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正 [臺州學院, 浙江 臺州 318000]
《項脊軒志》是一篇敘寫倫理親情的巔峰之作,其樸質無華的真情實感、豐富蘊蓄的內涵和純熟自然的語言,的確是散文的佳構與精品,成為上承唐宋古文運動、下啟清朝桐城派的散文里程碑。不過,作者從唐宋八大家“文以載道”的宏大敘事系統(tǒng)中跳出來,進入“文以緣情”的家庭倫理視域,以瑣事真情為主,更加感人至深。黃宗羲推舉作者為“明文第一人”,一是憑實力定評,二是褒獎他在文風改革上的杰出貢獻。讀者較多關注于文中的事與情,而忽略文中的喻象,其實那更是作者情感思緒的寄托與象征。
作者隨意種植的“蘭桂竹木”,在古代往往成為文人雅士之精神寄寓,成為高雅情操之文化原型。詩人們多有題詠,宋代楊萬里詠蘭花“生無桃李春風面,名在山林處士家”,王維的詩句更為靜雅,“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因此,才構成了“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的天然景致。若以結構主義的“二元結構”視角來觀賞《項脊軒志》里的物象,那么,這些“非人”的自然景物反而更具有內在的人性、人格。無怪乎蘇東坡在《御史臺竹》里云:“蕭然風雪意,可折不可辱?!弊髡咴谡〉捻椉管幚镒x書,也是在傳承文化精神和培育文化人格,在品味和傳播書香和花香。
作者無愧于寫作高手,他不是直接切入對故人和往事的追溯,而是以大家族的庭院分隔和命運變遷作為時間坐標,引出一系列的親情事件,抒發(fā)變故中的傷逝情懷。門墻,是家園的標志,傅道彬在《晚唐鐘聲》里指出“門”在精神世界里還代表阻隔與融入的文化寓意。娘在門外叩指相問“兒寒乎?欲食乎?”既是一種血肉相連的情感牽掛,而門里門外,又是母親早逝、生死永隔的人生隱喻。象笏,高貴身份的象征,祖母寥寥數(shù)語,“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對潛心向學孜孜不倦的認可)“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對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期待)將母親噓寒問暖的物質關懷提升為祖母勸勉孫子成長成才的精神激勵。這符合時間推進的自然順序,也是散文敘事抒情的內涵拓進與情感提升。這里有一個細節(jié)非常感人,祖母離開時“以手闔門”,將關心、認同、期待等豐富內涵都凝聚在一個特寫的鏡頭中。闔門,就把世俗對子孫的干擾與侵蝕擋在了門外。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蓖ねと缟w,是以樹的長大喻示時間的流逝與情感的深化、蓄積。以枇杷樹寄寓深情,倒也不是歸有光的首創(chuàng),唐代羊士諤《題枇杷樹》中即有“佳期若有待,芳意常無絕”的詩句。妻子回娘家時與眾姐妹討論“何謂閣子”,雖未直寫妻子性格,但天真爛漫之態(tài)可觸可感。妻死之后“室壞不修”,亦未言明“我”對妻子的感情,但喪妻之痛深切沉郁,那種百無聊賴、萬念俱灰的痛苦心情都濃縮在“室壞不修”四字中。作家高明之處也就在這里,與其哭天搶地的宣泄,不如通過意象來寄寓深情。那些看似純客觀的物象,其實都是作者情感的賦形與寄托,是特有的文化符號,是一種永恒的文化記憶。
朱自清的《背影》,大家早已接觸過,但經(jīng)典文本常讀常新,每一次閱讀都會體味到新的內涵。
在人類文化學的理念中,父性總是與威嚴、壓制、閹割等內涵相聯(lián)系,母性則與溫馨、柔情、寬容等特質相關聯(lián),因而在精神分析學者那里,就演繹為“弒父”和“戀母”這兩種情結,積淀為人類潛意識中的心理原型。就是在中國家庭倫理學的常規(guī)里,也早已凝定為嚴父慈母的基本格局。父親的正面,往往是嚴父形象,“申申其詈予”,體現(xiàn)為一種不近人情的強制性約束。由于父性的強制性規(guī)約與個性的自由價值之間的沖突,朱自清與父親的關系曾出現(xiàn)齟齬與芥蒂,有學者考證是因為在揚州任教務主任期間其父憑著與校長私交要求將兒子薪金直接送到家里,朱自清不得不帶著妻兒到杭州另謀出路,導致了父子之間關系的緊張(見孫紹振《超出平常的自己和倫理的自由》)。朱自清與正面的父親相遇,情感上是不自然、不親近、不接受的,如果單單從正面理解父親,他是無從發(fā)現(xiàn)父親持家愛子的另一面,也是無法從心靈深處達到與父親溝通、默契的精神高度的。只有當父親“轉過身”去,露出“背影”,露出那不同于正面“嚴父”的另一面,(有學者體味出是“母性的一面”),朱自清才情不自已,終于悟到了父親所做一切的情感內涵。
魯迅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說,中國的圣人之徒“以為父對于子,有絕對的權力和威嚴;若是老子說話,當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集中表達了“五四”一代人對于父權的反感。李歐梵先生也曾意味深長地指出,“五四”是個反傳統(tǒng)的年代,是個“打死父親”的年代,五四文學的父親形象都是負面的,令人不滿的;而《背影》不同,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里,它第一次重點刻畫了一位令人敬重的父親形象。在“滿街走著壞爸爸”的情況下,這一個“好爸爸”一下子叩響了無數(shù)讀者的心弦。朱自清父親的“轉身”之際,既是對傳統(tǒng)父權威嚴的一次反叛,又是對五四極端個人主義理想的一次反撥。其“背影”就具有家庭倫理的返璞歸真之美和歷史文化的厚重感。
“背影”的第一重內涵是象征性的,父親由正面的冷峻嚴厲轉化為背影中呈現(xiàn)的敦厚柔情,父子關系也由緊張轉為溶解;第二重內涵是隱喻性的,“背影”隱喻著鮮為人知的另一面,蘊藏著深層的潛在的情感密碼,除正面的“能指”——家長制與父權之外,還有背影中的“所指”——深沉父愛;第三重內涵是總括性的,正面和背影構成了完整的父親形象,是父親豐富性的性格組合,正是在這樣的“正”與“背”的交錯中,父親可親可愛可敬的因素才彰顯出來……正面父親的為人處世,兒子總是看不順眼,一旦父親轉過身去,露出了他任勞任怨厚愛子女的背影,兒子就真情迸發(fā),潸然淚下。
這篇回憶性敘事散文通過父親對自己和對兒子態(tài)度的三次比照以及作者對父親認識的動態(tài)發(fā)展,凸顯出深沉的父愛。三次比照具體為:一是在禍不單行(祖母亡故、父親失業(yè))的境遇中,父親自己的悲傷和勸慰兒子“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二是在買橘子的過程中,父親自己的辛苦費力和在兒子面前表現(xiàn)出心情輕松:“我走了,到那邊來信!”三是在家中光景每況愈下、老境頹唐抑郁的情況下,父親自己的悲憤與對兒子的惦記、眷戀。三次比照,可謂是苦難獨撐、悲淚獨流、郁悶獨受,而對兒子竭盡關心體貼呵護鼓勵。父親的表現(xiàn)是一以貫之的,而“我”對父親的認識卻是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的過程。書生意氣加上成人意識,于是心里竊笑父親的樸拙(說話不大漂亮,不善外交辭令)和迂腐(不諳世情,傳統(tǒng)保守),覺得自己比父親高明,沒有深切體會到父親的關愛之心,沒有理解父親純樸、真誠、節(jié)儉的高尚情懷,所以才有“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那時真是太聰明了”的自嘲。直至父親上下月臺買橘子,作者目睹他“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的背影,作者才剎那間悟到了:父親以其拙笨、費力所做的一系列力不能勝的事情,全是為兒子愿付出一切努力的愛心行動?!拔摇弊砸詾槭堑男÷斆?,比起父親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大愛來說,是何其可笑。父親令人可笑的言行舉止里蘊含著令人無法企及的傾心付出的愛意,當作者觸及這份深沉的父愛時,心靈受到震蕩,因而有前后兩次流淚。父愛,已經(jīng)在作者的心中構成了強烈的共鳴。
從嘲笑到感動,從感動到擔憂,作者與父親的關系也從疏淡到親近,從親近到牽掛,完成了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和依次提升的過程。正是有了這樣的感情基礎,所以在接到父親家書,讀到“我身體平安,唯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時,才會淚光晶瑩,異常思念。
本文在回憶性的敘事中,采用白描勾勒的手法,表現(xiàn)寥寥數(shù)語背后的深摯父愛:“不要緊,他們去不好”,“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進去吧,里邊沒人”。采用微小的視角(送別)來表現(xiàn)父愛的博大深沉,采用特寫的鏡頭來刻畫“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這一人物特殊的神采與氣韻。
作者在回憶中楔入“背影”這一動情點,固然有它是父愛濃縮的意思,但也因為它是作者對父親認識感悟、情感體驗的轉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