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緒十一年,按公歷算是1885年,此前的漢口布匹市場,是三種布鼎立,各有千秋。它們是上海產的陰丹士林布,日本產的三洋布,以及漢口本地產的土布。陰丹士林布與三洋布都是寶藍色,但陰丹士林布色彩均勻,且不褪色;三洋布色彩一般,褪色,但質地卻細膩些;土布是由本地產的土坯布染色而成,色澤斑駁易褪色,織紋粗糙,但便宜耐穿。這就形成了三種布的不同價位,適應了漢口不同層次的市民需要,因此它們才能夠井水不犯河水,并存于漢口的大市場。
但是,到了1885年,這種長期形成的市場布料格局陡然起了變化,原因是北京的謙祥益布店來漢口設立分店了。
北京謙祥益布店,在全國共有七處分店。老板孟傳珠將眼光瞄準了江漢之交的漢口大市場,撥銀5萬兩,將他的獨子孟繼富派到漢口,籌備第八家分店。
孟繼富也的確沒有辜負其父的厚望,從他1885年秋在漢口漢正街的仁和街開設謙祥益布店起,到1889年一共才5個年頭,就已經讓謙祥益生產并銷售的寶藍官布、寶藍竹布、寶藍洋布名滿漢口,號稱三寶藍布,聲名遠播到荊襄、陜川、湘贛一帶,吸引那兒的客商紛紛來漢口進貨。
在謙祥益來到漢口要分一杯羹的新形勢下,漢口布匹市場的格局自然要起根本性變化,上海產的陰丹士林布,退出了漢口市場,本地產的土坯布轉向以供應謙祥益再加工為主。不愿退出市場的,只剩下一家日本人開的三洋布店。日本人在漢口經營既久,是不會輕易認輸的,而三洋布店的地址,就在漢口六渡橋一側,距仁和街不遠,只要放眼一看,彼此都可望見。這就注定這兩家店誰也不會善罷甘休,必有一番你死我活的惡斗。
三洋布店的總店在日本大阪,老板叫三和久之遠,一般人嫌他的名字別扭,便干脆叫他三和拉倒。此人四十多歲年紀,禿頭、蓄仁丹胡,常穿件日本和服,手里卻端著個中國銅水煙壺,頗有點兒不倫不類。但是,這個三和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三和從1890年3月起,對謙祥益發(fā)起了一輪又一輪進攻。當時漢口市場的布匹價格,以每匹布長2丈、寬1尺2、重約3斤的而言,平均售價是紋銀0.3兩。三洋布店是洋機織的布,又是從日本運來,賣得貴些,每匹原售0.35兩。謙祥益的洋布實際是由本地土布染整而成,雖然質量不遜洋布,卻只售0.25兩。三和就將三洋布店的布也降到了0.25兩一匹。
聽到三洋布店降價的消息時,孟繼富正在店堂后側的會客室,與一位姓陳的四川客商喝茶談生意。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平心靜氣地對傳話的伙計說,傳我的話,咱店的布都賣0.2兩紋銀一匹,就從現在開始。
孟繼富眼光一瞟,看到那位姓陳的川商似乎坐不住了,便微微一笑地對伙計補充說,記住,還有一句話,不要傳漏了,就是給這位陳先生的貨,也都按新價重算,不得有誤。
就在孟繼富降價的當兒,三和應聲又降了,每匹布賣到了0.2兩紋銀……
謙祥益與三洋的這場拉鋸戰(zhàn),殺得硝煙彌漫,難解難分,直到雙方都降到了0.15兩紋銀一匹。三洋從日本大阪先后兩次調來價值30萬兩紋銀的貨物,謙祥益從天津與山東分別調來價值40萬兩紋銀的貨物,統(tǒng)統(tǒng)投入了漢口市場。倒是漢口的老百姓,每日價兩個店輪流跑,便宜布買了不老少,得到了實惠。
5月中旬的一天,有手下人向孟繼富報告說,老板,這么一斗,顧客倒是盈門了,咱們自己生產的布,加上總店調來的布,都有點兒供不應求的勢頭,特別是染房,實在是勞力不足,能不能讓染房招四個學徒,應個急?孟繼富想了想,便答應了。
手下人一走,孟繼富就納悶起來:三和這家伙也太邪門了,俗話說得好,強龍敵不過地頭蛇,他是犟個啥?有情報說,現在三和再沒貨從日本運來,憑他店里的那點兒老本,折騰不了幾天了,哪里會是謙祥益的對手?孟繼富想,三和既然明知道拼不過,卻又不肯撤退,還是要往死胡同里鉆,是不是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打算?
于是,孟繼富決定走出店門,到茶館酒肆去,同那些與三和有來往的商人接近,聽聽消息,摸個底兒。說起來,中國人到底是向著中國人的。這個摸底,還真沒費什么勁兒。
這些人告訴孟繼富,三和一開始自然是因為不愿意放棄漢口市場,到后來眼看大勢已去,另一個念頭就起來了。說來好笑,這念頭簡單地說,就是摸不著母雞,能拔到一根母雞毛也是好的。三和想得到幾塊謙祥益貨真價實的泥巴,好帶回大阪,給他鎩羽而歸挽回點兒面子。
謙祥益的泥巴到底是怎么回事,竟能讓三和如此看重呢?
原來,謙祥益將民間織的土坯布買回去后,都要重加平整,然后用一種特殊的泥巴將土坯布兩面糊平實了,露天晾上兩天,這才三進染缸,輪番上色。外面的傳說極其神乎,說謙祥益不僅染料有秘密,尤其是泥巴的秘密更大。
謙祥益賣的寶藍布,色澤均勻鮮麗不褪色,效果比德國聞名世界的染料陰丹士林還好,就是因為經過了泥巴糊平這道工序。而日本,當時的染布技術是沒有過關的。因此,三和想,他如果能帶上幾坨謙祥益用的泥巴回國,經過化驗得出泥巴的化學成分,再仿制出來,用在本國的染色工藝上,豈不是成了有功之臣?
得此消息后,孟繼富不由想起染整場招工的事,便特意到漢口與黃陂交界處的岱家山去了一趟,那兒正是謙祥益的染整場所在地。他在周工頭兒的陪同下,特意召見了那四個新近招進來的學徒。
四個還不到16歲的娃兒,一字兒站在了孟繼富的面前。其中有一個遼寧口音的,長得平頭蹙額,細眉長眼,個子稍矮,見了孟繼富縮著脖子,害怕極了。孟繼富就特意與他多聊了幾句,問了他家里的一些事兒,才讓他與那三個徒弟一起回了。然后他問周工頭兒,學徒中怎么會有這個遼寧口音的?周工頭兒說,他是賀老板擔保招進來的。孟繼富道,我看這遼寧孩子有點兒蹊蹺,你得盯著點兒。當然,只要你在培養(yǎng)學徒上按老規(guī)矩辦,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賀老板是咱們的大客戶,大概與三洋也有點兒生意上的往來。他保的人,咱們沒有不招的道理。
孟繼富視察染整場才過5天,他的懷疑就得到了證實。這天傍晚,周工頭兒氣喘吁吁地從岱家山跑到漢口,一連聲地頓腳道,那遼寧娃兒跑了。
孟繼富問,何時跑的?帶走了咱們的什么東西沒有?
周工頭兒上氣不接下氣道,今天中午跑的??吹降娜苏f,他是甩著空手尥蹶子跑的,打著赤膊,連咱們的工作服都沒敢穿,一會兒就跑得沒影沒蹤了,看來啥子也沒顧上帶。
孟繼富這才笑著說,跑了就跑了吧,他又沒寫賣身契。你知道他是哪兒人嗎?敢情你到現在還蒙在鼓里哈,這小子不是遼寧人,他是在遼寧長大的日本人。
周工頭兒不由瞪著眼睛問,那日本人跑到咱們這兒當學徒是要圖個啥?
孟繼富說,我看是為了泥巴呀,就是那染布用的泥巴,是三和派他來弄的。沒偷成泥巴當然好,就是偷去了,也沒關系,成不了三和的救命符。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謙祥益的大客戶賀老板說是受三和委托,給孟繼富送大紅請柬來了。三和約孟繼富于當日晚上7點,到六渡橋的湖南福慶和酒店二樓雅間內小聚。
孟繼富問,賀老板,能否將三和請客的用意透示一二?
賀老板道,據我看,他是要關門大吉回日本了。在回日本前,他找你是要請你這個與他拼了命的,救救他的命。
孟繼富不由笑笑說,不是請我救他的命,是想請一樣東西救他的命吧!為這樣東西,賀老板可沒少費精神,還保過一個日本崽進咱謙祥益吧!
賀老板臉一紅說,我這事兒是辦得不地道,你孟老板既然識破了,就大人大量,放我一馬吧。
到了晚上,三個人準時聚到了福慶和的雅間,面對滿桌菜肴,三和只是一個勁兒地敬酒。酒過三巡,三和才開腔說,繼富君,咱敗軍之將,不敢言勇,在返國之際,先在此向你道歉了。
孟繼富說,三和先生言重了!咱們競相降價,百姓獲利,乃是件大好事。咱要在這里代表咱的客戶,感謝你呢。
賀老板也連忙應和道,是的。我本人就兩家的都買,再批到外地去,屢獲小利。特別是要感謝孟老板,要不是你今日應三和君的邀請赴宴的話,我還當不成陪客,賺不到酒喝呢。只是不知道孟先生既來赴宴,按咱們中國人為客的規(guī)矩,有何禮品送給三和君,也好讓他回到東瀛作個紀念?
孟繼富說,有倒是有,就是不知三和君瞧不瞧得上眼。說罷,掏出一個油紙包放到了桌上,請三和君自個兒打開看。
三和向孟繼富鞠了一躬,顫抖著手打開紙包,不看猶可,一看就捧著泥巴朝孟繼富彎腰三鞠躬,又哭又笑地淚流滿腮。然后,三和掏出一把尖刀,激動地說,這刀就送給繼富君了。然后將刀一下子插進了桌面,刀尖入桌寸許,刀把兒還在一個勁兒晃悠著呢。就在兩人驚訝不已的時候,三和解釋說,如果今兒見不到泥巴,或者我不能帶上謙祥益的泥巴回日本,我就只有以死謝罪,這刀就是我剖腹自裁用的。現在好了,我回日本有個交代了。
第二天上午,孟繼富又親自陪三和來到岱家山染整場,任他選了幾塊泥巴。孟繼富知道日本人疑心重,他大度送給三和的泥巴,三和不免會懷疑其中有詐,讓他自個兒來這兒盡情地選,他就放心了。同時,也讓三和見識了咱中國商人的氣度與胸懷。
三和回日本后,有好多人問孟繼富,你孟老板就不怕他帶去泥巴化驗成功,配制出來后,卷土重來,砸了謙祥益的牌子?
孟繼富微微一笑道,日本人從來就是個死心眼兒,他認定什么就是什么,其他概不入眼。他們就沒想到,我所以如此慷慨,是因為我們的泥巴,與咱們的染料、土坯布、染整工序,四者是相互配合相得益彰的。譬如咱們的染料,就全是植物研成,且含有中藥的成分。土坯布的性能,保證了泥巴經糊晾后,能更好地上色。染缸又是三進,三次工序各有千秋,因此才能生產出上等的三寶藍布來。三和回去,就是搞清了泥巴的成分,卻與日本生產的布匹、化學染料、染整工序,甚至水質等等,都對不上號,那一切還不是白費勁兒。
三和回日本后,果然沒傳出什么動靜來,日產的布匹,也還是老樣子。他帶回日本的那幾坨泥巴,仿佛沉入了日本海,毫無消息了。倒是謙祥益的布匹價格馬上就回升了,當年利潤就達到創(chuàng)紀錄的白銀20萬兩。
選自《故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