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琦[安徽大學文典學院, 合肥 230601]
國內(nèi)的飛天研究從敦煌學開始,也多由敦煌學推動。敦煌壁畫美妙絕倫的藝術(shù)形象打開了人們對飛天圖像的討論。尹泓總結(jié)前人研究提出“飛天意象”,并指出該意象的確立使以往的圖像研究上升到中國文化的視域,從而帶來更大的研究空間。作為文化視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古代文學作品中的飛天意象卻未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而中國文學浪漫主義源頭《離騷》中具有代表性的飛天意象,更是有待揭示。
20世紀初敦煌藏經(jīng)洞的巨大發(fā)現(xiàn)震驚了世界,其內(nèi)大量的佛教經(jīng)卷、文書、刺繡、絹畫以及法器為中國乃至中亞古代歷史、地理、宗教、文化、語言等多個領(lǐng)域提供了大量的研究資料。其中色彩絢爛、想象豐富大膽的敦煌飛天壁畫更吸引了國內(nèi)外諸多藝術(shù)家與學者的注意。對飛天壁畫的研究早期多為藝術(shù)層面上的鑒賞,到了后期學術(shù)性的研究逐漸發(fā)展起來。早期最著名的學理性著作為日本學者長廣敏雄于1949年出版的專著《飛天的藝術(shù)》,而中國的學理性飛天研究經(jīng)歷了萌芽期、發(fā)展期、繁盛期三個階段后,也產(chǎn)生了一些較為優(yōu)秀的作品,如早期宗白華先生的《略談敦煌藝術(shù)的意義與價值》以及后期譚樹桐先生的《敦煌飛天藝術(shù)初探》。至此,飛天研究還局限在對壁畫等藝術(shù)圖像上的探索。尹泓認為“飛天這一藝術(shù)形象早已經(jīng)超越了宗教,走出了敦煌,成為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藝術(shù)符號”,同時指出,意象視角的切入,可以實現(xiàn)視覺藝術(shù)(繪畫、雕塑)與其他藝術(shù)形式(文學)之間的有效溝通。飛天意象是飛天研究發(fā)展到一定程度而生發(fā)出來的理論支柱。
中國古代很早就有關(guān)于意象的說法:“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粍t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边@是從哲學層面提出了對意象的認識。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首次將意象作為文學理論術(shù)語提出,并肯定了其重要地位,認為“窺意象而運斤”??梢?,“意象研究”在我國文學作品中古已有之,從意象的角度分析文學作品能幫助我們準確把握作品的思想感情和內(nèi)在本質(zhì)。
尹泓將飛天意象的研究從圖像帶入文學領(lǐng)域,實現(xiàn)了從“圖”到“言”的跨越。她分析了嫦娥奔月的飛天意象,首次在文學領(lǐng)域進行了該意象的分析,這一創(chuàng)舉是合理且十分具有突破性的。但嫦娥奔月畢竟只是神話傳說,不能算作文學作品,因而在文學領(lǐng)域的飛天意象分析依舊十分匱乏。中國古代人民對天的想象一直十分豐富,從神話傳說中的嫦娥奔月、后羿射日,到代表著道教思想的《逍遙游》等作品,飛天思想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并不少見,而文學作品中的飛天意象亦是十分豐富。作為中國文學浪漫主義的源頭,《離騷》中就展現(xiàn)了屈原豐富而大膽的想象和飛天意識?!扒?,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弊鳛橐粋€擁有極高才華與天賦,又懷有強烈報國理想的人,他卻不受賞識,兩次被流放,自然心有郁結(jié),憤憤不平。政治抱負無法得到伸展,君王對其不信任,以及小人屢進讒言令這位心思細膩的天才痛苦難耐。在這種情況下,“屈原執(zhí)履忠貞而被讒邪, 憂心煩亂,不知所訴,乃作《離騷經(jīng)》”。因在人世間沒有人賞識自己的才華,所以屈原便在《離騷》中表現(xiàn)出強烈的飛天意識,并三次飛天,渴望拋棄不賞識自己的君王(離君),尋求志同道合的伙伴(求女),最終脫離人世苦痛(離世)。寄托了屈原情感志向的三次飛天形成了《離騷》中的“飛天意象”,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價值與審美價值,在古代文學作品的諸多飛天意象中較為突出。
屈原在《離騷》前半部分多次表達了自己擁有才能且好修的美好品質(zhì),卻總是遭到他人的詆毀與讒言,“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但是屈原并不在意,他認為“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自己心中的志向和美好品德不會因為他人的詆毀就隨意更改。最令屈原埋怨的是懷王的不察,“怨靈脩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他將懷王比作靈修,指責他不加思索便輕信他人的污蔑。對屈原而言,小人的侮辱并不會使他痛苦,但懷王輕信小人卻讓他失去了實現(xiàn)報國理想的機會,因而他再次表明自己的清白,并決心不再繼續(xù)參與政治,不再為愚昧的懷王導(dǎo)先路,“回朕車以復(fù)路兮,及行迷之未遠”。
屈原第一次飛天是受到女嬃的勸告,原因則是對君主的失望。在經(jīng)過前面對小人的譴責與對懷王的埋怨后,“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曰”。“女嬃,屈原姊也”,女嬃了解屈原的品性,于是勸告他不要再固執(zhí)自我。女嬃首先用鯀的例子告訴屈原“鮌婞直以亡身兮”,過于清潔自我沒有好的下場;而后質(zhì)問他“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舉世之人都皆為朋黨,為什么獨有屈原還修身自好?為了回答女嬃的質(zhì)問,他舉了七個例子來表明良好品德與自修的重要性。首先是五個反面例子:啟與其子不行正道而失去了家業(yè),善射的羿因射殺大狐而被自己的丞相占據(jù)了妻子,孔武有力的澆縱情娛樂而被殺掉,夏桀貪樂最終也遭殃,紂王暴虐而殷商不長。屈原用這五個例子表明君王縱情娛樂,有違常道就會失國。接下來他又舉了兩個正面例子:“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鄙虦?、夏禹和周文王謹遵常道,最終都得到了好名聲。屈原在這里舉的七個例子都是古代的君王,他希望用這種“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結(jié)果告誡懷王不要再違背天理,輕信小人。這說明此刻屈原還是記掛君主,希望他迷途知返。一吐心中苦悶后,屈原再次意識到了自己危險的下場,于是在女嬃的勸說下“溘埃風余上征”,決定飛天,離開自己的君王。
飛天途中屈原遇到了兩個不祥的征兆:首先是“日忽忽其將暮”,屈原稍事休息,天卻很快昏暗了;其次是“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飄風和云霓阻礙了路途。這兩個征兆也預(yù)示著屈原這次飛天的失敗。最終,“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倚閶闔而望予”,到達天門后守門的帝閽不愿開門,此次飛天最終失敗。帝閽的形象象征著小人,屈原在人世遭到小人陷害,到達天宮依然受到小人阻攔,這令他十分郁悶,于是決定求女。
進入天宮的失敗讓屈原憤怒又哀傷,他開始“哀高丘之無女”。結(jié)合在人間和天上都遇到小人的經(jīng)歷,我們可以推斷這里的女是指志同道合的人,即賢君。而屈原的求女則是指尋求能夠理解自己、與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屈原求女三次,第一次是“求宓妃之所在”,第二次是“見有娀之佚女”,第三次是“留有虞之二姚”,但是這三次求女都失敗了。第一次失敗是因為擔任媒婆的謇修“紛總總其離合兮”,無法清晰表達自己的想法,并且屈原后來又認為宓妃太過驕傲,縱情娛樂,不符合自己求女的要求,于是作罷。第二次失敗是因為鴆鳥與雄鳩都無法完成說媒的任務(wù),同時屈原擔心高辛先他一步,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機會,于是第二次求女也放棄了。第三次求女屈原再次擔心“理弱而媒拙兮,恐導(dǎo)言之不固”,因而又放棄了。對于這三次求女失敗的原因,屈原認為是“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他認為求女途中能力不佳的媒人與能力超過他的高辛與少康都是小人,于是將求女的失敗歸結(jié)于小人再次作祟。
三次求女過程其實并無很大的阻礙,反而是屈原因為種種原因主動放棄了。從第一次的“來違棄而改求”到第二次的“恐高辛之先我”,再到第三次的“恐導(dǎo)言之不固”,屈原的恐懼與自我懷疑令他喪失了三次求女的機會。兩次飛天的失敗令屈原對自己的人生十分懷疑,于是他“命靈氛為余占之”,渴望通過巫術(shù)對自己的人生做出判斷。
聽到靈氛的吉占后,屈原“心猶豫而狐疑”,于是又求助于巫咸,“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巫咸舉了四個君臣相合的例子勸誡屈原一定有賞識他的君主,只是他還沒遇到。首先是“湯禹嚴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diào)”,商湯和夏禹潛心尋找心靈相通之人,結(jié)果分別找到了自己的丞相;其次“說操筑于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傅說出生寒苦,來自傅巖(今山西平陸縣東),但是依舊受到了商高宗的重視;“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呂尚在朝歌從事賣豬肉的營生,最后還是被周文王舉用;“寧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衛(wèi)國的寧戚叩牛角而歌都能被齊桓公發(fā)現(xiàn)。聽取了巫咸的勸告后,屈原心有所動,決定在年歲還未晚的時候出游,“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
此時的屈原已然經(jīng)歷了兩次飛天失敗,并且都遇到了很多困難。為了保證第三次飛天的成功,他做了充分的準備:先是準備了充足的糧食,“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爢以為粻”;又備好了車馬,“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一切都十分順利。與第一次的不祥征兆相反,這次還遇到了兩次吉祥的象征:首先是鳳鳥為其引路,“鳳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而后是西王母助其渡河,“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屈原內(nèi)心十分欣喜,他的第三次飛天幾乎要成功了,但是最悲劇性的結(jié)果發(fā)生了,“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在即將升入天宮的最后一刻,三次奔波、疲倦不堪的屈原忽然回頭望了一下心心念念的故鄉(xiāng),于是最終“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第三次飛天還是走向失敗。
嫦娥飛天、后羿射日這些飛天神話都展現(xiàn)了古代人民對于天空的好奇,以及強烈的美好愿景。在“嫦娥飛天”的故事中,嫦娥不滿肉體之身經(jīng)歷生死輪回,遂飛天,表達了古代人民對不死生命的向往;在“后羿射日”的故事中,后羿不滿酷暑,遂射日,表達了古代人民在酷熱天氣中對涼爽的向往。而屈原在《離騷》中的三次飛天,也展現(xiàn)出較強烈的理想追求。《離騷》中,屈原的情感基調(diào)一直是悲憤壓抑的。造成他悲憤的原因首先是小人的詆毀,“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其次便是君王的不信任,“終不察夫民心”。在這種對自身境遇的不滿下,屈原產(chǎn)生了改變命運、追求理想的強烈愿景。他三次飛天,就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離君”“求女”“離世”的追求。在追求理想而飛天的過程中,他遭遇了許多困難和阻礙:有遭到小人的陷害,如守天宮的帝閽不給開門;也遇到過自我的懷疑與放棄,“恐高辛之先我”;更遭遇了多次失敗的打擊。但是這些都沒有擊垮屈原的信念,他還是一次又一次踏上了飛天之路。
屈原對理想堅毅大膽的追求是其飛天精神中最本質(zhì)的東西,他對實現(xiàn)理想的強烈渴望支持著他進行了三次飛天。他對美好理想的追求在飛天行為中是共通的,是驅(qū)使飛天產(chǎn)生的精神內(nèi)核。正是因為我國古代人民懷有強烈的美好追求,才創(chuàng)造出如此多的飛天意象,并極大地豐富了我們的精神世界。
《離騷》中屈原雖遭受了多次打擊,飛天也失敗了,但是整篇內(nèi)容讀起來卻并不沉悶,這得益于《離騷》中大膽的想象與夸張的藝術(shù)手法。“在全文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則是擺脫了以往的情感束縛,通篇以自由馳騁、文字灑脫體現(xiàn)出作者的思想感情,并由此進入想象境界、奇幻神異?!痹凇峨x騷》中,他用花草來比喻小人,用“女”來代表志同道合的人,并大膽以鴆鳥、鳳凰等動物為媒,又想要與天宮的女神結(jié)為夫婦,展現(xiàn)了他奇特浪漫的想象。并且,《離騷》中出現(xiàn)了許多著名的歷史人物與神話傳說人物,如屈原欣賞的周文王與厭惡的夏桀,再如占卜的巫咸與幫助屈原渡河的西王母。這些真實、虛幻的人物與幻想的場景相互交織,營造了一種似是而非的虛幻感,在這種虛幻中,屈原一次又一次地飛天,在豐富奇特的思緒中盡情遨游。
天,是未知的;而飛天則是借助想象的力量,去探索未知之天。飛天不是望天,不是登天,“飛”之運用極大地渲染了想象的空間,具有很高的浪漫主義情懷。中華民族自古就是一個想象豐富的民族,無數(shù)神話故事在人們對未知的想象中產(chǎn)生。屈原作品中的浪漫主義想象并非獨創(chuàng),而是吸收了中華文化情感中的浪漫本質(zhì),并將其發(fā)揮到了極致。在中華文化的影響下,幾乎所有飛天都充滿著豐富大膽的想象,影響深遠。
與其他飛天意象不同的是,《離騷》中的飛天意象還帶有濃郁的悲劇色彩,這種悲劇性與屈原自身的命運是分不開的。屈原一直在竭力掙脫自身悲慘的命運,他選擇三次飛天來逃離惡俗不堪的人世,但最終都以失敗告終。第一次嘗試就遭受了殘酷打擊——路上的兩次不祥征兆,以及最后帝閽傲慢的拒絕粉碎了他進入天宮的幻想與一路上的努力;第二次求女連續(xù)遭受三次打擊,此時的屈原在無盡的求索中已然對自我喪失了信心,他不斷地否認自我,懷疑未來,“恐高辛之先我”“恐導(dǎo)言之不固”,他的“恐”既無奈又令人感到辛酸;第三次出發(fā)前他找到靈氛與巫咸,希望能從占卜中得到對迷茫未來的一些啟示,兩次吉占后他依舊懷疑“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多次打擊與摧殘讓他在做決定時謹小慎微,最后一次他仿佛用盡所有意志下定決心飛天,“歷吉日乎吾將行”。屈原為這次飛升做了充足的準備,他備好糧食與車馬,選定吉日出行。在路上一切都十分順利,他甚至遇到了兩次吉祥的征兆幫助他化險為夷,最后終于到達了天門。一路的艱辛在此刻終于得到回報,自我的理想也終將實現(xiàn),“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屈原已經(jīng)開始慶祝,但是最有悲劇性的反轉(zhuǎn)卻發(fā)生了:在望著天宮光明美好的那一刻,屈原忽然回頭望了一眼讓自己痛苦而又難以割舍的故鄉(xiāng)。這一望卻使他畢生的努力化為虛無,“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此刻仆夫與馬的心情又何嘗不是屈原心中所感呢?他最終還是無法割舍下自己的君王與故鄉(xiāng),于是只得自投汨羅,以死了結(jié)。
《離騷》中的飛天意象所表露出的悲劇色彩已然超越了飛天本身,而為人們所接受。這種情感上的共鳴不再局限于飛天行為本身,而衍生出悲憫之“意”,使《離騷》的飛天上升為一個藝術(shù)符號,即意象,而該意象獨具特色的內(nèi)涵就是其濃郁的悲劇色彩。
《離騷》中的飛天意象既有豐富想象與理想追求的共性,又有濃郁悲劇色彩的特性,同時展現(xiàn)了中華文化獨特的內(nèi)在精神,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價值與審美價值。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此類“飛天意象”尚有許多,如《逍遙游》中的“飛升之游”等。目前學界對文學作品中飛天意象的發(fā)掘是遠遠不足的,謹以此文拋磚引玉,以期待更多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