敏奇才
女娃是泉,女人是河。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曼茹葉還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姑娘,理解不了這句話里蘊含的意思。當她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真切地經(jīng)歷了從泉到河的整個過程。
曼茹葉是一汪滋潤兒女心田的長河,也是一條守望男人的長河。
曼茹葉為回趟娘家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但是卻不知怎地走不脫也走不成,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她放心不下出門在外的男人和一對幼小的兒女,還有瞎眼的婆婆,她被死死地拴在了家里。有時候,她想自己跟條看家護院的狗差不多,想著心里就隱隱地來了氣,男人一年四季不沾家,把家和一家子人丟給了她,好像自己是男人雇來照看家務(wù)的,可生氣歸生氣,一家人的日子還得她操持著打發(f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常被自己如此不幸的命運思謀得頭疼、胸悶。很多夜晚她是掛著淚水入眠的。女人就該為一個好吃懶做的男人操持一輩子家務(wù)嗎?她確實說不清楚,但她卻操持著。男人也就是男人,是從來不關(guān)心家里的瑣碎事情的,只圖自己混個肚飽過得痛快。她水一樣給男人以溫柔,企圖拴住男人浪野的心思,也水一樣從屋內(nèi)抹到屋外,把一個亂紛紛的家收拾得干干凈凈,不留一點兒灰塵,但她卻抹不亮自己男人的心境,亮敞敞的寬屋子里空蕩蕩的,缺少著一種氣息,一種平和靜謐的氣息,多出的是一種寂寥和無奈。男人漂泊在外,把外面的日子過成了日子,可她卻把日子過成了年。她準備歸準備,走回娘家還真不容易,拖拖連連地走不脫。回娘家的路在睡夢中走了好多回。這次她下決心一定要乘農(nóng)閑時放下手里的活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鼗靥四锛遥焖乇酪膊还?,去看看她那年邁的父母,她雖然嘴上說著可還是放心不下,家里既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啥不可以放心的,可心里就是不踏實,她心里真正牽掛著的是出門在外沒有一點音訊的男人和瞎眼的婆婆。走吧,走吧,明天就走,她這樣天天對自己說著,可到了第二天卻又下不了決心,心中似乎有股酸水要溢出來。這些年,曼茹葉自從嫁到這兒后總共才回了三趟娘家,想起來都隱隱昏昏的,而且第一趟也不能算是真正的回娘家,是婚后第四天的回門。那時,她嫁過來后就在那陌生的土炕上坐月子般干坐了三天,第四天的回門,她好像是一只被圈在籠子里的紅雀有種釋放回歸大自然的感覺。那情景至今還深深地印在她的記憶深處。那天,她懷著羞澀的心情坐在顛簸的馬車上,心里既輕松又快活,既興奮又急切,像河水流淌一樣蒙著臉想自己的心事,偶爾也和她那剛結(jié)婚的男人說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兒逗逗趣。當時,她的想法是回去后就在娘家好好住上一陣子,緩緩結(jié)婚的乏氣,歇歇心焦的寂寥。可在娘家未住上兩天,母親就拉下臉催她走。照母親的話說,嫁出去的姑娘,淌出去的水,已經(jīng)是人家的人了,不能久留在家門上,這是規(guī)矩。人生就是這樣,這是女人的命運,何況她是一個剛結(jié)婚的女人呢,女人注定要像泉里的水一樣要流走,流到很遠的地方匯入到大河里面。走吧,今晚夕洗個大凈明早就走。洗大凈是每個穆斯林男女一生當中必須時時刻刻履行的一項功課,也叫戴“水”,你如果不戴“水”,你的身體從里到外都是不潔凈的,一個身體不潔凈的人是不能禮拜、封齋和參加各種教門上的活動的。她身上雖然有“水”,但為了回娘家,再洗一個也不為過。曼茹葉出嫁的那個晚上,母親為她燒好水兌好灌進吊罐里讓她洗在娘家的最后一個大凈。那次她也是帶“水”的,只不過履行儀式而已。她洗了無數(shù)次大凈,就那次她洗得稀里糊涂,也只有那次母親卻哭了。曼茹葉九歲第一次洗大凈的時候,母親是含著一種神秘的笑教她從舉意開始,洗手,嗽口,嗆鼻,洗遍全身,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她,后來她才知道,那是她出幼的洗禮,從那以后,她就遵循母親的教誨,自己燒水洗大凈。出嫁前的那一個大凈,那是她作為少女的最后一個大凈,那個大凈是她作為少女和少婦之間的分水嶺,那個大凈她洗得很慢,讓水流線一樣從頭頂澆下流遍全身,舔舐她少女的身子,淚水也咸咸地滑過胸前的肌膚和著清水一同流走了。母親輕輕地叩著水房的門,輕輕地喚著她的名字。她怎么也走不出那水房門,她哭夠了的時候,細線般的水流也就停止了流淌,她換上了全新的衣服,像一個少婦一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她把少女時代的一切都留了下來,讓母親一抱抱了去?,F(xiàn)在她多么想讓母親再給她熱次水,把一身“水”留在娘家的土地上,她想著就對自己嘿嘿地笑了。
這幾天,曼茹葉心里沉得很,像盛著一塊石頭?;啬锛业穆废褚粭l清澈的小溪流淌在她的心頭。賊男人出去幾個月了也不見捎個信什么的來,真是的。賊男人只知道自己圖快活,也不為家里人想一想,她這樣起早貪黑地守在家里為了誰,圖個啥。男人們就那德性,出門在外從不關(guān)心家里人的艱辛和愁腸,更不管家里人的吃喝。你家里啥也不管但你也該捎個信什么的報個平安吧,害得連她回趟娘家都放心不下。她天天望著大路口,希望有個熟悉的人能來向她報個她男人的平安。
曼茹葉決定不再等待男人捎信來,翌日天亮帶上兩個孩子就走,在娘家住一晚上就回來。翌日天亮,她洗了大凈,喂飽了雞舍里的雞,給兩個孩子吃了早飯,把瞎眼婆婆托付給了鄰居,踏著冰涼的晨露沐著朦朧的早霧上路了。兩個孩子一左一右挽著她的胳膊似兩只歡快的鳥兒,看著兩個孩子歡快的樣子,曼茹葉的心里像有一條舒緩的大河在流淌,既寬展又舒暢。我是一條往回流淌的河,她想。自從她出嫁以來,就往回淌了那么幾回,要讓河水倒流那是多么艱難的事啊。這樣想著她就想到了身邊的女兒,女兒現(xiàn)在正是一汪發(fā)育的泉水,將來還不知流到哪兒去呢。想著這些,她的心里就一陣絞疼,女兒別離娘老子是多么的痛苦,當初她像水一樣流出去的時候,也不知道爹娘是怎樣的心情,更不知道她們的痛苦有多深沉。那時她作為一個即將出門的人,內(nèi)心的痛苦是難以言說的,畢竟是生活了近二十年的鄉(xiāng)土啊,畢竟要脫離娘老子到一個全新的陌生的環(huán)境里去生活,并且要和一個陌生的男人生活一輩子,身上像是載著千斤重荷?,F(xiàn)在回娘家去像是卸去了一身的重荷,又像是有些空落。
回娘家又使曼茹葉有些難堪。
會不會碰到他呢?她在路上突然想起了他。他是曼茹葉早年的鄰居,現(xiàn)在早已娶妻生子了,小生活過得很是滋潤受活。當年,要不是那場災(zāi)難,她是不會遠嫁出去的,肯定會成為他的媳婦的。事情壞就壞在了那場災(zāi)難。那年,她父親到五十里外的林子里砍燒柴,從山崖上滑下摔傷了腰,住醫(yī)院治療花了兩千多塊錢,在當時,那兩千多塊錢就是一個大數(shù)目,那兩千多塊全是她母親跑東家借西家攢湊起來的。父親傷好出了醫(yī)院,那兩千多塊錢就成了一家大小的包袱。今天不是這家來要就是那家來催,催要得一家大小無處躲藏,最后只得將她聘給人家先收上干禮還人家的賬。當初她也跟他說了,要他趕快湊足兩千多塊錢央媒人說媒,可他家里確實拿不出那么一筆錢聘她,只有望她興嘆了。她父親看他家拿不出那么一筆錢就一狠心把她聘給了她現(xiàn)在的男人。她也就稀里糊涂地嫁了過去,給人家當了媳婦。他也眼睜睜看著她成了別人的媳婦。
當年的往事重新涌上心頭的時候,曼茹葉的心里不再像剛結(jié)婚那陣心里空落無著,而像是在回憶一件與自己無關(guān)的遙遠的往事。假如碰上說不說話呢?她問自己。她清楚地記得,就在她要上娶親的拖拉機時,他就站在門前的糞堆上,像只斗敗的公雞,耷拉著腦袋,痛不欲生的樣子。她想他會做出些什么事來,可他卻什么也沒有做,只是目送著娶親的拖拉機絕塵而去。他泥塑般在糞堆上站了很久,像歡送一支打了勝仗的軍隊一樣。她的心里充滿了酸甜苦辣。當時她就想她不是娘說的河流和泉水,而是被人隨意挑走的一擔濁水。說來也怪,當時她想嫁過去就湊合著過幾天是幾天,過不下去就散伙??蛇@一過也好幾年過去了,以前那活泛的心境不見了,對他的那種切膚的思念也丟棄得干干凈凈,反過來倒常牽掛那賊殺的男人,讓她一時半會兒放不下心來。一路上他不時地催兩個小東西往快里走,可兩個小東西像剛出蛋殼的小鳥,出門時連蹦帶跳的,可走了一段路后兩個小東西耍起滑頭來不走路了。她輪換著背上兩個小東西走。她后悔沒有給左鄰右舍留下話來,假如那賊殺的捎話來了就給她說一聲。說實在的也沒有那么巧的事,沒心沒肺的也不會捎什么話來。她實在走累了,找了片長滿青草的塄坎坐著休息。她望著天空中幾縷飄浮著的輕淡白云匆匆地向西游去,心中即刻涌現(xiàn)出一絲淡淡的惆悵,它要跑到哪兒去呢?不遠處的紅漿河泛動著反射著星星點點的太陽光,像串了一河的珍珠,從北邊流來向南邊流去,流得無聲無息。碰到他該怎么辦呢?那將是一個十分難堪的見面,當年到底是誰拋棄了誰,到底是誰的責任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也不必刨根問底了,只能說是命運的安排吧。算了,想那么多干啥呢,她的思緒開始水一樣流淌了起來,一會兒是家里一會兒是娘家,來來往往反反復復就是流不到她的心底里,她有點奇怪自己的思緒。兩個小東西被眼前正在瘋長的莊稼和路邊盛開的各種無名野草吸引著,一路走走停停,大呼小叫的。有時她覺得兩個小東西像兩只放飛的風箏,帶著她的思緒和她的記憶在田野里飄蕩,她的心境一時如流淌的水一樣嘩嘩流動起來,在心靈深處蕩起一波又一波的水紋來。
賊殺的男人到底捎不捎個信來呢,曼茹葉一時說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她打問了幾次,回來的人都說不知道,這也難怪他們,中國這么大,大得簡直沒有個邊,你上東,他去西,誰的音訊都聽不到,更何況是一個大活人又不是啥東西呢,今天到這個地方溜達溜達,明天到那個地方轉(zhuǎn)悠轉(zhuǎn)悠,沒有個固定的地方,人們能見到他嗎?唉!女人的命運,就是在這沒有期限的等待、盼望和不安中安排好了。誰讓她是一個女人呢,更何況是拉扯著兩個孩子的女人呢。賊男人年年出去掙錢,可年年未掙到錢,出去的時候肩膀上扛著一雙手,回來的時候還是肩膀上扛著一雙手。這幾年,家中未添一件像樣的東西,更沒有給她和兩個孩子換上一身新衣服。說好了,回來時給她和兩個小東西換身衣服,她沒有奢望男人會給她買東西,而是希望他能夠給兩個孩子帶點東西回來,對兩個小東西安慰安慰,免得兩個小東西跟他生疏起來??蛇@賊殺的就是聽不到個音訊,不見個人影。寄封信捎句話大概不是太難吧,可他卻不那樣做,真猜不透他的心態(tài)也挖不清他是如何想的。暫時不想他了。
路邊麥田里的螞蚱憋足了勁叫個不停,兩個小東西追著蝴蝶向前跑著,曼茹葉愜意地想起了她的童年,那個時候,雖然時辰不好,可她的心境時常像蔚藍的天空一樣寬廣,哪像現(xiàn)在這樣呢,愁東想西的,讓人的心境沒有一絲的安靜。那個時候,她和他整日形影不離,玩得有多開心,可一眨眼,她結(jié)了婚,成了別人的妻子,徹底地結(jié)束了那種生活,循環(huán)往復地生活在了母親的影子里,做任何事情都是那么艱難,就連回趟娘家也是那么難。在走走停停的當兒,太陽已悄然西斜,但仍像兩個小東西的笑臉一樣燦爛無比??磥硭麄兪亲吡擞行r候了。唉!這回娘家的路說長也不算太長,可走起來卻是這么難,只要一踏上這條路,她心里的酸甜苦辣就充溢著流了出來,這是女人的悲哀,也是女人的痛苦。那一年,曼茹葉頭一次回娘家,她幾乎是跑著回去的,可到了娘家后卻像覺沒有睡醒似的大睡了兩天,在那以前,她還從來沒有不分晝夜地睡過覺。當她睡醒后就被男人叫回了家。女人要是不出嫁有多好,一輩子陪在父母的身邊,那該是多大的幸福啊??赡赣H說了,大河大江就是女人的家,女人是一條必須流走的泉。是泉就得流就得淌,但不管流淌到哪里,最終的歸宿是大河大江。在娘家住一晚上還得回去,像水一樣流回去。
太陽繼續(xù)西斜,掩映在綠樹叢中的娘家的村莊就在眼前。到了,到娘家了。曼茹葉的心思一下子飛回了父母的身邊。
責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