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重陽[吉林師范大學,長春 130000]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文學理念逐步深入,文學和政治緊緊結合在一起。在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了題材單一化,人物符號化等問題。但是總有人想在“黑屋子”中找到一絲裂縫,于是,有一些作家小心翼翼地描寫愛情,探索人性。路翎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將不被允許的愛情包裹上戰(zhàn)爭的外衣,寫出了《洼地上的“戰(zhàn)役”》,雖然遭到了批判,但在今看來,正因為路翎的大膽突破,才讓我們看到了“十七年”文學中閃閃發(fā)光的一筆。
自古以來,愛情話題就是文學作品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唐有《李娃傳》,元有《墻頭馬上》,明有《牡丹亭》,清有《紅樓夢》……古代作品描寫愛情,或是作者因對現(xiàn)實生活不滿而將情感寄托在筆下,或是以愛為矛,反抗封建禮教的壓制。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新青年們試圖用自由戀愛來沖破封建制度和家族家長制的束縛,蕭紅反對包辦婚姻而離家出走,趙五貞在結婚當天在婚轎中自殺……此時,又出現(xiàn)了很多描寫愛情的作品,如《莎菲女士的日記》《隔絕》等。由此可見,愛情在文學作品中是自由和人情人性的象征。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文學中的政治描寫成為主流話語,“人性”打上了“階級性”的烙印。“在階級社會里就是只有帶著階級性的人性,而沒有什么超階級的人性。我們主張無產(chǎn)階級的人性,人民大眾的人性,而地主資產(chǎn)階級則主張地主資產(chǎn)階級的人性?!痹凇笆吣辍钡奶厥猸h(huán)境中,隱晦地表達愛情成為文學作品中愛情書寫的主要方式。
在《洼地上的“戰(zhàn)役”》中,朝鮮姑娘對王應洪的感情是懵懂并且有分寸的,作品中并沒有直白和夸張的愛意流露,而是將這份感情塑造得十分純潔。姑娘最大膽的表達愛意的方式無疑是那塊繡著兩個人名字的手帕,而手帕向來是女子的貼身之物,所以手帕理所當然地成為傳情達意的最好工具。自古就有“不寫情詞不獻詩,一方素帕寄心知“的說法。手帕代表著愛情這一涵義在國外作品中也可以找到相應依據(jù),莎士比亞戲劇《奧瑟羅》中也有奧瑟羅“按照父母親意愿,將一件定情信物(也是手帕)看得比愛人的生命還寶貴”的記載 。所以,朝鮮姑娘在王應洪出戰(zhàn)前將手帕送給他,委婉地表達的自己的心意,這是愛情的象征。
宋代詩人陳允平在《感皇恩》中寫道:“繡香羅帕,為待別時親付。要人長記得,相思苦。”在離別時托付手帕,是為了讓對方感受自己的相思和惦念之情,因為相思難解,所以希望再次相見?!锻莸厣系摹皯?zhàn)役”》中,朝鮮姑娘送的手帕,便有這層涵義,她希望心愛的人可以凱旋,所以她更希望的是戰(zhàn)爭的勝利?!八拇葠鄣哪赣H在貧苦的生活中給了他童年許多溫暖,這繡花手帕又給他帶來了他所不熟悉的模糊而強大的感情。”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如果說母親象征著祖國人民對戰(zhàn)爭勝利的期望,那朝鮮姑娘就代表著朝鮮無數(shù)百姓對和平的渴望,手帕并沒有讓王應洪亂了心智,萌芽的愛情也并沒有讓王應洪沉溺,相反,他更懂得這是為和平而戰(zhàn)。
由手帕這一女性物品而想到自己的母親和朝鮮姑娘,都是女性形象,作者沒有脫離集體無意識的影響,榮格曾說過:“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原型,這些經(jīng)驗由于不斷重復而被深深地鏤刻在我們的心理結構之中。”女性的形象象征著母體,而母親的這一概念自古以來就包含著人類許許多多的崇拜和解讀,中國有“女媧造人”的傳說,西方有“亞當夏娃”的故事,母親帶給人類最初的愛的體驗,她的慈愛是人類情感的回歸之處,她繁衍人類的能力會讓人想回到最初孕育生命的搖籃,而孕育生命的搖籃無疑是寧靜和平的。一方手帕蘊含著女性深厚而溫暖的感情,從而喚起王應洪內心深處的真正想法,他應該回到姑娘身邊,從而激起他對和平的向往。
手帕這一小小物件除了代表著愛情與和平外,還為硬朗的男性形象注入了柔情,使人物形象更加生動飽滿。王應洪對金圣姬的感情一直采取警惕態(tài)度,“甜蜜的驚慌的感情”馬上被他的理性壓制,在手帕出現(xiàn)之前,王應洪是一個紀律性大于天的人,但王應洪在看到手帕后,心里竟然產(chǎn)生了矛盾,他將手帕仔細疊好,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在進行嚴肅的偵察任務中,他兩次恍惚地夢見金圣姬,而這兩次夢中,都圍繞著手帕,夢境中有朝鮮姑娘,有母親,有毛主席,有勝利的場景……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原理,夢才能體現(xiàn)人最本質的欲望。白天軍紀的壓抑讓王應洪不敢言愛,睡夢中,意識稍稍松懈,潛意識占據(jù)上風,我們才得以知道王應洪最真實的想法,鐵漢仍有柔情,王應洪的心中是在乎朝鮮姑娘的,他看重這份感情,更看重戰(zhàn)爭的勝利。在夢境的自由環(huán)境中,我們也看到了作者想真正想要表達的人性,在殘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在嚴苛的文學環(huán)境下,人性的珍貴情感是不能被磨滅的,這些情感,在內心深處,在靈魂深處,熠熠閃光。
雖然王應洪最后還是跟班長匯報手帕的事情,這是他必然的選擇,也是路翎必然的選擇,在戰(zhàn)爭的大環(huán)境下,這份厚愛對于一個小戰(zhàn)士來說,他是不可能接受的。王應洪在戰(zhàn)爭中犧牲,班長把沾著血跡的手帕交給朝鮮姑娘,手帕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雖然兩個人沒有再次相見,但是早已超越兒女情長。在特殊的環(huán)境下,戰(zhàn)爭沒有妨礙愛情,愛情更沒有耽誤戰(zhàn)爭,而是在王應洪和金圣姬身上完成了升華,愛依附在和平之上,無限延長。
用一方小小的手帕傳情達意,委婉地訴說男女之情,在中國古代的才子佳人小說中屢見不鮮,在《洼地上的“戰(zhàn)役”》中,路翎讓這塊手帕穿越時間,在“十七年”的特殊文學環(huán)境下,發(fā)揮它的最大價值。既寫出了小戰(zhàn)士和朝鮮姑娘的純潔感情,又以小見大,讓我們看到“戰(zhàn)爭與人性”這一深刻的命題。戰(zhàn)爭會對人造成身體和心靈的雙重傷害,姑娘愛而不得,戰(zhàn)士極力克制,這都是戰(zhàn)爭中痛苦的所在。但正因為這次痛苦,才喚起我們對和平的渴望,才讓我們懂得和平的重要性。戰(zhàn)爭會傷害人性,但人性永遠不會因為戰(zhàn)爭而扭曲;相反,在殘酷的戰(zhàn)爭年代里,我們更能看到人性的彌足珍貴。
①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毛澤東選集》,人民出版社1967 年版(橫排袖珍本),第809—828 頁。
②黎躍進、曾思藝:《外國文學爭鳴評述》,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③張韌等選編:《洼地上的戰(zhàn)役》,時代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53頁。
④〔美〕C.S霍爾等:《榮格心理學入門》,馮川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44—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