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 214009)
酒令,又為“酒章”、“酒律”,最初作為祭祀活動中的一種禮序,逐漸演變?yōu)橄g佐酒的游戲。漢代劉向《說苑·善說》載:“魏侯與大夫飲酒,使公乘不仁為觴政?!薄坝x政”即飲酒之禮儀法則。酒令真正開始興盛在唐代,宋代蔡居厚《蔡寬夫詩話》載:“唐人飲酒必為令,以佐歡樂”,可見唐朝豪飲行令之盛?;I令是一種新興于唐代的酒令形式,其特點是以籌宣令,以籌司飲。籌最初為古代的算具,通常以木制籌來進行運算,而籌令,又名“酒算”、“酒枚”, 是飲酒時用以記錄杯數(shù)或行令用的籌碼子。江蘇鎮(zhèn)江丁卯橋出土的論語玉燭酒籌筒及配套酒令籌、酒令旗及酒令纛就是唐人行籌令的筵飲工具,是反應唐朝籌令具體規(guī)范內(nèi)容的珍貴實物。器物上銘刻的“論語玉燭”與酒令筒形如燃燭契合,又取《爾雅·釋天》中“玉燭”寓意,寄托“四時和順”之祝愿。
論語玉燭酒籌筒由酒籌圓筒及龜形器座兩部分組成,通高34.2厘米,龜形器座長24.6厘米。烏龜昂首曲尾,四足內(nèi)縮,背甲仿天然龜殼鏨刻成不規(guī)則線形。龜背中央有仰蓮底托,上立酒籌筒。酒籌筒直徑7厘米,深22厘米,用以擱置酒令籌。筒有蓋,蓋身子口相接,其蓋面邊沿呈內(nèi)卷荷葉形,蓋鈕為蓮蕾形并掛有銀鏈與蓋邊相連。與酒籌筒配套的銀質(zhì)酒令籌共有50枚,酒令籌長20.4厘米,寬1.4厘米,厚0.05厘米,正可收納于酒籌圓筒之中。
論語玉燭酒籌筒的整體造型宛如靈龜背負一只燃燒的金燭,是古人運用仿生手法的優(yōu)秀實例,這種對于自然中物象的模仿,不僅停留在具體的形象層面,更有其獨特的實用功能與精神功能,做到了“美”與“用”兼有,可以用 “應物象形”、“以形寫神”來概括。酒籌筒底座的靈龜造型寫實,此為“象形”,其作為器座取用便利、極為穩(wěn)固,既適應了器物的仿生結(jié)構(gòu)要求,又很好的實現(xiàn)了實用功能,此為“應物”。龜為道教四靈之一,是長壽的象征,取龜之形制器寄托了人們對于添壽納福、雋永吉祥的精神追求,此為“寫神”。
根據(jù)裝飾部位的不同,論語玉燭酒籌筒的裝飾紋樣可以分為主題紋樣與附屬紋樣。主題紋樣位于筒身及筒蓋的顯著位置,筒身的主題紋樣由纏枝紋、卷云紋并龍鳳環(huán)繞的論語玉燭銘刻組成。纏枝紋有莖、蔓、葉,其主干彎曲極富變化,枝蔓外卷,整體布置較為隨意。筒身正面有一開窗式雙線框,框內(nèi)豎向鏨刻楷書“論語玉燭”四字,線框左右分別鏨刻升龍祥鳳,升龍虎口蟒身、雙目圓睜、蜿蜒屈伸;祥鳳短翅長尾,鼓翅而舞,姿態(tài)舒展,龍鳳紋呼應對稱與纏枝紋形成了連綴紋樣式的滿地裝布局。筒蓋的主題紋樣以大面積的漩渦狀纏枝紋與飛鳥紋組合,飛鳥昂首展翅,兩兩相對,結(jié)合筒身圓柱的曲面形成了追逐的動律感。附屬紋樣作為邊飾鏨刻于筒身的下部及底邊,論語玉燭筒身下部有四個壺門,每個壺門內(nèi)鏨刻一對相啄的鵲鳥,筒身底邊有一突出的涂金寬帶棱,棱上飾有一周尖狀條紋,另有細密的魚子紋在未刻花處襯底。
論語玉燭酒籌筒的紋樣主要采用點式與滿地裝結(jié)合的構(gòu)圖形式,講求規(guī)范靈活,疏密有度。紋樣的選用與器物造型相結(jié)合,視覺上形成了流動的韻律感,在裝飾部位上,龍鳳環(huán)繞的論語玉燭銘刻作為視覺中心位于中心偏上的位置,符合人的視覺流向,在視線較難達到的筒身下部則使用較為簡單的尖狀條紋,十分注重紋樣與酒籌筒高矮比例的權(quán)衡。
論語玉燭酒籌筒的主要材質(zhì)為金銀。從實用角度出發(fā),金銀材料延展性強,便于加工,另外金銀材料金黃銀白、輝煌燦爛的視覺效果也符合唐人的審美需求。根據(jù)《新唐書》地理志記載,南方是唐朝主要的金銀產(chǎn)地,這也為論語玉燭酒籌筒使用金銀作為原料提供了客觀條件。
論語玉燭酒籌筒的具體制作工藝現(xiàn)已失傳,但結(jié)合古籍及現(xiàn)代仿制品中運用的傳統(tǒng)金銀細工工藝,我們可以大致推論出論語玉燭酒籌筒的制作方法。唐代金銀器制作工藝主要分為兩大類,即成形工藝及裝飾工藝。成形工藝主要有范鑄、捶揲、編織。論語玉燭酒籌筒器壁較薄,不符合范鑄法胎體厚重的特征,因此很可能以捶揲法作為主要成形工藝。“捶揲”,又稱“打作”,即鍛造、打制。用捶揲技術制作器皿,充分利用了金銀板片質(zhì)地較柔軟的特點,逐漸錘擊使板片材料按設計延展,做成需要的形制。論語玉燭酒籌筒應是用銀片分別捶揲出龜形器座、酒籌圓筒的相應形狀,再進行焊接組合。
唐代金銀器的裝飾工藝主要有鏨刻、鏤空、鎏金等,其中以鏨刻多見,也是論語玉燭酒籌筒使用的主要裝飾工藝。鏨刻又稱為鐫刻、雕鏤,是在器物成型之后的進一步加工技術。鏨刻工藝需要根據(jù)制作器物形制的不同隨時更換相應形狀的鏨頭和鏨刀,論語玉燭酒籌筒筒身表面的裝飾紋樣,龜形器座背甲上細密的線紋等均為鏨刻工藝制成。鎏金工藝在唐代被稱作“金涂”、“金花”或“鍍金”,是將純金和貢按一定比例混合成金泥涂抹在器物表面并在火上烘烤,貢遇熱蒸發(fā),金留存于器物表面。酒籌筒表面有刻花處皆使用了鎏金手法,使得整個器物華美異常。
器物的工藝決定了裝飾形式結(jié)構(gòu)及風格,紋樣和器形在客觀上承載著工藝。論語玉燭酒籌筒原料珍貴,綜合運用多種金銀加工工藝,其制作水平之高,幾乎可以視為唐代南方金銀器的典范。
關于唐代佐酒行令的具體內(nèi)容已佚,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中這樣描述唐代酒令:“今人皆不能曉”, 但根據(jù)唐皇甫嵩《醉鄉(xiāng)日月》及出土的論語玉燭酒令籌實物,我們可以探析出唐人行令的大致規(guī)則。
《醉鄉(xiāng)日月》中記載了唐人酒筵行令的組織規(guī)則:“二十人共飲,立一人為明府,所以規(guī)其斟酌之道。每一明府,管骰子一雙,酒釣一雙,此皆律錄事分配之?!笨梢娞瞥蒲缫?guī)模一般以20人為組,每組推舉一位明府,明府決定酒筵中游戲的起結(jié)并訂立罰酒的規(guī)則。明府之下又設錄事兩人,錄事通常由“善令、知音、大戶”之“飲材”擔任,在酒席中的作用是輔助主持,是行酒令的具體執(zhí)事人。根據(jù)分工的不同,錄事主要分為 “律錄事”及“觥錄事”。律錄事又稱為“酒糾”、“席糾”,負責保管骰子、酒鉤等戲具,并司掌席間宣令行酒。觥錄事又稱“觥使”,席間執(zhí)酒令旗與酒令纛維持飲次秩序,并核查罰酒的情況,如席間出現(xiàn)“言笑動眾、暴慢無節(jié)、累累起坐、附耳囁語”等行為,律錄事警告規(guī)勸,如未能制止,則由觥錄事出面糾查“某犯觥令!”并投酒令旗與酒令纛于犯者座前,犯者必須拱手認錯,飲盡罰酒。玉燭錄事則專事酒籌筒的保管,行令之時按照明府所定次序,由玉燭錄事捧酒籌筒至賓客處,請賓客們掣簽行令。
論語玉燭酒令籌所鐫刻的內(nèi)容上端選錄《論語》文句,下端規(guī)定了飲酒行令的具體規(guī)則。酒令籌所列的飲酒對象共有32種,飲酒方式有“飲”、“勸”、“出”、“放”4種?!帮嫛?,為自斟,有自飲、自酌、請人伴等;“勸”,為敬酒,有任勸、任勸兩人、勸主人等;“處”,為罰酒,有來遲處、少年處、多語處、好爭令處等;“放”,即無需飲酒,重新下籌。飲酒數(shù)量分為:意到、五分(半盞)、七分、十分(一杯)、最多為四十分。
唐代的酒令不僅是佐酒娛樂的游戲,更是一種特有的酒文化。酒筵是唐代社會的一個袖珍版本,酒令是這個袖珍本社會的藝術核心。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文化與思想意識。唐代經(jīng)過武宗滅佛之后,佛教信仰受到一定的抑制,以儒為主,佛道為輔是當時的社會主流。以論語為酒令籌的內(nèi)容十分符合當時國家推廣儒學的風潮,也從側(cè)面印證了唐代《論語》普及的客觀形勢,唐代科舉考試推《四書》、《五經(jīng)》為重要依據(jù),因此士子們對于《四書》經(jīng)典之一的《論語》自然也熟記于心,他們對于酒席間論語酒令籌的使用方式、文句內(nèi)涵與基本技巧也就能做到理解準確、心領神會。唐人在宴集中接受《論語》儒家思想的熏染,筵宴取樂中包含了一定的教育意義 寓莊于諧,可謂一舉兩得。
論語玉燭酒籌筒在造型紋飾上則表現(xiàn)出了道家及佛家的文化要素,以道家四靈之一的龜作器座,以佛教密宗十大供養(yǎng)之一的蓮花作酒籌筒底托,與酒令籌的論語題材融合,客觀的反應了儒、釋、道三教思想興盛而合流的文化思潮,是唐朝社會文化開放包容,文化多元的縮影。
唐代論語玉燭酒籌筒是唐代酒令形式中的新生事物,它是儒家典籍《論語》在唐代社會全面普及盛況的寫照,也是唐人生活娛樂與藝術文化結(jié)合的人文景觀,具有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是后人研究唐代生活方式、審美觀念、政治文化的重要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