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君
老游一年總有三分之二的時間不在家。米莉當年的反對不過是女人的短見,老游還是貸款開了城里第一家私人影院。沒幾年,影院成了影城。為了不讓自己只會當個全職太太,事事蒙在鼓里,米莉咬牙學會跑銀行,跟人結交應酬,投其所好地送人禮品。
以前她不是這樣一個人。以前她是有點詩意的,喜歡看個小說,讀個詩歌。米莉這個名字就是她學詩那一陣給自己起的,美國傳奇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米莉。老游偶爾嘲笑一下,并不干涉她。反正她有足夠的錢,不怕約不到朋友吃飯喝茶。只是晚上待在家里,女兒睡覺了,保姆也回家了,她坐在書房里,翻翻過去讀過的小說、詩歌,仍覺得心里有一塊黑暗的沉甸甸的東西沒辦法消散。
臨近歲末這兩天,米莉心里的不痛快達到了頂點。
她是吃了午飯坐下的,準備把賬目再過一遍。下午電話不多,灌下一杯咖啡,拿出挑剔的毒辣眼神,一鼓作氣,合上最后一本憑證才發(fā)覺快下班了。辦公室的兩個小姑娘早就不見了,她對她們一向睜只眼閉只眼,說得嚴,管得松。她們也是領情的,擁護她超過擁護老游??蛇@天她的目光順著桌面掠過去看著窗外低懸的太陽,心里非常灰暗。
她只不過需要有個人陪一會兒,就一會兒。也沒想要得到太多啊,難道這就是好友們最近說的“早更”?也太早了,不是說平均年齡四十九嗎?她們才剛剛四十出頭啊,真是早得無藥可救。
她茫然地望著太陽,讓斜照的陽光停留在臉上、鼻子上、嘴巴上、下巴上。她還微微抬了抬頭——想讓太陽撫照的面積更大一點?讓自己更動人一點(對著情人那樣的動人)?可她沒有情人。結婚以來,情人、丈夫一直是老游一個人充當。老游不愛撫她,她就成了沒有人愛撫的人了。
她怎么也不算丑吧?
她存心要讓自己眼花似的繼續(xù)注視著太陽。真的,她只不過需要有個人陪一會兒,提議去哪兒走一走,讓心里生出點新鮮的東西。
要是連個暗戀的人都沒有,日子也太不好過了??墒?,萬一暗戀錯人,日子也不好過。她不免又想起那個男人。
說起來還是老游的朋友。大家叫他小Z?小渣?臉瘦瘦的,挺斯文。性格也挺怪,別人都是哪兒熱鬧往哪兒趕,這個小Z或小渣呢,每次聚會,露露面就走了,怎么走的她都不知道,只發(fā)覺椅子空了,桌上留著喝過的茶杯、酒杯,擦過的餐巾,依然光潔干凈的盤子。她都不知道他吃了什么。不喜歡待在那兒就走了,真灑脫呀!她也不喜歡待在那兒,卻像有鐵鏈拴著她,讓她走不掉。
臉上的陽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移走了,從她臉上忽地跳到地上。
她的臉也像失去什么似的一冷。
心里剛開啟的鐵盒關上了。
她低下頭,留戀地看著這一小塊梯形的陽光。
它只是太陽投下的萬千光線中的一塊。
不過,太陽沒忘記她,那也不錯了。
等會兒關了燈,關了空調、電腦,干什么去呢?
一個人吃飯,還是叫上誰?
她的臉顯出落寞——還有老態(tài)吧,不是說戀愛的女人才富有光澤嗎?
暗戀小Z還是小渣的那一兩年,她不相信老游看不出她的臉一改以前的灰黃,長了肉,氣色也好了,整天透著紅,透著亮。她不想瞞著他,眼淚婆娑地坦白了。
“什么時候開始的呢?”老游問她。
“你喝醉,他送你回來那次?!闭媸悄谴螁幔靠傄袀€開始,她自忖。和爛成一攤泥的老游比起來,小Z清醒得可愛,配合默契地和她搭著手,把吐得一塌糊涂的老游收拾干凈。
后來再碰到,吃飯,喝茶,你來我往地聊天,等她發(fā)覺,這個小Z已經(jīng)整天整天地在她心里放不下了。
老游認為心里那種東西根本不算什么,什么時候擱進去,也會什么時候不翼而飛。她吵了半天,都說到離婚了,老游才可憐她似的說:“沒用的,以后你就會知道這種人沒用的?!?/p>
她不相信。一個昏沉的夜晚,和慶祝生日的女友們鬧到十一二點,她把小Z叫出來,非要去海邊。
小Z說太晚了。她說不晚,海邊又不關門,一點都不晚。最后她勝利了,在女友們的注目下,帶著六七分醉坐上了他的車。
車開了,她閉起眼睛,聽著車窗沙啦沙啦灑下小雨滴的聲音。這樣的小雨天,就算為非作歹一次,那又怎么了?她胡亂囈語著,覺得心滿意足。然而車慌慌張張地開進了彎道,一個大彎道,緊接著一個小彎道。她太熟悉這些彎道的弧度了,熟到她一瞬間睜大眼睛,看見自己家的大屋頂,還有大屋頂上裝樣子的法式煙囪……
她鎖好賬本,再次把回憶的鐵盒子用力關上,一絲的回憶也別想從里面鉆出來。
真泄氣呀!她泄氣極了,簡直泄氣到極點,一動不動地靠在椅子上。
有腳步聲過來了,朝著她這邊過來的,越來越近。
不知為什么,小Z那張臉還是從關上的鐵盒里沖出來,溫和地、沒用地看著她。
探進來的也幾乎就是那張臉,瘦瘦的,挺斯文,不算長的頭發(fā)蓋住一點額頭。
“我是李末,忘了?日報的?!彼麑擂蔚匦α诵?,“剛采訪了你們的員工,說你在這兒,打攪你了吧?”
是的,沒錯,他們見過一面。她掃了一眼他的頭發(fā),又掃了一眼他身上穿的鑲毛領的棉衣和包在牛仔褲里的緊實的腿,原想略去他的鞋不看的,還是在淺褐色的柔軟的牛皮上停留了一秒。
她請他進來,在她對面坐下,笑著問他:“什么風把你吹來采訪我們?。俊边@時候她覺得他和記憶里的人也就兩三分像,一點點的酷似罷了。
晚上,米莉在影城邊上的印尼餐廳跟小糖說著說著便說到了李末。她本來沒想說李末的,這算個意外。
“帥哥???”小糖鼓起嘴笑。這表示小糖根本瞧不起這帥哥,連帶著瞧不起米莉,打電話叫她出來吃飯,原來是為了說帥哥。
“你吃過帥哥的苦嗎?哪個帥哥怎么過你?”米莉帶著挖苦笑笑,把一勺炒飯塞到嘴里。
她不戒備跟小糖說什么,她們是表姐妹,又是同學。不過,這幾年她們的審美差距越來越大。她沒事好窩在沙發(fā)里看個日劇韓劇,小糖則非電影不看,還得是拿過奧斯卡金棕櫚那種大獎的。對男人怎么樣算好看,估計也談不到一塊去。
“算了,我就是隨便說說,人家80后,又是記者,看不上我的。我跟你說過,上次小Z那事過去之后我不會再愛上誰了。”
小糖看著她,一瞬間,眼底陰云聚起,不祥地垂在眼皮下。
米莉黯然。小糖是怕自己又歇斯底里么?是有一陣,她不能想起那個小Z。海邊沒去也就算了,還把她送回家,給老游打電話叫老游回來。他不能這么出賣她。她對他除了愛沒有別的,那時為了愛叫她去死也可以的。
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不出聲地把水杯放回原位。擔心是多余的,她很平靜,她這么平靜,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知道的,這些年我過得像一只空盤子。”她說著,拿起勺子敲了敲面前的盤子。她的眼睛里一定有了笑意,小糖也笑了:“你以為我就不是空盤子?我就堆滿東西?”
“跟你開玩笑。他帥不帥跟我沒關系。我高興的是,他問那幾個外地員工回不回家,他們說不回家,老板娘好,過年多發(fā)工資,春天還帶他們旅游。他要把我寫到報紙上去。我問他是不是真的,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報呢。所以對人還是好一點好?!?/p>
“這不挺好的,說不定真有故事啊!”
“算了,什么故事!說說你吧,干嗎去加拿大?那邊又不認識人,游學機構都是賺中國人錢的,別被他們騙了?!?/p>
“騙就騙了。我想去國外看看,學點英語也挺好?!?/p>
“現(xiàn)在哪兒都差不多,非要跑那么遠?”米莉說是這么說,知道小糖的脾氣,決定好的事誰也拽不回,為了去國外,跟家里鬧得很僵。
“又不是不回來了。以前你不也經(jīng)常一個人出去?大理、哈爾濱、喀什,什么遠地方?jīng)]去過!”
“那是老早以前了,現(xiàn)在我是被這幾本賬給拴住了,哪兒也去不了,也不想去,忙一天,不如回家待著舒服?!泵桌蚩纯葱√牵澳阏f,我現(xiàn)在是不是一身銅臭?”
“有一點。”小糖笑,“反正你又不怕?!?/p>
是嘛,銅臭不銅臭,管那么多。要說小糖在產(chǎn)品設計上有什么才能,她這個表姐加同學也說不上,一會兒迷山水畫,一會兒迷抽象畫,真學到什么,也未必。年紀也不小了,借錢出國,又沒學位,花那么多錢有意義嗎?就算自己幫忙,不讓老游知道,拿十萬出來不難,萬一小糖到時真不回來了,嫁個加拿大人,一家人全來怪她,她可擔不起幫她遠走高飛的罪名,不敢夸這個口。
說著話,鄰座已經(jīng)換了一撥。
米莉喊服務員過來買單,看著邊上帶孩子出來玩的三口之家,雖然不大想提老游,還是說:“要過年了,不知道他回不回來。反正他現(xiàn)在一年總有半年不在家?!?/p>
小糖默然看著服務員小跑著送來找零又鞠著躬走開,說:“叫老游少出點差吧?!?/p>
“我能讓他不出去就好了。他現(xiàn)在野心大得很,投資這個投資那個。隨他折騰吧,我現(xiàn)在也不盼著他回來。他回來也不跟我在一起?!?/p>
這末一句本來是最刺痛她的。現(xiàn)在她把它吐出來了,也沒覺得好過一些。
從餐廳出來,兩個人沿街逛著,打折的衣服、鞋子、絲巾、掛飾、日式印花手賬,什么都想看一看,還沒走完一條街,手里都有了幾個紙袋。小糖那一份是米莉付的賬,算她送的新年禮物。車開到小糖住的小區(qū)門口,米莉說:“不開進去了,走之前打電話,給你餞行。”
“今天不是吃了?”
“吃頓好的,今天的不算?!?/p>
小糖下車前還是又說了一句:“老游這么過分,你別太壓抑自己了。”
每次找過小糖,米莉都覺得不如不找她,不跟她說什么??上麓芜€是找她,還是跟她說。
開出三四個路口,米莉的呼吸才平順下來。
開這輛車,小個子的她實在有點不相配。可她還是喜歡大車。大車性能好,穩(wěn)定。前年老游把這輛雪白的寶馬七系當生日禮物送給她,妮寶都嫉妒了,一個勁兒說:“爸爸對你真好?!?/p>
上個月老游去東京之前問她要什么,妮寶也是這么說的。
“難道爸爸對你不好?”她笑妮寶心眼兒小。
“你聽不出來嗎?我是高興爸爸對你好嘛?!蹦輰氄f。
“行了,行了,這么大了,還粘著媽媽?!崩嫌伟涯輰毨^去,“說說,想要什么?爸買給你?!?/p>
“啊!真的想要什么都行嗎,老爸?”
“那當然!”
妮寶又驚又喜,只是不肯坐到他膝蓋上去。
這孩子真是大了,她和老游對視一眼,都帶著點嘲諷對方的笑。
生妮寶前米莉懷過一個空胎。醫(yī)生說這是老游的原因,可能他喝酒,精子質量不好。她不相信,堅持要去大醫(yī)院復查。拖到第五個月,才不得不同意把空胎拿掉了。
那段時間她老是做夢,夢見在果園里摘蘋果,摘下一個,只有皮,沒有肉。再摘一個,還是只有皮。
妮寶是在別再懷個空胎的恐懼里有的。所幸妮寶只有一點點前翻足,是最小的畸形,八歲前已經(jīng)校正好了。有妮寶在,這婚姻再壞,也賴不掉。反正十五年也過下來了,妮寶都十二歲了。
“老游這么過分老游這么過分……”小糖的聲音仍在她耳朵里響著,震動著她。她真想喊出來:“他怎么過分了,你說嘛,你都知道什么?”
后面一輛車按著喇叭,想超上來。
是輛紅色的小標致,在后面跟了有一會兒了。往右移一移,給它讓出道就行,可方向都偏過去了,不知怎么又打了回來。干嗎一定要她讓?準是個女的,年輕,心浮氣躁,自戀到瞧不起一切做老婆的女人,以為撒撒嬌就能迷住全世界的男人。老游會送車給她嗎?包?項鏈?性感高跟鞋?哪本書上說的,這個世界的骯臟比書里想到過的所有骯臟都還要骯臟。她這邊想得停不下來,后面的車被她的出爾反爾弄得措手不及,貼著她的車馬上就要翻一跟頭似的朝前躥去。一個發(fā)髻模模糊糊地從玻璃窗上閃過,果然是女人。
膽子真大,這樣都敢超車!米莉打開車窗,讓風吹進來。剛才餐館空調打得太高,她熱出了汗,小糖臨別的話也讓她熱出了汗。
別太壓抑自己?
她能找誰呢,李末嗎?
分手之前他們倒是加了微信,是他提出來加的:“報紙出來我微信你?!?/p>
“我等著,謝謝你給我們做廣告?!彼€能想起自己的笑聲。
不到三個小時已經(jīng)像場夢。
豈止這三個小時!老是病怏怏的少年時代,父母帶著她四處求醫(yī)問診,認識老游,兩個人從買下第一輛自行車到搬進郊區(qū)的別墅,也像夢。
看來看去,臉、眼睛、下巴、腰身……哪兒都變了,倒是方向盤上自己兩只瘦小的手,還像孩子的。
只要妮寶不在身邊,她就還是個孩子,怎么都吃不胖的瘦弱的孩子。再富有營養(yǎng)的東西,人參、燕窩、蟲草,吃一整個冬天也滋潤不了。她從來沒有這么可憐過自己的手,眼下能穩(wěn)住自己的也只有這雙手了,她可不想和這車一起撞到死神那兒去。
車拐上彎道,一個大彎道,緊接著一個小彎道。她看到自己家的一棵櫻花,一棵垂絲海棠,靜靜伸展著光禿禿的枝條。
她吐了口氣,踏實了。誰能說這不是她的?她在這里的位置鐵打一樣牢固。
門開了,妮寶吃著蘋果從里面沖出來?!拔衣犚娔愕钠嚵?。”拉著她的胳膊,嚷著家里有蚊子,都咬了她好幾口了。
保姆夢夢阿姨笑瞇瞇地看著她們,說妮寶剛練好琴。
妮寶小時候口齒不清,把小麻阿姨叫成夢夢阿姨,大家笑了一陣都跟著她這么叫了。也叫了十年了。
米莉進了屋,找出夏天剩的風油精給妮寶抹上,陪她聊了會兒學校里的事,等她捧著 iPad回房間了,才坐到書房里。
今晚月光很亮。她關了燈,把一杯茶擱到窗臺上,自己坐在幽暗中的一把椅子上。
老游外面有女人,這是肯定的。
她有些木然地望望地上的月光,望望扭成S形的漂亮的窗欞。一個朱釉的大肚花瓶,幾個書柜隱在幽暗中,墻上掛的一幅字“幸甚至哉,歌以言志”,是她十年前照著書上瞎寫的。如今她又有什么志呢?這不是她的生活嗎?難道非要小糖暗示她,她才知道它變了味,像塊依然鮮美的蛋糕,盛在漂亮的盤子里,已悄然生出細白柔軟的霉花?
接到老游的電話,米莉剛從外面買了花回來,和妮寶坐在窗前修剪。除了她最喜歡的白玫瑰,還有一種叫瑪麗亞的粉玫瑰和紫色的野薊草,這樣搭在一起不會太素凈。畢竟,是要過年了。年前那一陣心情再壞,也會在年關一小時一小時逼近時,從抵觸變成迎接。干嗎不過得好好的?沉迷靈修的女友愛把“事物自有運行規(guī)律”每天掛在嘴上,就像信基督教的女友把“上帝的安排是最好的”每天掛在嘴上。雖說米莉不靈修,不信基督教,倒也很方便把這些話拿給自己用,像雞湯一樣喝下去。趁著出門,她還去洗了頭。男服務生剛把一撮涼涼的洗發(fā)露抹到她頭皮上,就聽見手機進來條微信。
服務生小心地抹干手,幫她拿起手機,帶著殷勤討好她:“男朋友?”
“男朋友?我女兒都快十五了?!彼幸獍炎约赫f老些。
果然邊上的服務生都把頭轉向她,紛紛說她不像結了婚有孩子的人,然而這意料中的一幕,卻也沒給她帶來多大的幸福感。
李末的微信,也是意料中的。
“看今天的報紙?!?/p>
她舉著手機,在屏幕上摸索著回他:“在外面,明天找來看。”
他很快回她:“這么忙???”
干嗎非要編造一個理由呢?她摸索著回他:“也不忙,洗個頭,再去買點花,過年了,讓自己心情好一些?!?/p>
他回:“那還是我忙,我在加班?!焙竺婕恿艘粋€鬼臉。
她一邊笑一邊回:“當然了,記者都挺忙的,不像我們這種小人物。”
他回:“還不是朝九晚五地給人家打工,哪有自己當老板好啊?!?/p>
自己當老板,就能聽命于己嗎?她苦笑一聲,老這么舉著手寫字也太累了,回了一個鬼臉。
都過去一兩個小時了,忽然聽見手機在堆滿了花和葉子的桌上響起來,她竟然以為又是李末。
拿起,愣了一下,告訴妮寶:“你老爸?!?/p>
“啊,他終于露面了!”妮寶放下花和剪刀。
“四點半到家?!彼龔褪隼嫌蔚脑?。
妮寶興奮地縮起脖子,嘴咧著。她把這表情稱作“承恩”。妮寶一直認為米莉最受父親寵愛,承到的恩也最多。一次米莉問她:“那你嫉妒嗎?”她說不嫉妒,“為什么要嫉妒?你是我媽!”
放下電話,米莉告訴妮寶:“你老爸剛下飛機,晚上我們去花園酒店吃飯。”
“喔,太好了!我要吃那里的醬爆雞爪,他們的醬爆雞爪太好吃了。老爸都那么久不帶我們出去吃飯了?!蹦輰毿ξ赜帜闷鸹ê图舻?。這一束花,她全挑了瑪麗亞,準備放在臥室里。
妮寶長得不像老游,也不像米莉,十二歲了,還像小孩一樣,吃東西沒個樣子。才眉開眼笑的,忽然又掛上陰云:“哎,媽,上次他說女孩子吃雞爪不好看,不讓我吃怎么辦?”
“瞧你,他哪次不讓你吃了?我說你換點別的吧,雞爪有什么好吃的,啃得臉上都是油?!?/p>
“我喜歡嘛。等會兒你來點,行不行?”
進來送點心的夢夢阿姨笑起來:“我們妮寶真可愛。你爸出去了這么久,回來疼你都來不及呢,不相信你看著。”
妮寶像小狗一樣嗚嗚地叫起來,要跟夢夢阿姨打賭。
“好吧,好吧,我來點就我來點?!泵桌虿荒蜔┑叵肟禳c結束這個話題。老游總算回來了,她也是高興的,可是藏在高興里面的還是不高興。連家里的阿姨都知道他去了這么久,他把這個家當什么,把她當什么?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等會她要問他!
這個念頭剛浮出來,馬上被另一個念頭打敗了。
問什么呢?問也白問!
母親在世時勸過她好幾次,別太管著老游,放在過去,他算個資本家了。從前資本家哪個不娶幾個老婆?不如好好做她的太太,再怎么也是正室。母親說這話是有來由的,母親自己就是這么過來的。她這時想到這番話,就像看見母親坐在面前,憂愁地看著她。正因為母親已經(jīng)不在世上,仿佛更能看明白她依然在乎著他。在乎和不在乎之間,卻是令她迷茫的大海一樣寬闊的東西,讓她無所適從。
她心神不定地想象著老游那輛笨重的大排量汽車開進院子,直到真的聽見轟隆隆的聲音。妮寶跳起來,喊著“老爸來了!”跑下樓。她躊躇著,跟了下去,背靠門站著,聽父女兩個一路說笑過來。
老游穿著厚夾克,這么陰冷的天,依然戴著超大的墨鏡。
綠森森的鏡片上映著她,矮矮的,套著家常的花布棉襖,很滑稽。
鏡片下面的臉跟凍肉一個顏色,又黃,又沒血色,像是沒睡好,又吸多了煙。
“路上堵吧?”她笑著說,努力設想他們很好,很正常。做丈夫的出了趟遠門,今天回來了。
老游手里推著箱子,背上還有一個大背包。
他的手依然白凈得能看見青筋。毛呢的夾克一塵不染,里面翻出來的米色高領干干凈凈。頭發(fā)好像理過了,他以前喜歡頭發(fā)長一點,在脖子后面拖個鴨屁股,樣子相當帥。
“今天挺冷的?!彼终f。老游還是沒有說話,不過似乎在鏡片后面看了看她。
這就是一個做丈夫的,不見了這么久,回來也不告訴你去了哪里(她不相信這半個多月他一直待在東京),過不了幾天,丟給你一句話就又出門了。你無權過問,也別撒嬌耍小性子,他不吃這套,除了更討厭你不會有好結果的。他已經(jīng)給了她最大的回報,讓她得到一個完整的家。她不該多想,不該貪婪。
墨鏡對她情緒上的起伏毫不在意,進了門,卸下背包,像冬眠的蟲子蘇醒過來,說起空氣里的硫黃味兒,感慨這地方真是被只要政績的領導們弄壞了,然后很快心平氣和,和妮寶說著帶回的新款閱讀器,把箱子橫著擺平了,找鑰匙開箱子。
她沒跟過去,把剩下的幾枝瑪麗亞剪了剪,插到兩個玻璃水杯里。那邊晃動的兩個人,不時發(fā)出說笑的聲音。
“東京好不好玩啊,老爸?”
“下次讓你媽帶你去。要多少錢爸爸給?!?/p>
“呀——這個閱讀器我同學早就有了?!?/p>
“瞎說,這是日本最新出的……”
“真的?”
“接上電試試吧……”
每次看到妮寶圍著父親轉,她都會心酸。
老游脫了外套,穿著米色線衣。他的衣服都是自己買。她買的他也穿,穿一兩次,表示領她的情。
“媽你怎么還不過來?爸給你買了好多東西!”妮寶喊她。
“有什么好東西!”她仍遠遠看著他們——她之所以還在這兒,就是為了他們。再往小里說,為了妮寶。
老游回這里,可能也不過是為了妮寶。
他摘掉了墨鏡,眼圈浮腫,發(fā)青,難道機場還上演了一場生離死別?從愛到恨的鬧???總有女人不那么善罷甘休的,一心想把她擠開,自己住進來。
“還不過來?”青眼圈轉向她,手上托著一個細長的粉紅首飾盒。
“什么?”她接過盒子,終于有了興趣似的。
應該是條項鏈,會有鉆石吧?她猜想。老游就喜歡女人渾身亮晶晶光燦燦的。
“媽媽你不看看?”妮寶抱著閱讀器問她。
“吃了飯回來再看吧。你們也準備準備,去吃飯吧?!?/p>
“別急,還有呢?!?/p>
她接過他拋過來的普拉達牌黑色手提包和一件顏色嬌嫩的和服式睡衣,連同首飾盒一塊拿到睡房,隨手放在了梳妝臺上。
老游多年的規(guī)律,不管有沒有應酬,晚上正餐之后,總要去酒吧喝兩杯。妮寶早就習慣了他把車停到后院讓她們先下,等車開進小區(qū),她的小手伸到門鎖上,準備下車了。她手里還提了一個紙袋,里面是吃剩的五只醬爆雞爪。他今天什么都依著她,讓她很快活?!袄习?,你不老是出去有多好?!?/p>
“我不出去你能過這么舒服?”老游帶著寵愛在她頭上撥了一撥,把她的頭撥得往下一沉。
沒想到她忽地抬正臉,抗議說:“你別撥我的頭好不好?你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很蠢?,F(xiàn)在連我同桌都說我蠢,到哪兒都要我聽她的?!?/p>
“你管她說什么,不聽就是了?!?米莉看著她笑。妮寶成績不大好,她班上幾個家境好的孩子成績都一般。米莉不認為這跟因果報應有關——因為他們太有錢,做生意太不擇手段,折了孩子的福。妮寶現(xiàn)在還小,就算以后進不了大學也沒什么,老游會送她去瑞士、去英格蘭學管理。這也算是他拼命賺錢的理由。
看他把車倒進車庫,熄了火,妮寶問:“老爸你不出去了?”
“今天累了,不出去了?!?/p>
“啊哈,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啊哈,今天陰天,沒太陽?!?/p>
“不行,你得陪我下圍棋?!?/p>
“不是要看閱讀器嗎,怎么又想下棋了?”老游說。
“好吧!你就會把我扔一邊?!蹦輰氝M了門,沖到沙發(fā)前,拿起她的新閱讀器,順手打開冰箱拿了支雪糕。
看她舔著雪糕跑開的樣子,米莉再一次涌起“這孩子真是長不大”的無奈。
平時飯后這段時間她習慣先洗個澡,換件舒服的衣服,去書房坐坐,要不就躺到床上看個日劇韓劇什么的。
今天也這么早洗澡上床?還是去書房?心里多了個鍋子架在火上,咕嘟咕嘟響著,人也坐立不安。
老游說機場的空調熱得難受,要去洗澡,回房間了。她無所事事地走到窗前,拉開一條窗縫。
風小了,園子里黑黢黢的,亮著幾只檸檬黃的小燈,什么動靜也沒有。
她喜歡帶著近乎“空”的心情眺望自己家的園子,沒有要去實現(xiàn)的夢想,也沒有惘然。很久以前,大約為老游晚回家或不回家哭過太久之后,她學會了感受“空”帶來的寧靜,習慣了這種一個人的晚上。這樣的晚上不只是寧靜的,有時還會撕出一個鮮血淋漓的裂口。
約摸他開始洗澡了,她進去,想把他換下的衣服抱出來,有些扔進洗衣機洗掉,有些明天帶出去干洗。
浴室傳出水聲。
隔著兩道門,水聲沙沙的像小雨。
有一陣停了一會兒,又響了。
除了水聲還有別的聲音,極細的,像人的說話聲。
是說話聲。
他在里面說話。
除了他脫下的衣服,他的眼鏡、鑰匙、一枚從不離身的銀戒指——他們結婚前他去銀樓打的——全在床頭的柜子上。
手機卻不在。
什么話要躲在浴室里說?
又不是沒地方談機密的事,這么鬼祟,用得著嗎?
里面的聲音一停,他也出來了,渾身飄著香皂味道,打開電視,四仰八叉往床上一倒。
房間里頓時充滿了足球場的喧鬧聲。
他在家不是看報紙便是看球賽。她嫌吵,他就叫她睡妮寶那兒去。“她不是想跟你睡嗎?等她大點,出去讀書了,想睡也睡不了啦?!?/p>
她承認他的話沒有錯。她身上作為母親的那部分讓她時時牽掛著女兒,可她作為女人的那部分總在他的話里變得冰一樣的涼。
他伸長手,抽了張紙巾,擦著耳朵說:“這次很順利,基本沒問題了?!?/p>
“哦?!彼浪f什么。
私人影院投資小,雖然這幾年往高端上做,但和大投資的正規(guī)院線比起來,收入還是少。他想利用現(xiàn)有的空間開個韓日生活館。其實他一向更喜歡日本人的東西,說日本人的東西好看好用,可一說起中國和日本的關系就牢騷滿腹,不是嗎?一會兒敵,一會兒友,一會兒勢不兩立,一會兒同宗同源,讓人摸不著頭腦。她勸他在外面少說這種話,前些年鬧抵制日貨,現(xiàn)在沒事了,誰知道往后怎么樣。他當時聽不進,之后把設想的京都生活館改成了韓日生活館。
“全靠老李幫忙。他老婆想帶女兒去法國玩玩,到時你跟妮寶也一起去。你上次不是說想去嗎?”
她仍然干巴巴地“哦”了一聲。
看他玩牌一樣把手機顛來倒去地玩著,一副沒話說的樣子,她鉆進浴室,拉下頭發(fā)上的橡皮筋,卻像是忘了要干嗎,對著鏡子站了兩秒。心里那只鍋子,咕嘟咕嘟響著。
他不碰她有五六年了。
要是爭執(zhí)怎么開始不碰她的,原因還在她這兒。是她說的,怕疼,還怕事后麻煩。
女友說她是沒碰對人,碰對了女人都是貪這個的。
她的臉熱起來。
這也不是老游回來惹出來的。
李末嗎?算了,一個鬼臉表情,就打中她了?熱點也太低了!
她滑進熱水,聽著李健的《貝加爾湖畔》泡了好長時間。水都有些涼了,皮膚也退回到原本的顏色。等她出來,他還是那樣,曲著一條腿,看著電視,顛來倒去地玩著手機。今晚,他也不會碰她的吧?
“談成了還煩什么,家里就讓你這么沒意思?”
她想把話說得柔和一點,女人味一點,可話一出口,就不受控制,變得又硬又難聽?;鹕系腻佔屗约禾叻耍距焦距降穆曇魶]有了,心里跟身處的房間一樣,只有死寂。
“我不過在想點東西?!彼穆曇粢采擦?。
想點東西?就光是在想賺錢?沒別的了?她再開口,也就管不住嘴地倒出一些話,諸如出去這么久只來過三個電話,妮寶夜里不舒服幾次打你電話都不接,你以為我那么想給你打電話?那是因為妮寶病了,病了!
他的臉變了,又是一張凍肉樣的臉,比進門時還要黃,還要干硬,沒有水分。
“每次我一回來你就這樣,這么鬧有意思嗎?”
“是我在鬧嗎?”她漲紅了臉反問,“你算過一年有幾天在家?”見他沒反應,她似乎被他刺中了,手朝他伸過去,“你把手機給我?!?/p>
“干嗎給你手機?”
“不敢給我吧!你敢說里面沒有秘密?”
他的臉松弛了:“今天吃什么藥了,好好的看什么手機?你的手機我從來不看?!?/p>
“那是因為我沒秘密,不怕你看。你敢給我看嗎?”
“有什么事說出來就是了,看什么手機?”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清楚?”
“你不說我怎么知道?”
“別裝糊涂了!敢就把手機給我?!?/p>
“沒有什么敢不敢的。我不會給你看的?!彼D過頭去不再理她。
她氣鼓鼓地去妮寶房間了。
等她回來,他半躺著在看報紙。柜子里的一疊報紙他全搬了下來,放在床前的矮幾上。是他這段時間不在家積下來的,她替他收得很整齊??上Ф际撬桓信d趣的金融商報。
臺燈照著他浮腫的眼圈。
“他今晚要看半夜報紙吧?!彼幌胫?,心里非常無味。
總有人不愿意獨守空房過一個無人陪伴的年,跑出來看夜場電影。都年廿九了,米莉還去影城轉了轉,上了會兒班。她停好車,看有人拿舊報紙擦窗,忽地想起李末。翻微信,都過去幾天了。她這邊一說,值班的員工聽說老板娘在找報紙,都過來幫她找。又有人說看見老板娘見報,先把報紙留著呢,隨即把折得整整齊齊的一方報紙遞給她。
她笑著一反身,拿著報紙進了辦公室。
她要自己找——拿著報紙,就好像這張報紙全是李末寫的,和報社別的人一概無關,她只要找出他的名字,她自己的名字。
看完卻有些失望,他只是寫了幾個留守的新居民如何過年,在新年里有什么寄望。能有什么呢?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上上網(wǎng),去哪兒玩一玩,拿手機拍拍照……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她被他寫在中間,作為無良商人的反襯。其實也就兩三句話,女企業(yè)家年年春天組織員工去外地踏青,影城員工身在外地感受家的溫暖。
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起初的失望像個細細的果梗,帶出來的卻是一個沉甸甸的甜甜的小果子。
她給李末寫微信,說看到報紙了。寫完發(fā)出,又看了一遍前面那兩句:那還是我忙,我在加班。鬼臉。
他很快回復她:“這都是為工作寫的,不好看,以后送你我的書?!?/p>
她回:“你還寫書?”
他回她一個笑臉。
她繼續(xù)回:“以前我也喜歡看書,現(xiàn)在沒時間也沒心境了?!?/p>
他回:“我不寫書,我畫書?!?/p>
她怔了怔,回他:“哦,水墨畫?插畫?”
他回:“漫畫?!?/p>
她想回他,我也喜歡畫畫,再找張自己覺得得意的畫發(fā)給他,又怕拿不出手。那些畫是她陪妮寶學畫時瞎畫的,不如以后熟一點再說。
她關上隔間的門,拉開窗簾,讓太陽曬進來,臉仰起朝著窗外,腿也伸長了——她要享受這個時刻,這種時刻總是過去得飛快,一晃而過卻能擊中她心里的一個地方。她要慢一點,再慢一點,盡量把這快樂拉得長長的,足以讓她度過整個新年。
雖說年前和老游齟齬了一場,過年依舊跟以前一樣熱鬧。
初一到初五,三個人每天提著大包小包走著走不完的親戚。
老游除了父母,只有一個叔叔、一個姑姑,住得不遠,一向兩家并在一起請。
米莉這邊要麻煩得多。住在城里的親戚不多,多數(shù)還在鄉(xiāng)下。老游的車開到村口進不去,借停在人家曬場上。
冬天的鄉(xiāng)下沒有常綠的樹木,到處黃蒼蒼的。三個人穿得厚厚的,滿手拎著東西,在田間窄窄的小路上走著。
頭發(fā)被田野空曠的風吹得稀亂,要不停用手去撥,米莉總覺得很愉快。
這是她度過童年、少年的地方,潛意識里,這樣回來,算衣錦榮歸了。
老游會應酬,迎面過來的人,只要認識他們,叫出他們的名字,或是疑疑惑惑地提起她父母、她舅舅阿姨,馬上停下來跟人家招呼,掏出煙,熱情地遞過去。
鄰居村坊都認為,老游雖然是城里人,做著這么大的生意,卻沒一點架子,還這么儀表堂堂,真是不錯。大家紛紛跳下自行車、摩托車,高聲問他們今年生意好不好,賺多少錢,聽說家里房子大得像皇宮。
她隨他去講,自己站在一邊笑。他那點套路她早就知道了,不過是把自己的十分好說成三四分,為了不讓人家不舒服,最后再加幾句生意不好做啦,賠了錢心煩啊,等等。
末了,這些人無非說一句“米莉嫁給你有福氣啊”,或者倒過來說“你娶了米莉有福氣啊”,擺擺手,重新跳上自行車、摩托車。
她老是想,要是她拉住他們中的一個,說她實際上一夜夜孤枕獨眠,不知人家什么反應。
上一次和他在一起,還是她主動。難得那天他回來早,她說你能不能放下一會兒報紙?難得他真的放下了。那天她有點放浪,讓自己晃得像A片里的女人。要是這就是他喜歡的,她也會,有什么難的?可她人搖得歡暢,心里卻堵著一股氣,對他不愿意碰自己的氣。她又不是不正常,他不知道嗎?報紙攤在邊上,也讓她不舒服,頭一轉,就是一堆股市K線圖。這邊一完,他又把它抓手里了。
這種事,只有不認識的網(wǎng)友、微友說說還好一點,沒那么難以啟齒。
開始在群里說,后來加了私聊,米莉連老游小時候的事也說了,諸如父母上班忙,沒時間帶他,從小自己吃,自己睡,親情對他來說就那么回事;父母又都是老老實實的,一輩子沒錢沒勢,雖然琴拉得好,有點音樂天分,也沒想過收學生賺錢……
米莉倒很喜歡這對文靜的話不多的老夫妻,還問過他們怎么不教老游拉琴。
他媽媽說:“他不肯學呀?!?/p>
她問老游,老游說他的興奮點不在琴上。
“那當然,”她譏諷他,“你的興奮點在錢上?!?/p>
老游就是個工作狂。工作狂有工作狂發(fā)泄的方式,普通人不理解,也用不著理解,只要對她還好就夠了。
她接受了網(wǎng)友、微友的這個說法。
慢慢地,她忘了他們還有那么一件事可以做。她的情欲大約泯滅了,因為失望過久,冰封在了河底。
除了小糖,再好的女友,這方面她也從來不提,竟至于沒人發(fā)現(xiàn)他們不正常。她固然知道在這鄉(xiāng)間,他只是在做樣子,等年過掉了,他那好丈夫、好父親的角色也隨即像件不穿的衣服被他收起來,一時卻也被三個人同進同出的和睦景象迷惑了,真想問問小糖,老游在外面的事到底知道多少?
去小糖家給姨媽姨父拜年那天卻沒見著小糖。小糖的丈夫也沒來。小糖的兒子八歲了,瘦瘦小小的,縮在沙發(fā)角落里一聲不吭地玩游戲。
“讓阿姨看看,什么游戲這么好玩?”她湊過去,他依然不吭聲。
她訕訕地問姨媽,小糖呢?過年也不回家。姨媽說她要出國了,這一陣天天忙到很晚。小糖的丈夫陪外地的朋友買皮衣,沒有空來。
雖然聽著像敷衍,米莉卻也不想旁敲側擊地多打聽。坐了會兒,把禮盡了,飯也沒吃就回來了。
走親戚的程式一結束,年的氣味隨之淡了。
嘴上說去哪兒哪兒玩,也沒有真的行動起來。妮寶開始嘟著嘴,聽米莉說不如夏天去法國,就又轉憂為喜了。這天下午,米莉催老游清理園子里積的枯枝敗葉,妮寶過去湊熱鬧,不時爆出笑聲。米莉忙著自己的事,不知父女倆說什么這么好笑。
等他們回了屋,老游去洗手了,她問妮寶,妮寶說:“老爸要去韓國,我叫他給我買瘦腿襪。韓國的瘦腿襪超級棒的,還有蝸牛面膜。”
她不悅道:“什么蝸牛面膜,你才幾歲,用得著嗎?”
“我們班好幾個人在用,超好超好的,媽你別老土了?!?/p>
“好,我老土。”她不再說話,心里卻像被戳了一刀似的,百無聊賴地看著殘余的太陽光照在腿上。
衛(wèi)生間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水聲。要問他嗎?跟蹤他嗎?把他的去向拍下來,證明他在撒謊,他每天都在撒謊?
她什么辦法也沒有。
無非兩條路:不離婚,照舊過下去;離婚,過自己的,從此和他不相干。
沒有第三條路。
也許是有的——在離和不離的中間。不是“事物自有運行規(guī)律”嗎?就算“上帝的安排是最好的”吧。
元宵節(jié)這天,沒丈夫或者丈夫不在家的女友們約好一起吃飯。
她們剛聚起來那會兒,調侃男人做情人不靠譜,不如找女人做情人。
“我可是異性戀?!泵桌虻穆暶骱髞頃r不時被她們當笑話講。
暮色里,米莉把車開進一片歐式建筑群。這里有市里最早的酒吧,還有遍地新開的西餐廳牛排館,不常出國的人坐下來會以為自己穿越到歐洲了。
米莉留意的是停車位上女友們的座駕:黑色保時捷、藍色奔馳、香檳色豐田……
這就是她們。
她們。
她把車停到保時捷和豐田中間,下車,望了保時捷一眼。這是麗潔的新車。圈里早有人催她換車,煞煞麗潔的風頭。老游去韓國前,說回來給她換輛瑪莎拉蒂。老游在這種事上說到做到,說了要買,那就肯定會買。在這夜色里,即將到手的瑪莎拉蒂仿佛老游手里的一個玩具,既讓她輕視,又讓她感到莫名的快樂。
門一推,包廂里面的人都把頭轉了過來。
吵吵鬧鬧中麗潔詰問她:“怎么又這么晚?老是你!”
“唉,行了吧,我住得最遠,你又不是不知道。”
“又不缺錢,把自己弄這么忙小心早衰。”
這是她們最近的熱門話題。早更,早衰,再下去就是早逝了。想想真可怕。
“已經(jīng)早衰了?!币谎蹝呷?,只有麗潔邊上有兩個空位,“不是還有人沒來吧?”她說著,跟麗潔隔開一個座位坐下。
麗潔叫她坐過去:“我把帥哥讓給你?!?/p>
“哪來的帥哥?留給你自己吧。”
“真的,你認識的?!?/p>
她嘴上說:“算你認識人多。我可不認識什么帥哥?!毙睦飬s一跳,難道麗潔把李末叫來了?
半年多不見,麗潔的頭發(fā)又短了。
大家取笑麗潔“要變性做男人了”。
麗潔也算倒霉。丈夫要離婚,麗潔嘴上說得痛快,離就離,背后沒少去求這男人。沒想到他當了朋友的面說她為了往上爬,多老多丑的男人也愿意睡,臉都不看。
這事算是麗潔的傷疤。
可這圈人哪個沒有傷疤?別的不管,至少還信得過,說點小心結不至于鬧得滿天飛。所以去年她會講起認識李末的經(jīng)過:閑得無聊陪人參加新書首發(fā)式,不知道最后一排是留給媒體的,以為他和她一樣,拿了書想開溜呢。聊了一會兒才知道他是日報的記者。知道她不是他這行的,他笑了:“我正在想你是電視臺的還是省報的?!边@誤解太讓她高興了?!罢媸牵夷挠幸稽c像記者?還省報呢!”這圈人照例恭維她漂亮,知性,一看就有文化,不是光會賺錢的老板娘。也照例以挖苦她為樂,說她桃花來了,小心別是朵爛桃花,甩都甩不掉。只有麗潔彈彈煙灰說:“這人我認識,李末嘛,華師大畢業(yè),在報社二十幾年了,老記者。”
她不相信:“沒那么老!你肯定搞錯人了?!?/p>
“那是人家長得好,還能沒老婆?女兒都讀初中了。知道報社什么地方?在那兒混的水都深?!丙悵嵳f著來了勁,“我馬上給他發(fā)微信,讓你看看是不是?!?/p>
米莉阻止不了麗潔,也阻止不了大家。李末回給麗潔的微信,全都傳著看了。其實也沒什么,要怪也只能怪這地方太小,什么都能對號入座。她卻像被什么彈到天上去了,而后一個勁地往下掉,往下掉。麗潔飯也不吃了,跟李末一來一去地寫微信。她控制不住地問她說什么呢,有這么多話?麗潔回答她的卻是一個神神秘秘沒打算讓她參與進去的笑。為這事,她好久沒出來跟她們聚會。后來圈里的朋友說他應聘去香港的報社了,是不是真的,什么時候去的,回不回來,她一概不知道,也不想問。直到年前,算是徹底把他忘了,他倒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說采訪了她的員工……
說笑聲中,門開了,李末跟著服務員走進來。
麗潔真把他給叫來了!那身棉衣挺肥,還是黑紫色的(她以為是所有顏色里最難看的),居然把他襯托得很精神。看清這一桌人,他蒙了一下。
不是因為人多,老記者了,還怕人多?可是米莉不會看錯,他是蒙了一下,整個人往后退了退,這才在她和麗潔之間坐下了。
不知麗潔說了什么騙他來的。幾個朋友小聚一下?于是他來了,撞見一屋子女人。一屋子女人的地方可不一定是香窟,尤其是她們這圈人。
有人奇葩地提出要看他的身份證,他說沒帶——當然不帶,帶了也不拿出來——又有人奇葩地要求看他的記者證。
他抗拒似的微笑著不動,但終于卻不過這圈人的七嘴八舌,從外套里摸出一個皮質的小本子,卻因為沒貼照片,也沒寫年齡——這才是她們的目的——沒通過驗證這一關。
米莉避免去看他,他的臉,他掠頭發(fā)的手指。讓他出汗好了,誰讓他來的,來了就自己應付吧。就算幫他解圍,也應該是麗潔,輪不到她。
可是,火朝她燒過來了?!懊桌蛳裼浾?,是你說的吧?給我們說說哪里像啊,我們也學學?!?/p>
“好了,我哪里像記者了,你們看看我哪里像記者?”她急著推托,怕自己跟他有什么牽扯。
“讓李末說嘛,李末你來說你來說!”
十幾個女人的聲音混在一起,服務員端來一道銅盆河蝦,也沒堵上大家的嘴。
他看上去明顯精神不濟,但還是拿出講故事的勁頭,說起年前采訪影院的員工,當時是想見見米莉的,可她太忙,沒敢打擾。
??!一個女伴立刻打趣說米莉最悶騷了,巴不得他這樣的帥哥打擾呢。這話引來更多的瘋叫。她有點不知所措,還有點生氣。她從來沒想過這些背著男人互相說慣的話,一旦有男人在場,聽上去這么低劣,好像她們死灰一樣熄了太久,需要靠這種方法重新點燃起來似的。
他把座位朝后面拖了拖,說這樣看她們清楚一點,不會把她們的臉和她們說的話搞混了。他一直微微笑著,表示他一點不介意,而且覺得她們全都很有意思。
麗潔默不作聲地吸掉兩支煙,終于出面了,要給他介紹她們這圈人:老師、律師、婦科專家、保險經(jīng)紀人……別看這會兒瘋,明天上了班,個個正兒八經(jīng)的。他說報社那圈人也差不多,上班壓力那么大,鬧鬧解解悶嘛。接下去卻出人意料地呼地站起來,說忘了帶名片,反正麗潔有他電話,就不給大家留電話了,報社還有事,他得馬上回去——這幾句話剛才在他腦中大概已經(jīng)重復了許多遍——走到門口,拉開門,卻頭腦發(fā)昏不知往哪兒走。左邊?跨出一步,不對吧,右邊?跨出一步,還是不對。管他呢,錯了也沒關系了,門在他身后碰上了,房間里忽然一片寂靜。
也沒寂靜多長時間,幾個聲音不甘心地冒出來:“真走了?他怎么這樣?”
有人說麗潔:“你請的這個人不好玩??!”
服務員過來搬走了他的椅子,他幾乎沒動過的餐具也隨即撤下了。
拖動椅子的響聲里,房間里的氣氛恢復了正常。
“看我上個月去大阪買的寶格麗項鏈,一面鉆,一面孔雀石,怎么樣?”
“去大阪不說一聲!”
“我?guī)Я讼闼?、玫瑰水回來,要什么自己挑吧?!?/p>
粉色格子拎袋在大家手里傳開了,內容比主人說的豐富得多,每翻出一樣,都引出一陣小尖叫。亂中米莉聽到自己心里的嘆息,她就像一個人在水里浸著,看不見眼前這些人,聽不見眼前這些聲音。
米莉對聚會的興趣突然轉淡了,誰叫她聚會都意興不足,不想出門。懶,她說,下了班就想回家。筆筒里的毛筆洗洗又開始用,只是畫來畫去看不出進步,她也無所謂,不過喜歡研墨、潤筆、鋪紙、揮筆這一套步驟。越是一個人靜靜的,越覺得女友們太喧鬧、太無聊。
三月份了,眼看氣溫回升了,一場雨下來,又重新回到冬天。米莉吃了午飯,回到辦公室,門房送來剛到的快遞。
她泡了咖啡,端到桌邊坐下,順手擰開臺燈。
快遞是小糖寄來的,看樣子是本書。不過,拆開包裝,在臺燈的光圈里審視手里的西洋美術教材,還是有點意外。她給小糖寫微信:“這個學起來太難了吧?”
小糖回她:“這書挺好,老師推薦的。”
她回:“這么深奧,我可看不了。”
手機屏幕上出來一行“對方正在輸入……”
過了一會兒,還是“對方正在輸入……”
一杯咖啡差不多喝完了,屏幕上姍姍來遲地跳出一大段話,大意是:老師說的,圖形設計師和繪畫雖然是兩個行當,但一個圖形設計師也可以說是一個視覺藝術家。她聽了挺震動,因為從來沒意識到自己的工作還有屬于藝術家的一面,沒有人跟她講過這種話。在小城里,大家只知道工作,賺錢;賺錢,工作。
“進步挺大,難怪都要往國外跑。”米莉說著,發(fā)覺自己挺嫉妒小糖,除了錢,好像小糖永遠站在比她高的地方,俯視著她。一方面她承認,小糖讀書比她多,從小表現(xiàn)出不一樣的審美,可惜家里沒有培養(yǎng)藝術家的意識,也沒有錢培養(yǎng);一方面,她又始終不太服氣——她不至于站這么低。
“我給老師看了你的畫,他說你可以在構圖和主題上下點功夫。我在淘寶找了個中譯本,怎么樣,看看吧?”
她那些畫,也能跟藝術沾邊?。侩S手一翻,翻到練習33。
前景、背景和空間?
好吧,看看人家怎么玩。
材料:布里斯托爾卡紙、油畫棒、水彩顏料或丙烯顏料、優(yōu)質的畫筆或刷筆。
技巧:省略的技巧和液體顏料濕畫法技巧。
構圖:體驗兩個構圖之間的差異,一個是沒有深度的滿構圖,一個是有自由環(huán)境的構圖。讓空間的感覺演變。
沒有深度的滿構圖?有自由環(huán)境的構圖?她琢磨著,像是被這兩句話魔化了,盯著半天沒動。
可氣的是,有步驟,也等于沒有,只寫了一句:
用油畫棒畫一幅線性構圖,里面有一些封閉的形和一個自由剩余空間;或者畫一些開放的形,填滿沒有剩余空間的畫面。
有這樣的教材嗎?教你,又不教你。還說什么“其中并沒有任何繪畫過程的步驟詳解,因為這樣做會阻礙創(chuàng)造力的發(fā)揮”。
“我還是畫點自己喜歡的算了!”她把書一合,放進了抽屜。
反正她追不上小糖了,在這個地方拿出她在插花班、繪畫班、書法班、寫作班學的那點就夠用了。她不只是做做賬,管管座椅維修,管管員工保潔工,影院的對外宣傳都是她在做,去年開了一檔“電影風向及時評”,老游都佩服她。
下午,老游把米莉喊過來,拿出一沓斯諾克看臺票,叫她早點送出去。她覺得奇怪:“那種比賽坐看臺又看不見,不還得看大屏幕?”
“有票就有人看,這么簡單不明白?”
“好吧,干嗎全讓我送?你又不忙什么!”她坐到他對面的轉椅上,左一圈右一圈轉著。
下午的太陽把他面前的桌子照得發(fā)白,他自己卻一動不動地縮在暗處。
妮寶沒說錯,這一個年,他果然只長了胡子,人瘦了,臉色也差。
可她仔細查了賬,并沒有值得懷疑的大宗支出款項,稅款、應收應付款都沒問題。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時候,他把頭轉到了窗外。
外面那排玉蘭已經(jīng)開花了。
當年老游想種紅玉蘭,她說了聲白玉蘭好,她喜歡白玉蘭,他立刻下令改種白玉蘭。
不止是玉蘭,麻櫟、五角楓、青桐、無患子,都是她喜歡的樹。難怪他說她心思轉得快,就是這些白白的軟軟的花,把她心里的敵意瞬間變成了擔心。她至少是他的一只臂膀,他少不了她。關鍵時刻她是靠得住的,他明白這個。
她不再轉來轉去,抓起那沓看臺票走了出去。
從前她連話都不會說,現(xiàn)在卻自如地把車開進一家家單位,找到要找的人,談笑間把票送出去。她真是不像個老板娘,不然怎么老有人把她當成小跟班、小助理?當老板娘是要有點霸氣的吧,要降得住人。她就算了。李末在微信里說她是個詩意的人,倒是沒有說錯,她渴望的始終是藍天白云,原野牧場。
傍晚天突然很熱,她想早點回家洗個澡,喝點什么,路上接到李末的電話。
“有空嗎,請你喝茶?”電話里的聲音一如往常。
“好啊,還有誰?。俊彼S口問。
“沒有了,就是你啊?!?/p>
“哦,就是我?”
“不行嗎?”
“當然行啊。去哪兒?”她爽快地問。
“你喜歡去哪兒?”
她想也沒想就說:“那就去西爾吧?!?/p>
這家西餐廳是她約人的固定場所。
她有年卡,可以打折,服務員大都認識,會給她留座。還是這樣好一點,就是普通的約會,也不用換衣服了。
穿過她喜歡的中空的玻璃走廊,李末已經(jīng)到了,在翻雜志,頭低著,頭發(fā)密密的,居然是二十來歲的樣子。
真有人不會老嗎?
她不想招呼他,不想驚動他看書的姿態(tài)。
離他還有兩步遠,他抬起頭,朝她笑了一笑,把雜志放到桌上。
是一本旅行雜志。
于是就從旅行談開了。
“以前去得多,云南、貴州、新疆、日本……”
“都是一個人去???”
“沒人陪我啊。玉龍雪山和天池都是一個人上去的。”
他笑。
“怎么啦?很特別嗎?”她看著他說,不希望他當她是個有個性的女人。她自認實在是個常人,沒有什么獨走江湖的愛好。老游經(jīng)常出差,卻是貪戀舒適的那一類人,只要有住有吃,就整天待賓館里,把要見的人約到賓館來。反正賓館里酒吧、餐廳、歌舞廳什么都有。她受不了這種外出的方式。再說他們總要留一個人看管影院,習慣了不一起出門。
她說了一會兒,覺得不對:“別老是我一個人講,你也講講啊?!?/p>
“講什么呢?”他把背往后一靠。
“講講香港吧,聽說你去香港待過一年?”
“也沒什么特別的,現(xiàn)在哪兒都一樣。你看,我們這兒都有這么漂亮的燈光了。”他感嘆。
“再璀璨奪目也比不上香港??!”她還是想聽他講講香港。她去過兩次,對奢侈品談不上多有興趣,也吃不出云吞面、魚丸、燒臘的好。當?shù)厝丝磧鹊厝瞬皇抢淠褪菐е制缫?,讓她不舒服,沒留下很深的印象。正因為是這樣,她更想聽聽他說一點什么。
他捧著鐵觀音,想了一會兒說:“還真沒有什么可說的,有時會去維多利亞港,騎車去,天好,湛藍湛藍的。沒事了,也去小街小巷瞎走走,撞到很有意思的小書店。你發(fā)現(xiàn)了嗎?香港不少地名很有意思。油麻地啦,打狗道啦,看上去很平民,沒文化一樣,以前也有人說香港是文化沙漠,其實呢,這些名字后面是有貴族氣的。”
“你沒覺得他們瞧不起內地人?”她說。
“有,不過,這里不也被有些人瞧不起?沒必要在意這個。香港給我最強烈的感覺是它的貴族氣……”
他的感覺讓她詫異,怎么也想不出貴族氣在哪。第二天跟老游談起李末,老游說:“他這樣的人,就是一張嘴,一支筆?!?/p>
“一支筆不好嗎?”
“大不了做個部主任,還有什么?”
“那么,照你說,只有做生意最好咯?”她的聲音尖刻起來。
“自己富了,才有能力援助別人。自己都沒有能力,還談什么?”
她忍不住了,說他:“一股銅臭味。”
老游不客氣地回嘴:“你呢?聞聞自己看,什么味???”
“跟你在一起,還能不銅臭味嗎?”她笑了,心里卻想,要是知道李末找她借錢,老游會說什么,話還要更難聽吧?
實在是有點突兀,談到香港,他說從香港回來反而更不適應,剛學會放開了說,想什么說什么,回來又得學時刻小心禍從口出。接下去,話題便跳到最近籌建的工作室上,除了做本地的歷史文化宣傳片,他還想往影視上發(fā)展。當記者這么多年太累了,他想轉移一下方向。
“那很好嘛。”她說。
“也有很大的困難啊?!闭f到這里,他笑笑,不說了。
她迷茫了一下,忽然醒悟到他是有事找她,就問他:“錢的問題?”
他還是笑笑,說他猶豫好久,還是覺得唯一能施以援手,又不讓他有心理負擔的就是她??此惶靼椎臉幼?,又含糊地說比如他也可以跟麗潔借,但是他不想這樣。至于為什么不能跟麗潔借呢,他始終沒有講得很清楚。
她也沒有太仔細地去問。
麗潔得理不饒人起來,她也怕的。
這幾年她跟女友們一起投資了幾處房產(chǎn),小打小鬧,做二手房交易,倒也積了點錢。他要的數(shù)目不過是這筆錢的零頭,第二天她就給他打電話,問他要賬號,把錢打到他賬上去。她解釋說先打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稍等幾天。
她不想讓他以為從她這兒要錢太容易。太容易的東西總是不被人珍惜的,這是她這幾年積累的人生經(jīng)驗。
李末自然沒什么異議,一連說了好幾聲謝謝。
把錢打出去之后,很長時間她只是托著臉,望著窗外的白玉蘭。雖然還只有半樹花,但過不了幾天,半樹就會變成一樹。清涼的風從窗縫吹進來,慢慢地,她又感覺到很久沒有過的心滿意足,這算是自己對別人的生活、別人的前途起了作用嗎?連老游從門口經(jīng)過她也沒有注意。她也不打算追究他這么頻繁去日本、去韓國,到底想干什么。不管那是什么問題,錢上面的,人際關系上面的,讓他自己解決吧。
自己借錢給李末,不也隱藏著不想說的私心嗎?自己這么做就一定比老游好嗎?身體的火燒完了就完了,不如心里的火,特別像她這種人的心里的火,會暗暗地暗暗地一直燒下去。這是這天夜里她睡不著,思索出來的。
和她想的差不多,老游從韓國回來沒多久,連去車行挑輛瑪莎拉蒂的時間都沒抽出來,又要去北京了。
這次米莉是目送老游走的。為妮寶讀哪一所中學,兩個人一起拜訪了米莉剛當上副校長的老同學。吃完飯,老游回家換了身衣服,拎起小行李箱,說聲“走了”,就下樓,上了過道上的汽車。那輛大排量的汽車轟隆轟隆響了一陣,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等到天將黑,飛機落地,他會發(fā)個短信給她。之后,除非需要她做什么,他不會再跟她聯(lián)系了。
他都走了好一會兒了,她還固執(zhí)地看著先前他停車的地方。車又不在那里了,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就好了。妮寶在學校,一個人什么都好弄。自己動手就行,面,餛飩,粥。
正想著吃什么,約飯的電話就來了。又是李末,不是她以為的哪個女友。
“好好的干嗎吃飯?”
“謝你啊。”
“說了,不用謝?!?/p>
“吃完飯順便去工作室看看總可以吧?”
“這么快??!”
“還沒有裝修,房子已經(jīng)盤下了?!?/p>
好像也有道理啊,可惜中午吃太多,衣服沾了油煙味,非換下不可了。這次去和李末見面,實在光鮮了一點。這種姜黃色以前都不會去穿。
算了,穿都穿上了,不是說別太壓抑自己嗎?
還是上次的座位,他在打電話,一邊用眼睛招呼她,一邊信口說了一串好的好的好吧好吧,掛斷電話,噓一口氣,先看著她笑。
她也笑。都不明白他笑什么,自己又在笑什么。
都吃過無數(shù)次了,卻弄得像是第一次來,每點一樣,都要你問我我問你地講半天。
等前奏過去,他才若無其事地問她,世紀花園知道嗎?她說,知道啊!他說,那兒有一家紅酒莊,老板去國外定居了,急著要把房子轉掉。上下兩層,地段也不錯,等會兒一起去看看。
“這,我不看也沒關系吧?”
“怎么布置你也提提意見啊。”
“這我完全外行啊。”
“還想以后請你加入進來呢,你不是寫過詩嗎?”
“我什么時候寫過詩?”她詫異。
“《米莉的詩》……你寫的吧?”
“你怎么知道?”她詫異。什么年月的事了,八九年?九五年?哪個女友、同學泄的密?有人一直藏著她那本薄薄的印制粗糙的詩集?
“等會到了那兒你就知道了。”他微笑,帶著一點狡黠地看著她。是故意的吧,欲擒故縱?一剎那,電影里、小說里,看過無數(shù)遍的老套的故事飛出來。一種異樣感也從她心里生出來,既熟悉,又陌生。那是她的心,她的情欲。她的心,她的情欲,醒得太突然,讓她不適,只得推脫說:“下次再看吧?!?/p>
“怎么啦,還有別的事?”
“也有,也沒有?!彼龘芾P子里的土豆條、通心粉,自己也笑了。
“先吃飯,吃完再決定去不去?!彼f。手機又不合時宜地響了,他不耐煩地拿起電話,臉色隨之一變:“市一院嗎?好的。我叫滴滴,馬上就到?!?/p>
掛斷電話,他無可奈何地說:“這下好啦——不是不想去嗎?今天還真去不了啦?!?/p>
“怎么啦?”
“要我去趟醫(yī)院,有個交通事故,傷者送醫(yī)院了,情況不太好,得去看看。”
“你不是跑教育文化的嗎,怎么管起交通事故來了?”
“沒辦法啊,叫你去,能不去嗎?”他苦笑了一下,站起來穿外套。
她恍然想起他說過從香港回來后境遇并不好,默然了一會兒。到了門外,她說:“別叫滴滴了,坐我的車去?!?/p>
“不用了,那種場面你見了要害怕的?!?/p>
“我不進去,在外面等你。要是你不急著寫稿,再去工作室看看?!?/p>
“寫稿倒是沒什么。我是說,你不要緊嗎?可能會很晚?!?/p>
她正想說那算了,她只是一時的情緒,剛才那異樣的東西,也許已經(jīng)消散了。讓它消散吧。
他躊躇片刻,怕辜負了她的好意似的又說:“也好,你在外面等我一會兒,有時候也很快?!?/p>
車開到市一院門口,李末說:“好了打你電話。”人卻沒下車。
“怎么了?”她問??此麚牡臉幼?,覺得挺好笑。
“你就坐車里,別亂跑。”他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這才下車走了。
“別亂跑?”她愈發(fā)覺得他好笑。自己也夠好笑的。去了工作室又怎樣,他們的關系會變成另外一種嗎?在他眼里,自己不過是有幾個錢,在他需要錢的時候能幫他一把吧??傊约航^不是他喜歡的有貴族氣的那種人??此M了急診室,突然想到這會兒把車開走更好,等他來電話,就說有事先走了。他不會說什么。
可她扶著方向盤的手把她引到了停車場。這個時間一半多車位空著,劃得整整齊齊的白線,看著有些荒涼。月亮剛升上來,淡淡的,有許多空洞似的。她看著又想笑,今晚怎么了,想寫詩呢!
手機“咚”的一聲進來一條微信。是一個女友發(fā)來的,問她干什么呢?
她脫口說:“看電影。”
女友又問:“什么電影,好看嗎?”
“《黃金時代》,看過嗎?”
“知道,湯唯演的?!迸颜f。還是問她好看嗎?她也還是回答好看,心里莫名地有些著慌。這電影前些天剛下載,正打算抽空看,對方再窮追不舍地問下去,叫她說什么呢?
還好女友扔下一句:“你看吧,我逛街去了?!睆奈⑿爬锵Я恕?/p>
她失笑了一下,扭頭看看醫(yī)院的燈光,透明,清冷,看得越久,越覺得里面有一種近乎鋼質的硬度,襯著春末格外清澈的夜色,像是電影里的鏡頭。
按照電影里的情節(jié),她應該下車找他,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時候遇到他,說不定他正需要幫手,她正好就及時出現(xiàn)了。
電影,應該這么演的。
不然就太沉悶了。
再說,醫(yī)院搬到這兒,她還沒有進去過。聽說比以前大了好幾倍,照著國際化的高標準建的。就當自己是來參觀的吧。她依次從掛號收費窗口、藥房窗口走過,再過去就是搶救室了。門口有兩個護士,一個老太太在量體溫,說自己“吐了兩次,透不過氣”。邊上陪著她的大概是她兒子。這時門口沖進一個抱小孩的男人,說小孩暈過去了。兩個護士忙著把他帶到里面。她站了一會兒,聽見小孩的哭聲,應該是醒過來了,還有個女人在哭。她往搶救室走近兩步看了看,沒看見人在哪里,也沒看到李末,連稱得上搶救的動靜都沒有。
奇怪,李末在哪兒呢?
她無聊地沿著四周繞了一圈,放射科那邊只亮了一半的燈,座椅也有一半隱在幽暗里。等她走過去,卻發(fā)現(xiàn)最里面的一排椅子上有一個人,頭支著胳膊,胳膊支在前面的靠背上,崩潰了似的一動不動。
有人做CT嗎?
也不像啊,好幾分鐘了,沒人出來,也沒人進去。
她帶著憐憫望著他,忽然而來的熟悉感讓她不由自主地朝他走近了一點。
也是米色夾克,蟹青色的褲子,和老游出門時穿的一樣。
他不是到北京了嗎?晚飯前收到短信,說他到了。她沒覺得他的話可信,同時又深信不疑。
這個人是老游嗎?
她的身上出了一層汗,又像是起了一層刺,也說不清是疼還是麻,盯著他,很想他轉過臉來,看看清楚,又怕轉過來和她面對面的真是他。
搶救室那邊響起一陣喧嘩,原來關著的一扇門開了,門口忽然多了一樣東西,猩紅色的長方形,竟是一口紙棺材,透著陰森森的氣息。
這是什么時候抬過來的?剛才經(jīng)過的時候還沒有。什么人死了,那個出交通事故的人?她的注意力此刻全在棺材上了,看著它被兩個人輕巧地拎起,抬到里面。也就過了兩三分鐘——短得不夠她換件衣服——還是那兩個人,抬了棺材出來。大概他們經(jīng)常做這事,有他們自己的節(jié)奏,不算快,也不算慢,卻有一種儀式感——讓她看得心頭發(fā)緊的儀式感——把人抬向門外。倒是棺材自己毫不理會有沒有儀式感,莊重不莊重,只管死寂而坦然,讓她難以想象幾分鐘前里面的人還活著,還在想明天的事。剛才看著一個人都沒有的搶救室,一下子涌出來一群人,走在前面的男人腳上掛了鐵鐐似的,走一步,晃一晃,臉抖著,比哭還難看。
李末沒在這群人里。
像老游的人也不在了。
門口的車載上他們很快消失不見了。她等了一會兒,好像怕這輛車還會開回來似的,直到汽車的轟鳴聲完全聽不到了,整片急診區(qū)域恢復了寧靜,這才急急忙忙回到停車場,發(fā)動汽車,出了醫(yī)院。金融中心的燈光、商業(yè)中心的燈光、學校的燈光、零零碎碎的各種商鋪飯館的燈光依次從她眼前閃過,她卻像開進了一條隧道,看不見,聽不見。她簡直就是摸著黑把車開到車庫里停好,摸著黑推開自己家的門回到家里的。
妮寶聽到聲音出來了一下,又回房間了。她說在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看了好多天,總算看到結尾,今晚不看完肯定別想睡了。
“怎么你一個人,夢夢阿姨呢?”她喊住妮寶。
“家里打電話叫她去,剛走一會兒?!蹦輰氄f著,懵懵地轉過身,“咦,是不是你手機在響?”
“哦,是有電話。”她按了接聽鍵,聽到李末的聲音:“你在哪?打了好幾個電話……”
她頓了頓,問他:“你那邊,處理好了嗎?”抬頭看妮寶,不在走廊上了。
“還沒有呢,我就是跟你說一下,你先回去,別等我了,還要去交警隊,今晚有得折騰了?!?/p>
“人怎么樣了?”
“沒救回來。哎,真是想不開啊,先吞了藥,再出的車禍,才二十五歲……”
“女的?”
“女的?!?/p>
“為什么要這樣,知道嗎?”
“還不清楚,家里說她有男朋友,都要結婚了,又認識了一個男人。年前還一起去日本玩了好多天,好像想定居,房子也找了,照片發(fā)回來給家里看了都挺滿意,想不到又鬧別扭回來了……”
“是自殺嗎?”
“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
“明天,報紙會登出來嗎?”
“可能吧,也不一定。明天電話里說吧?!?/p>
她掛了電話,一時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就像飛了十幾個小時,深夜走進旅館的房間,地方變了,外面的風景變了,床,臺燈,都變了,連浴室鏡子照出的人也變了。
只有和她面對面的杯子沒變,只有一個人等著時間過去這件事沒變。
她要走嗎,從這兒一走了之……這算是走的時刻嗎?
房間里好像透了風。她起來關了窗,還是有風透進來,掀起無數(shù)紙一樣脆薄的無依無靠的東西。
要給老游打電話嗎,問他在哪里?在北京,就用酒店的座機打一個電話給她。這過分嗎?她需要這樣的證明。只有這樣的證明,才能抽掉她心里的一切懷疑??墒?,她久久地看著手機,知道自己不會打這個電話。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打這個電話。只有這種時候她才能把自己看得這么清楚,連每個腦回、每根神經(jīng)、每個一閃而過的心思都看得清清楚楚。也只有這種時候,她才見得到赤裸的真實的自己。
明天的報紙轉眼就會過期。再過幾天,還有多少人記得這場事故、這個死了的女人?
只要她堅持住,就不會失去現(xiàn)在的一切。她得堅持住。她堅持得往。
責任編輯 ?劉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