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祁彪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單看面相，你很難把余紅這樣一個熱情、成熟且飽含知性的女公訴人，和“女強人”三個字聯(lián)系在一起。

但是在南京市檢察院，提到余紅，那些高高大大的男公訴人說：真不知她瘦小的身體里面，怎么藏著那么多能量。據(jù)說，她的師傅，時任南京市檢察院副檢察長、第二屆全國十佳公訴人李愛君曾送給她一個綽號:“小宇宙”。

正是憑借著不斷爆發(fā)的小宇宙，余紅由“會計”轉型檢察官，承辦了一批知名大要案，先后榮獲南京市十佳公訴人、江蘇省檢察業(yè)務專家、全國十佳公訴人、人民滿意檢察官等榮譽，走出了一條獨特的檢察之路。

從會計開始的檢察人生

別樣的人生，當然需要一個別樣的開始。

余紅的檢察人生，就有一個這樣的開始。

1994年6月，南京林業(yè)大學會計專業(yè)畢業(yè)的余紅，應聘進入南京市人民檢察院，在行裝處擔任出納會計。每天她都要面對林林總總的報銷單據(jù)，工作量雖然不是特別大，但很繁雜。結算票據(jù)、開具發(fā)票、登記現(xiàn)金、銀行賬目、編制出納日報表等每一項都要耐得住性子，稍有大意，就會出現(xiàn)差錯。

剛參加工作不久，余紅還真吃了個“教訓”。

>>余紅 受訪人供圖

那段時間，報銷的發(fā)票像扎了堆兒似的，涌向財務科。當時是出納會計的余紅也不是不小心，可偏偏在統(tǒng)計結算的時候，愣是發(fā)現(xiàn)少了一張面額1500元左右的報銷單。做會計的，所經手的每筆單據(jù)都應毫厘不差，更何況是一張1500元的報銷單？

余紅前前后后把所有可能出現(xiàn)的角落至少捋了兩三遍，才在一本賬冊的夾頁中找到這張報銷單。

“這件事一直深深記在腦海里，時刻提醒自己，做事一定要認真、細心。”余紅說。

之后的會計工作中，余紅把“認真”詮釋得更加入微。那個時候，她被推舉為財務科新進人員中“最坐得住的人”。原來，除了干好會計本職工作，余紅每天還會自發(fā)地回顧總結，確保所有的數(shù)字和票據(jù)都核對無誤、擺放到位才安心。閑下來的時候，她就抱著法律書籍，靜靜地學習。

“剛進行裝處時，當時的張?zhí)庨L就說過：‘在檢察院里當會計怎么能不懂法律！’這也是我自考法律本科的原因?！庇嗉t笑著向記者介紹當時初涉法律的緣由。

南京市檢察院有這么一個傳統(tǒng)：鼓勵年輕人通過自己的努力進入檢察院主要業(yè)務部門。

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下，余紅面對從未系統(tǒng)涉獵的法律學科，更是鉚足了勁。她擠出工作空閑學一門、吃透一門、考過一門，15門學科都是這樣拿下的。久而久之，還落下了頸椎病病根。

功夫不負有心人。1998年，余紅拿到了自考法律本科文憑。2003年，余紅進入市院公訴處工作時，剛剛考取了法律碩士學位。

始于辦案的公訴生涯

余紅的成長,省去了很多傳統(tǒng)的環(huán)節(jié)。

“當書記員裝訂卷，這些我都省了。我一到公訴崗位，就開始辦案。走到現(xiàn)在，我感覺對我成長來說，最重要的還是不斷地辦案，在辦案中思考?！庇嗉t說。

2004年，江蘇省檢察院開展職務犯罪案件考核庭評比，余紅以江蘇省鐵路公司原董事長、總經理張伯端（正廳級）受賄案參評，那時進入公訴處剛滿一年的她在法庭上遇到的對手、該案的辯護律師是南京大學的一名以善辯著稱的副教授。就是這次評比，余紅以出色的表現(xiàn)獲得一等獎，也是她轉行到公訴處后得到的第一個重量級榮譽。

從此，余紅的“小宇宙”正式爆發(fā)了。

2005年是余紅進入公訴處的第三年，這一年她接手了“德隆系列案件”之一的南京國際信托投資公司及被告人張某等4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

當時審查小組的三名成員中，只有余紅是會計專業(yè)出身，自然審查南京國際信托投資公司賬目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的肩上。所有資金流向、往來應收應付款賬、明細賬等情況匯集成171本卷宗，涉案存款筆數(shù)高達323筆，涉案金額有16億元之多。

面對堆積如山的案件材料，余紅都是一一“啃”過去的，而且審查起訴工作是在偵查階段提前介入的，她還肩負著提出偵查意見的重任。

“也許前一秒，還像個會計一樣，快速地反應各項賬目數(shù)據(jù)，但后一秒，發(fā)現(xiàn)某個疑點后，又得迅速轉變成公訴人。”余紅如此形容那時的工作狀態(tài)。

連軸轉了三個月，余紅提出了60多條補充偵查意見，為辦案人員查辦案件提供了有力依據(jù)?？墒牵瑢ψ约恨k案期間已有身孕的事實，她竟然毫未察覺。

“這是我參與辦理的第一個大案，八年會計生涯養(yǎng)成的認真細致的工作經驗，給我樹立了辦好案件的信心和決心。”回憶起這段經歷時，余紅感慨萬千。

如果說100個公訴人，有100種不同的辦案方式，那么余紅辦案的最大特點就是“認真”，甚至謹慎周密到苛刻。

2009年，余紅承辦了某國有企業(yè)一名副局級干部的受賄案件。偵查機關總共認定了19筆數(shù)額60多萬元的受賄事實。余紅幾次接觸犯罪嫌疑人后發(fā)現(xiàn)，他的精神狀態(tài)極其萎靡，只是一直強調自己有自首情節(jié)，追問了卻又不配合。其實在他開口之前，余紅早就已經認真審查了19筆事實和相關證據(jù)材料，并對其中一筆8000元的證據(jù)產生了疑問。

這筆證據(jù)是偵查機關主動掌握的，經余紅審查，其中犯罪嫌疑人交代的受賄數(shù)額與證人證言之間存在矛盾，其他證據(jù)也不是很充分。更重要的是，這筆事實牽涉到犯罪嫌疑人法定自首情節(jié)的認定。如果8000元的事實成立，就不存在自首；但如果8000元事實不成立，那犯罪嫌疑人就有自首情節(jié)。

忽略就是對犯罪嫌疑人不公平。余紅篤定信念，多方求證，證人證言、受賄財物的量化標準等幾乎每一個細小的環(huán)節(jié)都不放過，最終認定這筆8000元的事實因證據(jù)不足而不成立，而自首情節(jié)也被認定下來。法庭判決時，犯罪嫌疑人因為這個自首情節(jié)，量刑上有所減輕，最后選擇服判沒有上訴。

“雖然在犯罪嫌疑人受賄的60多萬元總數(shù)中，8000元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筆，但同樣關乎公平與正義，同樣不可含糊。在我這里，案子沒有大與小、數(shù)額沒有多與少，只有犯罪事實的成立與不成立?！庇嗉t說。

最痛心的一次公訴經歷

2013年6月21日，南京市江寧區(qū)發(fā)生一起轟動全國的餓死女童案件。

未婚媽媽樂燕將兩名年幼的親生女兒獨自鎖在家中長達一個多月，其間自己在外游戲吸毒玩樂，導致孩子餓死家中。

那時候，余紅也是一位6歲女孩兒的母親。

“當時剛收到案子的時候，我像所有人一樣，憤怒、痛恨。本身我就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翻閱案件卷宗的時候，我的眼睛就紅了。翻到里面，看到現(xiàn)場孩子如燒焦一般的照片，忍不住掉下淚來?！庇嗉t說。

案發(fā)后一周，余紅提前介入到案件之中。當時案件被熱炒，各種針對公安、民政、社區(qū)的問責鋪天蓋地而來。余紅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第一次提訊，給了余紅深深的挫敗感，女童的母親樂燕的態(tài)度相當消極、破罐子破摔。對于自己吸毒后的所作所為一概回答記不清了。

因為尸體高度腐敗，鑒定意見為不排除兩名女童因脫水、饑餓、疾病等因素衰竭死亡。這起在別人眼中看起來板上釘釘?shù)陌缸?，卻讓余紅陷入了深思。

這起案件該如何定罪？連續(xù)幾個夜晚余紅都徹夜難眠，一邊是眼前不斷浮現(xiàn)的案發(fā)現(xiàn)場，一邊是樂燕毫無負疚感的模樣。

“之前我一直都覺得她罪不可恕，簡直不是人。記得我當時在想，一定要讓她受到應有的懲罰。但是后來，我對她本人有了更多感性的認識，也改變了剛開始時對她的憤怒看法。”余紅說。

經過對樂燕案的深入調查，余紅漸漸了解了樂燕的身世與成長經歷，樂燕也是個非婚生子女，生下來后，父母就沒怎么管過她。小時候的樂燕，由外婆撫養(yǎng)長大，4歲時，媽媽把她抱到南京爺爺家后，轉身就走了。從此，樂燕再沒見過媽媽……正在余紅糾結的時候，看守所那邊傳來樂燕又懷有身孕的消息。

“讓她回頭，為了孩子，也為了她自己，畢竟她才23歲?！庇嗉t定下心來，中秋節(jié)到了，她專程帶上水果、買了月餅去探望樂燕。

這一次，余紅放下身份，像一個大姐一樣，和樂燕談心，而樂燕也不再是一副對立的態(tài)度。

女童案開庭時，包括30余家媒體在內的近百位人員參與了旁聽。當庭審接近尾聲，被告人最后陳述環(huán)節(jié)，樂燕流下了悔恨的淚水，她向公訴人表達了感激之情。

最終，樂燕被判了無期徒刑，她說會好好改造，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爭取減刑，早日出來撫育孩子。因為她要學習做一個合格的母親。

>>出庭公訴餓死女童案 受訪人供圖

“這是我公訴生涯中最沉重的一次?！庇嗉t說。但是她很欣慰的是，她看到了樂燕的變化，看到樂燕內心人性的覺醒?！斑@也許就是作為一名公訴人辦案的意義所在。”

未檢公訴不能一訴了之

因為是女性，是母親，余紅對婦女、兒童有著一份特殊的關愛。

2012年9月,南京市檢察院未成年人工作檢察室成立，余紅成了第一任負責人。在成立不到一年的時間里，余紅帶領著未檢團隊創(chuàng)立了名為“一個中心、雙向延伸”的南京未檢工作新模式:“以辦案為中心,向案前預防、案后幫教延伸”。

為加強“兩個延伸”，余紅牽頭成立了青少年道德法制宣講團，志愿者兩支專門化、專業(yè)化的隊伍。宣講團自成立以來，已深入高校、職業(yè)學校、中小學開展了50余場宣講活動，受教育人數(shù)近6萬人；同時，對166名涉罪未成年人進行了幫教。

余紅常說：“公訴工作決不是一訴了之，司法也不是機械司法。在法律允許的限度內，司法不僅僅要明辨是非，也要斟酌損益，還應有對具體當事人現(xiàn)實生存的人文關懷。”

2015年4月3日，南京男童小軍（化名）被養(yǎng)母毆打的照片在網絡上引發(fā)強烈關注。

余紅第一時間從微博上得知信息，立即打電話給案發(fā)地浦口區(qū)檢察院未檢科，提出指導意見:“一是提前介入，加強對公安機關辦案的監(jiān)督與指導。二是加強對受害男童的心理救治與疏導。三是注重對涉案男童權益和隱私的保護?！?/p>

2015年4月8日，案發(fā)后第六天，從安徽老家趕來的小軍生母帶著小軍來找余紅，尋求幫助，訴說自己老家還有上五年級的孩子需要照顧，希望司法機關從輕處理養(yǎng)母(小軍生母和養(yǎng)母是表姐妹關系)，讓小軍盡快回到養(yǎng)父母身邊。其次，希望有關部門能解決其目前在南京無固定住所和生活費等實際困難。余紅認真傾聽，一方面詳細記下她的要求，一方面給她做親子輔導，幫助她化解焦慮情緒，引導她履行好臨時監(jiān)護人義務，照顧好小軍。

>>余紅 受訪人供圖

“孩子才九歲，還是棵小苗苗，要最大限度地減輕案發(fā)中受到的傷害，盡可能不留下心理陰影。”在余紅心里，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受了傷害的小軍。她陪小軍聊天，帶他到南京市檢察院專門成立的未成年人心理干預室，讓心理咨詢專家對孩子進行心理測試，通過做沙盤游戲給孩子進行心理疏導。午飯時間到了，余紅特地叫了快餐，和他們一起共進午餐。飯后，調皮的小軍纏著余紅做游戲，不一會兒，還從書包里拿出一張未完成的數(shù)學試卷，請教起余紅來。

“有一道看圖答題，我講了思路和答案，開始，小家伙不理解。過了一會兒，他屁顛顛地跑到我身邊說，他懂了，我的答案是對的?！庇嗉t笑著說，孩子很小很可愛，也很陽光，希望這次事件對孩子的傷害能降到最低。

“目前，男童在其生母的臨時監(jiān)護下，生活很平靜。希望媒體和社會給孩子一個獨立安靜的空間，不要過度曝光，打擾他的生活?！庇嗉t說，檢察機關在辦理案件過程中，也非常注意保護當事人隱私，對相關人員信息都進行了屏蔽處理。

“檢察機關最終沒有批準逮捕養(yǎng)母，社會輿論曾一度有異議，你怎么看這個問題?”記者問。

“逮捕只是一個強制措施，對養(yǎng)母有罪不捕是綜合審查本案、聽取社會各界意見等基礎上作出的慎重決定。不捕不代表無罪，養(yǎng)母還需承擔應負的法律責任，案件正在審查起訴中?！?/p>

辦案之余，余紅將思考匯聚筆端，撰寫了《大力加強公共監(jiān)護與社會機構監(jiān)護》一文，提出加強未成年人監(jiān)護監(jiān)督機制、保護未成年人成長安全等觀點。

“挽救一個孩子，就是挽救一個家庭，如何教育、培養(yǎng)和保護未成年人，讓他們健康快樂成長，不僅是家庭和學校的義務，更是全社會的責任。未成年人犯罪刑事檢察工作任重而道遠，我們要做的還很多……”余紅說。

別樣人生的別樣風采

多年來，余紅在不斷積累辦案經驗的同時，在理論研究方面也取得了豐碩成果，完完全全轉型成為一名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全能型檢察官：2012年，論文《公訴工作一體化機制研究》獲全市檢察機關研究成果二等獎；2013年，論文《未成年人檢察工作一體化機制研究》獲全市檢察機關研究成果二等獎；2015年，論文《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引入心理疏導機制研究》獲省預防研究會優(yōu)秀論文；2016年，與人合著《讓指控更有魅力》一書……2018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改革實證研究》獲省第十五屆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市第14次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

這些理論研究成果幾乎都結合了當時的熱點難點問題，從辦案實際出發(fā)，具有很深的理論研究水平。

比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改革實證研究》一文，余紅從時下熱點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入手，通過對改革試點實證數(shù)據(jù)進行研究，發(fā)現(xiàn)該項制度存在“簡易不簡”、律師幫助虛化、從寬幅度不均衡、上訴權濫用等問題，影響這項改革的深入推進，需要進行深層次的反思并提出合理化的解決對策。同時從證明標準的差異化、程序簡化的全流程、上訴權限制的層次化、法律幫助的實質化、量刑建議的精準化和剛性化等方面，提出了改進措施，希望能夠推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深入、健康地發(fā)展，為未來刑事訴訟法修改提供現(xiàn)實基礎。

“法律是公正之術，法律亦是良善之術。以法律為業(yè)，信仰法律并不斷檢視思考、尋求每一個案處理的公正與妥當，動力正是一份司法工作者心中的責任感和職業(yè)情懷?！被仡欉@些年的公訴生涯，余紅深有感觸。

2019年4月，隨著檢察機構內設機構改革的開展，余紅正式擔任南京市檢察院第二檢察部主任，站在了新的事業(yè)起點上。

希望她今后的道路越走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