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蘇舜欽《望太湖》一詩為當前各類詩詞鑒賞辭典鮮有收錄,學(xué)術(shù)界對其所抒情感理解不一,或以為是客居蘇州的思鄉(xiāng)之作,或以之為排解心憂的田園之作,或認為是不與世爭的歸隱之作,或解讀為渴望用世的請纓之作,亦有持兼有者。文章結(jié)合蘇舜欽的人生經(jīng)歷與相關(guān)作品,對其情感寄托試作深入探析。
關(guān)鍵詞:蘇舜欽;望太湖;情感;分析
作者簡介:程振理,江蘇省蘇州中學(xué)教師,正高級教師,江蘇省特級教師,江蘇師范大學(xué)、蘇州大學(xué)兼職碩導(dǎo),江蘇省蘇派作文教學(xué)研究中心研究員。(江蘇 ?蘇州 ?215000)
中圖分類號:G633.3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671-0568(2019)13-0014-02
蘇舜欽是北宋著名詩人,祖籍梓州銅山(今四川中江),曾祖時遷至開封(今屬河南)。曾任縣令、大理評事、集賢殿校理、監(jiān)進奏院等職。慶歷五年(公元1045年),因支持范仲淹的慶歷革新,為守舊派嫉恨彈劾被削職為民而避居蘇州。次年以四萬錢購得原吳越國王錢镠的貴戚孫承佑的廢園,“構(gòu)亭北碕”取其名曰“滄浪亭”,自此“觴而浩歌,踞而仰嘯,野老不至,魚鳥共樂”。
蘇舜欽在蘇州期間著有大量詩文,與宋詩“開山祖師”梅堯臣合稱“蘇梅”?,F(xiàn)存有《蘇學(xué)士文集》詩文集,《蘇舜欽集》16卷,《四部叢刊》影清康熙刊本等,其中有一篇題為《望太湖》的作品:
杳杳波濤閱古今,四無邊際莫知深。
潤通曉月為清露,氣入霜天作暝陰。
笠澤鱸肥人膾玉,洞庭柑熟客分金。
風(fēng)煙觸目相招引,聊為停橈一楚吟。
學(xué)術(shù)界對這首詩所抒情感理解不一,那么,蘇舜欽在《望太湖》中究竟抒發(fā)了怎樣的情感呢?
若要精準領(lǐng)悟蘇舜欽在《望太湖》中所抒之情,則須逐聯(lián)分析詩人所寫之景。“言為心聲”,透過詩人筆下的人事景物,總能揭開其隱晦情感的面紗。
首聯(lián)“杳杳波濤閱古今,四無邊際莫知深”,描繪了碧水遼闊、煙波浩渺的太湖景象。太湖又名五湖、笠澤,自古以來就是文人墨客流連之地,蘇舜欽削職為民閑居蘇州后,立于岸邊放眼無邊無際的太湖水域,不禁感慨自然之力的恢宏與深厚,“閱古今”“莫知深”分別從時間和空間上反襯了人生的短暫與渺小。此聯(lián)意境開闊,格調(diào)平實,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對眼前壯闊景象的贊嘆與對歷史滄桑浩渺的感慨。
頷聯(lián)“潤通曉月為清露,氣入霜天作暝陰”,詩人由首聯(lián)的遠觀聯(lián)想而轉(zhuǎn)為具象表現(xiàn)。蘇舜欽選擇了湖面上的典型意象“水氣”,由近及遠、由低到高、虛實相生地描繪湖天水氣的獨特現(xiàn)象:早晨,濕潤的水氣凝為清明的露水;傍晚,水汽蒸發(fā)如迷蒙的煙霧。詩人借助水氣晨昏的變化再現(xiàn)了富有變幻的太湖風(fēng)光,可謂詩中有畫,富有動感。這種變幻多姿的太湖美妙景象中,既有清明的露水,又有迷蒙的煙霧,似乎隱喻著詩人閑居蘇州的復(fù)雜心境:一方面遠離了朝堂紛爭,擁有了一份難得的純凈;另一方面又因遭彈劾不得不閑居于此,內(nèi)心不免有些迷茫。這種因景象變幻而聯(lián)想到人生變遷的矛盾心境,詩人在《水調(diào)歌頭·滄浪亭》中也有所涉及:“擬借寒潭垂釣,又恐鷗鳥相猜,不肯傍青綸。刺棹穿蘆荻,無語看波瀾?!币馑际牵赫嫦朐诤涞奶端写贯?,但又擔(dān)心鷗鳥猜疑妒忌,使魚兒都不肯游近釣絲旁。還是劃著小舟穿過蘆荻去,默默地觀看湖面浪涌濤蕩。
頸聯(lián)“笠澤鱸肥人膾玉,洞庭柑熟客分金”,詩人進而描寫太湖地區(qū)富饒誘人的美食生活?!绑覞伞保刺e稱(一說指太湖支流三江之一吳淞江),湖中盛產(chǎn)鱸魚,鮮嫩肥美?!岸赐ァ?,指太湖之畔洞庭山,又分東山與西山,山上遍種柑橘,甘甜爽口。詩人選取“鱸魚肥”“柑橘熟”的典型之景加以描寫,既切合時令,又緊扣地域特點;尤其以“玉”和“金”比喻肥美的鱸魚和成熟的柑橘,寫出了太湖物產(chǎn)之盛;以“人膾玉”和“客分金”寫出了過往太湖的行人旅客爭相品嘗美味的情景。此聯(lián)以高度凝練的語言藝術(shù),表達了詩人對太湖甜美生活的深摯贊美之情。
尾聯(lián)“風(fēng)煙觸目相招引,聊為停橈一楚吟”,“風(fēng)煙”指太湖美景;“招引”是“吸引”之意。“楚吟”指吟誦楚歌《楚辭·招隱士》中“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的詩句。在這里,詩人將太湖風(fēng)煙人格化,把自己被美景吸引說成是太湖風(fēng)光在招引他,表達了詩人為太湖美景自然風(fēng)光吸引而心生眷戀之情。詩人借楚歌表達有心長久駐足這難得的自然美景之中,暗含從此遠離塵世、不問朝堂的歸隱之意。“聊為停橈”是姑且停船的意思,說明詩人現(xiàn)實中并未完全舍棄入世之心,故只能“暫且停船”,長嘯“楚歌”,醉心于眼前短暫的忘我情懷,正所謂“王孫游兮不歸”。蘇舜欽在《滄浪亭記》中的一段話可為佐證:“予既廢而獲斯境,安于沖曠,不與眾驅(qū),因之復(fù)能乎內(nèi)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閔萬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為勝焉!”意思是:我雖已被削職為民卻獲得這樣的勝境,安于沖淡曠遠,不與眾人一道鉆營,因此又能夠使我的內(nèi)心和形體找到根本,心有所得,笑憫萬古。尚且沒有忘記內(nèi)心的主宰,自認為已經(jīng)超脫了。
由此可見,蘇舜欽在《望太湖》中的確有著多種情感:既感慨于眼前太湖的浩渺景象,又感嘆于歷史時空的滄桑迷茫;既慶幸于遠離朝堂的難得清靜,又夾雜著閑居蘇州的茫然心境;既眷戀于太湖風(fēng)光的富饒美麗,又渴望于哪怕短暫的超然歸隱。從詩作的意象選取和意境格調(diào)上來看,詩人更多的是對太湖美麗風(fēng)光與物產(chǎn)富饒的贊美之情,以及由此生出的超脫歸隱之意,盡管尚存入世之念。這種融情入景的山水田園情懷與王維《山居秋暝》中的“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有頗多相似。
然而,蘇舜欽在《望太湖》中究竟有沒有寄托思鄉(xiāng)的情感呢?
按常理推測,蘇舜欽遭遇免職后閑居蘇州,應(yīng)當牽掛惦念曾經(jīng)居住多年的開封舊家,也應(yīng)當在《望太湖》這樣的山水詩中寄托所謂思鄉(xiāng)之情的。然而,他是因慶歷革新遭到反對派的誣陷彈劾而被削職為民,然后不愿意在那個令自己“心志蟠屈不開”的地方居住,而自己主動遷居到蘇州來的。正所謂“跡與豺狼遠,心隨魚鳥閑”,此時的蘇舜欽對舊家已無眷戀之情,至少在他剛到蘇州的短期內(nèi)并無思鄉(xiāng)情感。
這一點從蘇舜欽到蘇州后很快于府學(xué)東鄰購置修建滄浪亭亦可見一斑,他在《滄浪亭記》一文中說“形骸既適則神不煩,觀聽無邪則道以明”,意思是:形體已然安適,神思中就沒有了煩惱,所聽所聞都是至純的,如此人生的道理就明了了。
至于蘇舜欽為什么要閑居蘇州而沒有回四川銅山祖籍,一則因為銅山地處偏僻、路途遙遠,況且自曾祖時代已舉家遷至開封,其對四川老家其實早無太多情感;二則因為蘇舜欽青年時慷慨有大志,是慶歷革新的健將,素與師友范仲淹甚為交好,彼時范仲淹家已遷居蘇州多年。加之蘇舜欽此時以遷客身份,對“瀟灑太湖岸,淡佇洞庭山”的蘇州情有獨鐘,他內(nèi)心的憂愁憂思只能寄托于令人“耳目清曠”的江南山水園林。因此,詩人喜愛并陶醉于眼前的太湖美景,與自古以來文人墨客仕途失意寄情山水田園是一個道理。
那么,蘇舜欽《望太湖》是否渴望用世的請纓之作呢?
有人依據(jù)尾聯(lián)“風(fēng)煙觸目相招引,聊為停橈一楚吟”認為蘇舜欽有意心存用世,寄望于朝廷有朝一日“相招引”,自當“聊為停橈一楚吟”。這只能說是字面上的意義曲解。為什么呢?第一,前面已經(jīng)分析了尾聯(lián)的寫景,詩人是被眼前的太湖美景所吸引,從而眷戀流連進而頓生歸隱之意;第二,剛剛經(jīng)歷了“削籍為民”的蘇舜欽此刻驚魂未定,不可能短期內(nèi)頓生用世之心,否則他根本沒必要“以錢四萬”購置修建滄浪亭。
蘇舜欽雖以儒家自居,但也同時濡染道家思想較深。無論是早期的“任化而無系,陶然天壤間”,還是被削職后的“萬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羈苦俗人輕”,都表明他深受老莊思想影響。據(jù)說蘇舜欽當年被廢后自覺“取辱于都城,使人指笑哀憫,我亦何顏面”,決意要遷居吳中,友人韓維責(zé)以“不以義相就”,其則對之以“人生內(nèi)有自得,外有所適,亦樂矣!何必高位厚祿,役人以自奉養(yǎng),然后為樂!”可見,避居蘇州的蘇舜欽是歸隱心情有之,請纓之意斷無。
綜上,筆者認為蘇舜欽在《望太湖》中所寄托者,更多的是對太湖美麗風(fēng)光與物產(chǎn)富饒的陶醉欣羨贊美之情,以及由此生出的短暫超脫不歸之意。
責(zé)任編輯 ? 黃 ?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