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昱[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歷來《鶯鶯傳》的研究多將最后悲劇的原因歸結到張生身上,對張生頗有微詞,如陳寅恪先生、王季思先生等學者認為張生“熱衷仕宦”,姚瑾、張同利等學者認為張生輕視女性。《鶯鶯傳》結尾的“尤物說”“忍情說”更是受到廣泛的批判,被魯迅先生指為“惟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更被不少學者直接視為張生失德的有力罪證,“始亂終棄”成為張生形象的典型特征。更有甚者,以《鶯鶯傳》為證據(jù)大力抨擊元稹的為人,認為其“才華人格兩重天”。然而,根據(jù)《鶯鶯傳》原文,對比張生時喜時悲的情緒波動與鶯鶯始終一致的冷靜理性,及張生“以情喻之”“愁嘆于側”的難舍難離與鶯鶯理性無情的“始亂終棄”的指責,很難得出張生是冷酷拋棄的一方。而鶯鶯“端服嚴容”到“攜枕自獻”的莫名轉變,堅決不肯為張生獻技的奇怪態(tài)度,亦讓人頗為不解。結合文本細節(jié)、時代背景以及前人研究,本文提出一個不同的論點——崔鶯鶯才是《鶯鶯傳》中真正的始亂終棄者。
筆者以為,從《鶯鶯傳》的原型到具體的文本分析,尤其是第一次幽會的有關細節(jié)分析,都很可以說明問題。
關于《鶯鶯傳》是否有原型,學界普遍持有肯定的觀點。朱長英(2011)概括道:
宋人王铚《辨〈傳奇〉鶯鶯事》、劉克莊《后村詩話》,明人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瞿佑《歸田詩話》,今人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陳寅恪《讀〈鶯鶯傳〉》、孫望《〈鶯鶯傳〉事跡考》等均指元稹為“張生”原型。
同時,元稹及其好友楊巨源、李紳等人關于鶯鶯的詩歌也可以作為有力的佐證。元稹一生之中寫下了三十余首直接或間接描寫鶯鶯的詩歌,如《古艷詩二首》《贈雙文》《鶯鶯詩》《會真詩三十韻》《古決絕詞(三首)》《壓墻花》《嘉陵釋二首》等,言辭懇切,可見鶯鶯確有其人。
我們再來具體分析第一次幽會的文本,對張生、鶯鶯以及紅娘做具體的角色分析,就可以明確看出,真正的“始亂”者,不是張生,而是鶯鶯。
原文中,鶯鶯與張生兩者之間的“始亂”主要集中在文章的第四段與第五段,即鶯鶯與張生第一次幽會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紅娘是受鶯鶯的指示或默許行動,張生一直處于被動,而鶯鶯才是整個幽會的主導者。
首先,我們來梳理一遍整個幽會過程的主要情節(jié):張生初遇鶯鶯,魂牽夢繞(喜)——張生拜托紅娘,紅娘腆然而奔,張生悔之(悔)——紅娘建議張生作寓情詩,張生大喜(大喜)——紅娘帶回一首“鄙靡”之詞,暗示張生前去幽會,張生感覺希望在即(大喜),西廂等待鶯鶯時且喜且駭——鶯鶯端服嚴容,斥之,張生失者久之,復逾而出,于是絕望,迅速由希望降落到絕望(大悲)——鶯鶯攜被而來,張生猶疑夢寐,突然又從絕望到絕喜(大喜)——崔鶯鶯十余日未來,張生回味,作會真詩三十韻(思念)——鶯鶯再來(喜)。以上張生的情感脈絡如下:喜——悔——大喜——大喜+且喜且駭——絕望(大悲)——大喜——思念——喜。
從情節(jié)發(fā)展順序來看,整個幽會過程都是鶯鶯、紅娘這一方做主導,而張生完全被動。寄信乃紅娘建議,見面亦是鶯鶯所約,幽會更是鶯鶯主動攜被而來。同時,張生整個過程的情感脈絡表明,張生的心情經歷了幾次大起大落,其心緒之亂,不難體會。再觀張生的情感經歷,《鶯鶯傳》開頭便提到張生“非禮不可入……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后又提到“余始自孩提,性不茍合?;驎r紈綺間居,曾莫流盼”,都說明張生是一個從未接近過女色,無任何戀愛經驗的男人。因此,由于完全被動,本身又缺乏戀愛經驗,所以張生幾番情緒迅速轉變,其實是處于“亂”的狀態(tài)里的。
第一次幽會時,張生爬過窗戶,進西廂看到的第一個人竟是紅娘。此時,紅娘正躺在床上,兩人俱驚。然后,紅娘才趕忙去叫小姐,未幾(沒過多久),小姐便“端服嚴容”地走了出來,義正詞嚴地說了一席斥責之話。這段斥責之話邏輯嚴密,氣勢連貫,擲地有聲。鶯鶯“言畢,翻然而逝”,離開了,張生只能“失者久之”。
從細節(jié)來看,夜半時分,鶯鶯“無幾”(沒多久)便能“端服嚴容”地走出來,可見她是已經打扮好了,在故意等候。而根據(jù)中國傳統(tǒng)的等級制度,紅娘作為一個下人,她的住所應當是倒座房,而不是西廂,說明紅娘是被故意安排在西廂的,目的也許是做一個緩沖,以便鶯鶯可以“端服嚴容”地出來,將已經準備好的言辭脫口而出,嚴斥張生。既是故意安排,那么紅娘必有心理準備,因此紅娘“駭”的反應為假,乃安排所為。結合紅娘第一次見張生“驚沮,腆然而奔”,第二次卻平靜自然地給張生出主意(求婚或寫詩)的表現(xiàn)來看,整個幽會過程中,紅娘的所作所為必然是在鶯鶯的安排或默許之下的。郭自虎先生(2008)亦持有此觀點:
張生與鶯鶯得以幽會,表面上是紅娘出謀劃策穿針引線的結果,實際上背后有人在暗中操縱著,這個人就是崔鶯鶯。當張生第一次見到鶯鶯后,心中就開始了胡思亂想,于是私下碰到這位侍女就再三施禮,道出了心思,而紅娘的反應如被追的野兔驚惶不已,“婢果驚沮,腆然而奔”,使得張生頓感冒失,羞愧難當,后悔不迭??墒?,第二天,張生再次碰見紅娘時,她簡直判若兩人,主動為張生出主意,先是勸張生因媒而娶,繼后投人所好地唆使張生以情詩來挑逗鶯鶯。這一系列鬼主意不能說是鶯鶯教紅娘如此這般,但是若沒有鶯鶯的點頭默許,這丫頭再機靈也絕不敢這樣膽大妄為。由此可見,鶯鶯不僅有感情,而且有心計,她通過丫鬟來掌握著愛與被愛的主動權。
從紅娘的安排、鶯鶯的服裝以及言辭可見,整個西廂之約乃鶯鶯的精心安排,以便有力地打擊張生(如鶯鶯的斥責)。
而鶯鶯約張生的彩箋中說“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乃鶯鶯擔心張生不會來,使他必來的故意之舉。鶯鶯坦言:“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笨梢?,鶯鶯自知這首詞會讓人浮想聯(lián)翩,乃故意所為。
我們再重新將這一次幽會的情節(jié)梳理一遍:張生拜托紅娘,被拒絕——紅娘給張生出主意,張生寫兩首詩(受鶯鶯指示或允許)——鶯鶯寫詩約張生——張生赴約,鶯鶯斥責張生——鶯鶯“自獻”——鶯鶯十幾天不見張生——鶯鶯再見張生。整個幽會過程,鶯鶯都處于主動的地位。彩箋、紅娘都是鶯鶯有意安排的,見或不見張生亦是出于鶯鶯的意愿。而張生卻一直處于被動,情緒波動較大,可見鶯鶯才是這一段戀情的“始亂”之人。
鶯鶯的目的為何?郭自虎先生認為鶯鶯如此做是為了“維持女性尊嚴”。本文認為,這一系列行為是一個典型的立威、掌控的過程。鶯鶯通過這一系列的“引”“拒”,讓張生心中大亂,男子漢的自信全面崩解,從而使她后面的“自獻”更為合理。倘若鶯鶯直接答應張生,與之歡愉,那其人品、貞潔便可能被質疑,她在這個戀愛關系中便將處于一個不利的地位。
鶯鶯的“先拒后赴”打破了那種“一拍即合”的慣用的愛情描寫程式,是唐傳奇中最有情致的愛情行為描寫,后來發(fā)展成為《西廂記》中最富戲劇性的情節(jié),通過“先拒后赴”的主動行為,女主人公才能比較充分地表現(xiàn)她純真、善良、美好的人性,成為具有動人魅力的藝術形象。(吳維中,1994)
正是因為這般“先拒后赴”的情愛模式,跌宕起伏之后,張生得到鶯鶯,才會喜出望外,如在夢中,而無暇再懷疑鶯鶯的貞潔品質。之前的斥責更是給張生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認為此女遵禮守道,高潔美好。這樣,鶯鶯的“自獻”給張生帶來的感覺就不再是“獻”而更接近于“賜”了。
鶯鶯這一“先拒后赴”的做法無疑是成功的,她成功地擾亂了張生的心神,并成功地把握住了戀愛的主動權。比起在這個過程中一直處于被動、情緒波動極大的張生而言,事事計劃周到、理性機智的鶯鶯似乎更稱得上是“始亂”之人。
前面我們分析了“始亂”者為鶯鶯,那么,“終棄”者又是誰呢?我們對后半段文本做具體分析,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終棄”者也是鶯鶯。
第一次幽會過程,亦是張生“惑”的開始。鶯鶯的這一番引誘、打擊以及突然的“自獻”讓張生無比困惑,“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時喜時怒、捉摸不定、神秘莫測的鶯鶯使張生困惑不已。接著,張生在第一次離別之時,嘗試“以情喻之”,訴說衷腸,但鶯鶯只是“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再夕,不可復見”,未表露任何真實情感。一番衷腸,得不到回應,張生對鶯鶯的真情愈發(fā)困惑。
而張生在與鶯鶯相處的過程中,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細節(jié)。鶯鶯文章琴藝皆絕,但是張生“求索再三,終不可見?!瓘埜`聽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以是愈惑之”。無論張生如何索求挑弄,鶯鶯都不愿向張生展示自己的才藝。倘若是技藝不精,恥于展示,尚可理解,然而文中又很詳細地描寫了鶯鶯技藝之佳??梢?,張生并不認為鶯鶯是因為技拙而不愿向他展示。女伴不愿意將自己的才藝展現(xiàn)給自己,這使得張生非常困惑,所以他才一再請求,才會“愈惑之”。此時,他必然再次對鶯鶯的真實想法產生困惑。然而,縱使他百般懷疑,也無法確認鶯鶯的想法。因此,他給了自己一個安慰性的答案:“大略崔之出人者,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于酬對。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鼻皫拙浣忉岤L鶯為何不展示才藝,而最后一句“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卻是解釋鶯鶯為何從不用語言表達自己對張生的情意。從這里可以看出,張生對于鶯鶯的心意十分懷疑。倘若張生確信鶯鶯的情意,便不會進行這番解釋,更不會用“大略”一詞來形容。
因此,在張生與鶯鶯的相處過程中,張生并未存有任何“拋棄”的想法,反而鶯鶯在整個過程中從不用言語表達心意,從不獻技的行為使得張生困惑異常。
從文本分析,鶯鶯是先表示“棄”的理念的人。第二次離別之前,張生“不復自言其情,愁嘆于崔氏之側”,他這次并未像第一次那般“以情喻之”。上一次的訴說沒有得到期待的回復,面對一直處于神秘、主動方的鶯鶯,張生更沒有勇氣再訴一次沒有回應的衷腸了,只有“愁嘆”,可見其心情之沉重(從后期“張遂止于京,因貽書于崔,以廣其意”可見此時張生并沒有拋棄鶯鶯的打算)。然而,鶯鶯卻非常理性地說出了她的“始亂終棄”之論:“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歿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鶯鶯言語中雖指責張生“始亂終棄”,可言外之意卻是:“本來就會結束的,又何必這么傷心呢?”鶯鶯這般將張生向外推,張生一無法否認這個指責,二又被鶯鶯的“何必深感于此行”嗆得啞口無言。雖然鶯鶯言辭真切,但是無論上一次的沉默無語還是這一次的“始亂終棄”,她都沒有明確地提出挽留,表達自己的真實感情,張生的疑惑依然沒有得到解答。
而京城文戰(zhàn)失敗后,張生“貽書于崔,以廣其意”,還“兼惠花勝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飾”,鶯鶯也稱其“撫愛過深”,可見張生的書信并沒有表明任何要與鶯鶯斷絕聯(lián)系的意思,是一封安慰鶯鶯,表示思念之情的普通的“情書”。然而,鶯鶯的回信卻處處透露著斷絕的意味。鶯鶯的信是站在自己已經被拋棄的角度上撰寫的,信中未含一點盼望張生回來的意思。因此,無論是在相處過程中,還是離別之時,或是離別之后,鶯鶯始終都是理智冷靜、不流露任何感情的。并且,“始亂終棄”的理論、被拋棄的回信都乃鶯鶯所為,張生在整個過程中,并沒有任何拋棄的打算。所以,從具體文本內容來看,鶯鶯才是“終棄”之人。
對鶯鶯真實心意的困惑、鶯鶯消極斷絕意味的信,再加之內心自信的缺乏,張生深處“亂”與“惑”之中。有學者分析道:
美國心理學家David Dunning教授指出,人們對自己的表現(xiàn)和能力的評估通常并不準確,容易被一種“自上而下的思維模式”所限制……而元?。◤埳﹤€性中的一個方面,就有向紅娘抱怨自己早年為何不從眾“好色”積攢經驗,及向眾人陳述自己“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時所表露出的凡俗化傾向,這從本質上說是出于自信不足和自我保護心理。(薛海燕,2018)
本文認為,張生與鶯鶯的斷絕以及他后來將鶯鶯的信多次向他的朋友展示的舉動,都可能是由于其內心的不自信及自我保護心理。在與鶯鶯的交往過程中,他一直處于一個完全被動的地位,且從未從鶯鶯那里得到過一次正面的反饋,加之他從未有過與女性交往的經驗,因此,他的男性自信以及自我認同都被嚴重地動搖了。所以,張生需要通過展示這封“哀怨”的信,來對自己進行自我保護。而其所謂的“尤物論”,與其說是他“始亂終棄”的罪證,不妨解釋為像現(xiàn)今許多男性追求女性失敗或被女性拋棄后,跟兄弟朋友誹謗所追求的女性一樣,是一種自我保護、自我治療的行為。
一個始亂終棄之人,通常會選擇避開被拋棄的人,倘若張生真的“始亂終棄”,那么他又為何會要求以外兄的身份再見鶯鶯一次呢?為何被拒絕之后還那般“怨念之誠,動于顏色”呢?張生這種反應說明他不但沒有厭煩鶯鶯,反而一直將其放于心中。而最后不見張生的,卻是已經成家了的鶯鶯。在整個斷絕過程中,鶯鶯依然占據(jù)主導地位,而張生所謂的“始亂終棄”行為極有可能只是他被迫放棄后的自我治療行為。無論是張生請求再見鶯鶯的行為,還是張生的原型元稹在其一生之中寫下三十余首關于鶯鶯的詩歌,都表明張生一直未能忘情。下面是其詩歌的列舉,元稹對鶯鶯的思念之情滿載其中: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聞花氣睡聞鶯。猧兒撼起鐘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春曉》)
心想夜閑唯足夢,眼看春盡不相逢。何時最是思君處,月入斜窗曉寺鐘。(《鄂州寓館嚴澗宅》其二)
因此,從文本的細節(jié)來看,張生與鶯鶯的幽會是鶯鶯主導促成的,而張生與鶯鶯的離棄,亦是鶯鶯占據(jù)主動。“始亂”者并非張生,“終棄”者也并非張生。
元稹創(chuàng)作《鶯鶯傳》時,唐朝民風開放。許總在《元稹與崔鶯鶯》中寫道:
作為唐代文化的直接源頭……婦女不僅居于自由的地位,而且居于受到高度尊敬的地位。在此背景下,傳統(tǒng)的道德倫理規(guī)范被打破,人們的心理、習俗得到更大程度的開放,兩性觀念也空前地開放,朱熹明確指出:“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保ā吨熳诱Z類》卷一百一十六)
可見在這個時代背景之下,“失貞”“閨門失禮”并不是什么不可饒恕之事。如果從現(xiàn)代研究古人的角度,以封建制度限制古人自由為前提,以女性失貞就是失去一切,女性始終處于性愛關系中劣勢的一方的認知為基礎,來分析鶯鶯與張生的交往,將張生使鶯鶯失貞之事擴大化,顯然不合情理。
元稹作為唐代三大名篇之一《鶯鶯傳》的作者,一直因張生這一角色“始亂終棄”的評判而被質疑人品,受到了不該有的“污名化”。本文提出“崔鶯鶯才是《鶯鶯傳》中真正的始亂終棄者”的猜想,希望能夠引起學界對“張生”形象的重新審視。而關于崔鶯鶯對張生感情究竟如何,是深愛無言,還是故意玩弄,抑或其他,還望方家作進一步的探討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