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

寒冬

蒼山頂上飄落一層新雪

十九座山峰一片蔥蘢

大青樹，青杠林，天竺桂

枝繁葉茂，像一場叛亂

水杉，槭樹，響葉楊秋意蕭瑟

聽從不同王朝的歷法

核桃樹，楓樹，唯余枯枝

在冬櫻花開放的日子

玉蘭花，杜鵑花，油菜花

盛開，她們不讓臘梅

一枝獨秀。什么樣的意志

讓脆弱的美不必屈從冬天的律令

十八條溪谷轉(zhuǎn)動著各循歲時的

大鐘，上緊意志的發(fā)條

“在我們正確的地方，花朵

不會永遠在春天生長”

旅途之歌

穿過黑夜，穿過變成影子的

村寨，樹木和山野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或許我就不再是同一個人

一絲疑惑在變成愉悅，在途中

有時我不知過著誰安排的生活

也無處獲悉我是誰，他們洋洋得意

對某人嗤之以鼻，我且不知

那就是我;有人偶然大度

稱贊的那個人，我也并不知情

在不同的地方生活，在途中

想起那些令人困擾的事情

穿過困境猶如黑夜萬物流動的影子

當一切像新購的房子安頓停當

那剩余的和無名的，依然滯留途中

一首贊美詩

來到南詔國遺落的江山里

來到大理國剩余的時間里

你的世界，就只剩一首贊美詩

就再也沒有重要的事務

就再也沒有野心和抱負

你的生活，就只欠世界一首詩

無須想歷史在如何循環(huán)

無須問禍殃像季節(jié)熱衷于重復

浮云詭秘看蒼山，憶起一行詩——

世界美如斯

點蒼山下

櫻花盛開

它自己的慶典

你晦暗的日子

沒什么配得上

這般燦爛

在古老的世代

櫻花就這樣

純凈地點燃

驚夢的闡釋者

曾經(jīng)改變過

人類的編年史

如今只有一個魔咒

還未曾實現(xiàn)——

“美，能拯救世界”

論神秘

一切沒有意識的事物都神秘

海浪，森林，沙漠，甚至石頭

尤其是浩瀚的星空，一種

先驗的力量，教啟蒙思想顫栗

而那些疑似意識的物質(zhì)，在白晝

也直抵圣靈，花朵和雪花

它微小的對稱，會喚起

蘇菲主義者的智慧。其次是

意識的懵懂狀態(tài)，小動物

在奇跡的最后一刻停止演化

并且一般會把這些神秘之物

稱之為美。神秘是意識的蛻化

鄉(xiāng)俗不會錯，必須高看那些傻子

和瘋子。這首詩也必須祈求諒解

論晚期風格

晚期這個概念

總讓人想到一種不幸的經(jīng)驗

然而，我想象的晚期是一種力量

但即便不是指向

疾病，它的陰影也向耄耋之年傾斜

而它仍然不過覆蓋了全部失望經(jīng)驗的一小部分

我知道一種悲哀，是他的年歲

比他生活的大部分街區(qū)都更古老一些

這意味著一片落葉不可能找到根

這意味著湖將要出發(fā)去尋找河流

就像古老的史詩所敘述的起源和原始事件

逐日接近戴著面具的神祇

歌德提供了定義晚期的另一種

可能，“我們要在老年的歲月里變得神秘”

或是一種出發(fā)的意志

向著一面巨大、緩慢而陌生的斜坡

湖進入河，河進入溪，溪流進入源頭的水

一座分水嶺：晚期

出現(xiàn)在個人傳記里，一部

必須參照欲望和不幸加以敘述的編年史

然而，晚期風格

只存在于一個人最終鍛造的話語中

這就是他的全部力量，在那里

他轉(zhuǎn)化的身份被允許通過，如同一種音樂

在喀拉峻草原

天山中部雪峰聳峙，一如圣殿

在諸神的黃昏里無始無終

歲月散開，每個角落都是中心

沒人能將歷史變?yōu)橥粭l河流

在草原與比依克雪山之間漫步

隔著一條闊克蘇大峽谷

遠望塞人，月氏，烏孫，突厥

匈奴……遲來的使者遺落了使命

活著的在時時刻刻失去瞬間

消亡的已進入無解的神話

現(xiàn)世權(quán)力像雪峰冰川一樣凝固

昔日王朝如草原的露珠轉(zhuǎn)瞬蒸發(fā)

唯有比依克雪山靜謐而安詳

有如回收了人世間一切衰老的神

茶卡記憶

自茶卡鹽湖往西，我看見

懵懂歲月……消逝在柴達木盆地

吐谷渾國王的人馬，在每個

孩子的童年就藏進了柏樹山

一片種植著土豆和豌豆的土地

它們開著我最早認識的花朵

山脊的起伏與河谷地貌的

傾斜，如聞遲疑的問候

車窗外移動著的戈壁

在記憶的紋路里旋轉(zhuǎn)

如當年鄰居家的舊唱機

再次傳來古老世界的芬芳

一個孩子如同一個遲暮老人的

遠親，親和而又模糊難辨

論快樂

是的，一定要快樂

如果快樂是一筆財富

我就節(jié)省一些，償還或抵押

給那些更苦的人

但快樂比虛擬經(jīng)濟

翻卷更高的泡沫，比產(chǎn)能

過剩的交流電更難以存儲

身體是件脆弱的容器

快樂就是快樂的意志

在希望微茫之際興起

當快樂出現(xiàn)在有權(quán)力感的地方

它就與厭倦等同

因此我必須揮霍短暫的

快樂，就像雷電在沙漠上

揮霍雨水，就像節(jié)日里的

窮人，快樂而知禮

記憶

能不能借我一毛一？我想

喝碗湯。人群中的一個陌生人

輕聲這樣說。他看起來跟我

一樣年輕，衣裳穿得比我還潔凈

坐在油漆剝落的聯(lián)排木椅上

我疲憊地摸著身旁的行李

抬頭看看卻沒有回答，因為

跟他一樣，在穢濁的空氣中

在沒有暖氣的冬夜，在等晚點的

火車?？稍谒D(zhuǎn)過身去的瞬間

分明看見他眼里的淚水，在昏暗的

燈光下，仍能看見寒意與傷害

記憶是一筆未能償還的債務

包含著不良的自我記錄，尷尬與酸楚

那一時刻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

在商丘火車站，春節(jié)剛過

如今伙計，但愿你早已是個暴發(fā)戶

即使你仍是一個背著包袱

南下打工的老頭，我也想再次

遇見你，我們該與我們的貧窮和解

一毛一分錢和一個人的眼淚

一毛錢是一個人的窘迫，是另一個

人的內(nèi)疚，我們是兩個年輕人

而該死的歲月曾如此貶低了我們兩個

火車站

一群人被分散的無意識打量

乞丐，隱形的扒手，實名制的旅客

面孔瞬息匯入煙波浩渺的匿名性

可見的表象恍然與夢相似

但他們不如花卉，以各自的形體

為界，沉浸于有毒的無意識

或攜帶著憤怒上訪，或懷著

所獲與失望回家，亦或許

去做一樁生意或類似生意的交易

不會有人格外關(guān)注一種疲憊的步態(tài)

或詢問一張憂心忡忡的面孔

他人是另一些他人的無意識

一個行走而沒有動機的世界

一部情境重復而沒有情節(jié)的戲劇

一種僅有人群而個人匿名的現(xiàn)代寓言

一張面孔偶然閃亮，透過陌生性

發(fā)散生活古老的允諾，所幸形象

遠比其無意識更為美好

它們是鐵路所創(chuàng)造的先鋒戲劇

舞臺寬闊，其中一個演員發(fā)現(xiàn)自己

坐在觀眾席上，搜索忘卻的臺詞

責任編校 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