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白月光
那一年,我剛上初中。第一次期中考試,班主任把成績榜貼在教室后墻上,紅紙黑字,非常醒目。下課后,大家都圍過去觀看、議論,只有我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說實話,我真想第一個沖過去,可是心里又非常害怕,猶豫不決。
上小學的時候,因為成績優(yōu)秀,我經(jīng)常被夸贊。于是,我飄飄然起來,心滿意足地接受了周圍的贊揚。小升初,我理所當然地考進了全鄉(xiāng)最好的學校,這讓我更加躊躇滿志。但不曾想,接踵而至的幾次測試,很快就把我打入了冰窖??粗蓱z的名次,我第一次對世界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白天,我經(jīng)常走神,像落敗的將軍坐在尸骸遍野的戰(zhàn)場上,一味地回憶往日的榮光。晚上回到宿舍,大家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只有我一個勁地盯著窗外黑黢黢的樓房和樹影發(fā)呆。月光也顯得如此慘白與清冷。我望著月光一點點地從窗外溜進室內(nèi),慢慢地爬上床鋪,苦澀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
對于這次期中考試,我也壓根兒沒什么期待。放學后,等教室里空蕩蕩了,我才磨磨蹭蹭地挪到后墻,忐忑不安地在榜上搜尋。果不其然,在中間靠后的位置,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心里像是有一塊石頭落地,但更大的痛楚迅疾襲來。
我急匆匆地出了教室。屋外有月,滿盈如盤。我就那樣踩著一地慘白的月光,獨自向宿舍走去。
2.胡老師
認真想起來,我那時候成績不好,主要是數(shù)學拖了后腿。
數(shù)學老師姓胡,四十多歲,平時不修邊幅,頭發(fā)亂糟糟的,像鳥窩。衣服也總是那么幾件,仿佛只要不破洞,就可以穿上一輩子。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因為不喜歡胡老師,“恨屋及烏”,我對數(shù)學也提不起興趣。
有人說胡老師和他妻子都在縣城上班,因為夫妻之間總是鬧矛盾,于是胡老師主動申請來我們這窮鄉(xiāng)僻壤教書,圖個清靜。可不曾想,過來容易回去難,想再回去時,縣城早已沒了他的位置。我們這所初中離縣城有二十多里路,無論天氣多么糟糕,胡老師每個周末都必定騎著他那輛舊自行車,如候鳥般往返。
在我的印象里,胡老師經(jīng)常一副眉頭緊鎖、心事重重的樣子。當然出于少年的天性,那時的我并未對此抱有什么同情,反而有點幸災樂禍的小開心。
3.意外入選
臨近期末,學校突然接到通知,縣教育局要進行數(shù)學教學成績抽查。具體方法是每個學校任選一個班,從中抽調(diào)30名學生,代表該校參加全縣的統(tǒng)一比賽,并決出名次。
很不幸,我所在的班級被選中了。但是對胡老師而言,這可能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因為據(jù)消息靈通的人說,縣里之所以搞這次比賽,就是想選拔出數(shù)學教學能手,第一名將被調(diào)到縣城工作。
胡老師雖然外表很土,但教學水平頂呱呱,所以這次,他想必是抱了很大期望的。
可是,怎么確定這30人的名單,對胡老師來說,是一個難題。經(jīng)過半天的考慮,名單基本確定,只剩最后一個名額,在我和其他幾個學生身上猶豫不定。為了慎重起見,胡老師專門讓我們把最近幾次測驗的試卷拿出來,放在桌子上,他逐個查看。
輪到我時,他翻看了一會兒,突然抽出最后那張試卷,問道:“這次測驗,分數(shù)怎么這么低?”
我的臉“唰”一下紅了,那是我成績最差的一次。我沉默著,眼睛死死地盯著桌面。胡老師見我這樣,也沒再說什么,轉身離去。
隨后的幾節(jié)課,我的腦海里不停地閃現(xiàn)著父親嚴厲斥責我的畫面。父親對我一向期望很高,然而我已經(jīng)不斷讓他失望。如果這次比賽連30人的名單都不能入選,我無法想象周末回到家,迎接我的會是怎樣的一場暴風雨,以及風雨過后,父親又會發(fā)出怎樣沉重的嘆息。
下午臨近放學時,胡老師突然把我叫到教室外面,語氣平靜地說:“經(jīng)過考慮,我決定將最后一個參賽名額給你?!?/p>
我聽后,沒有驚喜,反而感覺壓力倍增。胡老師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說:“別緊張,一次比賽而已,正常發(fā)揮就行。”
他越是說得輕描淡寫,我越是感覺不安。不知為什么,我當時把我的考試成績和他調(diào)回縣城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仿佛我一個人,就可以直接決定他后半生的命運。
4.比賽
那個周末,我在家里埋頭復習功課,全力備戰(zhàn)。用父親的話說就是,從來沒有見我對學習如此上心過。
很快,比賽時間到了。上午9點,胡老師把我們領到設在學校的考場??h城來的監(jiān)考人員早已帶著密封好的試卷,坐在講臺上等候了。
胡老師招呼大家選好位置坐下。教室里響起一片嘈雜聲。我看中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正準備過去,胡老師突然指了指后面兩排的一張桌子,輕聲說:“你坐那里吧?!?/p>
座位不是隨意挑選嗎?我有些疑惑。這時,胡老師又微笑著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非常奇怪的東西。我扭頭一看,馬上明白了。原來,在那個座位前面,赫然坐著我們班的學霸——楊欣欣。
胡老師是在暗示什么嗎?我突然有些氣憤和難堪。然而我還是走了過去。當試卷發(fā)下來后,我的雙手依然顫抖著,不能平靜。
我偷偷地看了看楊欣欣,他卻恍若無事,正專心答題。我也不再多想,認真做起了試卷。我暗下決心,要好好發(fā)揮,不能讓胡老師小瞧。整個考試期間,我沒有發(fā)出過任何“求救信號”,而楊欣欣也很專注,我們仿佛心照不宣。
5. 重新出發(fā)
一周后,比賽成績出來了。我們學校是第三名,未能奪冠。胡老師一如既往地來上課,那張黝黑的臉上看不出難過和失望。我一度懷疑自己對那個眼神領會錯誤,也許他什么意圖都沒有,只是隨便指了個位置。
這一切都不得而知。
日子就那么波瀾不驚地過去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然而我的青春,卻仿佛是從那場“誤會”開始,翻開了新的一頁。那次比賽,我不但沒有拖后腿,反而取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好名次。這讓我意識到,自己以前的頹廢和沮喪是多么可笑。人生就像馬拉松,初中只是漫長賽程中的一個階段而已,笑到最后的人,才是勝利者。于是,我整理心情,重新出發(fā)。
后來有一天,當我在大學校園的月光下散步時,忽然想起了胡老師。那一刻,我特別想聯(lián)系他。我翻出手機,給所有可能認識他的人打電話,最后得知,胡老師幾年前已經(jīng)因病提前退休了。那么,他終于可以回到縣城與家人團聚了吧?
至今,每當想到胡老師,想起我的青春時光,我心中涌起的都不再是難堪,而是感激與愧疚。
(陳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