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魏晉時期阮籍的一件事。
阮籍的母親過世時,他不哭。按儒家的傳統(tǒng),父母去世,即使用錐子刺自己,都是要哭出來的。但阮籍不哭。賓客來吊喪時哭成一團,他卻無動于衷。等到賓客散盡,他突然吐血數(shù)升……
這是阮籍表現(xiàn)憂傷的方式。在他看來,母親過世是我自己的事,為什么要哭給別人看?
他不是沒有道德,他是不想讓道德情操變成一種表演。
當?shù)赖伦兂梢环N表演,就是作假,就會變成各種形態(tài)的演出,就會讓最沒有道德的人變成最有道德的人,語言和行為開始分離。
“竹林七賢”中的嵇康娶了公主為妻,是皇帝的女婿,但他從沒有利用駙馬爺?shù)纳矸葑访鹄?。嵇?0歲時遭小人陷害,說他違背社會禮法,最后被押到刑場砍頭。
他究竟做了什么傷風敗俗的事?不過就是夏天穿著厚棉衣在柳樹下燒了個火爐打鐵。
這不是特立獨行嗎?這不是在和群體的理性文化對抗嗎?這是法律在判案,還是道德在判案?
嵇康被押上刑場的罪名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無益于今,有敗于俗。”這個罪名留在歷史里,變成許多人的共同罪狀—— 特立獨行。
嵇康是一個美男子,身長八尺,面如冠玉,當他走出來時,所有人都被震驚,因為他是個大音樂家。在臨刑前,三千太學生還集體跪下求教,然而,嵇康彈了一曲 《廣陵散》 后嘆道:“《廣陵散》于今絕矣!”
有人說,嵇康怎么這么自私,死前還不肯將曲譜留下?但嵇康說,不是每一個人都配聽 《廣陵散》。
如果活不出孤獨感,如果做不到特立獨行,藝術(shù)、美是沒有意義的,不過是附庸風雅而已。
忠、孝究竟是什么?當我們在談孤獨感時,就必須重新思考這些我們自以為已經(jīng)很熟悉的倫理規(guī)范。
儒家文化有其偉大之處,孔子的哲學也非常了不起,但當一種思想獨大之后,缺乏牽制和平衡,就會產(chǎn)生許多問題。
從法國回來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私立大學任職,是校內(nèi)13位一級主管之一。當時如果要給學生記大過,就必須開會,由13位主管都同意并簽字后才能通過。
我第一年參會時遇到一個案例,那是1977年發(fā)生的事。一個南部學生到北部讀書,在外租房住,房東寫了一封信給學校,說這個學生品行不良,趁他不在時勾引他的老婆。學校就以此為罪狀,要學生退學。
我覺得應(yīng)該要了解背后的因由,當時不愿意簽字。當我提出看法時,聽到旁邊有個聲音說:“蔣先生畢竟是從法國回來的,觀念比較開放。”
我嚇了一跳,我還沒來得及說明,就已經(jīng)被判定了性質(zhì)。
不管是這個案例還是前面提到的阮籍、嵇康的例子,都說明人不自覺地受到群體文化的影響,對許多事情“想當然”,即使事后發(fā)現(xiàn)不是如此,也不會有人去回想為什么當初會“想當然”。
群體的道德意識往往會變成對他人的指責。道德觀需要回歸個體的自我檢視,對他人的批判不叫道德,對自己行為的反省才是。
(選自《孤獨六講》/蔣勛 著/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7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