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曼
易安詞遠離社會實用價值與功利性,與人們的實際利益關系相去甚遠,讀者往往能以一種自然平和的心態(tài)從詞中感受到美與愁,而易安詞的審美體驗主要體現(xiàn)在時間、空間以及心理上的距離感。易安詞擅長利用詞語與意象來延長讀者與詞作的距離,化熟悉為陌生,留有更多審美與思考的空間,進而使人了解詞作中表達的情感與讀者之間的距離。
一、隨心飄蕩的時間距離
時間在易安詞中能隨意轉化,物理時間的斗轉星移影響不了李清照的錯時追憶。易安詞經(jīng)常會使用表達時間的詞語,包括對過去的追憶和未來的展望,尤以追憶性的詞語居多。追憶性的詞語在宋詞中并不是一個特殊現(xiàn)象,但易安詞的距離美正是由這些被打亂的、切割的時間詞語構成的。柏格森在《時間與自由意志》中徹底顛覆了理性思維下非連續(xù)的時間觀,帶來時間上的陌生化感受,而易安詞中的時間距離主要表現(xiàn)在時間的自由切換、現(xiàn)在與過去交叉相融以及今昔對照產(chǎn)生的落差與距離,作者隔著時間的距離對生活進行理性的探索。
在《聲聲慢》一詞中,表示時間的詞語一共有六個,這首詞在審美上給人愁的美感也正是由這些時間詞語支撐起來,由眼前的“雁過也”忽而轉到“卻是舊時相識”,跳出了現(xiàn)時的景而憶起了舊時的情,在審美體驗上阻斷了時間的連續(xù)性,同時也傳達了李清照愁苦之情。李清照與趙明誠時間與空間的分離,正是她容易從眼前之景轉為舊日之情的原因之一?!皾M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從場面描寫轉向心理描寫,“如今”一詞雖表示現(xiàn)在卻讓人不自覺地聯(lián)想過往,時間在李清照筆下做加速運動,事物卻如舊,一靜一動形成反差。整首詞從尋尋覓覓到黃昏點點滴滴,在隨著物理時間的自然流動中,詞人的心理時間早已穿梭多年,帶來審美效果上的延長。正如蘇聯(lián)文藝評論家什克洛夫斯基所說:“藝術中的視像是創(chuàng)造者有意為之的,它的‘藝術的創(chuàng)造,目的就是為了使感受在其身上延長,以盡可能地達到高度的力量和長度?!?/p>
在易安詞中,過去與現(xiàn)在交織的詞還有很多。例如,《永遇樂》中從此時的元宵佳節(jié)到彼時的中州盛日再到如今風鬟霜鬢,時間的任意拼接表現(xiàn)了社會盛衰的變化及詞人的內(nèi)心感受,短短幾行便寫出人生的芳華與凋零,這種時間距離能給讀者留有更多的空間去思考產(chǎn)生這種情緒的原因?!独颂陨场分械摹坝浀谩迸c“回首”、《一剪梅》中的“雁字回時”“才下卻上”、《南歌子》中的三次“舊時”等,表現(xiàn)時間的詞語在易安詞中使用頻率很高,也形成了詞作的特色:時間的動與靜、物理時間與心理時間的自然切換所產(chǎn)生的距離美感能讓讀者感受時間變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寫道:“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币装苍~“錯時”的追憶,過去與現(xiàn)在的交織,延長的時間距離正是產(chǎn)生“隔”的原因,但是詞中有真情、自然、不用典正好與時間距離產(chǎn)生的“隔”相互補充,舒適而不造作。
二、被阻隔的空間距離
易安詞中的空間感主要來自兩大方面,一是地理空間上與趙明誠的距離;二是通過意象阻隔的空間距離,第二點也是真正讓讀者從內(nèi)心產(chǎn)生空間距離感的原因,由“簾”“窗”“庭院”等意象造成空間上的阻隔。
(一)簾意象
“簾”在中國古代建筑中具有獨特的審美作用,不僅作為裝飾物存在,往往還是身份文化的象征。在文學作品中,簾的意象使用極廣,宋詞中簾的意象體現(xiàn)了在儒家禮樂文化影響下的隱私觀念,也是古代不同社會階層之間深厚隔閡的象征,詞人常常通過此意象表達孤寂、漂泊之感和思戀之情。
易安詞中的簾意象也較多,在58首詞中,有16首提到簾意象,約占28%,這在名詞性意象中屬于居多的一種,簾也并非單獨使用,經(jīng)常和“窗”“庭院”組合在一起,這些意象的交織成了自閉心靈的遮蔽物,表達孤寂閑愁之感?!赌钆珛伞芬辉~中,提筆便寫到“蕭條庭院”“重門須閉”,在空間上縮小了活動范圍,集中在庭院里的生活不免拉長了與讀者之間的距離。封閉性是庭院意象最突出的特征,而宋詞中的庭院總是位于幽徑的盡頭,掩映在綠色之中,形成相對封閉的空間結構。本就封閉起來的庭院偏偏又是蕭條的、重門緊閉的,在空間上造成了一種難以接近的距離感,接著,走進簾面四垂的房間,獨自慵倚。
垂簾不僅成了空間上的遮蔽物,阻擋聲音、光線的傳播,也是詞人心靈上的保護層。在《永遇樂》中,李清照寫道:“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在經(jīng)歷了生活挫折后,李清照不愿將自己憔悴失落的一面展示在公眾面前,也只能隔著簾兒聽著別人的談話。簾成了李清照維護自身尊嚴,保持內(nèi)心隱私的一道心理屏障。
(二)庭院意象
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里提到,一個女人寫作不僅要有足夠的金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李清照在寫作中不僅有屬于自己的一間屋子,而且在詞中創(chuàng)造了獨具特色的庭院,院子里有綠肥紅瘦的海棠、梅與梧桐并肩而立,詞中往往有一派自然景象,表面看來李清照處于自然生活之中,實際上她為自己建筑了一個院子,鎖住了寥寥幾筆的自然風光,卻很少走向漫無邊際的天地,走進人頭攢動的集市。在這個半開半掩的房間里,住著一個帶有愁緒的詞人,所以她的住處里有重簾、有暗燈、有深深的庭院。學者陳莉認為,“正是這道無形的屏障將宋代文人的心封閉在一個狹小卻相對富有安全感的空間中”。
易安詞中這段深閨與自然、與社會的距離,也造成了讀者與詞人空間上的距離。簾后的心事幾人能懂?簾外的風景何人共賞?當然,這種空間距離感也不是從一開始就存在易安詞中,新婚時候的李清照家境優(yōu)越,夫妻關系和睦,詞中也有集市買花,“教郎比并看”的生活氣息與新婚之樂,但隨著夫妻兩地分居,朝廷的衰敗與動蕩,她便將詞轉為庭院中的愁思情緒描寫。
易安詞中的空間集中在深深的庭院、垂簾小窗遮蔽的房間,這樣的描寫符合李清照的個人身份與時代背景。李清照一人獨處的時間大多出現(xiàn)在與丈夫分居兩地及丈夫逝世后,作為封建時代下的女性,所受的仍是三綱五常下的封建思想教育,當丈夫不在身邊的時候,她只能守著窗兒獨自到黑,所以她的個人生活空間里生滿了愁緒,無處排遣。
另外,雖然宋代重視文人,但統(tǒng)治者實行的種種政策也往往讓文人愿意久居小院獨自消遣,而不愿身處復雜多變的朝政之下惶惶度日。宋代,為防止文官專權,統(tǒng)治者采取了三省分權制衡的體制和防止臺諫監(jiān)督彈劾的制度,那些有名的文人蘇軾、王安石等都受到過彈劾而遭貶謫,而李清照的父親也是政策演變下的犧牲者。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侵擾、朝廷內(nèi)部的更迭、封建制度的壓迫都使得宋代文人的心靈飽受傷害,如此一來,庭院就成了文人休憩、紓解疲憊靈魂的精神棲息地。李清照擅長在苦的境遇下吟詠出表達自己愁緒的詞,所以易安詞中的空間會用大量的遮掩物來表達孤寂與漂泊,同時也容易與讀者之間產(chǎn)生“隔”。
三、陷于個人情緒的心理距離
文學作品因朦朧與含蓄而產(chǎn)生一種神秘美感,讀者因其神秘便想窺探一眼。易安詞中的冷色調(diào)詞語產(chǎn)生了一種朦朧感,“煙云、細雨、疏籬、薄霧”等也是產(chǎn)生心理距離的因素之一。在易安詞中,心理距離一方面由時間、空間上的距離所引起,文學作品中的時空由于作者的想象具有很大的跳躍性與內(nèi)指性。“人道山長山又斷”不僅寫出了自然空間環(huán)境的阻隔,還表現(xiàn)了詞人內(nèi)心情感的阻隔。當時,趙明誠為萊州知州,李清照從青州赴萊州途中宿昌樂縣驛館時將該詞寄給家鄉(xiāng)姊妹,途中山水阻隔,側面反映出李清照與丈夫長時間兩地分居造成一定的心理距離。
另外,特定的詞匯和意象也是產(chǎn)生心理距離的重要因素,李清照在描寫名詞性意象時,經(jīng)常在前面加上用來表示情感的修飾詞語,“薄暮、細風、殘煙、疏雨、深院”等詞語出現(xiàn)頻率較高,這類詞語在心理上往往給人壓抑感與陰冷情緒。易安詞中無論是從時間、空間距離上產(chǎn)生的心理距離感,還是從藝術手法、冷色調(diào)詞語上產(chǎn)生的隔離感,大都屬于李清照個人,是個人意識下個體的孤獨與愁緒。
不同的是,現(xiàn)代詩歌中的孤獨感是屬于時代的,這是一種共通的情緒。例如,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從遙遠的時空中選取“郵票、船票、墳墓、海峽”四個意象,概括了詩人對祖國、對家鄉(xiāng)的懷念,這是鄉(xiāng)愁這種集體情感的普遍表達,是那個時代背井離鄉(xiāng)的人的共同心聲,更加容易引起讀者感情上的共鳴,拉近心理距離。北島的《結局或開始——獻給遇羅克》《一切》《走吧》等詩歌都含有一個孤獨者的形象,既是一個孤獨的開拓者,又是一個孤獨的思想者。這些現(xiàn)代詩歌中的孤獨更易被讀者接受,因為他喊出了那個時代的孤獨感,那是一個群體的孤獨。
相反,易安詞中的愁緒與孤獨往往是個人意識的直接抒發(fā),著名的《一剪梅》化抽象的孤寂與思念之情為具體可感的數(shù)字,“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文詞自然真切,“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用時間上的迅速移動,表明愁緒蔓延之快無法消除,情真意切,真實可感,讀起來也能讓人感覺滿面愁容,但這種直言心聲的詞缺乏了處在時代背景下的共通感,只是李清照個人情感的表達,在當時只能算是吐露心聲的閨怨詞,引發(fā)情感共鳴處會比較少,使得心理距離較遠。同樣憶往昔的詞,提及社會變化時也是匆匆一筆,繼而轉向自身內(nèi)心描寫,《永遇樂》一詞的情感基調(diào)還是停留在今不如昔的個人情感的表達,對中州盛日的描寫與感悟一筆帶過。
偏向于自我情感描寫的個體性詩詞一般讀者對其的感受也停留在個人情感的溝通上,而那些懷有大情感的詩詞則更加容易引起人們的共鳴與傳唱。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岳飛的《滿江紅》將個人情感融入宇宙時空、滲入國家情懷,更易讓人產(chǎn)生共鳴、心生觸動。女性作家寫作中偏向個人情感的表達傾向似乎也一直延續(xù)至今,如席慕蓉、亦舒等女性詩人都較為偏重個人情緒的抒發(fā),這樣的話婉約派女性作家擁有的讀者往往在數(shù)量上少于男性作家,因為一般女讀者也會偏愛豪放派的詩人,但很少有男讀者喜愛婉約派詞人,而且在心理距離上也容易和讀者產(chǎn)生距離。宋詞中可能會有很多偏重個人情緒表達的詞人,李清照的個人情緒集中在孤獨與愁緒表達,帶有很濃的個人色彩,這樣的詞容易產(chǎn)生美感,但也會有距離感。
四、結語
通過反復細讀易安詞中的三重距離,人們可以了解時空、心理距離在文本上帶來的審美感受,更深入發(fā)掘產(chǎn)生這三重距離的背后原因,探尋時代變遷與個人情感經(jīng)歷對詞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同時,人們要思考易安詞中的三重距離對現(xiàn)代詩歌的啟示,由表及里,吸收古典詩詞的精妙之處,思考詩詞中留下的問題。
(華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