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fēng)
從來沒寫過什么人的“印象記”,這兒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從前鄙人當(dāng)了很多年城市記者,采訪過的人上萬,皮膚顏色集齊,語種豐富,覺得人留給我的印象大致能歸成一定類別,特別沒興趣研究類別里的個體。相同類別里的哥們氣質(zhì)相近,對記者而言,想起一個就拉出一串。柚子歸柚子,橙歸橙似的。
應(yīng)邀寫寫雷默,雖然某種程度上是卻之不恭,也因為雷默在我印象里歸了一個挺好的類。歸到這類別里的人人數(shù)不眾,頗得我個人好感,以至于覺得寫一寫也算一樂。何樂而不為?
提綱挈領(lǐng)地說,雷默是個寬人。
身寬,一目了然。心寬,需要實事上體會。
朋友圈觀察人肯定是失真的,但可以看看雷默愿意顯示自己的哪一面。每次他一冒泡,大家都笑。不是到田里偷魚摸鱉,就是弄一碗普通面條,說得跟國宴廚房剩下的一般。作為動物福利主張者,看見那些野生黃鱔紅色鯉魚被他紅燒清蒸,很想哪天把他騙下河里去,讓他戴著潛鏡被美麗的水下世界凈化一番心靈。最近此君背著燒香袋子帶老婆孩子旅游,其碩大身軀騎在一只小騾馬上,又引起了朋友圈的起哄和“公憤”。
我知道他當(dāng)年沒報考戲劇學(xué)院是他沒選對路,最近一次去他新辦公室拜訪,看見墻上美滋滋掛著一塊地方政府頒發(fā)給他的所謂“工作室”銅牌,更讓我覺得大伙兒寫小說就像歐洲美國的工人聚到酒吧柜面上吹牛,潛意識是想把自己走錯方向那事兒忘掉。
但是,他跳進朋友圈那種喜氣洋洋的勁頭很純正,能讓人看著舒一口氣,一瞬間心寬體胖。
我是2015年開始認(rèn)真發(fā)表一些小說的。認(rèn)識雷默是開寫之初,時間上看我們應(yīng)屬新朋友。大家知道,這個世道,老朋友是時間捂出來的,類似于環(huán)境的一部分,容易保持;新朋友往往來自于事務(wù)關(guān)系或供求關(guān)系。人到了一定年齡,累受調(diào)戲或打擊,很難再對生人熱情奔放,或沒精力再發(fā)展彼此間敞開心扉的朋友關(guān)系。想必我如此,雷默也如此,所以,能成為新朋友先要越過一些障礙。
那時,我苦于蠻頑固的胃潰瘍,覺得自己不再適合做跨國企業(yè)緊張的“危機管理”工作,決心轉(zhuǎn)行寫小說。不認(rèn)識任何一位文學(xué)編輯,笑呵呵托城里朋友介紹,去雜志社找找感覺。本想當(dāng)過記者的人見見編輯,肯定一見如故。沒想到幾次下來,發(fā)現(xiàn)搞文學(xué)刊物的編輯和報社編新聞的編輯非常不同。他們同你一見面,不像報社編輯稱兄論弟說上五十個笑話讓你自在下來,而是聚精會神地琢磨你,氣氛跟考察保險推銷員似的。
我也不特別傻,當(dāng)了幾回傻瓜,漸漸也就有點卻步了。
《芙蓉》雜志的楊曉瀾是個異類,他讀了我好朋友陳轉(zhuǎn)去的我的一篇小說,歡天喜地在電話里對我說我喜歡,立馬留用了。然后他就介紹雷默給我,叫我盡管自己同雷默聯(lián)系,因為他本人也沒見過雷默。故事開始于這里:我受了楊曉瀾的溫暖,就喜洋洋給雷默發(fā)手機短信說我是寫小說的某風(fēng)。
等了蠻久,回復(fù)來了,沒幾個字,冷冰冰的,活像對付小貸公司的放貸員。
我記得我很耐心又跟他自我介紹了幾句,問去寧波同他聊聊小說可好。
等了好久,回復(fù)還是來了。我感覺這編輯要么我搞錯了可能是個女的,而且把我當(dāng)成了親戚介紹的相親對象。說不樂意見吧,門沒關(guān)死;說樂意吧,我已感到一身毛了。
可是不行啊,小說已寫了一堆。就是武大郎賣炊餅,也要挑擔(dān)子多走幾條街吧?上海離寧波不遠,寧波又是我喜歡的城市,還有好朋友在彼,于是我擇吉日迤邐往甬而去。
說實在的,見不見得上雷默,我心里沒底。因此我約了寧波電視臺的主持人晚上吃飯,下午若不順利,就當(dāng)來寧波找老友聊天。
還好,高鐵進城時我給雷默發(fā)了個手機短信,說我來了。等我上了出租,他說在蒼水大廈等我去。完美。
我在古舊狹窄的蒼水街頭進了水果小店。送禮不雅,空手則不宜。記得我選了幾只蘋果一捧香蕉,才二十幾元,鐵定論不上利益輸送,大搖大擺就進樓里了??茨菢欠抗排f失修,心想常年在這地方辦公,一個人若不能心靜如水,就肯定落得天天抓耳撓腮。不曉得雷默如何?心里暗好笑,想著等會兒是碰上一個沉悶的怨婦呢,還是個戴深度眼鏡的蝦背夫子?
一串小辦公室互相挨挨擠擠,我以既能招呼女士又能對付男人的聲調(diào)試著喊了聲“雷默”。手里提著果子,正如鄆哥那日去訪王婆。喔喲,嚇我一跳,小門洞里低頭鉆出個魯智深!
這長相“大一號”的男編輯招呼我進去,提著一只原始社會的熱水瓶打熱水去了。回來泡上綠茶,寒暄幾句,我們就交淺言深地談起小說來了?!坝惺裁春脤憽笔俏覑壅f的,我肚子里很多經(jīng)歷過的事要吐;“怎么寫”是編輯先生的專利,雷默打乒乓一樣應(yīng)付我胡侃的“特別題材”。我說到哪里,他如影隨形追到哪里,還引用很多外國寫小說的家伙們吹過的牛。
轉(zhuǎn)眼我大概喝了他多達兩只熱水瓶的茶水,說得喉嚨都有點痛(平時在家一個人悶頭寫,已不習(xí)慣神侃)。我發(fā)覺他談興正濃,沒準(zhǔn)備送客的意思。我大概那個點上才認(rèn)真起來,開始忘記了自己是自己小說的“推銷員”,相信雷默關(guān)注的是我能不能寫出“好看的小說”。他還不認(rèn)識我,他有點像一個“買手”,正在付出一個下午的時間考量我手里到底有沒有好貨。大概看出我可能傻,但肯定不是個騙子,此兄的口氣慢慢友好起來。
就這樣我記了雷默一個好,就是他還肯正常地聽我嘮叨我關(guān)于小說的私人意見。這些私人意見肯定充斥著謬誤,但他似乎在使勁兒分辨除謬誤之外還躲沒躲著有價值的東西。
楊曉瀾真是陽光燦爛一個好人,沒過幾天他特意打個長途電話給我:“你見過雷默了?雷默跟我說你像是能寫出好東西來的人?!?/p>
他沒見過我,也從沒見過雷默。我覺得好笑。
回憶起來我想:確實有其他陌生人在寫作上給過我更強有力的支持和純粹的友誼,但在我剛開始寫的迷途里,在無從逃避的諸多冷漠與拒絕中,是楊曉瀾和雷默那種自然和欣喜的認(rèn)可,那種天然的寬大,讓我獲得一種光亮。借著這亮,我還能保持住平衡,相對愉快地前行。
我發(fā)表在《文學(xué)港》上的第一篇小說是《完蛋》。一個孤芳自賞的畫家中了買家的計,被割下一只睪丸,以保證收購下來的一幅拿破侖像是他最雄性的作品。
后來,《文學(xué)港》又發(fā)了我一個中篇《左撇子》和另一個中篇《年會》,前者寫被“糾正”的手的心靈投影,后者寫的是外企如何獨特地解雇高管。這幾篇小說對我的寫作都很重要,但題材卻離得很開。我喜歡這樣,我的色譜比較廣,這讓我擁有寫作的自由感。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放任我這么干,有人提醒過我要形成風(fēng)格和辨識度,可我就喜歡東一下西一下,秉性難移。雷默個子大手面大,我知道他不在乎我晃來晃去,甚至有點喜歡這種晃來晃去。所以,我一旦有稿子“漂移”太遠,星際迷航,我就安慰自己最后可以交給雷默。
某一天開始,我也找到雷默寫的小說來“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追火車的人》啦、《大樟樹下烹鯉魚》啦、《告密》啦,還有他炫耀的那幾篇得了文學(xué)獎的“杰作”。我覺得文如其人,他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純真,這東西是什么,說不清楚,但就在故事里,像是畫的背景色。
有一天我獨自在琢磨為何同樣投身于寫作的人,有的一句話沒講,就感覺投契,而有的為何你聽了又聽,反正渾身不太放松。
我想起雷默,有了答案。問題恐怕在我自己的性情上。我是個心細(xì)的人,適合和寬大的人交交朋友。別人要是同我一般細(xì),好比萬千暗器銀針在空中飛,武功再高,你也總得屏氣凝神吧,累。同寬人雷默在一起,說了過頭的話他也沒反應(yīng),甚至還會同樣說出一句不妥當(dāng)?shù)脑拋?,讓你覺得彼此彼此。
前不久我父親病危,他的肺多年病變,功能已經(jīng)失去了百分之九十,肯定無力回天。這時候當(dāng)兒子的就非常糾結(jié)痛苦:不把全套現(xiàn)代醫(yī)術(shù)用上去搶救吧,能心安嗎?可是眼看他那般吃苦,再讓他多吃一兩個月常人不能體會之苦?
不曉得為什么我想來想去就同雷默訴了訴苦,雷默即刻回微信:主意你拿。老人以減少痛苦為原則。
他年紀(jì)比我小,但他的寬,讓我忘記了年齡上的一點點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