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正 [臺州學院, 浙江 臺州 318000]
魯迅小說中最具自傳色彩的是《孤獨者》。魯迅曾對胡風坦言:“那是寫我自己的?!钡扔诔姓J“我就是魏連殳的原型”,承認其性格內(nèi)涵的一致性;而魏連殳的出場和許廣平對魯迅的第一印象一樣,都是粗發(fā)黑眉濃須,又在肖像的形似層面佐證了《孤獨者》便是魯迅的自畫像。
孤獨者,曾被解讀為革命洪流年代疏離群眾孤軍奮戰(zhàn)的“零余人”;反叛傳統(tǒng)時代在曠野中既不擁抱也不廝殺、使看客無戲可看的“復仇者”;在文化啟蒙中,作為現(xiàn)代思想的“先覺之士”,在荒誕的世界中完成對個體生命的沉思,“我”與魏連殳的對話,就是內(nèi)心痛苦掙扎的兩種聲音的“復調(diào)”。孤獨者最顯性、最富有日常生活化的性格特質(zhì),自然地浮現(xiàn)于“家庭—親情”的敘事中。一個“吃洋教”的“新黨”,反叛舊俗的人,居然對繼祖母的入殮儀式做得面面俱到,一切遵循舊俗,這是出人意料的。這一“意外”,代表了魯迅獨特的倫理觀。魯迅之所以對《二十四孝圖》大不敬,是對意識形態(tài)化和奴化的孝道倫理的本能反感,而不是對真正的傳統(tǒng)人倫的拒斥。魏連殳“常說家庭應(yīng)該破壞,一領(lǐng)薪水卻一定立即寄給他的祖母”,正是魯迅對官方倫理和個人親情持不同態(tài)度的真實寫照。魯迅反對專制的家庭制度,而骨子里對倫理親情反倒是由衷地親近,對遠古的遺風、純樸的情感有一種發(fā)自天性的親和力。好古之幽情,鑄就其浙東文人的俠骨柔腸。
魯迅的這種情感內(nèi)涵,直接投射在魏連殳表面冷淡內(nèi)具深情的“孝心”上。魏連殳面對家族威逼許下了“都可以的”承諾,為繼祖母穿衣時遇見什么挑剔便改什么,以至于面前的白發(fā)老太發(fā)出羨慕感嘆的聲音。一個與舊俗對立的新黨,竟然可以一應(yīng)舊俗,默默順受,除了“使他們無戲可看”的復仇心理外,更多的是對繼祖母的深沉的感恩和摯愛。這種雖無血緣關(guān)系的親情,竟然超越社會立場、革命意志、政治主張,甚至超越個人的價值信仰,凸顯出魏連殳對繼祖母的深切之情。正是在日常生活的敘事中,我們感知到孤獨者的至情至性以及不同于道德宣教的自然真情之可貴。魏連殳向世人展示了“什么是真正的倫理之愛”,“什么是真正的人間親情”,以此反對專制的倫理觀,“都可以的”四字,獨立出來極其平常,而在特定語境中,卻蘊含著豐富復雜的內(nèi)涵,魏連殳在面臨反叛—親情的兩難困境時,出于對繼祖母的愛而作出了無奈和悲涼的選擇。
以前人們多從戰(zhàn)斗性的角度評價魯迅小說,從“讓人無戲可看”的無聲戰(zhàn)斗角度討論魏連殳的承諾、馴順和屈從,卻忽略了無聲背后的大愛之情的強烈。其實,“兩眼在黑氣里發(fā)光”,更多體現(xiàn)了魏連殳喪失摯愛的憂傷以及對族人乘機逼迫的憤怒?!跋褚黄ナ軅睦?,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便是這種憤怒和悲哀的盡情宣泄。我們聯(lián)系阮籍的“青白眼”以及“舉聲一號,嘔血數(shù)升”的表現(xiàn),傲與怪,是魏晉風度—魯迅性情的精神原型。
魏連殳的孤傲與怪異,被村里人“當作一個外國人看待”,當作一個“另類”,折射出思想先覺者、啟蒙者的新觀念與大眾的習慣思維之間無法溝通的悲哀,導致了覺醒者與蒙昧者、精英與世俗之間緊張的對立。正像魯迅自己所說:“先覺的人,歷來總被陰險的小人、昏庸的群眾迫壓排擠傾陷放逐殺戮”,先覺者思想的前瞻性,思考的深度,無法被普通的“大眾”同步接受,而且思想越超前思考越深入,被接受和理解的可能性就越小。這本來是精英的價值和魅力所在,而在社會的運行之中,社會的理性法則又不得不提出服從多數(shù)的民主要求。因此,現(xiàn)代“精英”式的知識分子,在爭取從專制壓迫中解放出來的同時,又要提防現(xiàn)代民主的傷害。魯迅對這一問題的“先覺”,構(gòu)成了對現(xiàn)代理性、現(xiàn)代民主的更深層次的質(zhì)疑,也構(gòu)成了對現(xiàn)代人性的深度拷問:“孩子總是好的,全是天真”,還是“壞坯胎長出壞花果”“要不要活下去”和“如何活下去”(為愿意我活下去的人,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為旁觀看戲的人)?“孤獨”是“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里面”的個性使然,還是人性的譜系相續(xù)、命運相傳?小說借“我”和魏連殳的對話和書信往來,提出了人性三題,分別指向人的本性、生存的意義和精神的價值。
魯迅在日本留學期間曾與克爾凱郭爾的“個體存在”哲學精神相遇,“張個人排眾數(shù)”的主張就明顯受到克爾凱郭爾思想的影響。克爾凱郭爾認為,塵俗世事無常,流轉(zhuǎn)浮沉不定,基于其上的“自我”隨之起伏動蕩不安,這樣的生活無法擁有精神的安寧,所以,只有把個體從公眾中括號出來,從他人的設(shè)定中解放出來,才有“自我”的獨立,才不會淪為千篇一律的重復。個體并不作為“普遍性的附屬物”,而是作為“比普遍性更高的東西”而存在??藸杽P郭爾的名言“人必須自己設(shè)定自己”和“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便是“自我”獨立的精神宣言。而易卜生《國民公敵》的臺詞“世界上最強壯有力的人,就是那孤立的人”,則是克爾凱郭爾哲學的高度概括和最好詮釋。
克爾凱郭爾對現(xiàn)代人精神獨立的闡釋不僅于此,一方面,個體的人無論多具原創(chuàng)性,“都是上帝的孩子”,是“他的時代、民族、家庭和友人的孩子”,離不開“上帝”“歷史”“時代”構(gòu)成的生存大背景,這是人賴以生存的不可或缺的社會根基;另一方面,人要在社會背景中發(fā)揮自身的價值,又不得不通過個體的自由選擇。而在個體的自由選擇中,克爾凱郭爾設(shè)計了“人生三階段”:審美階段感官快樂的誘惑和倫理階段理性道德的約束,一直矛盾糾纏,無法自我平衡,人的經(jīng)不起誘惑的負罪感也一直無法自我消解。只有到了第三階段,人的宗教信仰的階段,拋開了物質(zhì)的欲求,同時也脫離了社會理性的束縛,人單獨地與上帝對話,聆聽“神”的愛樂,人才能恢復自我的神圣感和尊嚴感。因此,孤獨的個體,既是人的原始稟賦,又是人的終極追求。
魯迅在接受克爾凱郭爾思想時,將其中的宗教關(guān)懷轉(zhuǎn)化為對現(xiàn)代人精神困境的沉思。個體如果沉浸于自我的無限幻想,則趨于虛妄;如果追逐于社會的有限現(xiàn)實,則迷失自我。所以,思想的先覺者總是像“這樣的戰(zhàn)士”,一再地舉起槍走進“無物之陣”,走進那“連吸煙卷的煙也謹防飛散”的緊張空氣中,走進那如同“冬天的公園”一樣的極端環(huán)境中,進行西西弗斯式的作戰(zhàn),在無限的希望中感悟永恒的絕望。子君說過,“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最后卻難逃“傷逝”的命運;魏連殳那一絲殘喘的生活的熱望,“我還得活幾天”,“我愿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為此寂寞,為此辛苦”,也終于被人生的荒誕性所熄滅。
小說的結(jié)尾極具荒誕色彩,思想的先覺者居然走上了最世俗的人生道路。魏連殳為了生存,做了“杜師長的顧問”,雖然獲得社會地位,受人尊重,見慣了“新的饋贈,新的頌揚”,“新的磕頭和打拱”,雖然在“失敗”中體驗“勝利”的快感,對那些“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的復仇的快感,雖然在信中表示“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但小說中還是有令人“倒抽一口冷氣”的預設(shè),這是對悲劇結(jié)局的預言?!肮形蚁惹八鲪?,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這樣一種顛覆本性、完全異化的人生選擇,在滿足復仇快感的同時,也走向了自我毀滅。
魏連殳作為一介文弱書生,最后入殮時穿上了土黃的軍裝,佩上了代表級別的肩章,腰間還放一柄紙糊的指揮刀,這在荒誕的結(jié)尾中更平添了幾分“不妥帖”的滑稽色彩。值得一提的是,魏連殳在信中兩處說到“我都可以的”,一是在稱呼上,“你自己愿意稱什么”,就稱什么;二是在“你將以為我是什么東西”的社會形象的定位方面,你自己定。這與開頭繼祖母的入殮構(gòu)成了一種呼應(yīng),開頭魏連殳說“都可以的”是出于對繼祖母的深情而接受了舊俗,而信里兩處“都可以的”,是魏連殳生命絕望之時百無聊賴、無所謂、心灰意冷的心境寫照。“請你忘記我吧”,是魏連殳對自己從軍做了顧問之后不倫不類形象的自我否定。
思想先覺、精神獨立的人,在生活中或許是極度敏感的。魏連殳在街上看見一個還不是很能走路的小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自己說“殺”也會覺得心驚肉跳;而不少讀者在感受《孤獨者》《在酒樓上》那種類似于哥特式文化的漆黑、陰冷的氛圍時,也抹不去心中的憂郁和悲涼。呂緯甫在充滿“無聊”的心境中,畢竟還有一段吃蕎麥粉、送剪絨花的溫情回憶;而《孤獨者》的結(jié)尾,“我”的耳朵中久久掙扎出來的,卻依然是“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對失去親人的悲哀,對社會逼迫的憤怒,構(gòu)成了孤獨者愛與恨的精神基調(diào)。而孤獨者雖已入殮,但高貴的“幽靈”還在飄蕩,依然可以感受到精神的充實和圓滿?!拔摇痹凇霸鹿獾紫隆薄俺睗竦氖飞稀保拜p松”而“坦然”地走著,孤獨者像圓月的光輝,把我們的思想照亮。
魏連殳“口角間仿佛含著冰冷的微笑,冷笑著這可笑的死尸”,在悲壯與嘲諷、崇高與荒謬的內(nèi)涵渾融中,在現(xiàn)代思想者追求“孤獨個體”而不能的絕望中,留下了對歷史宿命的深沉追問,昭示著思想啟蒙者揮之不去的一個情結(jié),也是一個死結(jié):
人,到底能不能茍活于世上?
① 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選編:《魯迅回憶錄·散篇》(下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342頁。
② 孫郁:《魯迅的浙東脾氣》,《學術(shù)月刊》2011年第11期,第106—109頁。
③ 魯迅:《寸鐵》,見《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89頁。
④ 魯迅在日本留學時曾選購《作為哲學家的索倫·克爾凱郭爾》一書,并收藏克爾凱郭爾的作品《誘惑者的日記》以及反映這位哲學家早期戀愛生活的書信集《索倫·克爾凱郭爾及其對“她”的關(guān)系》,見姚錫佩:《現(xiàn)代西方哲學在魯迅藏書和創(chuàng)作中的反映》,《魯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10期。
⑤ 〔丹麥〕克爾凱郭爾:《克爾凱戈爾日記選》,晏可德等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