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藝淵[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 太原 030012]
由于與20世紀80年代的朦朧詩派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白洋淀詩歌群落中的許多詩人被稱為前朦朧詩人,作為白洋淀詩歌群落的代表詩人之一的多多似乎是個異類,他不僅有意與《今天》雜志保持疏離,更堅決否認自己朦朧詩人的身份,而自詡為象征主義詩人,并強調(diào)了與波德萊爾及象征主義的親緣關系?!拔腋揪筒皇请鼥V詩人,我從來就沒有朦朧過,我沒有一句話是朦朧的”,“我在很早就標榜我是象征主義詩人,因為我讀了波德萊爾,沒有波德萊爾我不會寫作,所以說波德萊爾對我影響極大”。以上言論足以說明波德萊爾在多多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中舉足輕重的地位,如詩人自己所言,正是波德萊爾將他引領進詩歌世界的大門,波德萊爾詩作中叛逆懷疑的憂郁基調(diào),對多多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
在西方古典主義文學向現(xiàn)代主義文學進化過程中,波德萊爾是里程碑式的人物,由他引領的19世紀法國象征主義思潮,其后蔓延成為一種世界性的文學現(xiàn)象,在世界文學發(fā)展史上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如瓦雷里所言,由于波德萊爾的影響,“法國詩歌終于走出了國界,在全世界被人閱讀”。在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后,波德萊爾種植的“惡之花”借助新文化運動之勢終于栽種到中國的大地上。
1919年2月,周作人在《新青年》6卷2期上發(fā)表白話詩《小河》,在詩作短序中提及波德萊爾和他的散文詩,這是波德萊爾的名字首次出現(xiàn)在中國的報刊中。此后的20年代至30年代,國內(nèi)對波德萊爾作品的譯介,始終保持著濃厚興趣。然而隨著戰(zhàn)爭的爆發(fā),有關波德萊爾的譯作出版陷入了全面停頓,抗戰(zhàn)結束后,波德萊爾雖重回人們視野,但由于時代風氣的轉(zhuǎn)變,國內(nèi)對其研究態(tài)度由先前的熱烈推崇轉(zhuǎn)為曖昧不清,但這也促使了對波德萊爾作品更深層次的思考。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在社會政治和文化背景影響下,國內(nèi)對波德萊爾的譯介工作基本處于停滯狀態(tài),但仍有事跡值得追述。1957年,在“雙百方針”的推動下,為紀念《惡之花》出版一百周年,《譯文》雜志刊載了波德萊爾專輯,專輯中包括陳敬容翻譯的波德萊爾的九首詩以及如何翻譯的蘇聯(lián)學者列維克《波特萊爾和他的“惡之花”》和沈?qū)毣g的阿拉貢《比冰和鐵更刺人心腸的快樂——“惡之花”》。1971年11月,商務印書館出版了由北京大學西語系資料組編的《從文藝復興到十九世紀資產(chǎn)階級文學家藝術家有關人道主義人性論言論選輯》,其中包含有波德萊爾有關人性論、人道主義的言論。直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對波德萊爾的譯介逐漸多了起來,國內(nèi)對波德萊爾的譯介和研究才進入了繁榮期。
縱觀多多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1968年初他曾寫過一些古體詩,1972年在送友人的路上寫下第一個真正的詩句“窗戶像眼睛一樣張開了”,自此開始動筆寫詩,年底就有了第一部詩集。依照多多將波德萊爾視為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的領路人來看,他應在正式寫詩之前就已經(jīng)接觸過波德萊爾的詩。2007年訪談中,多多提到:“我在《世界文學》上看到陳敬容先生翻譯的九首詩,一下子把我給迷住了,這才是詩歌”,“我印象非常深刻,波德萊爾有首《詩人》寫道:‘太陽像詩人一樣,降臨城中,沒有仆從,也沒有聲響,走遍了所有的病院和王宮?!パ?,這個詩非常震撼我”。 據(jù)現(xiàn)有資料來看,多多所看到的陳敬容翻譯的九首詩,并非載于《世界文學》,而是上文所提及的1957年《譯文》雜志7月號刊載的波德萊爾專輯的內(nèi)容,他所提及的《詩人》中的詩行也并非包含在陳敬容所譯的波德萊爾的九首詩(陳敬容所譯九首詩包括《朦朧的黎明》《薄暮》《天鵝》《窮人之死》《秋》《仇敵》《不滅的火炬》《憂郁病》《黃昏的和諧》),而是出現(xiàn)在沈?qū)毣g阿拉貢文章中全文引用的波德萊爾的《太陽》。也許由于年代久遠,詩人對當時接觸到的波德萊爾詩歌的細節(jié)有誤記,但波德萊爾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毋庸置疑。多多在白洋淀插隊期間,與白洋淀其他知青交流頻繁,1972年夏還參加了以徐浩淵為主持人的小型文化沙龍,獲得了更多交流與學習的機會。按照此前波德萊爾在中國的譯介情況,多多在與同輩文藝青年的密切交流中,應該對波德萊爾的詩歌觀念和作品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除此之外,“他(多多)曾將散見于各種書刊中的中外近現(xiàn)代的詩,抄錄在一個大本上”。依多多對于波德萊爾詩歌的偏愛程度,這個寫滿詩歌的“大本”上,波德萊爾的作品應該不會被遺漏,詩人在抄錄和學習過程中,無疑能夠加強對詩歌創(chuàng)作文本的具體感知,從而對以后自身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
波德萊爾生于19世紀的法國巴黎,1857年《惡之花》的橫空出世,剎那間給法國詩壇帶來了極大的震撼與轟炸般的體驗,他以極富現(xiàn)代意識的詩歌創(chuàng)作,對傳統(tǒng)詩歌進行了徹底顛覆,開啟了現(xiàn)代詩歌的大門,也留下了諸多爭議。多多于20世紀70年代初涉中國詩壇,二者雖存在著較大的時代語境與文化體系的差異,但無論是反叛姿態(tài)還是對抗方式都極為相似。多多曾提道“我真正的詩歌寫作受到波德萊爾的影響,之前也看過一些現(xiàn)代詩,沒有這樣著魔的感覺”,“我第一次看波德萊爾,一點陌生感都沒有,很快就進入了”。既有當事人現(xiàn)身說法,又有時間上的承續(xù)關系,多多詩歌中叛逆因子的表述顯然師承波德萊爾,死亡與丑惡驚悚的意象爬滿了詩行,以象征、隱喻、暗示包裹對抗性主題,營造起別樣的詩歌世界。“在自由的十字架上射死父親/你怯懦的手第一次寫下:叛逆/當你又從末日向春天走來/復活的路上橫著你用舊的尸體”(《致情敵》),即使是書寫愛情,也著意于敘述其非理性、動物性,甚至荒謬性的一面。作于1972年的《蜜周》,以七天一周的結構表現(xiàn)了一個完整的愛情周期,詩中表達的愛情卻并不甜蜜,懷疑、殘暴、頹廢充斥字里行間:“你的眼睛在白天散光/像服過藥一樣”,“看到那根灰色的煙囪了吧/就像我們膚淺的愛情一樣”,“我們是寫在一起的示威標語/我們在爭論:世界上誰最混賬”,詩人用預言家式的不祥口吻、丑惡駭人的意象、粗糲夸張的語言完成了對傳統(tǒng)愛情“惡魔式的反抗”。盡管多多早期詩作中的叛逆、緊張、焦慮感表達尚流于表面,缺乏更為深刻的內(nèi)在反思。由于外部環(huán)境帶來的不適,使他更傾向于單純的傾訴和抗議,但其中裝載著叛逆內(nèi)核的精神觀念,用丑惡墮落來表達內(nèi)心矛盾沖突的方式完全是波德萊爾式的。
叛逆源于緊張。多多詩歌中的緊張感來自于異己力量的壓迫,在他的詩歌世界中,總有“我們不能攀登的大石”(《那是我們不能攀登的大石》),他試圖用旁觀者的角度審視使他陷于壓抑的東西,然而卻始終無法擺脫。憂患意識在他的詩篇中潛滋暗長,黎明時分“槍口余煙裊裊”,春的季節(jié)“從一輛/空蕩蕩的收尸車上/一個石頭做的頭/聚集著死亡的風暴”。波德萊爾的不安則是來自于靈魂的內(nèi)在沖突,而使他緊張憂郁的是來自心靈深處的“使我萎靡的那種痛苦的秘密”(《從前的生活》),他用龐大的時空架構追尋靈魂的棲息之所,從遠古到現(xiàn)實,從普羅米修斯到達·芬奇,從超驗世界的上帝至自然世界的廟宇,無所不至,始終在“精神宇宙的不可企及的蔚藍”(《精神的黎明》)中掙扎,致力于精神世界的建構。多多追隨波德萊爾,以墮落、虛無來表現(xiàn)對現(xiàn)實世界的否定,他試圖用外部世界的畸變、悖謬、錯位表達對理想世界的追求。盡管始終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但他對超驗世界的追求從未放棄,“沒有風暴也沒有革命/灌溉大地的是人民捐獻的酒/能夠這樣活著/可有多好要多好就有多好”(《能夠》)。
也許是因為其人其詩更傾向于隱匿維度,在整個20世紀80年代,多多的詩在國內(nèi)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當他的同時代人成為冉冉升起的明星時,他仍是被遮蔽的晦暗星云,僅在詩歌的小圈子里發(fā)揮影響力。多多寫詩始于混亂的年代,在異域詩歌資源的選擇上,他更傾向于接受西方現(xiàn)代詩歌中歌唱孤獨、罪惡和死亡一類,所以視波德萊爾為楷模,并始終追隨。盡管多多在后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吸取了更多的異域資源,如超現(xiàn)實主義、自白詩派等,然而波德萊爾的血液始終涌動在其詩歌文本中。多多的朋友江河在80年代一語成讖:“波德萊爾將會對你產(chǎn)生終身影響。”
① 多多:《多多詩選》,廣州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269頁。
② Paul Valéry.oeuvres,éd.JeanHytier,coll.BibliothèquedelaPléiade, t.I,1957:598.
③ 梁曉明:《多多訪談》,“浙江在線”網(wǎng)站網(wǎng)刊《中國詩刊》2006 年第1 期“開卷詩人”欄目專稿。
④ 劉禾:《持燈的使者》,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