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夏
1
四年前的那個大暑天晚上,都11點多了,陳紅果才從畫廊里走出來。平時咋咋呼呼的女人,這時腳步有點兒發(fā)虛,碎花裙擺晃啊晃的,儼然黛玉附體。
巷子里有不少男的正在連夜趕畫,光著膀子,脖子上搭條毛巾,一邊抽煙,一邊聽音樂。眼見著大芬村的村花從身邊晃過,竟沒個人搭理。大家自得其樂,各忙各的。
陳紅果也無所謂,剛準備去取車時,卻接到女畫商阿金的召喚電話。美女,加完班了?快來一起吃烤肉吧,為你留著位子哦。
吃烤肉?彼此間并不太熟絡(luò),自己只是幫她罵跑過一次惡房東而已。
陳紅果本想推辭,無奈肚子正餓得咕咕叫,她想不吃白不吃,誰怕誰啊。
大芬村的前面就是布沙路,無數(shù)車輛流星一般來回竄,很快消失在更深的夜色里。深圳人辦事講求效率,連開個車都這么急吼吼的。
陳紅果心急,將裙擺一提,瞅準機會橫穿過馬路,再拐個大彎,便晃到了那家新開的韓式烤肉店。
店里面熱氣騰騰。六七個畫商圍坐在餐桌旁,吃雞扒喝啤酒瞎聊天,原來是為那個女畫商阿金送行。阿金準備隨老公回老家福建開店,她看看馬路對面大芬村絢麗的墻體和燈光,說自己1996年就來了這個鬼地方,那個時候這里一下雨就污水滿地,臭味難聞,當時被人戲稱為大糞村。這才多少年,現(xiàn)在的大芬丫鬟變闊太了,而且還滿滿的文藝范。但表面上很風(fēng)光,其實冷暖自知啊,各位說是不是?
大家紛紛點頭,是啊是啊。
自從地鐵三號線開通,福田、羅湖的上班族一窩蜂跑到布吉片區(qū)來住,大芬村的房租應(yīng)勢而漲。又因金融危機爆發(fā)以來,歐美訂單急劇減少,原材料成本大大提高,薪水也上漲了。給50元錢就接活的畫工越來越少,最近幾乎是找不到人了。成本太高,油畫價格一漲,客戶不買賬,就跑到福建、義烏甚至越南去了。
幾個畫商越說越?jīng)]勁,紛紛喊著要改行。
陳紅果卻將杯子一蹾,說偏要再開一家店。于是大家趕緊跟她劃清界限,說妖孽啊妖孽,請問你的勇氣來自哪里?
陳紅果咳了一聲,答得風(fēng)淡云輕,本宮這樣的美女,當然是因為有愛情的滋潤唄。
大家都說拉倒吧,你看見錢就兩眼放光,早就一身銅臭味了,還好意思談愛情?
說罷,一伙人哈哈直笑。陳紅果卻滿臉正經(jīng),有板有眼地談起自己的戀愛史。話說2002年的某一天,她跟幾個同學(xué)到大芬村閑逛,看到很多打著赤膊的男人在巷子里畫油畫。唯獨有一個白衣勝雪、玉樹臨風(fēng)的,陳紅果想拍照,卻被他擺手制止。就因為他這點高冷,讓陳紅果牢記在心。于是經(jīng)常來看他畫畫,看著看著,就自己也來大芬村創(chuàng)業(yè)了??僧斔貌蝗菀自谶@里站穩(wěn)腳跟時,男人卻鬧著要走,要找個地方閉關(guān)修行,專門畫原創(chuàng),用畫筆解釋靈魂、生死與命運。
陳紅果囫圇說完,長吁短嘆道,好好的一個美術(shù)奇才就這么邊緣化了。堅持做原創(chuàng)確實面臨生存壓力,但是沒關(guān)系啊,我陳紅果可以養(yǎng)他的,可以找平臺幫他炒作。
她一副人間大愛的姿態(tài),滿嘴泛著的愛情泡沫也就沒人當真。聽者湊趣地呵呵幾聲,作恍然大悟狀,說這個奇才不就是九米嗎?好多香港畫商在這里賺得盆滿缽滿。九米雖然是香港人,但他姍姍來遲,只肯做原創(chuàng),性格古怪,還跟獨行俠似的不愛搭理人,能掙到錢才怪呢!
連阿金都說,2008年廣交會上,我老公跟九米打招呼,他竟然跟不認識我們似的。如果大芬村的畫家擰成一股繩,可能那次就不至于零成交吧。這人太不明事理了!
陳紅果一聽,立即漲紅了臉,說九米外表如牡丹般雍容,內(nèi)心卻如梅花般清冷,如此色藝雙絕的男人,有資格遺世獨立,有能力把漂泊的生活過得很文藝!
眾人更是笑開了,說只要談起帥哥,你就文縐縐地裝女文青,真是怕了你啦。
陳紅果也笑,說怎么的吧,本宮雖然不懂藝術(shù),但景仰真正的藝術(shù)家,愿意為他獻出一切,當然,九米確實長得帥啊。
有人冷不防來了一句,可憐,太可憐了。此人名叫崔大中,是大芬村里有名的搞怪角色,人稱崔大神。這么熱的天,他卻穿著一件深褐色長衫,半夜三更的還戴個禮帽,兩眼精光四射,陳紅果頓時被嗆住了。
崔大神進一步出言不遜,女人好色,本就透著一個蠢;誤上賊船,更是蠢上加蠢;被人拋棄還無怨無悔,則是簡直蠢得不可救藥。
陳紅果頓時炸了,反唇相譏,你倒是機靈,披著一張畫家的皮當狗皮膏藥,都誘騙好幾個未婚女青年了。
眾人鼓掌大笑,說崔大神啊崔大神,你總算遇到克星了。
崔大神也不生氣,將手里的扇子嘩啦打開,遮住半邊瘦臉,長嘆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說罷起身要走,卻有些搖晃。眾人一把將他按住,說繼續(xù)聆聽陳紅果女士的教誨吧。
崔大神斜著眼睛哼道,我他媽的怕誰???老夫就是大芬村的東方不敗。大家笑得發(fā)抖,說你哪來的不敗之說?莫非練了葵花寶典?
在魚龍混雜的大芬村能維持如此良好的自我感覺,實屬一朵奇葩。油畫藝術(shù)家們身上最容易出現(xiàn)的幻滅感和孤獨感,在崔大神身上找不到一絲一毫。當然,他也不算什么藝術(shù)家,只是一個愛作秀的小畫商而已。他開了一家中等規(guī)模的畫廊,常在門前表演所謂的現(xiàn)場繪畫,還掛著“請勿拍照”的牌子,有時深夜了還在大芬村游蕩,逢人便說,一起去喝一杯如何?畫師們平時大多各自為政,很難互相抱團,但崔大神說話有趣,請客又大方,于是就成為了大家共同的朋友,也成了好些個女畫工的愛慕對象。
可就是這么個老油條,那天偏跟陳紅果杠上了,爭來爭去,非占上風(fēng)不可。 陳紅果氣急,一把摘了他的帽子,端起酒就往他頭上澆。眾人驚呼,一是陳紅果這么慓悍,二是崔大神原來是個禿子,三是崔大神會不會動手打人???然而,崔大神眨眨眼,又搖晃了幾下,竟趴在桌子上睡死過去。
大家七手八腳將這尊大神護送到他的租住處。陳紅果也跟著去了,看到那烏七八糟的住處,再看看他滿頭滿臉的酒漬,竟有些不忍,說,這過的是什么鬼日子。阿金也連聲附和。幾個男的卻不以為然,說干這行的嘛,衣服、墻壁沾上油彩很正常。陳紅果說,難怪畫畫的不被房東待見,就是因為被你們搞壞了名聲。說罷,她馬上動手收拾。把畫具收到角落,臟衣臟襪都塞進洗衣機,又打了水為崔大神洗臉。大家都說,看不出來啊,一朵霸王花能賢惠成這樣。陳紅果也不扭捏,說今天我是有點過分了。
那天晚上還發(fā)生了什么,后來在大芬村里流傳過好幾個版本??傊瑑扇藦拇嘶宇l繁,卻都是有事便說事,無事便互相挖苦。眾人觀望良久,也沒看出什么曖昧之意。三年之后崔大神的老婆過來開店,大家明白這兩人之間徹底無戲。
2
崔大神是個妻管嚴。以前處于農(nóng)民工進城階段時,只能勉強混個吃喝。開了畫廊之后,算是革命成功了,首要大事就是娶個漂亮老婆。她老婆原來在關(guān)內(nèi)一家美容店上班,比他小七八歲。后來辭了職到大芬村專賣筆墨紙硯,生意不怎么樣,于是兼職跑香港做水客,還迷上了地下六合彩。錢沒有掙到幾個,腰桿子倒挺硬,罵起老公來老遠都能聽見。某次崔大神花了600塊錢買了本名家畫冊,正感嘆梵高活著時只賣出一幅畫,而自己卻已經(jīng)賣出N張時,立刻被老婆端起調(diào)色盤扣在臉上。
崔大神臉都顧不上洗,就離家出走了。老婆帶著幾個表兄將大芬村附近的旅館全翻遍了,還將崔大神的父母千里迢迢請過來旁觀她如何審夫。當然,嚴刑拷打倒不至于,但各種刁鉆古怪的法子讓整個大芬村都為之咋舌。
家有如此悍妻,崔大神哪里還敢造次,從此規(guī)矩得像一只夾著尾巴的貓。唯有在陳紅果面前仍是嘻嘻哈哈,不把她氣得跳腳,他就渾身骨頭發(fā)癢。兩人的嘴皮子功夫不相上下,抬起杠來火花飛濺,刀刀見血,使得不少畫工大開眼界。
畫工們口才好的少,也包括那些正規(guī)美術(shù)院校畢業(yè)生。他們的生活太單調(diào),又忙得沒日沒夜,平時除了看看手機外,很少與外界交流,所以難免有些木訥。
崔大神說,這些人要是像你我一樣腦子好使,當初就不會被文化成績太差逼得扎堆學(xué)美術(shù)了。
這家伙就是這樣,拐彎抹角地奉承別人,還趁勢拔高一下自己。梳著道士發(fā)髻的他,留著山羊胡,著深色長衫,闊腿褲,搖著折扇走在油畫村的巷子里,藝術(shù)家范兒不知唬住多少南來北往的顧客。
他一得意,就說畫油畫其實不比刷墻難啊。這一張嘴,就讓他立馬現(xiàn)了原形。原來他以前只是個裝修工,2002年進村刷墻,看到很多零基礎(chǔ)的人在像模像樣地作畫,才知道還有這么個能掙錢的行當,于是趕緊參與進來。他也不避諱那段經(jīng)歷,說英雄不問出身,也許老夫血液里原本就有繪畫天賦,只是在大芬村被激發(fā)了而已。
天賦?陳紅果嗤之以鼻,菜鳥罷了,一輩子只能畫行畫。
純屬污蔑!崔大神急紅了眼,說老夫明明抽空學(xué)過素描的嘛,連九米都說我是根好苗子。
此言非虛也,他的素描老師就是九米。九米也教過陳紅果畫素描,并且一再強調(diào),所謂零基礎(chǔ)學(xué)油畫,是絕對出不了頭的,畫行畫其實也是吃青春飯,遲早會把眼睛畫壞。要想在大芬村立足,還得靠原創(chuàng)。
這樣一來,學(xué)素描真的很有必要。陳紅果學(xué)得用心,九米教得也用心。但沒過多久九米就抓狂了,嫌陳紅果根本沒有繪畫天賦,還不如崔大神呢。
可惜崔大神太浮躁,太急于賺錢,畫得最多的居然是一堆搔首弄姿的好萊塢女明星,用鉛筆一點點打稿、修正、上色。畫著畫著,又把女明星一律戴上清朝格格的旗頭,變成所謂獨一無二的特色畫,而且批量制作。這種做派,簡直讓九米看得牙齒發(fā)酸。
但2008年金融危機以后,九米自己的原創(chuàng)畫一年都賣不出去幾幅,所以看著陳紅果越活越滋潤,也就不再說什么了。對動不動搞什么行為藝術(shù)表演的崔大神,他干脆懶得搭理。崔大神卻不在意,還厚著臉皮自稱跟陳紅果是同門師兄妹。陳紅果說,得了吧,你我都跟藝術(shù)沾不上邊。
崔大神哈哈一笑,毫不慚愧,說老夫就是來大芬混飯吃的,怎么的吧。即便是這樣,他跟陳紅果之間仍形成了穩(wěn)定的合作關(guān)系。無論誰接到單子,忙不過來的話必定找對方幫忙。崔大神的老婆似乎也對陳紅果另眼相看,一口一個“紅姐”地叫著,還特別熱衷于為她做媒,凡是遇到未婚的適齡男士,必定隆重推薦陳紅果:女,未婚,四十歲不到,身高一米六六,貌美,膚白,有房有車有店鋪有深圳戶口,怎么樣?
如此三番五次,陳紅果終于按捺不住,正色反駁道,本宮明明三十出頭,為什么要說成四十歲不到?對此,她的口號是,開門三件事,防火防盜防媒婆。
這么煩人的一對夫妻,最近卻玩起了消失。店鋪也是大門緊閉,誰都跟他們聯(lián)系不上了。
大芬村頓時冷清許多。陳紅果開始還挺高興,很快覺得有些不適應(yīng),但日子也還得過,最近真是忙得不可開交。
3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在附近木棉灣村的一間民房里,陳紅果一步步地爬上樓梯,推開了二樓的門。
一進門,她就開始拍著手吆喝。沒一會兒,七八個年輕男子冒出來,統(tǒng)統(tǒng)裸著上身,無精打采,像一群脫了鱗片的魚。有人打著哈欠說,才躺下沒一會兒,催什么催?。績r格這么低還好意思要求這么高!
要是倒退到十年前,哪有畫工敢這么嗆畫廊老板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出來做點兒事就像是積了大德,在誰面前都傲嬌得很。
見陳紅果沉吟不答,有人直愣愣地問,為了熬夜,抽這么多煙,喝這么多紅牛,老板要不要賠給我們啊?
陳紅果在心里暗罵,賠你娘的洗腳水,但話到嘴邊卻變成,理解萬歲啊,老外太摳,老崔又是個崔扒皮,我有什么辦法?
說罷,她被自己的幽默逗得咯咯直笑。
但無人回應(yīng)。畫工們瞥了她一眼,也不多說什么,各自忙起來。統(tǒng)一調(diào)好色,按照崔大神構(gòu)的圖,有的畫枝,有的畫葉,有的畫花盆。這一批訂單有一千張。只要地方夠大,人夠多的話,一次性畫兩百張都行??蛇@幾年流水線作業(yè)畢竟很少再有了。老外把價格壓得太低,能召集到這么些畫工已經(jīng)是燒高香了。
白熾燈發(fā)出輕微的電流聲??諝庵辛魈手彤嬵伭?、松節(jié)油的刺鼻氣味,還有煙味、汗味和體臭,以及要死不活的流行音樂。
沒有空調(diào),一群半裸的男子,在一群蒙娜麗莎的微笑注視下,汗流浹背。荷爾蒙的原始味道被專注和疲累抵消殆盡。陳紅果在一排畫板、顏料和畫筆前走來走去,不時指指點點,卻對這些男性的身體熟視無睹。畫工成了機器,陳紅果又何嘗不是。在大芬村摸爬滾打十多年,經(jīng)常跟畫工們混在一起,她早已是雌雄同體,男女莫辨了。
4
法國那邊催得緊,只剩一個星期就到交貨期限了。某全球聞名的家具公司,訂了這批與家居風(fēng)格配套的畫。本來這活兒是包給崔大神的,畫工也全是崔大神找的。起樣稿時,崔大神不住強調(diào),因為跟師妹的畫廊是長期合作,所以就免收原創(chuàng)費了。陳紅果連聲道謝,卻又忍不住嗤笑,就這么幾朵玫瑰,還好意思談版權(quán)?歐洲那邊喜歡簡約抽象的東西,而這種風(fēng)格,臨摹復(fù)制起來并不費事。著色、潤色都很容易。如果時間足夠,陳紅果袖子一擼,自己都能扒拉出來。
沒殺過豬,還沒見過豬跑嗎?藝術(shù)不藝術(shù)的,唬誰呀?陳紅果說得兇神惡煞,差點自稱老娘了。崔大神干笑,說你在油畫村熏陶了這么久,怎就沒有一點文藝范呢,到時九米大師又得批評你了。
一提到九米,陳紅果就露怯了,說大神你還是好好監(jiān)工吧,可千萬別誤了正事。
崔大神將折扇一收,說,放心吧,如果出了差錯,連我老婆都不會饒我。這時候拿老婆出來當幌子,可見崔大神想證明自己算個正經(jīng)男人,有家有業(yè)有臉有誠信,豈會把合作的事當兒戲?
如果能順利交貨,到時跟陳紅果利潤五五分。所以,他也是鉚足了勁要把事情辦好的。
沒料想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崔大神會突然抽身離開。他走得十萬火急,只在電話中交代幾句工錢。
崔大神這一去,就像魚兒游入大海,杳無音訊。而陳紅果很快發(fā)現(xiàn),這批畫進展堪憂。不會吧,莫非崔大神把個爛攤子扔給了陳紅果,自己拍屁股走人了?到時如果不能按時交貨,可怎么辦?陳紅果一急,趕緊來現(xiàn)場察看。
這一群水準參差不齊的年輕人,有的倒是會打底,有的卻只會填色塊,甚至顏色還會鋪過界。陳紅果雖然是個菜鳥,但還是能一眼看出問題的,就趕忙提醒他們修正錯誤。說多了,這些人還不耐煩,連聲說,知道,知道啦。
墻上掛滿了梵高的向日葵,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卻都還是些半成品。達·芬奇、梵高、莫奈的遺產(chǎn)屬于全世界,誰都可以拿去臨摹。靠著近幾年流行起來的電腦噴繪打底,成畫速度更是快得驚人。
外界評論大芬村,說是生意地下走,假畫滿天飛。所以這里不少畫家唯恐被冠以大芬之名而臉上無光,紛紛自稱中國畫家,長安畫派,某某大師的關(guān)門弟子,云云。
畫工們倒不在意,陳紅果這種不會繪畫的畫商也是無所謂,掙得到銀子便行。但有人不服氣,比如崔大神,就竭力想為大芬村正名。說其他地區(qū)的抽象油畫家都是自學(xué)的,找不到門路,只能瞎整;大芬村的抽象畫,從2003年起就是受過世界級抽象藝術(shù)家培訓(xùn)過的,比國內(nèi)某些所謂頂級抽象油畫家還要強。
崔大神說話歷來一驚一乍,不足為信。但是連九米也說整個中國的美術(shù)界都是在畫行畫,只不過大芬是最集中和價格最低的而已。九米話少,卻有說服力,因為他是懂行之人。崔大神就得意了,說陳紅果你看,我跟你的偶像英雄所見略同哦。陳紅果白眼一翻,說本宮的偶像是財神菩薩。崔大神噎住。這女人,明明信基督的,卻又一貫標榜金錢至上,誰拿她有辦法?
關(guān)于大芬抽象畫的水平,陳紅果一直不懂深淺。但眼前這些被倉促趕制出來的玫瑰,她卻明確知道是馬虎之作。
她自己其實在大芬村里面另租了一間畫室,找了一群人正在畫一批難度較大的美國訂單。畫工都是科班出身,技術(shù)算得過硬,但他們越忙,牢騷就更甚。想吃藝術(shù)飯,卻在這里畫仿品為生;酷愛自由,卻因生計而受制于人,能不郁悶嗎?如果讓他們來畫小兒科的玫瑰花,那簡直是犯眾怒了。
這筆單子,得來不容易??蛻舸硎敲兰A裔,深諳中國人的心理,為吃透行情,在大芬村附近的維也納酒店住了半個月,每日到村里轉(zhuǎn)悠,反復(fù)對比,把價格壓得很低之后,才跟各畫廊輪流談合作問題。中間同行互相殺價,訂單幾次差點被人半路劫走。
陳紅果剛度過一段吃老本的清淡期,特別想把這事兒談成。聽說九米從越南回到了油畫村,于是再三出面請他幫忙打底稿。九米到底是九米,知道美國市場不喜歡紫色,稍加琢磨,出手的東西便非同凡響??蛻舢敿袋c頭說好,痛快地簽了合同。
崔大神自然也跟著受益,于是大張旗鼓地要請九米去吃飯唱K。九米卻一口拒絕。他戴著一副墨鏡的臉,看不出表情。他說自己已經(jīng)吃素兩年,是個出世之人。
那么,去甘坑客家小鎮(zhèn)喝杯咖啡?或者,去大梅沙的海濱棧道談?wù)勅松堪殃惣t果也叫上,行不行?
九米卻仍是搖頭,說聲拜拜,扭頭就走了。他是不屑跟俗人為伍啊。崔大神尷尬地聳肩,說這個香港仔怕是要成仙了,視金錢如糞土,美食也不要,美女也不要。如果不是這個做派,何至于到大芬村這么多年還是孤家寡人,兩袖清風(fēng)?陳紅果,你趕緊找人嫁了吧,沒必要因為一棵朽木錯過了一整片森林。
陳紅果頓時黑了臉,說少嚼舌根行不行?你可以不如九米有氣質(zhì)有情懷,但你至少可以做到不猥瑣。
這話太有殺傷力,崔大神立即啞了口。
現(xiàn)在崔大神失聯(lián)這么久,莫非是因為還在計較陳紅果說話嗆人?他不知道他其實也有重要的時候,陳紅果也會因為缺了他而六神無主嗎?
事已至此,信徒陳紅果也只有祈禱上帝保佑,法國那邊把關(guān)不要太嚴,好歹撐過這一關(guān)。
自己也該休整幾天了。從木棉灣這邊的畫室出來,已是半夜時分。車輛稀稀落落地在布沙路上穿行,整個街道冷清又寂寥。有微風(fēng)吹來,輕撫著陳紅果的臉。她穿過馬路,走向大芬油畫村門口,雙腿跟灌了鉛一樣沉重。如果有一只這樣的巨手將她托住,那該有多么好。現(xiàn)在,她只能一步一步,獨自走進大芬村的腹地。大芬村最初的機遇和繁榮,就是一個叫黃江的香港人帶來的。他當時是看中了這地方離羅湖口岸近,去香港方便,房租低,而且勞動力便宜。
確實有很多畫商在這里賺得盆滿缽滿。
但是,像陳紅果這樣做行畫銷售的,始終是低端商業(yè)鏈上的一只螞蚱。好在2012年初大芬開始涌現(xiàn)電商時,陳紅果嗅覺夠靈,很快進駐了阿里巴巴的外貿(mào)平臺,線下線上同時接單。所賣的歐洲古典寫實畫構(gòu)圖相對復(fù)雜,但可用電腦噴繪幫忙,從輪廓到上色噴繪程度越高,價格越低。好在網(wǎng)上主要靠走量,總的來說利潤還算不錯。
大芬兩家實體店鋪的店長、店員全是老家來的親戚。按說可以放心,可她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疲累。36歲了,盡管外表顯年輕,卻都是涂脂抹粉的效果,其實渾身上下毛病不斷。此刻她在廣場上徘徊,仰望著達·芬奇的雕像摸摸他冰涼的下巴,希望這個意大利老頭冥冥之中保佑她的這批歐洲抽象畫,能夠順利出貨。
5
來到自己的畫廊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抬頭看看二樓的畫室。那些人還在挑燈夜戰(zhàn),運作是正常的。對這個單子,她覺得可以放心,于是伸了個懶腰,噓了口氣。
電話響了,是母親打來的,一開口就嘎嘎地讓她頭暈。母親在繼續(xù)上次的嘮叨,蓮花山的征婚角那么多找對象的,你條件不錯的啊,就挑不到一個?都36歲了,再不嫁就真的沒人要了。還有,你有個孩子的事,找對象時千萬要隱瞞啊。
她氣得二話不說就關(guān)了機。自己是個孩子媽?哦,忙起來簡直忘了。此刻,她只覺得頭暈,下意識地看看手機,里面有兒子陳小果的照片。她轉(zhuǎn)身走到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子,伏在方向盤上好一會兒,才發(fā)動了引擎。車子像一條魚,無聲地融入車流當中,經(jīng)布沙路轉(zhuǎn)龍崗大道,過了以前的布吉關(guān),進入羅湖區(qū),很快抵達了所住的小區(qū)。她把車停在地下車庫,上到18樓,掏出鑰匙,打開防盜門,卻不由地愣住了。
客廳里的落地臺燈旁邊,一明一滅,有人在抽煙。
一個瘦高的男人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微閉雙眼。他徐徐吐出一個煙圈,說,我等了你兩天兩夜。語氣是淡然的,就像清湯寡水一般,沒有欲望,沒有情感。
陳紅果咧咧嘴,想笑,卻靠住墻壁,像熱水中的面條慢慢變軟,下滑……
男人飄蕩過來,伸手一撈,就將她撈到了沙發(fā)上,說累成這樣,何必呢?
九米就是這樣的風(fēng)格,神出鬼沒,波瀾不驚。
陳紅果頃刻間濕了眼眶,說你為什么不打電話給我呢?
九米答,換了手機。
好吧,這個理由很正當。反正,九米若不想跟人聯(lián)系,自然會有他的道理。陳紅果說,上次你走了之后,我去畫家樓找過你,也去香港找過你。九米說,這又何必?
好吧。陳紅果笑了,確實沒什么必要。九米跟大芬已無關(guān)聯(lián),自然不好再住畫家樓。他已習(xí)慣了居無定所,房子只會羈絆他的自由。
他早年游學(xué)日本,還去過韓國學(xué)畫。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當很多中國人不懂油畫為何物時,香港、韓國人的水平已經(jīng)很成熟了。九米的油畫技藝精湛,到大芬來發(fā)展,可謂如魚得水。但是,畫油畫對他來說不是什么謀生計的手藝,而是純粹的、孤獨的藝術(shù),包含著他的思想、情懷和期盼。
“行畫”的由來,據(jù)說是最初歐洲的商業(yè)油畫訂單下到韓國,后傳入香港、新加坡等地,再由香港畫商帶入廣東,“韓畫”被誤稱為“行畫”,從此就在大芬被叫開了。
但九米拒絕畫行畫,說有人畫了幾十年,臨摹的所有作品都不及一幅真跡的價值。真正的畫家,必須創(chuàng)造,而不是制造或者復(fù)制。而大部分的創(chuàng)造,其實也是沒有多少意義的,創(chuàng)造的有效性才具有意義。他也看不慣近五六年來流行起來的電腦噴繪,認為那是聰明人的弄虛作假,是藝術(shù)的恥辱。對有的畫家在所謂超現(xiàn)實主義油畫中所追求的極度細致,他也是直搖頭,說畫成這樣,純屬浪費生命。因為這是復(fù)制,不是藝術(shù)。要追求這種效果,還不如直接用照相機拍下來呢。
那么,九米想怎樣畫?他說自己也很迷茫。他最喜歡的畫家是達·芬奇,但看到大芬村里那么多“中國達·芬奇”,遍地“蒙娜麗莎”,他就惶惑了。他表示要閉關(guān)修行,好好思索一下將來走什么樣的路。這幾年,他去過很多地方,有時信基督,有時又信佛教,但一切的宗教都無法為他解惑。所以他還得繼續(xù)尋覓,得找到一個靈魂的棲息地,一個屬于他的神秘島。
陳紅果想幫他迅速找到那個鬼地方了事,為此還專門讀過毛姆的長篇小說《月亮與六便士》,也讀過梭羅的《瓦爾登湖》,但看罷更是一頭霧水。她承認自己無法進入九米的思想境界。九米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俗世中不愿被過多打擾,幾乎活得一塵不染。
他曾經(jīng)對她不錯,只是后來越來越淡,更不談結(jié)婚的事。陳紅果是自由的,當然也不能限制他的自由。他們只是在茫茫人海中邂逅,只是彼此的匆匆過客,僅此而已。
所有的秩序都是九米定的,陳紅果唯有遵守。她有時也會大吵大鬧,卻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他從不發(fā)脾氣,但他會玩消失。少了陳紅果,他的世界很齊整。而陳紅果愛他,仰視他,在他面前智商會迅速歸零。她越是這樣,他越覺得累。他奇怪她這么一個煙熏火燎之下從不喘氣的女子,為何不另找一個靠譜的男人結(jié)婚成家。他越發(fā)少言寡語,偶爾蹦出來幾個字,溫和而堅決,一般是:別纏著我。
哪怕當年在大芬開畫廊,他也經(jīng)常去云南、青海等地寫生,或者,在畫家樓里創(chuàng)作,有時還跑到終南山待個十天半個月。三年前,他遭遇詐騙,又發(fā)現(xiàn)自己潛心做出來的原創(chuàng)油畫被其他畫廊大面積仿制,便索性把畫廊交給了陳紅果,一走了之。他沒有向陳紅果告別。陳紅果也沒挽留他,不想白費力氣。
此刻,九米俯視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個男人,年近五十,兩鬢都發(fā)白了,卻仍帶著點莫名的羞澀。就算他再有出世之心,生理上總還是正常的吧。十幾年了,兩人之間相聚不多,親熱次數(shù)更是屈指可數(shù)。今天他似乎有需要,卻明顯是猶豫的。
陳紅果也有些緊張,倒不是害羞。這么久以來像個男人一般活著,好像都已經(jīng)失去屬于女人的敏感了。她只是聞到了一股中年男性的油膩氣息,還有自己身上的汗餿味。這兩天忙得不著家,沒洗澡,也沒換衣服。于是她一骨碌坐起來,去了浴室。
鏡子里的裸體女人,身材修長,兩眼無神,像一條蒼白的死魚。噴頭里的熱水嘩啦啦飛濺,將她裹在一團浪花里。一瞬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真的,她不需要什么男人,她一個人就過得挺好,店鋪紅火,有房有車。
當然,還有一個帥氣的兒子陳小果,由母親幫忙帶著。陳紅果問她媽,你不想知道小果他爸是誰嗎?母親笑得意味深長,說無所謂,你覺得值得就行。
是的,作為家里的第四個女兒,陳紅果原名陳招娣,在小鎮(zhèn)上僥幸出生,馬虎長大,曾有點文學(xué)愛好,卻嚴重偏科,勉強讀了個職?;炝藗€中專文憑。到深圳沒幾年就有房有店鋪,夫復(fù)何求?從小沒有存在感的灰姑娘,沒必要在人格尊嚴上較真。陳紅果的大姐倒是明媒正娶的,那又如何?遭遇家暴,執(zhí)意要離婚,為了爭一套在縣城的舊房子,差點被前夫毀了容。陳紅果沒有結(jié)婚證,卻輕輕松松就在深圳有了房子,而且還這么值錢。
但她是個未婚媽媽,還一直拒絕另找對象。母親也就看不下去了,說哪個男人值得你白守一輩子?
母親沒見過九米,總想幫外孫來深圳找爹來著,卻被陳紅果擋住了。因為陳紅果知道,不鬧還好,如果鬧,只會落個徹底的一拍兩散。這樣,孩子就更加見不到他爸了。跟九米提到小果的事,九米卻含糊不清地說,世界只是個荒誕的動物園,你何苦帶個孩子來受罪?
生下小果,是陳紅果單方面決定的,以為能靠孩子綁住九米。發(fā)現(xiàn)不能后,干脆就讓小果跟著外婆過。
九米說,你可以恨我的。
陳紅果卻堅決不恨。她永遠記得,到深圳的最初幾年,受過多少煎熬。是九米給了她溫暖,給了她希望,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而這個貴人,此刻正靠在沙發(fā)上,身姿彎曲著,繃得很緊,就像一張待發(fā)之弓。
陳紅果洗完澡,吹干頭發(fā),穿上最漂亮的睡衣,輕手輕腳地回到客廳。她走近九米,試圖擁抱他。他躲了一下,低聲念道,煉精化氣,氣化神,神還虛的人最終魂飛魄散,三花不能聚頂,聚頂會造成血崩,五氣不能朝元,朝元必傷命根……
陳紅果垂下手臂,茫然地看著他。
這個男人,靈魂忽近忽遠,喘息時濁時清,眼神卻永遠純凈,透明,無欺詐,無防備。即使出走半生,歸來依然是少年。呃,何必勉強呢,還是各睡各的吧。
6
睡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床頭柜上的手機叮當作響,陳紅果要去拿時,才發(fā)現(xiàn)九米坐在床邊,笑瞇瞇地看著她。陳紅果一愣,隨后接聽電話。
那邊有點氣勢洶洶,直問崔大神去哪了。原來是崔大神的房東。陳紅果也租過這人的房子,知道他的厲害,于是語氣極為平和地問,有什么事嗎?
房東卻說,崔大神店里的那些油畫,你能不能幫著保管一下?他都拖欠半個月房租了,我得把店鋪清場租給別人了。
陳紅果簡直哭笑不得,說由我來保管的話,租倉庫不用錢的嗎?就不能再等他幾天?說不定是有什么事耽誤了嘛。
房東斬釘截鐵說,不行!店鋪轉(zhuǎn)租出去是分分鐘的事,我干嗎要等?
電話掛斷了。
以空鋪租給別人時可以加收一筆轉(zhuǎn)讓費的,房東自然不肯通融。這事兒誰說情都沒用,何況陳紅果跟這房東也鬧過不愉快??磥磉€得設(shè)法把崔大神找出來才行,省得被這瘟神連累。
轉(zhuǎn)身看九米,九米朝她咧咧嘴,露出八顆牙,國際化標準的微笑。他一手扶畫板,一手拿炭筆,刷刷幾筆,就勾勒出了一個女人形體,流暢,精準,像波浪一般洶涌蠻橫。
這幅畫給陳紅果的感覺是,九米技藝在線,但也沒什么驚喜。所有油畫中,表現(xiàn)人物肖像的難度是最大的,如果畫得不對勁,一眼便知。當然,也許是陳紅果自己的原因,大清早的,蓬頭垢面,無力給他靈感。
但他還是說,你很美,像出水芙蓉。
陳紅果眨巴著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無故獻殷勤,這是九米所為嗎?
九米此次回大芬,屬于重游舊地。
在藝術(shù)廣場溜達一圈,陳紅果說當年這里是露天酒吧,我倆常到這里喝咖啡來著。九米卻像沒聽見,只嘆息,搖頭,說大芬村裝扮得太花哨了。一個空間或場景剝離到只剩最少的元素,才是最佳的設(shè)計,越簡單,焦點就越鮮明,格局也就越充盈。
大芬首家油畫工廠于1989年建成,高峰時期年產(chǎn)和銷售油畫100多萬張,數(shù)量約占全球油畫市場60%,年出口額超過一億元,被稱為“中國油畫第一村”。那又如何?九米說,當代主流藝術(shù)圈的排他性,以及社會賦予價值的荒誕性,始終無解。
九米這人,眼睛雪亮,時時可明察秋毫。他很累,不快樂,而且沒有誰能安慰他。
找到一家茶餐廳坐下,陳紅果說起那批歐洲畫的事,說崔大神最近有點怪,不會是耍陰謀詭計吧?九米頭也不抬地說,用人就要信人。陳紅果想想也是,這1000幅畫的意義,對崔大神來說更為重要。來深圳這么多年,足夠努力的他,還沒有買房子。這些年,房價暴漲。在這座所謂的國際化大都市,有房者和無房者,簡直就是兩個社會階層。所以陳紅果的腰桿比崔大神硬多了。
深圳,近2000平方公里的地方,懷揣著無數(shù)人微小的夢。大芬村雖然只有0.44平方公里,但在這里只要奮斗成功,就可以通往全世界。村里有1200多家店鋪,200多名原創(chuàng)畫家。但鐵打的大芬,流水的畫廊。能堅持三五年以上的,并不算多。而崔大神僅是大芬村屋檐下的一只麻雀,有他不多,無他不少。但對他的原生家庭來說,就算有出息的人了。鳳凰要涅槃才能重生,鳳凰男也一樣。崔大神翅膀不夠硬,必須老老實實拽緊陳紅果方可順利飛翔。只要一撒手,他也許就會墜入深淵,粉身碎骨。可是,這家伙消失半個多月了,到底去哪里神游了呢?
陳紅果一時想不明白。最近太忙了,腦子遲鈍,沒有方向感,覺得自己應(yīng)付不過來,遂向九米求教。九米悠悠作答,不爭,則亡;不逆,則妄;大道三千,唯變永存。
陳紅果俗嘴俗臉地看著他,你能說明白一點嗎?我真的聽不懂啊。
九米忍耐地咳了一聲,說,你這么勞累有什么意義呢?
陳紅果哭笑不得,說我得養(yǎng)活一幫子人哪。
九米喝了一點薏米粥,說快跑的未必能贏,力戰(zhàn)的未必得勝,智慧的未必得糧食,明哲的未必得資財。
這話來自《圣經(jīng)》,雖晦澀拗口,卻被九米說得優(yōu)雅之極。
陳紅果頓時慚愧無言。她看著九米。他亂發(fā)披肩,像獅王一般風(fēng)度翩翩。他兩鬢發(fā)白,微凹的眼睛像昏暗中的湖水,讓她捉摸不透。這個男人身上的神秘氣質(zhì),曾經(jīng)那樣吸引她。但今天他身上卻多了些耐人尋味的東西。他似乎好幾次欲言又止,這是怎么回事?陳紅果也懶得問,因為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越問,他只會越沉默。
她有足夠的耐心等待,靜觀其變。
他最終什么都沒說。陳紅果要他去大芬美術(shù)館看看新展出的油畫,也被他搖頭拒絕了。
吃罷早點,兩人便各走各的。
九米仍是頭也不回,頎長的背影,讓陳紅果看了好一會兒。也罷,不就是個男人嗎?陳紅果嗤笑。多年來她一再告誡自己,他要走便走,絕不挽留。只是他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陳紅果想來不覺有些淚濕眼眶。
7
雖然心情有點不爽,但陳紅果仍帶著一臉笑去見了那個房東。房東雖是個客家人,卻并不那么淳樸,人稱油畫村三大惡人之首。但伸手不打笑臉人,他總得顧著點女士的面子吧。
沒想到一見面就杠上了。
畫廊的門已被撬開,房東正跟一個渾身文藝裝扮的中年女人在屋里交談。油畫散落一地,還有的被堆在臺階上,專等陳紅果收尸。陳紅果臉色一沉,說這么先斬后奏的,也太過分了吧!文藝女倏地回過頭來,竟是那個四年前回福建老家開店的阿金。陳紅果愣了一下,就不好多說什么了。
房東說,房子租給誰都行,我只看錢不看人的。這些畫,我留下一半抵房租,一半就交給你來保管吧。
事已至此,陳紅果只好趕緊點數(shù),卻發(fā)現(xiàn)房東留下來的油畫足有二十多幅,就說這么多畫才抵你那點房租?這可都是藝術(shù)品,不是破銅爛鐵!
房東冷笑,說一堆行畫算什么藝術(shù)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的底細?大芬油畫村的名聲都被你們搞臭了。
陳紅果氣笑了,將手里的畫框一摔,不料正好砸到房東的腳背。于是房東大驚小怪地喊起疼來。阿金趕緊攔在中間,說和氣生財嘛,和氣生財嘛。房東趁勢下臺階,也說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斗。
阿金就趁勢奉承,我大哥有風(fēng)度,有風(fēng)度啊。
這就叫上大哥了?當年不是因為跟前房東鬧翻而離開大芬來著?跑了四年江湖回來,這八面玲瓏的功夫還真有長進嘛。
陳紅果朝阿金笑笑,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又何苦跟地頭蛇斗呢?但也不能讓他白占了崔大神的便宜!于是就說,好吧,這些畫全交給我保管,他欠的房租我先墊付。
這樣一來,房東就沒話說了,他也知道陳紅果不是個善茬子,何必惹太多麻煩呢?就說行啊,你拿錢來,6000塊!
陳紅果惡狠狠一笑,當場用微信轉(zhuǎn)賬。
然而這50幅畫,一下子搬走談何容易,搬到哪里存放也是個大問題。就在她犯難時,阿金說,這樣吧,反正我還不會馬上營業(yè),這些畫暫時放在這里,只要三天之內(nèi)能拿走就行。說罷,親自動手,將臺階上的畫一一搬回屋內(nèi)。
等房東一走,陳紅果立即笑瞇瞇地說,美女情商夠高啊,這些年應(yīng)該發(fā)達了吧?阿金卻嚴肅起來,說什么發(fā)達不發(fā)達,我也是畫畫兒的,最見不得油畫被賤賣亂扔。我在福建待了一段時間后,發(fā)現(xiàn)在大芬只要是擺攤的便宜貨,90%都是從那邊進的貨。于是干脆去中央美院進修了兩年。再創(chuàng)業(yè)時,覺得還是大芬的氛圍比較好,算是講究藝術(shù)品質(zhì)的,越來越重視原創(chuàng)。
對于自己即將開設(shè)的這家畫廊,阿金說是崔大神自己欠了房租,可不能怪我奪人所愛。再說,適者生存,生意場上,哪有那么多客氣可講。
阿金輕描淡寫地說罷,要陳紅果給點裝修建議。
陳紅果愣了一會兒,打量著平面圖,說畫廊最重要的一點,無非就是光線唄。最好把窗開在四周,正面用木板擋住,這樣可以避免直射畫面。把木板涂成彩色,使顏色跳動起來吧,盡量做出蒙德里安的色彩格效果。
阿金說,避免直射很容易做到,但是要防止漫反射形成光圈并不容易。如果沒有蒙德里安感覺,確實有點顯小氣。窗戶設(shè)計成黑色長邊的,你看怎么樣?
陳紅果想了想說,應(yīng)該不錯的,閑聊幾句之后,陳紅果也不想耽誤阿金太久,就去找了一個小四輪車,請人將那批畫運到自己的住所。
開了門,不由得再次愣住。九米竟然在屋里,穩(wěn)穩(wěn)地蹲在沙發(fā)上,像一只巨大的紅色鸕鶿。
是該好好談?wù)劻恕?/p>
實力派藝術(shù)家九米,48歲,正值本命年。這男人信風(fēng)水,信運氣,信宿命,信上帝,信菩薩,信世間很多虛無的東西,卻不信愛情。他說,我是早就結(jié)了婚的,有太太,有一雙兒女,你心里一直很清楚。
好吧,陳紅果訕笑,聲音弱得像蚊子哼哼,你當時對我那么好,你都給了我一套房子。
九米答,當時給你房子,是因為給不了你婚姻。
好吧,這樣的交換,原是最平常不過的世俗男女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陳紅果自己不肯面對現(xiàn)實。九米滿世界轉(zhuǎn)一圈,她還在原地傻傻地等。
陳紅果幾乎是厚著臉皮笑了,說我可以拿命來愛你。
九米的長脖子一縮,明顯倒抽一口涼氣。他說,紅果,你沒必要這么悲壯。
好吧,陳紅果的眼圈紅了,說不談愛情,談現(xiàn)實。你這次到底有何居心?
輪到九米咳了,他眼睛像沾了蜂蜜,眨巴著難以睜開。他沖她露齒一笑,說得吞吞吐吐,能不能把這套房子還給我呢?
陳紅果愣住。
陳紅果住的這套房子,確實是九米在2000年買下來的。黃金地段,高檔樓盤,130平方米,當時總價不到70萬。那時九米經(jīng)濟狀況不錯,把這房子送給了陳紅果,唯一要求是,兩人同居的事必須對外保密。這一保密,就是12年。
她也希望有愛有名分,卻從不強求,因為實在強求不來。對這樣飄逸、脫俗,沉浸在藝術(shù)世界里的他,她也不好意思算計太多。這年頭,肯以房相贈,對一個男人來說,已經(jīng)是最實在的付出了。
可現(xiàn)在他卻要把這點付出拿走。那么,他對她的情分難道連渣兒都不肯剩下嗎?哪怕,有個兒子陳小果,也不能讓他有惻隱之心?他不是超凡脫俗嗎?他不是慈悲善良嗎?怎能為了利益斤斤計較?
陳紅果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明顯發(fā)懵。兩人都陷入了沉默,空氣似乎要凝固了。
崔大神的油畫在客廳里堆得像一座小山。陳紅果捋捋頭發(fā),將裝了框的沒裝框的,分開放置在書房和客廳。
而九米仍然蹲在沙發(fā)上,側(cè)臉望著窗外,輪廓鮮明如一尊大衛(wèi)雕像。長得帥天生占優(yōu)勢啊,哪怕是缺了大德也仍然顯得純潔又無辜。而他嘴里說出來的話,也是那么讓人心疼,讓女人陳紅果很有扮圣母的沖動。
他絮絮地解釋,這幾年確實很不順。胞弟在深圳做電子元件生意失敗,要把香港那邊的祖宅賣了移民加拿大。父母早逝,他是兄長,拉不下臉跟親弟弟爭房產(chǎn)。
我知道,辜負了你。所以我離開大芬時,把畫廊也免費轉(zhuǎn)給你了。這些年,你接的訂單,很多都是我打的底稿。做這些迎合市場的繪畫行為,對我來說真的很痛苦,你知道的。今非昔比了,很多我這樣的香港人,在內(nèi)地已經(jīng)失去了優(yōu)勢?,F(xiàn)在你在大芬站穩(wěn)了腳跟,能量遠遠大于我。
他的聲音嗡嗡作響,透著點小蒼涼,小脆弱,卻又頑強得很,簡直是志在必得。
想起十多年前到大芬村里閑逛,在一條小巷子里看到九米,白衣白褲的他,真是驚艷。最初接近他,表面上看是因為當時香港人在深圳自帶光環(huán),其實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他帥,高雅得像個王子。正如崔大神所言,女人好色,本就透著一個蠢;誤上賊船,更是蠢上加蠢;被人拋棄還無怨無悔,簡直是蠢得不可救藥。她只是迷妹似的仰慕他,喜歡他的外表,繼而喜歡他的一切。
但九米并不以帥自居,甚至討厭自己有一副這樣的臭皮囊。他認為有趣的靈魂才是值得驕傲的。可惜陳紅果到現(xiàn)在都還沒明白,他的靈魂跟別人有何不同。
事實上,他跟她之間早無瓜葛了。就因為有個孩子,有套房子,才偶爾有所聯(lián)系。
他跟她藕斷絲連,莫非是因為舍不得這套房子?一旦把房子收回,就一去不回頭了嗎?可是,小果不能沒有父親啊。
窗外樹葉間有數(shù)只蟬兒在作死地鳴叫,真讓人心煩得很。
陳紅果忙完,洗手,洗臉,敷面膜,煮咖啡。飛利浦牌的咖啡機,發(fā)著微微的光亮。是他十年前從香港帶來的,也帶來一種有格調(diào)的生活方式,甚至為她帶來了宗教信仰。此刻,陳紅果這俗人卻只給自己倒了一杯,坐在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用不銹鋼勺子攪動著咖啡。一小團霧氣升起,仿佛打濕了她的眼眸??墒悄怯秩绾?,她仍可以笑得很猙獰。端起咖啡,她慢慢地喝,吐瓜子皮一般說道,我想讓小果來深圳念書。
九米啊了一聲,驚跳起來。他瞪圓了眼睛看著她,而她不慌不忙地截住他的視線。他沖過來問,真的?陳紅果點頭。他一把按住她的肩,怒氣沖沖地說,當初就不該生下他!大人的罪過,為什么要讓一個孩子承受?
這個帥男人,還兩眼含淚,還聲音發(fā)抖,好像他很疼這個孩子似的。
陳紅果拉長了腔調(diào)回答,小果有跟著父母生活的權(quán)利。
九米退后一步,苦笑,搖頭,說你真是瘋了。
陳紅果嗤笑,說你不是一直道德高尚嗎?不是說要有貴族精神嗎?你所謂的誠信、道義、使命感,就是這副嘴臉?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質(zhì)疑他,簡直就像朝耶穌扔炸彈。九米瞬間被擊中,頓時陣腳大亂。本來就不善辯的他,唯有在屋子里四處瞎轉(zhuǎn),像一只受傷的蝙蝠。
陳紅果看著,頓覺不忍,沖過去摟住他的脖子,顫聲說,不管你有沒有名,有沒有錢,我會一直等你,我愿意為你去死啊,九米。
九米將她的手猛力掰開,冷冷地說,真是夠了。
幾分鐘后,他的手里多了一只行李袋,看都不看陳紅果一眼,便徑直沖出門去。他是那樣不顧一切,似乎寧可英勇赴死,走得越快越好。
防盜門砰地關(guān)上了。兩人就此被隔在兩個世界里。陳紅果撲過去,將杯子砸在門上,任咖啡濺了一地。然后她便爆發(fā)出一聲干號。今天,她才算徹底明白,母愛是天生的,而父愛卻需要后天培養(yǎng)。當初九米就說了,他已有一雙兒女尚且將他們視為沉重的包袱,并不會稀罕多一塊血肉來傳宗接代。
但陳紅果偏偏稀罕孩子,九米的基因這么好,無論跟他結(jié)果如何,都該留下這個避孕都避不掉的孩子,這是命中注定的。有了孩子,當然必須有房子。至于九米,一個男人而已。如在場,自然極好;如缺席,日子也還得過。自己的愛過于膚淺,配不上他的滄桑,那就收回便是。現(xiàn)在他走了,無所謂啊。房子在,兒子屬于她,母子倆其樂融融,管他爹去喝什么東南西北風(fēng)。
陳紅果擦干眼淚,嘎嘎笑,迅速將玻璃碴兒掃干凈。然后梳頭,換衣,漂漂亮亮地去畫室看進度。
8
經(jīng)過幾個通宵的趕工,這批抽象畫的進度總算沒有耽誤,基本完工,只需要把不平整的線勾勒好,晾干,就可以出貨了。倒是這批美國訂單,讓她的心懸起來。古典寫實風(fēng)景畫,是由九米打底的。本想讓他來跟進一下,哪料到九米說走就走,只能全交給這些畫師來搞定了。
陳紅果走進畫室時,油畫制作基本完成一半。幾個畫師卻冷不防說他們另接了訂單,那邊實在催得緊,這邊的能不能緩一緩。說罷,收拾畫具,一副要走的架勢。陳紅果急眼了,說,萬萬不可啊,大師們,我都付了三成訂金了。
畫師卻說,我們兩個跟崔大神說過的呀,如果臨時有事,他得另外找人的。陳紅果說,接訂單的是我,崔大神只是幫忙找人。畫師們說,你就讓他繼續(xù)幫著找唄,或者,你自己也可以去找啊。
陳紅果當然也可以找,可倉促之下,同一批畫由不同的人完成,難免會有拼湊的痕跡。線條輕重,著色深淺,光澤亮度,都難以把握好。古典風(fēng)景畫,技巧要求甚高,那個美籍華人是一個著名設(shè)計師,對繪畫很有研究,不是輕易能糊弄的。
陳紅果說,我不擋你們財路,你們也別擋我活路,大家好好商量行不行?
好說歹說,最后答應(yīng)加工錢,畫師們才勉強答應(yīng)繼續(xù)畫下去。事情解決了,她心里卻窩著一肚子火。正恨不得找崔大神吵一架時,手機響了,抓起來一聽,對方聲音慢吞吞的,像是一只煮在溫水里的青蛙,要死不活,老夫在大芬美術(shù)館看畫展,嘿嘿。
竟然是崔大神!
陳紅果對著手機大喊,你還有心看畫展?你的畫廊都關(guān)了!快點還我錢!賠償我的損失!把你那批四不像的油畫從本宮家里弄走!
崔大神說,放心吧,老夫的人品你還信不過嗎?
陳紅果說,你他媽的無故消失這么久,人品就是被狗吃了!
要罵他個狗血淋頭!陳紅果蹬著高跟鞋,龍卷風(fēng)一樣刮過去,才十分鐘就到達大芬美術(shù)館。在展廳里四處找,卻不見他人影,于是發(fā)微信語音,死哪里去了?
崔大神回答,進門左拐,曲徑通幽,最里端有密室一處,內(nèi)布梅花樁數(shù)個,老夫在此苦練凌波微步也。
陳紅果按照指引走過去,果然在走廊盡頭那個偌大的放映室找到了這尊大神。他正襟危坐,在一大片圓柱體木凳中間,儼然一副東方不敗、舍我其誰的氣勢,只是剃了個光頭,少了那三千煩惱絲,顯得清瘦了不少。
陳紅果驚問,當和尚了?說吧,為啥一個月不見?
崔大神微笑,眉宇間透著一點很正經(jīng)的憂郁,說老夫正在思考人生。
陳紅果一聽頭就大了,說剛走了一個九米,又來了一個你。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人生不就是好好活著,用得著你們絞盡腦汁去思考嗎?
崔大神嘆氣,說有些事,得慢慢說。
原來崔大神十萬火急地走人,是因為他父親在抵抗拆遷時出了大事。他以為父親受傷住院,沒料到面對的竟是父親的棺材,于是當場就跟拆遷辦的人打起來,將一個辦事員的頭砸破了。派出所出警調(diào)解,他才知道前因后果。作為一個拆遷釘子戶,父親是在向樓下扔磚頭時失足墜亡的。老頭子一輩子爭強好斗,酗酒,對老婆孩子常有家暴行徑。崔大神小時候因為喜歡畫畫沒少挨他的揍,曾恨他入骨。但現(xiàn)在看到他這個結(jié)局,也還是悲痛不已。父親意外死亡,拆遷辦承擔(dān)部分責(zé)任,但崔大神將人砸得破了相,卻是要負全責(zé)的?;ハ嗟咒N之后,再加上操辦一場喪事,賠償金所剩無幾。但拆遷款數(shù)目不小,如何瓜分就有點復(fù)雜了。婆媳關(guān)系歷來不好,母親又有點拎不清,偏愛女兒,局面就更麻煩了。鬧得沸沸揚揚之后,他老婆氣不過,揚言要跟他離婚。
父親死就死了,人死如燈滅;老婆要離就離吧,女人如衣裳。說到這里,崔大神眼泛淚光,無所謂啊,出門轉(zhuǎn)一圈,老夫仍是一條好漢。
至于為何一直不跟陳紅果聯(lián)系,崔大神拒不交代。陳紅果看著他,不覺拍拍他的肩膀。此刻的崔大神是紙糊的,單薄,遲鈍,不堪一擊。于是又拍拍他的手,笑嘻嘻地說,還錢來。崔大神也笑,連鼻涕泡都冒出來了。兩人兩手相握,晃了晃,旋即松開。
啥年代了,只要肯,秒速還賬不是問題。崔大神伸出食指在手機上點幾下,就算跟陳紅果兩清了。
到陳紅果住處看了他的貨之后,崔大神說真的要另做打算了。陳紅果問,你想干嗎?崔大神說,這些天想了很多,人生苦短,禍福難料,還是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吧,老夫想去廣州美院油畫系進修。
紅果聽完并不驚訝。在大芬油畫村,畫行畫,進修,開畫廊,做原創(chuàng),是很多畫師成為畫家的必經(jīng)之路。崔大神常自詡為美術(shù)天才,是到了該好好學(xué)習(xí)的時候了。
蒙娜麗莎、向日葵啥的,人們見多了也會產(chǎn)生審美疲勞。哪個上檔次的家庭或者場館會掛這些一看就是仿品的東西?僅靠臨摹復(fù)制不是長久之計。原創(chuàng),必將是最終的出路。
為了支持原創(chuàng),大芬油畫村從東北、內(nèi)蒙古引進了幾十個美協(xié)會員,一來就被深圳戶口、廉租房伺候著,還定期組織寫生、采風(fēng)與展覽等活動。
有資格住大芬畫家廉租房的那些人才算藝術(shù)家。崔大神對此羨慕嫉妒恨,說不都是肉體凡胎嗎,難道他們就高級些?
即便如此,仍有人離開,比如九米。他這一走,又是去向不明。藝術(shù)圈有自己的生態(tài)鏈,畫家愛自由,不愛抱團,有點名氣的更有個性,不是說培養(yǎng)就能培養(yǎng)得了的。
可是人家崔大神卻是個追求進步的老青年,愿意自掏腰包培養(yǎng)自己。他是看明白了,不主動往原創(chuàng)上靠,遲早要被淘汰。大芬村討生活的畫師里,科班出身的越來越多,哪怕是行畫,技藝難度也越來越大。當然,哪怕是原創(chuàng),也還得有點行畫的味道,畢竟得迎合市場嘛。喂,別這么藐視地看著我。什么叫半路出家?老夫后來有所成就不可以嗎?哪個人成功不都是后來學(xué)的?難道是娘胎自帶的嗎?
崔大神說得興起,陳紅果卻突然沖向了廁所,一個人待在里面好一會兒,再出來時,雙眼泛紅。
崔大神就打住了話題。兩人互望著,沉默良久,崔大神問,九米來過?陳紅果擺擺手,說不用管他了,我們還是談美國訂單的事吧。
美國訂單并無問題,合同公平,制作進展順利。畫師們見崔大神回來,跟吃了定心丸一樣,變得賣力多了。交貨那天,崔大神請他們下館子,大魚大肉地招待一番,隆重表彰各位杰出青年,并且誨人不倦。專注是無價之寶。要有定力,不能一會兒東家一會兒西家,也不能又想做行畫又想做原創(chuàng)。腳踩兩只船,最終什么都求不到,只能勉強混口飯吃。
回頭他卻對陳紅果苦笑,說大芬村傻逼濃度太高,把老夫的智商都給拉低了,害得我連養(yǎng)家都成了問題。
陳紅果不解,說你不是做十年奸商了嗎?你不是沒在深圳買房子嗎?掙的錢花到哪里去了?
崔大神搖頭,說老頭子死了之后,家里麻煩事一堆,老娘肯定得跟著我,關(guān)鍵是我老婆真的要離婚,而且要分走三分之二的家當。
陳紅果不明白,說為啥不是對半分?崔大神就不肯說了,拿起折扇出門,進電梯,搖頭晃腦地說,老夫去也。
畫廊是不打算開了,去廣州美院進修也還得等兩個月,崔大神于是常找人喝酒閑聊。他老婆的表哥中,有一個在深圳北站開了一家物流公司,才剛起步不久,力邀崔大神搭伙。崔大神忙著幫陳紅果吆喝生意,忙著走原創(chuàng)之路,還忙著離婚,就說這發(fā)財?shù)臋C會留給別人吧,或者留給你那個能干的表妹好了。
但他還是積極幫這位表兄攬業(yè)務(wù)。大芬村哪家畫廊要走物流,他便上門去游說,大芬油畫走向世界,跟物流打交道是必須的啊,跟誰合作不是合作?
但收效甚微。大多數(shù)畫廊都有固定合作的物流公司,連陳紅果也不買他的賬。崔大神便覺得很沒面子,說關(guān)鍵時刻還得靠朋友不是?
他把陳紅果當朋友,他老婆也是。具體表現(xiàn)為,兩人輪流來陳紅果店里或靜坐或傾訴。夫妻倆撞到一起時,便在陳紅果面前杠上了。女人說要離婚,崔大神說離就離唄。女人就操起一個畫框砸他,說沒良心的東西,小心老娘半夜睡醒時將你掐死。
可見兩個人吵完架回去還是睡在一起的。
陳紅果哭笑不得,說你們這也太厚臉皮了吧,離個婚而已,何苦這么悲壯?
9
夫妻還是分居了。崔大神換了住處,像游擊隊員一樣在大芬村神出鬼沒。他老婆再是恨得牙癢癢,也沒機會下手,只能要死要活地咒罵,逼著陳紅果告知崔大神的去向,說否則每天上門,到時可別嫌她妨礙生意。
有一天,陳紅果實在氣不過,往桌子上猛拍一掌,說難不成崔大神被我藏起來了?放心吧,這樣的活佛,就是白送給我我都不要!
此時正值秋老虎時節(jié),天氣悶熱,臺風(fēng),下雨,到處濕漉漉的,讓人心情格外煩躁。但是煩躁有個屁用,店里的事一手一腳都得靠自己張羅。讓在老家賦閑的弟弟來幫忙,弟弟卻支支吾吾的,不愿意。倒是母親說開了,小果現(xiàn)在有些叛逆,硬要去深圳找你。
陳紅果為難地說,我得忙生意啊。母親接下來卻說得牛頭不對馬嘴,那你把縣城的房子讓給你弟弟結(jié)婚,你在深圳不是還有房子嗎?不如也賣掉,姐弟幾個在老家互相搭把手,對小果也好,對大家都好。
母親話未說完,陳紅果就把手機關(guān)了。倒不是跟娘家人計較,而是深圳這房子原本就是九米的呀,萬一哪天他拿鑰匙回來開門可怎么辦。當然,九米也別想拿走這套房子。為了她的兒子陳小果,她顧不上跟誰客氣。
最近她火氣忒大,誰也不能亂踩她的尾巴。
崔大神的老婆剛一離開,崔大神就出現(xiàn)了,搖著折扇,笑得一臉風(fēng)騷。陳紅果裝作沒看見,只顧跟一對情侶畫工說話。
歐洲的訂單如期交貨,順利收到了尾款。跟美國人簽的這一批,卻意外出了波折。畫工們總算完了工,美國那邊卻說電腦噴繪程度太高,藝術(shù)含量大打折扣,所以只肯收一半貨。
陳紅果急了,說當時合同里沒有這么詳細的要求啊,大芬村出品的油畫,因為量大,借助電腦噴繪是很正常的,如果用純手工,那得耗費多少工時,讓我們?nèi)ズ任鞅憋L(fēng)嗎?
對手工繪制進行流水線作業(yè)的工業(yè)化改造,本來就是大芬油畫村的發(fā)明。但那個美籍華人說,純手工是時間的藝術(shù),更值得尊重。對這種3D打印浮雕效果印刷技術(shù),我們的大老板向來是很抵制的,反正只能付一半貨款,至于以后還能不能合作,那得看具體情況了。
陳紅果氣得直咬牙,說美國人不是最看重契約嗎?這個假洋鬼子卻回答,就怕中國人弄虛作假。
陳紅果頓時噎住了。不是她沒道理,而是她弱勢,不得不低頭。對方乃超級大商家,被大芬村多家畫廊巴結(jié)著,自己只要稍不留心,就會被別人取代。為了以后有十分之一可能出現(xiàn)的長久合作,這次就咽下這口氣吧。
剩下的一半油畫,也只有運回住處了。如果去租倉庫,就太不劃算了。
她只好將兩間臥室騰空,崔大神的那些畫,貓在床底下像個見不得人的野漢子。好在經(jīng)他每天上網(wǎng)搗鼓,又找了好幾個朋友幫著在各自的店里促銷,降價賺吆喝,沒多久便將它們處理得差不多了。他竭力勸陳紅果將這批風(fēng)景畫也拿到網(wǎng)上賣,不要幻想美國人回頭了,自從新總統(tǒng)上臺,美國人就越來越不講信譽了。
幫著陳紅果將一大堆古典風(fēng)景畫碼放在房間里時,崔大神突然撲哧一笑,我倆要是搭伙過日子,是不是也挺好?語調(diào)竟有幾分懇切,聲音咕咕嚕嚕的。他那天穿得也古怪,襯衫,西褲,脖子間掛著個領(lǐng)帶,一手撐著門檻上框,一手撐著腰,像盤古正在開天辟地,猛然以這種姿態(tài)出現(xiàn)的崔大神,著實有幾分駭人。
陳紅果不覺倒退一步,說你他媽的這是要干嗎?
時間停頓了那么一小會兒,一束陽光晃到窗臺上,又晃到他臉上,油膩畢現(xiàn)。崔大神哈哈一笑,聳聳肩,便恢復(fù)了一貫神色,沒有瘋,既正常又正經(jīng)。
兩人從屋子里走出去,一路談人生,談風(fēng)月,談生意,就是不談愛情。
雨仍在下,幾聲炸雷響過,大雨連綿不絕地從天而落,濺在泥水里,激起的水花渾黃倉促,像無數(shù)只嗷嗷待哺的娃娃的嘴。
兩人坐在村里的湖北面館一起吃熱干面。崔大神就大發(fā)感慨,這婚還是得離啊,這幾年被那婆娘壓迫,口袋里的零花錢幾乎沒超過一百塊。
陳紅果說,你是男的,養(yǎng)家糊口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人家小你七八歲,霸道一點不是應(yīng)該的嗎?
崔大神說,反正沒孩子,這場婚姻就是個泥潭,我是巴不得趕緊跳出來。現(xiàn)在只想好好去學(xué)進修,要畫就畫得像樣點兒。
陳紅果笑了,說別剛跳出婚姻的泥潭又陷入藝術(shù)的火坑啊。好多美術(shù)學(xué)院的高才生到這里也還得靠噴繪打底幫忙,得從頭學(xué)習(xí)怎么畫抽象,向市場妥協(xié),否則沒法生存。想做純粹的原創(chuàng)?請問你骨骼有那么清奇嗎?
崔大神愣住,點頭承認自己乃俗人一枚,絕不敢像九米那樣嘚瑟。路漫漫其修遠兮。他準備流血流汗地猛干一場,先參加比賽,參加畫展,出畫冊,獲得一定資歷后,連滾帶爬地加入省美協(xié),中國美協(xié)。雖然現(xiàn)在協(xié)會的名聲也不見得多好聽,但在市場上,還是看重這個的。到時老夫也在畫家樓申請一套廉租房,坐在里面優(yōu)哉游哉地喝茶,像九米那樣,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還研究一下五行八卦啥的。
說到這里,他突然打住,上下打量她。陳紅果滿頭霧水,怎么了?
崔大神嘎嘎笑了,說你可以報個生辰八字給我,我到時給你合個風(fēng)水,看看你干嗎總是單身。
陳紅果哭笑不得,將紙巾拍在他臉上,說既然夢想成為大師,就別亂搞迷信活動。
崔大神卻嚴肅起來,說老夫覺得修行應(yīng)該是升華內(nèi)心,遵守社會公序良俗,不媚惡俗,不屈服邪惡勢力,而非人云亦云的追求無關(guān)緊要的形式也。
陳紅果嗤笑,一句話將他鎮(zhèn)壓,你說的不過是基本的做人原則,本宮早就全部做到了。
10
轉(zhuǎn)眼已到圣誕節(jié)。陳紅果突然接到一封郵件,英文的,嘗試著轉(zhuǎn)發(fā)到九米的郵箱,請他幫忙翻譯一下,也順便想看看他對自己的態(tài)度。等了兩天,沒見九米回復(fù),只好又找了管理處的一個英語過八級的辦事員。小伙子秒譯出來——上次剩下的那一半油畫,還在不在?如在,我們公司因市場原因,可以考慮購買……
陳紅果又驚又喜又發(fā)愁。驚喜是不用說了,愁的是那些積壓在臥室里的油畫已被賣掉三分之一。
怎么辦,回絕嗎?這不是陳紅果的風(fēng)格。接單嗎?存貨不夠。
女老板阿金也說,這是你運氣好,走了的財神又轉(zhuǎn)回來。不像我,有次跟西藏人做生意,交貨時也被拒收過一部分,雖說對方付清了全款,但那批貨積壓在倉庫里兩三年,房租算下來,還虧了老本。
陳紅果也覺得這是意料之外的驚喜,就打電話給正在廣州進修的崔大神分享。崔大神哇哇大叫,趕緊找人來趕工啊,有錢不賺是傻子。
但是陳紅果很快發(fā)現(xiàn),那美籍華人在油畫村同時找了好幾家畫廊包括阿金去談合作,價格壓得越來越低。陳紅果這里,自然也是挺吃虧,但看到阿金們欣然同意,也只有咬牙接單了。畢竟九米做的底稿還在,畫師們又是駕輕就熟,容易上手。對方還特意問陳紅果,那批貨還在不在?我們要得急呢,你能不能在年底前交貨?
時間有些緊。陳紅果卻滿口答應(yīng),說放心吧,那些貨都還在,我正在外地,馬上趕回去處理。
她想找借口拖延一下,這樣就有時間臨陣磨槍,加班加點了。
一邊讓畫師們通宵趕工,一邊請人把積壓在家里的那些畫趕緊收拾,打包。將近年關(guān),如果不早點發(fā)貨,就得拖到年后了。天氣陰冷潮濕,怕一時半會兒干不了,好在丙烯顏料或者速干水可以派上用場。
等畫師們繪制完畢,基本干透之后,年關(guān)已近。
多數(shù)物流公司開始放假。這樣的話,出貨就成了個大問題。好在崔大神老婆有做物流的表兄,于是崔大神二話不說,將他找來。陳紅果有點不放心,一再追問能不能按時送達。那人拍著胸脯保證,一定行的,只是這物流費用嘛,得收貴一點,畢竟是春運期間嘛。
崔大神的老婆在一旁插嘴,可以理解呀,可以理解。
陳紅果瞥了她一眼,雖然心里有點不情愿,但別無選擇,唯有答應(yīng)。
出貨以后,陳紅果跟崔大神一起去吃石鍋魚。崔大神今非昔比,說出來的每句話都透著水平,說自己現(xiàn)在也算是放眼看世界了。老夫的目標,是將一幅畫做得像照片,極度細致,極度逼真。
對那股上世紀60年代在美國興起的超級寫實主義之風(fēng),他非常認可,相當向往。
陳紅果聽得打瞌睡,后來實在聽不下去了,就說,你是欺本宮不懂行啊,要是九米在這里,哪輪得到你這半路出家的說話?拜托,藝術(shù)是靠感覺的,不是憑邏輯的。
崔大神頓時大不服氣,說沉默久了就顯得智慧,破爛捂久了也成珍寶,九米無非就是會裝逼??崃T了。也只有你這個笨女人才會著了他的道,十幾年來把自己變成了一座望夫巖,還變成了一個十足的男人婆!再這樣下去你還能嫁得出去嗎?老夫表示嚴重擔(dān)憂。
這是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陳紅果不答,將桌子一拍,回頭對老板娘吆喝,有啤酒嗎?
老板娘上了金威啤酒。陳紅果又問,有煙嗎?老板娘遞了包白沙煙。
喝了酒,又抽了煙。陳紅果笑得渾身發(fā)抖,說本宮有個兒子,12歲了,怎么樣吧?
崔大神做出倒抽涼氣的樣子,脖子一縮,說,還能怎么的,老夫表示崇拜唄。又問陳紅果,你芳齡幾何?陳紅果說,本宮36歲。崔大神就掰著手指頭算來算去,23歲就搞定一個不丑不老的香港人,還生了孩子,有了房子,你很牛啊。那時香港人在深圳多吃香,可惜現(xiàn)在今非昔比了。他們在深圳已經(jīng)普遍走向沒落啦。當時內(nèi)地妹嫁個年紀一把的香港貨柜車司機也算高攀,現(xiàn)在可沒人這么犯傻了。倒不是香港退步,而是深圳這幾年發(fā)展太快……
崔大神說得興起時,被陳紅果打斷了。陳紅果淚如雨下,猛拍一下桌子,說,去你媽的,我是真心愛著他,一直想等他離婚,哪怕他沒錢沒事業(yè),我也愿意養(yǎng)著他!怎么的?他是我兒子的父親,是我這輩子唯一的男人!你再用這種語氣說他,小心老娘砸破你的頭!
后來還說了些什么,她記不清了。怎么回的家,也記不清了。反正等她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上午。
陽光透過玻璃灑進來,像刀劈似的把房間分成明暗兩部分。陳紅果在暗處,崔大神在明處。半明半暗之處,有個女人正虎視眈眈地盯著陳紅果,可不正是崔大神那個揚言要半夜掐死他的老婆。
陳紅果嚇得趕緊檢查自己,確定昨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之后,立即將脖子硬起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別說你沒抓到什么,就算抓到了,本宮還怕你這個小蹄子不成?
但那小蹄子冷哼一聲,爪子一搭,挽住崔大神的脖子揚長而去。才多久不見,道行加深了嘛。陳紅果不覺嘎嘎笑,高聲說,請把門帶好哦。
崔大神后來的解釋是,那天晚上他把陳紅果送回家,欲圖謀不軌時,卻發(fā)現(xiàn)那女人尾隨過來,于是趕緊端正了態(tài)度,夫妻倆在陳紅果家的陽臺上惡狠狠談人生,對峙了一個通宵,最后老婆拿出了殺手锏——懷孕兩個月了。
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崔大神立馬繳械投降,嘆息,還是當?shù)o。
11
這對男女糾纏不清地過歡喜日子去了,陳紅果則迎來了母子團圓。
母親帶著小果來深圳過年了。祖孫倆都白白胖胖的,穿得一身嶄新。在老家日子過得挺滋潤,到了深圳便嫌這嫌那的。母親說,這地方太冷清了,大街上都沒幾個人影。12歲的小果,則兩眼死盯著手機屏幕。無論陳紅果說什么,他都沒反應(yīng)。
小果除了玩手機,便是追問陳紅果,我爸怎么不來看我?
陳紅果為難地說,你爸是個藝術(shù)家,喜歡云游四海。
小果不甘心,說我長這么大,就見過他三次,藝術(shù)家不管孩子死活的嗎?
這小崽子,學(xué)習(xí)成績不怎么樣,說話卻有板有眼的,讓人招架不住。
陳紅果嘿嘿笑,無奈作答,我跟他早就分開了,你就是個單親家庭的小孩。但是你吃穿用度,大部分都是你爸提供的,沒有他就沒有你。
不料小果連連冷笑,說你以為我是傻子嗎?
陳紅果頓時拉長了臉。
不就是父親缺位嗎?這十二年來,陳紅果給了他雙倍的愛,還有他的外婆、姨媽和舅舅,大家集體將他寵成了一個光鮮的小少爺。一直讓他待在老家,只是不想讓他面對父母之間的僵局。小果也基本算得上自信快樂,認定了媽媽是勵志楷模,由一名打工妹努力奮斗而成為一名女畫商。
這孩子就這么懵懵懂懂長到十二歲,卻突然追問起自己的身世來。
讓孩子學(xué)會看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陳紅果試圖告訴小果,存在即合理??墒沁B她自己都覺得這事不可理喻,無法解釋。真相眼看就遮掩不住了。沖著小果想找爸爸的苗頭,陳紅果就不敢讓他留在深圳??偛荒茏屝」闯鏊皇莻€不被爸爸待見的私生子吧?總不能讓他聽見大芬村的人議論自己是個被拋棄的二奶吧?
這樣一想,她頓時覺得自己一身的原罪。在那種情況下,把孩子帶到人世就是對他的虧欠。多年來,她常常半夜里驚醒,猛抽自己耳光。為了彌補年輕時犯下的過錯,她一直在拼命工作,常年熬夜,哪怕是生意再艱難,也想方設(shè)法挺了過來。她以為只要足夠獨立,足夠自強,所有的難堪與羞恥就會煙消云散。
是的,她現(xiàn)在總共有兩個店鋪,在老家和深圳各有房子,經(jīng)濟條件確實比九米好,可憑什么要把這套房子還給他?作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他不該付出一點代價嗎?
可一看到小果那張酷似九米的面孔,她便對九米軟了心腸。他是孩子的親爹,跟他過不去有什么意思?何況九米并不是什么惡人。他想要回房子,或許真有他的不得已。她甚至后悔上次對九米說的話太重了。自己的胃口并不大呀,何必把吃相弄得那么難看?不肯退還房子,只是因為害怕徹底失去他罷了。
現(xiàn)在小果來了深圳,九米作為父親總該出現(xiàn)一下吧。用母親的話來說,無論怎樣,先讓小果順利度過少年叛逆期。于是陳紅果反復(fù)給九米打電話,發(fā)短信,幾乎是在哀求他了。
但是并沒有收到他的回復(fù)。陳紅果就納悶了。九米雖然常年四處漂泊,但也會偶爾回香港看看老婆孩子。當年離開大芬時,也是看在小果的份上才把他的畫廊轉(zhuǎn)送給陳紅果的。他雖然與俗世保持隔閡,但還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
陳紅果為難地看著兒子,正想著該怎么安撫他時,母親卻突然嚷嚷起來,那個男的也太過分了吧?他住在哪里?得把他找出來才行。
陳紅果趕緊向母親擺手,眨眼,隨后沖進臥室。但母親追進來,往梳妝臺上猛拍一巴掌,說十多年了,我真是忍得夠夠的了!陳紅果,你在外面是怎么混的我不管,我只要你把小果的爸爸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張牙舞爪有個屁用。母親年輕時就是這德行,為了一點捕風(fēng)捉影的緋聞,硬把父親逼得凈身出戶去做別人的老公。
母親一激動,便要死要活的,說你要把這個白發(fā)老娘氣得跳樓嗎?
陳紅果冷笑,不語。
母親便哭訴起來,說五個兒女沒一個省心的,現(xiàn)在還加上一個小果,真讓人操碎了心!小果沉迷網(wǎng)絡(luò)游戲,頻頻逃學(xué)、打架。做父母的再不出面管教,這孩子只怕就要毀了!
一番話說得陳紅果也眼淚汪汪。她抱歉地拍拍母親的肩膀,去客廳找小果,想跟他好好談一談,卻不見他蹤影。屋里四處找也沒找到,打他手機,才知道這孩子出門了。
此時已是半夜三更。無論是羅湖,還是大芬、布吉,到處都冷清得很。在母親的一路哽咽和數(shù)落中,陳紅果開著車,在夜色里沿路尋找,卻一無所獲。
小果鬼精靈一樣,估計不至于走丟吧,也有可能是去哪家網(wǎng)吧了。陳紅果安慰著母親,載著她回到住所休息。
第二天,小果仍沒有回來。母親更是哭得一塌糊涂。陳紅果也扛不住了,趕緊去派出所報案。
警察卻不慌不忙,說這幾天接到類似的報案好多起,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基本是去網(wǎng)吧了,反正巡邏隊一定會好好留意的。
打電話告訴崔大神,崔大神說你不要急,我去幫你找,你自己也多留點心,說不定孩子突然自己回來了。
12
就在陳紅果滿深圳找孩子時,電話響起,又是那個美籍華人,說圣誕節(jié)時就開始催貨,怎么現(xiàn)在還沒收到那批油畫?
陳紅果大吃一驚,說按道理應(yīng)該早就送到了啊。于是趕緊聯(lián)系崔大神老婆的那個表兄,對方卻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找崔大神,崔大神一聽連稱頭大,說這鳥人確實有些不靠譜。要不,我去他家里找他吧。
崔大神馬上開車去了表兄家,卻撲了個空。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他,才知道那個家伙竟然在海南儋州游山玩水。見崔大神催得十萬火急,他慢悠悠地說,春運階段特殊,我也是盡力了的,但是所有交通渠道都走不通,只好暫時保存在倉庫里了。
再打電話給陳紅果時,崔大神連聲干笑,說真是抱歉了,紅果,你再等等看,等他從海南回深圳,馬上就可以補運過去。
陳紅果急了,毫不客氣地對崔大神說,你他媽的沒有這個金剛鉆,就別攬這瓷器活!現(xiàn)在誤了別人的正事,你讓我以后怎么在大芬村混下去?
崔大神依然笑嘻嘻的,說你不是女漢子嗎?會那么容易被打倒?一個女聲從他旁邊傳來,說怎么啥事都來找你?還有完沒完?
崔大神頓時支支吾吾。
陳紅果耳朵尖,在這邊幾聲冷哼。崔大神貼著話筒悄聲說,紅果,我女人是真不如你懂事。陳紅果說,你們夫妻倆的破芝麻爛稻谷就別啰唆了,趕緊讓那個什么表兄回深圳吧,爭取亡羊補牢,不然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崔大神只得又聯(lián)系表兄,要他火速回來。
表兄卻說,我就是想回也回不成啊,海南遇上六十多年難見的大霧,海面被封鎖了。崔大神說,你坐飛機吧。表兄更不依了,說天價機票,你給我報銷啊?崔大神急了,你把倉庫地址告訴我,我自己去撬門!
表兄不語。
崔大神的耳朵卻被老婆揪住了。女人作河?xùn)|獅吼狀,你他媽的這是什么意思?看我表哥公司小,就可以隨意欺侮嗎?
崔大神耳朵被吼得發(fā)麻時,陳紅果正一個勁地向那個美籍華人解釋。解釋到頭頂冒煙時,還得開著車到處找兒子。實在疲累了,忍不住要痛哭一場時,接到派出所的電話,說在大芬油畫村看到了一個男孩,但那孩子拒絕開口說話。警察加了陳紅果的微信,拍了一張照片發(fā)送過來。
竟真的是小果,孤零零地站在夜色里,背后可不就是她開的紅果畫廊?
陳紅果懸著的心頓時放下來,火速開車趕過去,卻看到那個阿金正摟著小果的肩膀在噓寒問暖。原來小果在這里徘徊兩天了。大芬村里因為春節(jié)期間不營業(yè),所以到處冷清得很。這就使小果的出現(xiàn)特別打眼。阿金在陽臺上忙活時,很快注意到這個餓青了臉的小流浪漢,便給他送了些吃喝,并讓他晚上睡在畫室的沙發(fā)上。
陳紅果連聲道謝,轉(zhuǎn)身卻對小果急吼吼地說,你怎么這么不讓人省心?
小果面無表情,拔腿就走。陳紅果一路小跑地跟著,說你什么意思,你一個人跑到這里來干什么。小果頭也不回,穿過大芬藝術(shù)廣場,走到達·芬奇雕像那里才停下,踮著腳撫摸著達·芬奇的胡子,突然說,我想在這里等我爸爸。
陳紅果倒抽一口涼氣,說你真是腦洞大開啊。小果眨巴著眼睛解釋,爸爸上次告訴我,他去大芬油畫村,是因為喜歡達·芬奇。我在這里觀察了兩天,也喜歡上了這個大胡子老頭。
豎立在廣場中央的達·芬奇頭部的青銅雕像,去年冬天不知被哪個缺德鬼盜走了,以至于人心惶惶又哭笑不得,都說這事讓油畫村的節(jié)操碎了一地。最近才新裝上去的達·芬奇似乎面貌年輕了些,還減了肥。但也無所謂,沒人在意達·芬奇到底長相如何。大家最關(guān)心的還是生意、市場和氛圍。行業(yè)發(fā)展有了更高的要求,大家自顧不暇地忙著,都差不多忘了還有這么個油畫鼻祖的存在。唯有小果不遠千里來到大芬,在此徘徊兩天兩夜,這幾乎是鐵桿粉絲了吧。
陳紅果沉默了好一會兒,摸摸孩子的頭,說給你倆照個合影吧。小果立即喜笑顏開,挨著達·芬奇,比了一個剪刀手。陳紅果咔嚓拍下來,發(fā)到微信圈里。崔大神和阿金紛紛點贊。阿金還發(fā)了一張達·芬奇頭像的速寫過來,線條流暢準確,但筆法又稍顯稚嫩。阿金說,這是你兒子畫的哦。
遺傳真是神奇。九米的兒子,天生就會畫畫。可是那又如何?陳紅果臉一黑,對小果說,好好讀書吧,少走歪門邪道!
為了表示感謝,陳紅果請了阿金夫妻倆吃飯。幾個人仍圍坐在當年那家韓式烤肉店。
當陳紅果表示不支持兒子學(xué)畫時,阿金兩口子很吃驚,說作為大芬村的孩子,走這條路不是理所當然嗎?而且,繪畫可以修身養(yǎng)性,好多大畫家都很長壽的。
阿金的老公腿部有殘疾,但整個人精神得很。大芬村這些年收留了很多懷才不遇的古典或現(xiàn)代派油畫家,他就是其中之一,所繪的勞動者系列油畫在國內(nèi)頻頻獲獎。他說,大芬是一個殘酷的好地方,留下來的全是英雄。
是的,他初來大芬時也曾備受煎熬,但是現(xiàn)在活得挺有尊嚴。
老公畫原創(chuàng),阿金開畫廊賣畫,說得好聽是一個追求詩和遠方,一個負責(zé)守住后方賺取錢糧,說得難聽是一個販賣理想,一個販賣現(xiàn)實??傊?,兩口子配合默契,小日子過得很不錯。兩個女兒去美國留學(xué),都是拿的最高獎學(xué)金。作為成功的畫商和成功的父母,他們底氣很足,說吃藝術(shù)飯就是要專注,要有工匠精神,并一再勸陳紅果讓小果學(xué)繪畫,說大不了我們來教他,保證免費。
陳紅果眼圈一紅,脫口而出,他爸爸就是因為繪畫毀了自己呀。
阿金瞥了一眼小果,再看看陳紅果,微笑著說,好吧,那我就不管閑事了。
小果不理會他們,坐在另一張桌子邊用手機搶微信紅包,突然發(fā)出興奮的尖叫,原來是搶到五毛錢巨款了。
陳紅果哭笑不得,說瞧他這點出息。阿金的老公說,都是網(wǎng)絡(luò)惹的禍,害得人心浮躁。怪不得那個九米連生了病都不愿走出終南山呢。她決定還是把小果送回老家去。
大家正在議論時,崔大神不請自到。得知陳紅果要把孩子送回老家,他說這么大一個油畫村,還容不下一個孩子?
這話被小果聽到了,立即抬頭,朝崔大神咧嘴一笑。
兩人居然見面就熟,儼然一副相見恨晚的架勢。崔大神說,叫我干爹吧。小果一吐舌頭,叫兄弟還差不多。眾人齊笑。崔大神說,也行,明天跟大哥去兒童福利院看看。
崔大神在廣州和深圳兩地之間來回跑,見多識廣,儼然成了個社會活動家。他是哪里熱鬧哪里去,最近更是頻頻參加各種公益活動。
他沒有征求陳紅果的意見。陳紅果也是不冷不熱。
第二天一大早,崔大神就來按門鈴,說要不要一起去呀。
陳紅果本想拒絕的,但小果已經(jīng)把門打開了。
他們先是在大芬美術(shù)館前面為附近居民免費畫人像素描,還拍賣了崔大神剩下的那些油畫,然后就包了一輛車,去了兒童福利院。
都說深圳是個富裕之地,生活節(jié)奏快,改變命運的機會也很多,卻很少有人關(guān)注那些難以自救的弱勢群體。今天跟他們零距離接觸,大家心里不覺沉甸甸的。分發(fā)完牛奶、衣服和鞋子之后,怕物質(zhì)幫助會挫傷孩子們的自尊心,崔大神一遍遍向他們強調(diào),你們只是暫時遭遇經(jīng)濟上的困難,并不是天生的弱者,更不會一生都是這個處境。
陳紅果哭笑不得。事實上,這些孩子,很多一出生就病殘,就孤獨,就可憐,怎么不是天生的弱者?一輩子能有多長?他們的人生注定要曲折艱辛得多。這種愛心人士偶爾的善舉,不過是一點微弱的光亮罷了。唯有長期堅持,才真正有改變他們命運的可能吧。不覺想起九米,如果他見到這一幕,會怎么說?他心地不錯,但通常處于自閉狀態(tài),其實是沒有能力關(guān)照別人的。他就像個徘徊在十字街頭的孤兒,哪怕遠隔千里,都讓陳紅果感覺到他的冷。她多想擁抱他,為他取暖。可是,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越走越遠,而且去向不明。
崔大神他們跟這里的孩子互動時,陳紅果將阿金夫妻倆拉到一邊,期期艾艾地從人間大愛談到人生終極理想,又談到道家圣地終南山,說人間處處可修行啊,大老遠地去那里修煉的人不會全是為了沽名釣譽吧。
阿金卻一句話挑明,你是想談九米吧?做女人真得有點志氣,何況你也算個女強人了。
陳紅果弱弱地辯解,我只是忽然想起他罷了。
阿金的老公則說,別小看了這些人的意志。一大批成道者,得道者,修道者,求道者,拜道者,前仆后繼。環(huán)境清苦,參禪打坐是耗盡精血,如同點燈耗油……
阿金不以為然地說,大部分人都是瞎修煉的拜道者吧。遠古的道家是不入人世在深山里修行,修的是清福長命永全。
夫妻倆論道,漸漸把陳紅果晾在一邊。至于九米到底在哪座山里修行,是否得道,阿金的老公吐著煙圈說,無可奉告,你也沒必要打聽。
藝術(shù)家有藝術(shù)家的脾性,除非特別投緣的才會玩到一塊。阿金雖然夠會做人,卻最終是圍著她老公轉(zhuǎn)的,老公說啥就是啥。這夫妻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如魚得水。他們不喜歡九米,視他為怪人,一直對他敬而遠之。
陳紅果訕笑。其實,修行不在山高,不在林深,更不在于清苦不食,而在于心靈的凈化和思維的單純,在于清高超脫的思想境界。九米夠純粹嗎?想起九米為了要回一套住房而不顧臉面的樣子,陳紅果頓覺惆悵,胸口發(fā)悶。
就在這時,手機振動,是那位美籍華人找她,又在追問那批貨的事情。陳紅果趕忙保證,一定盡快給他一個交代。
從福利院出來,小果悄悄說,我回去一定聽外婆的話,看來是受了觸動。福利院里有很多或殘疾或沒有父母的孩子。小果跟他們相比,幸福指數(shù)簡直是太高了。
陳紅果噓了口氣,說這樣挺好,你不是深圳戶口,在這邊上學(xué)也不方便。
送母親和小果上高鐵后,陳紅果轉(zhuǎn)頭就對開車的崔大神說,去找倉庫吧。崔大神面露難色,說我老婆最近情緒化很厲害。陳紅果嗓門頓時高了八度,都啥時候了,我哪顧得上陪你老婆玩矯情!你告訴她,就算我陳紅果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會對你崔大神動心!何況本宮還有個兒子呢,何況小果他爸還是一個那樣的人物呢。
這大概就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了。崔大神聽得直打嗝,說你有必要說得這么嚴重嗎?
陳紅果的語氣冷得像塊冰,就是這么嚴重!
崔大神搖頭又點頭,好吧,娘娘,小的遵命。
又下雨了。這段時間,鬼天氣一直陰晴不定??粗嚧吧系挠旯伪蹟[來擺去,崔大神握著方向盤,眉頭緊皺,一路嘮叨,我悔不該蹚渾水的,現(xiàn)在搞得他媽的兩面不是人。喂,陳紅果,有必要這么兇神惡煞嗎?九米離上帝越來越近,就是因為想離你越來越遠哦。他要是著了你的道,那還不得被你欺負死???
陳紅果不搭腔,撕了一塊面包塞住他的嘴。崔大神齜牙咧嘴好一會兒,將面包咽下去,忽然嘿嘿直笑。
陳紅果說,發(fā)什么神經(jīng)?
崔大神說,看你這青面獠牙的樣子,覺得剩女等于圣女唄。
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那個倉庫,合力將卷閘門砸開,卻被一股霉味熏得直捂鼻子。這一個多月里,陰雨連綿,再加上倉庫處在一個低洼潮濕地段,又門窗緊閉,密不透風(fēng)的,那一大箱油畫竟然全起了霉點!
對著這2000幅油畫,崔大神傻了眼。陳紅果則連連干笑,說油畫起霉,聞所未聞,我他媽真是撞大運中頭彩了。崔大神說,真沒料到會這樣,紅果,我很抱歉。
你抱歉?陳紅果說,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呢。說罷,一把甩開他,拔腿就走。卻被他拉住了袖子。崔大神說,我們可以商量,可以商量。你不要得理不饒人,真的,我盡量彌補你,真的,你要相信我!
兩人扭作一團時,后面?zhèn)鱽懋愴?。陳紅果回頭一看,竟是崔大神的老婆鐵青著臉直沖過來。陳紅果本能地閃開,將她使勁一推。那瞬間爆發(fā)出來的力氣有多大,無法形容。反正崔大神老婆朝后急退,絆在門檻上,隨即仰面倒下去,發(fā)出一聲尖叫。一縷鮮血隨即沿著小腿流淌下來。崔大神沖過去,抱住她,轉(zhuǎn)臉對陳紅果失聲吼道,你他媽的夠了沒有?夠了沒有?
13
兩個月后,陳紅果在畫廊里設(shè)計一個甩賣廣告時,阿金進來打招呼,說你這是干啥? 陳紅果說還不是那批起了霉的油畫只能賤價處理,我正為這個發(fā)愁呢。阿金嘆氣,說40萬元的損失,該怎么去索賠?就算索賠成功,失去這么重要的一家美國客戶,該怎么去彌補?前天我遇到崔大神兩公婆,正談?wù)撨@事該誰負責(zé)時,崔大神竟然掉頭就走。什么男人啊,還不如他老婆有風(fēng)度!
陳紅果搖頭,說算了吧,我哪好意思找他麻煩?
那家物流公司,磨蹭好久,才賠了陳紅果10萬塊錢。想到崔大神的老婆流產(chǎn),陳紅果就要把這錢給崔大神。通過微信告知,他卻推托起來,說算了吧,這事整的,誰也沒料到。陳紅果說藝術(shù)上的東西不好估價,多少經(jīng)濟損失都抵不上一個胎兒的命。把這句話發(fā)送給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對方從朋友中刪除。于是陳紅果把錢直接微信轉(zhuǎn)賬給崔大神老婆。沒想到崔大神老婆也拒收,只說當時為了找到那個倉庫,老崔費了老鼻子勁了。橋歸橋,路歸路,你以后有事可不要再麻煩他。崔大神的老婆說罷,嘿嘿干笑,似乎并不為流掉的胎兒哀傷。錯過做母親的機會,她好像就此變成了一個男人,著汗衫、拖鞋、大褲衩,又抽煙,又喝酒,經(jīng)常往畫家堆里扎,有時深更半夜了,還在各個畫室間串門,除陳紅果以外,跟誰都是拍肩拉手的,見面就熟。阿金就是她新交的朋友。兩個女人跑到香港去逛街,也沒見買什么東西,就是圖著一個樂。
阿金對陳紅果說,崔大神的老婆了不得,是個行動派。每次從香港那邊帶水貨過來,膽子特別大,而且還特別能說會道,如果出面開畫廊,肯定分分鐘碾壓崔大神。
崔大神的老婆想折騰些啥,外人不得而知。至于陳紅果的損失,唯有自認倒霉了,能挽回一點算一點吧。最近她睡眠太差,總覺得體內(nèi)有股火直往外竄,嘴皮子都起泡了。
阿金說,你需要出去走一走了。
于是陳紅果就參加了一個由某商會組織的溯溪活動。一行人攀著巖石順著溪流爬上馬巒山,處處有驚險,需要手腳并用。累得喘不過氣來時,手機響了,不經(jīng)意地瞄了一眼,是個陌生來電,就懶得接了。
好不容易走完全程,到馬巒山山頂時,被白霧包圍著,手機也沒了信號。
大家一起去一戶農(nóng)莊吃本地雞時,愉快地瞎聊。有個人曾在大芬開過畫廊,說一張大幅的高仿作品,出口到德國、荷蘭等地,可以賣到1000歐元。但大芬村的很多畫工得到的僅僅200元人民幣。他老婆自己湊合著仿出來的那種30cm×30cm抽象油畫,一般也就賣三五十元,如果賣到歐洲,可能價格后面會多一個零。生意難做,那點收入遠不如老婆炒房,所以他就干脆改行,開了一家二手房中介公司。
還有個人是做電商的,說每天早上五六點起床,把孩子送到羅湖口岸去香港上學(xué),真是累趴了。早知道內(nèi)地這么快實現(xiàn)二胎制,當時何必讓老婆偷偷到香港生下這個雙非兒童。香港戶口越來越不吃香了,香港人在深圳也越來越失去了優(yōu)勢。
見陳紅果不吭聲,有人說你開畫廊,屬文化產(chǎn)業(yè),事業(yè)做得高級,人又長得高級,是不是有偶像包袱啊。其他人哄笑,說人家自己也有偶像的,一個香港大帥哥哦。
于是大家鼓掌齊呼,緋聞,此處應(yīng)該有紅包!緋聞,此處應(yīng)該有紅包!
有必要嗨成這樣嗎?陳紅果哭笑不得,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手機,卻突然起身,拿出幾百塊錢往桌上一放,說我埋單,有事先走了,各位慢慢玩吧。一伙人在后面喊,美女是不是生氣了???我們都是開玩笑的啊。
陳紅果卻頭也不回,沿著山道狂奔起來。短信是阿金發(fā)來的,但手機信號時好時壞,現(xiàn)在又聯(lián)系不上了。四十分鐘后,她好不容易下了山,來到東部華僑城的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卻發(fā)現(xiàn)雙手哆嗦,握不穩(wěn)方向盤。好在手機信號又變得清晰起來,于是打電話急喚,阿金!阿金!
電話里無應(yīng)答。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掉頭一看,竟是阿金在這里候著。陳紅果的淚水奪眶而出,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阿金趕緊將她扶住,說人死不能復(fù)生。
14
九米是在西雙版納的一家小旅館里被發(fā)現(xiàn)的,周圍一堆空酒瓶。警方宣稱,他死于突發(fā)性心梗。陳紅果納悶,九米知道自己是不能喝酒的,醫(yī)生早就警告過他。
他留下幾張病情診斷書和一張賬單,賬單上把每一筆欠債都記得清清楚楚。
九米,簡歷如下:原名劉吉利,祖籍云南,三歲時隨父母赴港,很小就顯露出繪畫天賦,少時家貧,曾賣過報紙,擦過皮鞋……他患有抑郁癥,久治不愈。至于債務(wù),九米2013年開始賣房炒股,踏反了市場節(jié)奏。夫妻分居多年,但九米一直是這個家庭的經(jīng)濟支柱,一雙兒女,有個上大二,有個上高中……
事已至此,死亡真相已經(jīng)不重要了。理想主義者九米,終究沒有活成他自己想要的樣子?,F(xiàn)在是孤兒寡母的局面了,一家老小哭哭啼啼,束手無策。而陳紅果,雙手抱臂,在太陽底下暴走一個下午?;氐綒泝x館時,整個人簌簌發(fā)抖,就像一片風(fēng)中的樹葉。眾目睽睽之下,她跪倒在九米身邊,撫摸著他再無生命氣息的軀體,一字一句地說,誰沒有壓力?誰不想解脫?誰不是在努力活著?心靜一切皆靜啊,九米!你躲在深山里就算修行?死了就是得道?你這是自虐!逃避!你其實就是個懦夫啊,劉吉利!
阿金悄聲提醒,不要說了,哭吧!哭一個,你就舒服了。
陳紅果卻很快站了起來,咬牙一笑,說我的眼淚,恐怕配不上他所承受的苦難。
料理后事,得有人出頭,錢是最大的問題。相熟或者不相熟的畫家們聽聞,紛紛表示要捐款。阿金的老公還張羅著要舉行油畫義賣,卻被陳紅果攔住。陳紅果說,讓九米有尊嚴地走吧,他還不至于潦倒得一無所有。
陳紅果賣了那套房子。至于九米留下來的一百多幅油畫,阿金的老公說,如果找個平臺拍賣成功,將會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
在房價高漲的深圳,多少錢才算夠多?陳紅果搖頭,說暫時不考慮這個。
她把八百多萬元錢款和那些油畫全部交給了九米的太太。九米太太表情復(fù)雜地接過去。糾結(jié)了一個晚上,她拿出10多張畫來,說留給小果吧,他畢竟也是九米的兒子……至于那些錢,唉。
小果和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一起披麻戴孝,送別了生父,也算是認祖歸宗。在父親的葬禮上,他哭得稀里嘩啦,成長就在一瞬間。葬禮結(jié)束后,小果就變得沉靜而乖順。知道父親去了哪里,比苦苦等待而不得更讓他安心。他說自己是有爸爸的,而且是個著名畫家,帥得很。福利院的那些孩子才真是可憐,好多都是被親生父母拋棄的。媽媽,我們有時間再去看看他們吧。
尾聲
半年之后,大芬美術(shù)館舉行首屆中國大芬國際油畫雙年展。
陳紅果在那里遇到崔大神。崔大神說,最近你臉色還不錯嘛。你口口聲聲愛九米,沒想到他死后你這么快就恢復(fù)了元氣。
陳紅果凝凝神,露牙八顆,顯出九米式國際范微笑,說我的確很愛他,甚至可以為他去死,但我不是為他才活著。他出世,我入世,就當是擦肩而過唄。
崔大神注視她好一會兒,訕笑,說你現(xiàn)在真是三頭六臂了,專業(yè)酒店壁畫,3D油畫,墻壁繪畫,上門繪畫,家具飾配,100%純手繪油畫,真是啥業(yè)務(wù)都敢接啊。
陳紅果仍咧嘴微笑著,說上帝關(guān)上一扇門,必將另外打開一扇窗。自己雖然很忙,但開心啊。回家后每天煲湯,有時還去福利院看看。小果這個暑假到深圳上培訓(xùn)班,畫素描進步很大。
崔大神打斷她,說其實你可以讓阿金來教小果的,何必另外去花錢呢?陳紅果說,她現(xiàn)在跟你老婆合開了一家新畫廊,成了那美國公司的長期供貨商,生意那么忙,我哪敢打擾呢。
崔大神遲疑了一會兒,說有件事,我必須解釋清楚,我老婆在她表哥的物流公司入了股,我事先真不知道。她歷來就野心大。其實,當時你首次接單,她就很不服,暗地里跟我鬧,所以我那次回老家那么久都不敢跟你聯(lián)系。
你老婆有能耐,你不也跟著沾光嗎?陳紅果說。崔大神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像吐瓜子皮似的吐出兩個字,前妻。
哦。陳紅果不笑了,說咱們換個話題吧,或者,談?wù)勌鞖猓?/p>
崔大神也正色,咳嗽,抬頭看天。天空藍得很像天空,云朵白得很像白云,僅此而已。這么熱,還是心靜自然涼吧。比如他自己,到底還是離了婚,然后遠游一番,覺得還是大芬油畫村最有意思。大芬商業(yè)化氣氛確實很濃,但總的來說還算是鬧中取靜的好地方。
此刻,他搖著一把油畫折扇,說知道我最近為什么很少出門嗎?人是需要聚氣的,如果突然進入另外一種生活狀態(tài),就是散氣了,好久好久都收不回來。
陳紅果說,那是,大芬也是我的風(fēng)水寶地。心存善念,放下貪欲,哪里不是樂土?無論成敗得失,我就留在這里,哪兒也不去了。
崔大神牽牽嘴角,說你這是要修行嗎?
陳紅果答,這叫大隱隱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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