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世琳[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2]
前人多認為悲劇《雷雨》中的蘩漪為新女性,但筆者在細讀之下,發(fā)現(xiàn)此乃誤讀。蘩漪并非新女性,她本質上仍是困于深閨的舊式女子。后文將對此展開論述,并希冀著能對未來的曹禺話劇研究有所啟發(fā),有所幫助,且有所裨益。
首先,就本質而言,蘩漪確是一名舊式女子。在《雷雨》劇本中,當聽說兒子周沖喜歡上了侍女四鳳,并想娶她為妻時,蘩漪的神情相當不高興,她“疑懼”“驚愕”“眼睛暗下來”“沉重”“覺得十分可笑”,并用一系列的語言表達著自己的反對立場,“我怕她這樣的孩子不會給你幸福的”?!安贿^我怕你走錯了。第一,她始終是個沒受過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歡她,她當然以為這是她的幸運?!薄拔业膬鹤右⒁膊荒苋⑺?。”“你真是個孩子?!鞭冷糁猿址磳α?,原因很清楚,她認可的是舊式的婚姻觀,即“門當戶對”的那種,而在她眼里,四鳳只是一個下等人,是配不上周家的。可細思之,四鳳是周萍現(xiàn)在的情人,也就是蘩漪最大的情敵,如果四鳳嫁給了周沖,蘩漪不就更有把握重新占據(jù)周萍了嗎?所以四鳳嫁給周沖,對蘩漪心心念念的愛情是絕對有利的,她應該贊成周沖的,但她沒有。這更證明了她內心封建婚姻觀的根深蒂固,這種婚姻觀的堅固甚至超過了她為之瘋狂的愛情。而且蘩漪所持的門當戶對的婚姻觀與周沖清新單純的婚姻觀形成鮮明對比,愈發(fā)顯出蘩漪婚姻觀的陳舊與腐朽。再比如當周萍要走時,蘩漪竟然提出:“你要把四鳳接來——一塊兒住,我都可以”,從這種一夫多妻的舊式婚姻觀中已然可以看出蘩漪的舊式本質。蘩漪的舊式婚姻觀從當時曹禺自己的戀愛婚姻觀中就可見折射。曹禺在與鄭秀戀愛后,發(fā)現(xiàn)雙方其實并不合適,他自己深感痛苦,但還是受舊式婚姻觀的束縛,沒有分手,繼續(xù)訂婚,一步步戴著枷鎖勉強走下去,就如朋友葉子所言:“大概曹禺還有舊的道德觀念,既然已經(jīng)戀愛了,就不好再改變,不好不訂婚,就很勉強地訂婚了?!?/p>
而且蘩漪在內心深處始終是依附男人的,有典型的寄生心理。她陪了活閻王十八年,周家都快把她悶死了,她卻從未想過自己獨立地走出周家,“尚未形成自覺的獨立意識”。她始終盼望著別人來拯救自己,卻從未想過自己來拯救自己。直到周萍要離開了,她才想到了離去,卻還是依附著男人離去,只不過這個男人,從周樸園變成了周萍而已。她始終沒有獨立的自我,似乎只有依賴著男性,她才能感受到生命的質感和安然。
《雷雨》里蘩漪曾這樣譴責周萍:“是你把我引到一條母親不像母親,情婦不像情婦的路上去。”可見蘩漪從骨子里還是重視名分的,不然她不會對名分的模糊如此介意,甚至怒斥,從中可以看出,舊思想枷鎖對她的束縛之重。
此外,蘩漪的等級觀念、門第思想相當嚴重。在她眼里,人因身份、地位、錢財被劃分為了三六九等。四鳳是侍女,家窮,自然只是一個下等人而已。對比之,在周沖眼里,他并不在乎錢與權,他在乎的是人本身,“反正她是我認為最滿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單純,她懂得活著的快樂,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勞動有意義。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嬌生慣養(yǎng)出來的人?!边B周萍都不過多在意四鳳的身份,覺著“她不過就是窮點”。對比的手法歷來被曹禺所重視,“他講過一句話,也是很重要的戲劇創(chuàng)作方法:‘沒有對比就沒有戲劇?!宋锓矫嬗性S多對比的寫法,性格的鮮明性,是通過對比表達出來的,互相襯托,這是他的作品中的一個特點?!笨梢姴茇窃谶\用周沖、周萍的平等價值觀,對比蘩漪的等級觀念,以此突出蘩漪的舊。
《雷雨》 的蘩漪小傳里,曹禺開門見山地說“她是一個中國舊式女人”,直接點明了蘩漪的本質——“舊式女人”。緊接著寫蘩漪的喜好,她愛好詩文,常一個人作詩寫字,通身穿黑色,連喜好也呈現(xiàn)為典型的舊式。蘩漪的舊式習氣可聯(lián)系到作者曹禺的喜歡傾向。曹禺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從小看過各種古代戲曲,背《戲考》,上私塾。連曹禺自己都承認自己接觸的多是封建傳統(tǒng)文化,“不熟悉外國的東西,讀了印象也不深”。而在曹禺的成長經(jīng)歷中,他接觸過不少這樣的舊人,比如在考清華期間,曹禺寄住在徐家,這是典型的舊式大家庭,徐毓棠的外祖父還是一位清朝遺老,曹禺也由此染上了不少這樣的舊習氣。比如他常一邊鞠著很深的躬,一邊說:“我住在二院九十八號,請光臨?!睂O浩然回憶起那一幕,坦言道:“逢人便鞠躬,我看了都覺得不自然?!倍茇呐f式習氣自然會有意無意間融入他的創(chuàng)作中,融入對人物蘩漪的塑造中。
蘩漪曾這樣解釋自己不肯搬離老房子的緣由,“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歡它,我總覺得這房子有點靈氣,它拉著我,不讓我走?!崩戏孔拥睦嫌l(fā)融入蘩漪的靈魂深處,但周萍卻拼了命地想逃離這令他窒息的房子。蘩漪在某種程度上是迷信的,相信一些不可言說的神秘靈氣,而曹禺在寫《雷雨》時,也表示受到了某種命運的控制。深受基督教文化影響的他,自然會將這種對命運,對上帝的感受浸透到蘩漪的血液里。
在更深入的經(jīng)濟層面,蘩漪也是依附于男人的,她沒有任何經(jīng)濟獨立可言。周公館于她,不僅是牢籠,還是生存的依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根源。魯迅曾在《關于婦女解放》一文中寫道:“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經(jīng)濟權,我以為所有好名目,就都是空話……必須地位同等之后,才會有真的女人和男人。”因此,蘩漪并非真正的新女性,只是籠中金絲雀般的舊式女子。這種舊式女子在曹禺的作品中也相當常見,比如委身于富商的陳白露,被封建家庭逼死的瑞玨,寄人籬下的愫方等。
前人將蘩漪誤讀為新女性,很重要的依據(jù)就是蘩漪的離經(jīng)叛道。然而細細分析,會發(fā)現(xiàn)蘩漪的種種瘋狂并非源自于新女性的新思想,而是一種最原始的野性。正如蘩漪小傳所述,“她也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膽量,她的狂熱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決斷時忽然而來的力量”,“她有火熾的熱情,一顆強悍的心,她敢沖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獸的斗……情熱燒瘋了她的心”,“她的生命燒到電火一樣地白熱”,極端,艷麗,郁熱,就這樣落在了情熱的火坑里,離經(jīng)叛道著,而這種野性正來自于作者本身。曹禺在《雷雨》 序里承認道:“《雷雨》 可以說是我的‘蠻性的遺留’,我如原始的祖先們對那些不可理解的現(xiàn)象睜大了驚奇的眼。”“與這樣原始或者野蠻的情緒俱來的還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郁熱的氛圍。夏天是個煩躁多事的季節(jié),苦熱會逼走你的理解。在夏天,炎熱高高升起,天空郁結成一塊燒紅了的鐵,人們會時常不由己地,更歸回原始的野蠻的路,流著血,不是恨便是愛,不是愛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極端,要如電如雷地轟轟地燒一場,中間不容易有一條折衷的路?!?/p>
同理,可用周萍來做參照。三年前,二十五歲的周萍第一次從鄉(xiāng)村回到了周家,之前他一直待在鄉(xiāng)下,根據(jù)中國當時的歷史進程,在鄉(xiāng)村落后的教育下是根本不可能產(chǎn)生新青年的,因此當時的周萍不可能是新青年,況且他之前還因為是私生子而被藏了許久,就更難接受良好的新文化教育了。但周萍身上有原始的野性,就如《雷雨》小傳里所言,有“一種可以煉鋼熔鐵,火熾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種‘蠻’力”,所以他才敢與繼母蘩漪亂倫。由此可知,周萍離經(jīng)叛道的根源是野性,而非新思想,就如蘩漪離經(jīng)叛道的根源。而且三年前,周萍所帶來的原始的風,自然會吹入蘩漪的心,進一步喚醒她心靈深處的野性。是這種野性最終點燃了蘩漪的瘋狂,而非新女性思想的覺醒。
曹禺曾直言:“在蘩漪身上也可找到我繼母的東西,主要是那股脾氣?!笨梢姡冷舻钠鈦碜杂诓茇睦^母。而很多人認為蘩漪是新女性的重要依據(jù)就是她的脾氣,可擁有這種脾氣的曹禺繼母并非新女性,而是典型的官太太,小腳舊式女子,念經(jīng)信佛,“有些老式文化的修養(yǎng)”。曹禺繼母認的干女兒,鄒淑英也是如蘩漪一樣能看書、寫字,但一輩子也就只是家庭婦女,再無別的追求。仔細思考的話,會發(fā)現(xiàn)蘩漪追求的不也是舊式家庭嗎?只是追隨的丈夫從周樸園換成了周萍而已,從根本上來講,還是局限于家庭,而非自己的事業(yè)。從這一點,也可看出蘩漪的舊。
而蘩漪最初的原型本就是一位老式家庭里的婦人,陸以洪的嫂子。她不喜歡自己的丈夫,丈夫比她大了十幾歲,在黃河水利委員會工作,長期不在家,她于是與丈夫的弟弟陸以洪相戀了。婚戀情況與蘩漪相似,但這位陸嫂并非新女性,只是一位苦悶的深閨婦人,知情人陸以循也曾評價她“不算是新式婦女”。
蘩漪之所以是舊式女子,“憂郁過分”,源于整個時代的悶。尼采曾言,悲劇是“苦悶從內心發(fā)出的呼號”,而蘩漪無疑是悲劇《雷雨》 中最苦悶的一聲呼號。
先看蘩漪的出身。筆者推測蘩漪的娘家應該是有權有財有地位的,至少與周家門當戶對,不然周樸園也不可能娶她。作為大戶人家的小姐,蘩漪自小生活在封建大家族里,舊式的意識浸透了她的血肉。嫁入周家之后,周家也同樣是悶的,是舊式的。周家當年就曾為了娶“一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趕走了梅侍萍。周樸園執(zhí)掌周家大權后,他的話是“向來不能改的。他的意見就是法律”,“什么事自然要依著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將就的”,就連單純的周沖都清楚,“您想父親哪一次做事先告訴過我們?”周家依然是舊的,是外人眼里“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并且周樸園努力維護著這個舊式家庭的光鮮,“絕對不愿叫任何人說他們一點閑話”。蘩漪也覺察出了周家的悶,“假若我是你,這周圍的人我都會厭惡,我也會離開這個死地方的”。她甚至裝病來逃離周樸園的親近,如周沖所言“母親原來就沒有什么病”,“我看您很好,沒有一點病。為什么他們總說您有病呢?你一個人躲在房里頭,您看,父親回家三天,你都沒有見著他”。仆人魯貴侍候著周家上下,熟悉周家的衣食作息,自然明白蘩漪是“裝著病不下來”,連四鳳都看出“老爺一回家,太太向來是這樣”。德國醫(yī)生克大夫在給蘩漪看完病以后,也說“看完了,沒有什么”??蔁o奈身在這樣沉悶的家庭里,蘩漪就算百般不愿意,也只能做“服從的榜樣”,被逼著舊式。連周萍這樣“生在田野的麥苗”,也會因為住久了周家,“因為郁悶,長久離開了空氣的原因,成為懷疑的,怯弱的,莫名其妙的了”,成為“一個美麗的空形”,“空虛脆弱”,“灰暗”,有著“心內的殘疾”,“精神頹喪,永遠成了不安定的神情”。可見周家的悶,更可見其對蘩漪內心的壓迫。
《雷雨》劇本里的周家其實是有原型的,黃佐臨回憶道:“有一次,路過一個地方,他曾指著一家住宅對我說,這是周樸園的家,好像也姓周。他說:‘他寫的就是這家?!@一家住宅就在大軍閥倪嗣沖家旁邊,倪家完全是洋式樓房,周家是半老半洋的建筑”,彌漫著舊式的氣息。曹禺也出生于這樣一個腐朽的舊式家族,在曹禺晚年時,他曾不住地嘆息:“我的家太腐敗了,四個人,可是太腐敗了!我要跟我老婆說,跟她好好說一下。這個家庭太腐敗了。”也是,在那個封建大官僚家庭里,父親、繼母、哥哥都抽鴉片,從早抽到晚,其父的那一套固執(zhí)思想更是整個家庭的權威。
《雷雨》寫于1933 年,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中國的家庭婦女經(jīng)濟上普遍并未獨立,只能依賴著家庭,“在陰溝里討著生活”。曹禺寫這部劇的初衷就是希望揭露這種社會現(xiàn)象。社會現(xiàn)實里,像蘩漪這樣的深閨女子,確實少有出現(xiàn)真正的新女性,普遍仍是“舊中國的舊式女人”。而蘩漪正是這普遍中凝練出來的典型。
綜上,通過分析蘩漪本質上的舊式、被誤解的新潮、所處時代的苦悶這三層維度,并且以《雷雨》之內的細節(jié)、整體作為具體文本,之外的曹禺其他作品作為廣闊坐標系以及創(chuàng)作者的歷史背景作為深入途徑,本文得出結論:蘩漪實為舊式女子。其實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真正的新女性歷來罕見,即使到了21 世紀的今天,很多影視劇雖然號稱大女主戲,但其女性角色本質上仍然是舊式女子。究竟應該怎樣塑造出新女性?這一追問確實需要我們更多的深思和探析。
①農(nóng)迎春:《蘩漪性格的深度闡釋》,《河北學刊》2006年第4期,第131頁。
②④⑤⑥⑧⑨⑩?? 田本相,劉一軍:《曹禺訪談錄》,百花文藝出版社 2010年版,第223頁,第229—300頁,第22頁,第263頁,第85頁,第288頁,第286頁,第273頁,第196頁。
③張小萍:《不幸與不爭——繁漪悲劇意蘊解讀》,《名作欣賞》2011年第11期,第138頁。
⑦ 魯迅:《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15頁。
? 蔣孔陽:《美學新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95頁。
? 黃翠蘭:《安娜、蘩漪形象悲劇意識新論》,《學術研究》2003年第12期,第1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