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囚徒

什么是熱血？

王昌齡說，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蘇東坡說，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李清照說，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英雄的內(nèi)心，總是相通的。

南宋著名硬漢陳亮寫了一首古詩詞《念奴嬌·登多景樓》表達自己的熱血——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shè)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這首詞主要抨擊了那些只顧自己過得好，絲毫不為國家考慮的庸人。

一

1188年冬天的一個黃昏，漫天雪花模糊了萬物。鉛山（今江西上饒）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掠過一匹棗紅馬。騎在馬上的人，就是陳亮。

他看起來40多歲，身披蓑衣，一臉急切。從浙江永康出發(fā)，他已在路上奔波了好幾天。雪越下越大，他的速度也越來越慢。由于得不到充分休息，馬兒已經(jīng)極其疲憊。陳亮手上有一張手繪地圖，那是朋友幫他畫的。地圖上的小紅圈是他的目的地——稼軒山莊。在那里，住著一位落寞的大英雄辛棄疾。

兩人結(jié)識于1185年。

那一年，陳亮42歲，辛棄疾45歲，這兩個大叔一個比一個熱血。他們在抗金路上同樣堅決，在詩詞上同樣豪放，兩個人的眼睛里都容不得半點沙子。有“東方黑格爾”之稱的劉熙載評價， “同甫（陳亮）與稼軒（辛棄疾）為友，其人才相若，詞亦相似”。

他們似乎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第一次見面就喝得大醉。在此后兩年多時間里，他們互相思念，通信多達59次。在其中一封信里，陳亮專門寫了篇《辛稼軒畫贊》： “眼光有棱，足以映照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生時……”辛棄疾的帥氣和果敢，一覽無余。

試想，不深入對方的內(nèi)心世界，陳亮又怎能寫出如此貼切的文字？

雪，慢慢下得小些了，但鉆進人的脖子里，還是涼颼颼的。陳亮的心里卻熱血翻涌。

南宋之初，外交極其疲軟，卑躬屈膝之下，屢出怪事。有個大臣說，李綱，金人所不喜，豈能為相（后來李綱果然沒成為宰相）？大將韓胄北伐，中途卻被朝臣謀殺，其頭顱被寄給金人……這些怪事的背后，都有一個重要人物的默許，他就是南宋第一個皇帝趙構(gòu)。

陳亮之所以決定遠赴江西，與辛棄疾碰面，是因為趙構(gòu)幾個月前去世，宋孝宗接掌實權(quán)。陳亮終于看到了希望。

春節(jié)剛過，他便只身前往建康、京口等地調(diào)研山川地形，回家即向宋孝宗上言， “用非常之人，建非常之功”。他心中的“非常之人”，一是朱熹，二是辛棄疾，三是韓彥古（抗金英雄韓世忠之子）。這次江西之行，他就約了其中兩個。

江西鉛山，雖然第一次去，他卻一點也不陌生。13年前，首屆中國哲學(xué)高峰論壇曾在這里舉行，史稱“鵝湖之會”。參加論壇的，有朱熹、呂祖謙等人。因為廓清了知識分子內(nèi)心的迷霧，人們對這次論壇的評價很高。陳亮很希望借勢再來一次“鵝湖之會”，至于主題，他希望是抗金。

結(jié)果朱熹非常猶豫，雖然他家離鵝湖并不遠。 “能把會議提綱傳過來嗎？”他在回信中說，“要避免空談?！标惲撩靼?，經(jīng)過這些年的抗爭，朱熹不想過多評論朝廷軍政大事，只想安心做學(xué)問。他等不及朱熹的回復(fù)，便牽馬出發(fā)了，接著取道東陽，沿浙贛公路直奔鉛山。

一路上，他根本顧不上休息。“得地得，得地得，得地得……”到了，終于到了。他勒住馬，往遠處望了望。前方的山坡上，辛棄疾的木屋已隱約可見。

二

陳亮的血液里，天生就有悲壯高亢的基因。他的外曾祖父是在捍衛(wèi)家鄉(xiāng)的時候戰(zhàn)死沙場的;曾祖父也在跟北方的蠻族戰(zhàn)斗時被亂刀砍死。

上小學(xué)的時候，陳亮最喜歡看的書是《三國志》，并視青年軍事家周公瑾為偶像。到了15歲，他開始與古人對話，寫古代故事，尤其是軍事題材。3年后，他像模像樣地出了本新書，名為《酌古論》，引得出版界一片騷動。在這本書里，他以一個少年的視角，評點各個歷史時期的領(lǐng)袖和英豪。很多買書的讀者發(fā)現(xiàn)，書里有很多軍事地圖，都是對古代著名戰(zhàn)役的復(fù)盤。寫古，是為了喻今。書中有很多是陳亮對南宋時局新穎的思考。

這本書引起了地方官周葵的注意，周葵一向喜歡發(fā)掘青年人才，他也是陳亮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伯樂。但是，周老師一方面教他苦讀古籍，另一方面卻禁提抗金。這讓陳亮很苦惱，他幾乎懷疑自己遇到了一位假老師。他認為，空談心性的道學(xué)遠離現(xiàn)實，并不能對抗金事業(yè)有所幫助。剛好，一向成績很好的他在兩次科舉考試中都落榜了（也有人說他是故意考砸，讓老師對自己失望），索性鉆到自己的軍事世界里去。

乾道五年（1169年），朝廷再次與金人媾和。

聞訊，官場人士一片歡呼雀躍。唯獨陳亮大哭一場，他以布衣身份連上五疏，力陳抗金之必要，這就是著名的《中興五論》。趙構(gòu)一直在官里研究養(yǎng)生，根本沒有時間理會滿腔熱血的他。陳亮的每一次上疏，都會引來百官的譏笑。

慢慢地，他有些等不起了。

趙構(gòu)雖然一輩子都很窩囊，卻特別能活，是中國歷史上最長壽的皇帝之一：20歲即位，在位35年，退位后又做了25年太上皇。連他的接班人都被熬死了——他以80歲高齡去世后一年多，孝宗皇帝趙昚（shen）駕崩。

漫長的歲月里，陳亮的心有些發(fā)涼，只能寄情于文學(xué)作品。他此時的詩詞大多以景諷世，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不平。

1185年秋，南宋大理少卿章森等人出使金國，陳亮特地寫了一首《水調(diào)歌頭》——“不見南師久，謾說北群空……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他警告金國悍匪：南宋是一頭睡獅，待它醒來，整個世界都會顫抖。

大宋會醒過來嗎？這只是仁人志士們的夢想。西湖邊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人人都只關(guān)心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沒人再說抗金的事。每次想起來這些，陳亮內(nèi)心很是憤懣。《念奴嬌·登多景樓》即是陳亮這個時期的心情寫照。那首詩，他寫好后馬上寄給了遠方的辛棄疾。

現(xiàn)在，他真的馬上就要見到辛大哥了。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歷史上有名的屠馬事件。

辛家附近有一座小木橋，因為太窄，又堆滿積雪，陳亮的棗紅馬很是畏懼，它三次揚起馬蹄，卻三次后退?！皼]膽子的東西！”陳亮忽然抽出寶劍，砍下馬頭。辛棄疾聽說陳亮要來看自己，早站在家中二樓陽臺上，向遠處眺望，剛好看到陳亮斬馬的一幕。 “還有這種操作？”辛棄疾心想，陳亮“真乃大丈夫也”！

當(dāng)時的辛棄疾已經(jīng)進入人生第四個本命年，正生著重病，連夜咳嗽，腿像灌了鉛一樣抬不動。七年前（1181年），因遭王藺誣陷，他被削去官職，徹底雪藏。在朋友的推薦下，他決定在鉛山瓢泉定居。那里不僅山清水秀，地理位置更是上佳——進，可隨時聽朝廷召喚;退，可隨時享受田園生活。

辛棄疾對時局仍然有奢望?？吹疥惲猎阶咴浇?，他興奮得忘乎所以，拔腿就往外跑，高燒頓時退了大半。在樓下，辛棄疾和陳亮來了個熱烈的熊抱。 “你來了？”“我來了?！薄澳阏娴膩砹?？” “我真的來了?！边@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動人的英雄情誼。

酒酣之際，辛棄疾即興寫詞，這是一首可以載人中國文學(xué)史的作品《賀新郎·同甫見和再用韻答之》： “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露頭飛雪……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大雪圍著他們，肆無忌憚地狂舞。

雪是寂寞的，但人比雪還寂寞。

三

陳亮的一生，鐵骨錚錚，難免招致報復(fù)。

淳熙五年（1178年），他連續(xù)三次上書，批判了自秦檜以來朝廷茍安東南一隅的國策，以及讀書人拱手端坐空談的不良風(fēng)氣。宋孝宗大為感動，想重用他。不料陳亮一口拒絕，因為正當(dāng)紅的一個大臣想拉攏他，陳亮不想讓那個大臣得逞。

結(jié)果，不久即有人向刑部控告他。刑部侍郎何澹素早對陳亮懷恨在心，以“言涉犯上”逮捕他，并施以酷刑，以致“笞亮無完膚”。宋孝宗得知后，還算有點良心，連夜下詔免去陳亮的死罪。不久陳氏家族中一個家丁殺人，卻誣告是陳亮指使的，陳亮與父親都因此下獄。多虧好友辛棄疾等人出手搭救，陳亮再次免死。

淳熙十五年，陳亮建議“由太子監(jiān)軍，駐節(jié)建康，以示天下銳意恢復(fù)”，直接打了很多投降派的臉。結(jié)果，很快他就再次人大理寺獄——直接原因是某次鄉(xiāng)宴上，同桌有人回家后猝死，其家人稱是陳亮下毒謀害。幸得少卿鄭汝諧在宋光宗面前求情，陳亮才免于一死。

那些年，陳亮確實不幸，遇到了太多的戲精。但是，陳亮仍在心中暗暗想：投降派，我還會繼續(xù)diss你們！當(dāng)然，他偶爾也會在日記中抱怨： “亮濫膺無須之禍，搜尋竟不得一筆之罪……可謂吹毛求疵之極矣。”

英雄也是人，他的心，真的累了！

陳亮不僅是無辜的，還是大宋的驕傲。但終其一生，他始終未獲得重用，因為投降派被他罵了個遍。

紹熙四年（1193年），51歲的陳亮忽然重回考場，參加當(dāng)年的全國進士統(tǒng)一考試，一不小心中了狀元，隨即被授職簽書建康軍判官廳公事（地級市的市委辦公廳主任）。

很多人覺得陳亮終于熬出頭了。可是，他次年就因長期憂患勞神，永遠離開了他愛著的世界。崇拜英雄，后來自己也成了英雄。陳亮就是這樣一個熱血的漢子。

如何概括他的一生呢？《宋史》中曾有數(shù)千字陳亮小傳，里面寫道， “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fēng)生，下筆數(shù)千言立就……”但那句開篇之語，更為精準傳神——“亮，生而有光芒”。

是?。∪嘶钣谑?，如果沒有鋒芒，失去光芒，豈不是白活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