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一個人想要有錢是不難的，但是呼啦啦讓其沒錢也是容易的。同樣的道理，便是一個團(tuán)體想要有錢亦是不難的，但是呼啦啦讓其沒錢也是很容易的?！比ド虾ｊ懠易斓膮遣T故居，我驀然思接那位杰出的詩書畫印的大家人物，悠悠然地聽見他給我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因此不能自禁的扶住他故居的門框，忍不住地想哭。

這是因?yàn)?，我不敢向吳昌碩故居的四圍看，迎門而立的是金茂大廈、上海中心和上海國際金融中心三座直插云天的現(xiàn)代化摩天大樓，與這三座摩天大樓并肩而起的還有數(shù)百座中國的、外國的金融大廈，初建于清末民初的吳昌碩故居，就這么矮矮的，小小的，圍困在這許多高樓大廈叢中，以其雄強(qiáng)的文化氣質(zhì)和堅(jiān)強(qiáng)的文藝情懷，不亢不卑，彰顯出了一股多人心魄的力量，我因此而無法控制地想要哭給吳昌碩。懷揣著這樣一種情緒，到了晚上的座談會上，我說起了吳昌碩，說著還是忍受不住的淚傾而出，哭向了吳昌碩。

故宮博物院舉辦吳昌碩畫展，矚我為其寫了序言，使我深刻地知道吳昌碩的巨大貢獻(xiàn)，是不比他故居周遭的那些個高樓大廈矮什么的。甚至可以說，隨便的一幅畫作，都要高標(biāo)出任何一座大廈或高樓。而與吳昌碩在一起的，不只他一個人，他們?nèi)缒窃S多的高樓大廈一樣，是是一群人。

何者為群？從羊，君聲。君在左，羊在右，君羊相合，意即有君長的地方。我所以先要說群，是因?yàn)槲已劾锏哪窃S多高樓大廈，比之于吳昌碩們，太輕薄了，輕薄而又猖獗。當(dāng)然，這沒有什么不好，他們高樓就高樓吧，他們大廈就大廈吧，但最終都是要被時間所淘洗、被時間所甄別的，唯有榮耀在時間中，為人所尊崇、所敬仰才好呢！

曾經(jīng)的海派繪畫，就是這樣一個群。

群里繼有虛谷、趙之謙、蒲華、任伯年之后，當(dāng)屬吳昌碩的名望，使人望其項(xiàng)背而不能及。是他把海派繪畫，不怎么經(jīng)意地推向了國畫的一處新境界。這是許多畫論者共同秉持著的觀點(diǎn)，而我心念亦然，了無異議。這是因?yàn)橐撊宋锂?，不僅神韻，還有技法，他是略輸任伯年的；便是山水畫，包括吳昌碩在內(nèi)，他們海派繪畫群里的幾位，其成就在國畫史上，恐也難以博取相對高的地位。這也難怪，他們海派畫家群里杰出的人物，似乎都特別擅長花鳥，而吳昌碩本人，于此尤為突出，以書入畫，以印入畫，以文入畫，雜糅了中國傳統(tǒng)藝文的諸種優(yōu)秀成分，熔入一爐，靈性天然地實(shí)現(xiàn)了他所理想的那一種境界，如幻似夢，如仙似魔，極大地提升了國畫的品格，不僅復(fù)興了他們所經(jīng)歷的民國藝術(shù)，而且至今還為人們所感慨而發(fā)揚(yáng)光大。

《花卉蔬果圖卷》《石榴圖軸》和《菊燈圖軸》幾幅吳昌碩的傳世佳作圖照，是徐小燕女士用電腦傳給我的。她是我故宮出版社《國畫的故事》一書的責(zé)編，通過幾次電話，也發(fā)過幾次短信，還說要微信的，但我對此外行，因此還沒微信得了。這樣的交往不能算深，但我愿意聽她的話，只要她說了，我是都要照做的，而且不折不扣，一絲不茍。春節(jié)前她一個短信給我，要我寫篇吳昌碩的文章，補(bǔ)充到我的書稿里，我回信說試試，但內(nèi)心想了，我是不能辜負(fù)她的期望的。但我少有對吳昌碩畫意的研究，所以耽擱了些時日，沒能及時動筆，是為責(zé)任編輯的她，預(yù)感到了我的困惑，所以才有她郵傳給我吳昌碩畫作照片的動作。

我感激徐小燕女士，把她郵傳給我的幾幅吳昌碩畫作照片，在電腦上打開看了，借用電腦的功能，放大了看，縮小了看，我看得興起，還就選擇畫作的一些細(xì)微處，舉起手邊的放大鏡來看了。不能否認(rèn)，幾幅畫作是為吳昌碩的精品，一支秋菊，一盞昏燈，即構(gòu)成了《菊燈圖軸》的全部，幾筆頑石幾棵石榴，即又構(gòu)成了《石榴圖軸》的全部，《花卉蔬果圖卷》繁復(fù)了一些，但也未失他筆法簡約，筆意簡古的風(fēng)格。

所以有此一說，是因?yàn)槲椅靼驳囊晃划嫾遗笥?，特別崇尚吳昌碩，凡有出版的吳昌碩的畫集，他是都要搜羅來，作為“課徒”稿臨摹的。我是他的朋友，去他那里吃酒品茶，便會手拿起一冊翻看賞習(xí)了。我記得的畫作，即有《天竹花卉》《紫藤圖》《杏花圖》《花卉十二屏風(fēng)》《蘭石圖》《松石圖》《富貴神仙圖》《薔薇蘆桔圖》……我不能無休止地舉例了，僅此即已可知吳昌碩的繪畫作品是豐沛的，更是繁盛的，無不暈染出他所獨(dú)有的藝術(shù)韻味，虛實(shí)相生，不拘成法，疏淡時可以走馬飛鶴，細(xì)密時難以容針穿線，收到了他所追求的“大處著眼，小處收拾”的文化情致。

吳昌碩的畫意就是這般高標(biāo)，而這種他人無法企及的韻致，反映在他寫梅的那部分畫作上，展露得就更為叫人服氣。

他酷愛梅花，像個偷花大盜，見著了自然天生的梅花，常會腿腳失措，盯著梅花看個不夠，摹寫在心，回到畫室，即展宣潑墨，把他心里的梅花，傳神如生般描繪出來。我把他草繪的梅花圖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了搜，還在自己的記憶里搜了搜，叫得出名字的計(jì)有《墨梅》《紅梅》以及《松梅圖》《梅石圖》《梅花圖》《梅蘭圖》等，不一而足，著實(shí)太豐富了。

他所畫的《梅石圖》《梅花圖》，可是不止一副呢，常常是今年畫了，明年還畫；明年畫了，后年還畫，有人統(tǒng)計(jì)了一下，發(fā)現(xiàn)他畫的這類梅花，都在十余副以上。當(dāng)然，因?yàn)樗嫷臅r候，年齡不同，心性不同，環(huán)境不同，所以決不雷同，一件是一件的風(fēng)致，一件是一件的風(fēng)貌。像他作于七十五歲時的那件《梅石圖》，即以梅為主，附石為客，相互輝映，趣味煥然；且在用筆上，又巧借了篆書的方法，放眼整個畫面，既氣韻捭闔，又疏闊放縱，點(diǎn)點(diǎn)梅花，像是開在人的心上似的，爛漫似燃，馨香如蘭。

是的呢！吳昌碩的梅花，盛開在他的筆尖上，焦墨枯瘦，逆去順來，曲中求直，疏朗濃密，枝丫縱橫，極富變奏，極端蒼勁……作為一個觀識者，我看他的梅花，無一次不覺自己仿佛置身在月色輕籠，花影橫斜的意境里。

這我是要慨嘆了，動情處，浸潤在心頭上的是他題識在畫作里的詩文：

寒香風(fēng)吹下東碧，山虛水深人絕跡。

石壁矗天回千尺，梅花一枝和雪白。

和羹調(diào)鼎非救饑，置身高處猶待時。

冰心鐵骨絕世姿，世間桃李安得知？

這就是吳昌碩和他的梅花了。寫梅少有全樹，畫花更非千枝萬蕊，狀如現(xiàn)代化的攝影特寫，既緊致，又確真，未得梅花之靈性的人，是萬萬寫不出來的。這便難怪，他要給自己起一個“苦鐵”的名號了。

有作為的書畫家，都有給自己大起特起名號的嗜好，譬如徐渭，譬如八大山人，再如吳昌碩自己，是為晚輩的他，對于歷史上的國畫大家，吳昌碩似乎最為青睞的即是徐渭和八大，因?yàn)榍嗖A，所以學(xué)習(xí)，就也給自己起了許多的名號，初為香樸，抑或香圃，中年后改字昌碩，亦署蒼碩、蒼石，又還別稱缶廬、老缶、老蒼、苦鐵、大聾、石尊者、破荷亭長、蕪青亭長、五湖印焉等，而我獨(dú)為上心的還是他“苦鐵”的名號。

苦鐵人物梅大家。我受尊敬的徐小燕女士的囑托，來寫吳昌碩的評析文章，我沒怎么多想，落筆即寫下了這樣一個題名。

有賢達(dá)者先就說了，而且還立足于五行之論，來說吳昌碩“苦鐵”的名號了。日常生活中，沒人不樂意享受甜的滋味，而盡量的回避苦的滋味。然而細(xì)究起來，甜蜜的物事，卻總難久長，且極易遺忘，而苦澀的記憶，情懷深刻，有總是不能忘記。所以如此，不知別人是怎么想的，但就吳昌碩為他起的名號“苦鐵”而言，可以理解，甜屬木，易缺失；而苦屬金，可守成。這也就是說，苦難的記憶，于一個人的成長，是有大幫助的。

“苦鐵”吳昌碩，也該是這樣想來的吧。

“苦鐵良鐵也。周禮典口口絲則受為而藏之。鄭云：良當(dāng)作苦，則苦亦良矣?！痹姇嬘【慵训膮遣T，在他四十一歲壯年的時候，為他自己制了這方“苦鐵”印，于邊款處，題識了這幾句話，雖有兩字蝕損，不可辨認(rèn)，卻也可以清楚的辨識他的心跡，是寄托了五行的根脈的。他樂“苦”以致“良”，正如人們口頭上那句樸素的經(jīng)驗(yàn)之談一般，“良藥苦口利于病”。是他明確地感知到了“苦”的深刻，而又“鐵”一般堅(jiān)韌。

如此覺悟，與吳昌碩的生活是不無關(guān)系的。

一八四四年的八月一日，亦即清道光二十四年，天才的吳昌碩落草于浙江省孝豐縣鄣吳村一個讀書人家里。按說這是他家的大幸呢，然而大幸常又伴隨著不幸，幼時隨父讀書，且已就讀當(dāng)?shù)仡H具聲望的私塾，只要他按部就班的堅(jiān)持，一條讀書入仕的道路，即已鋪展在他的面前。然而爆發(fā)的太平軍起義，以一種慘絕人寰的態(tài)勢，迅速蔓延到了浙西一帶，使在家鄉(xiāng)費(fèi)心苦讀的吳昌碩，與其家人倉皇避難于野山荒溝之中，親弟熱妹耐不住饑饉的摧殘，先后餓斃，接著家人失散，年紀(jì)尚幼的他，為了有口飯吃，爭搶著替人勞作打雜，流亡湖北、安徽數(shù)年，直到二十一歲時，隨著太平軍的消亡，這才返回故鄉(xiāng)，既耕又讀，苦心不輟，終有收獲，竟然很順利地考取了同治四年的鄉(xiāng)試秀才，受人舉薦，還做了江蘇省安東縣（今之漣水縣）知縣。然而天性淡泊的吳昌碩，把別人求之不得，甚至羨慕嫉妒而生恨的官帽子，就沒當(dāng)回事，赴任僅一月，即自刻了“一月安東令”的印章，便拍拍屁股上的灰塵，瀟瀟灑灑地掛冠去了。

混跡于官場上的人，尸位素餐者，汗牛充棟，他們離不開那個臟兮兮的椅子，但吳昌碩就不同了，他畏懼那樣的椅子，會玷污了他的屁股，污染了他的情志，使他喪失了最可寶貴的藝術(shù)氣質(zhì)。他沒有辦法，就只有躲開來，攜家眷蘇州安得了身，去上海亦住得了，自由自在，往來于江、浙、滬之間，于山水間養(yǎng)心，于書畫里養(yǎng)情，廣收博取，成就了他“海派”人物的巨擘。

名滿天下的吳昌碩，我又如何來為給他撰寫的文章收尾呢？輕松便捷的辦法，還是抄錄他為梅花圖題寫的又一首詩好了：

苦鐵苦受梅花累，草堂寂歷求酣睡。

人間何事貴獨(dú)醒，苦以冰霜滌腸胃。

……

別淚春來揮幾度，忍餓空山定憔悴。

愧無粥飯共朝餐，畫里梅花足心醉。

祝福吳昌碩，敬仰吳昌碩，你與時間同輝，你的故居亦將與時間同輝。

尋找黃公望

元朝畫家黃公望，畫了一幅的《富春山居圖》，快六十歲時動筆，七十九歲完成，完成不久就去世了。幾百年來，這幅畫輾轉(zhuǎn)流傳，現(xiàn)在的狀況是，一半放在杭州博物館，一半放在臺北博物院，“畫是如此，人何以堪。”二〇一〇年三月十四日，十一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閉幕，溫家寶總理舉行中外記者見面會，臺灣《聯(lián)合報》記者問了他以個問題。溫總理沒有回避，他略作思索，就很溫馨地說了一番話。那一番話即關(guān)乎黃公望與他的《富春山居圖》。

黃公望有幸，在他仙逝六百六十周年的時候，因?yàn)樗摹陡淮荷骄訄D》，讓國家總理特別提起，使兩岸同胞，聞之莫不動容心顫。作者如果九泉有知，不知該作何念想？

我不揣冒昧，猜想超拔如黃公望者，他該是一則喜，一則傷的。所以喜悅，在于他的山水畫為后代兒孫們所寶愛；所以傷悲，在于他的代表作《富春山居圖》因?yàn)閮砂蛾P(guān)系的隔膜，而不能完璧，叫人不免唏噓慨嘆……而這恰如他的生年，以及《富春山居圖》的歷史遭遇一樣，是那樣的詭異莫測，那樣的蹉跎艱險。

這成了我心里一個抹不去的念想，想要尋找黃公望。

我尋找的黃公望生于南宋咸淳五年（公元1296年），最先跟著他的生父姓陸。生父指望他自強(qiáng)志堅(jiān)，便給他起了個陸堅(jiān)的名諱。他自己果然爭氣，不僅生得體壯，而且志氣頗為豪邁。加之他聰慧穎敏，勤奮好學(xué)，少小時即為鄰里夸愛。但他的生父母，卻無福陪伴年幼的陸堅(jiān)，先后罹病夭亡，拋下困厄無依的陸堅(jiān)，過繼給永嘉（今浙江溫州）黃姓老翁為養(yǎng)子。黃公時年九十余高齡，膝下無子，心是空的，懷是虛的，忽然間喜從天降，收獲一個神仙般靈童養(yǎng)子，他是大高興哩，欣喜之余，喟然長嘆：“吾望子久矣！”正是黃公的這一聲感嘆，小陸堅(jiān)便有了這一盛傳后世的名諱。

名黃公望。字子久。

黃姓老翁對黃公望的愛，不只在父與子的層面上，他充分發(fā)揮黃公望好學(xué)穎慧，興趣廣泛的特點(diǎn)，鼓勵他博覽群書，年齡及長，即成為一個文章、詩詞、書畫、音律等樣樣精通的奇男子。但他面對是那個以弓馬定天下的元人統(tǒng)治局面，這便使他空懷一腔豪情，到頭來受人舉薦，只能作個辦理文案的小吏。時也，勢也，黃公望能怎么辦呢？元人入主中原，蠻橫地實(shí)行了一條民族歧視的政策，將天下百姓分了四等，江南原屬南宋朝的臣民，被劃為最低級而大受奴役的境地。有人舉薦黃公望，他沒有選擇，便屁顛屁顛地去了。

黃公望不能吃風(fēng)屙屁，為稻粱謀，是他當(dāng)時最為迫切的問題。

舉薦使用黃公望的人，是為浙西廉訪使徐琰，他讓黃公望在他的府衙作抄寫。徐琰慧眼識珠，發(fā)現(xiàn)黃公望不僅抄寫得好，而且為人正派，心里想著百姓，就把他推薦到了更高一級的衙門，希望他能早日出頭，也好為民做些實(shí)事。徐琰的希望，也正是黃公望的所想，他出了徐琰的廉訪使府衙，進(jìn)了大都御史臺下屬察院當(dāng)書吏。在元朝，官與吏的職責(zé)大相庭徑，吏是辦事員，一切聽命于官，官說怎么辦，吏跟上怎么辦就行，切不可有自己的主張和作為。對此，穎悟如黃公望，是深以為意的，如果他照此而行，說不定多年的媳婦熬成婆，讓他脫去吏服，戴上官帽不是沒有可能，但他太愛承擔(dān)責(zé)任了，這就難免不出問題。

敢言直承的黃公望，在他為吏浙西的日子，曾短暫地協(xié)助一個叫張閭的官員經(jīng)營管理錢糧的事。元仁宗延佑元年（公元1314年），張閭有感于其時農(nóng)業(yè)稅收的混亂，國庫收入減少，而社會矛盾突出的問題，上書朝廷，建議仁宗皇帝頒發(fā)各級地方政府，要求他們在四十天之內(nèi)，如實(shí)上報土地和賦稅狀況，發(fā)現(xiàn)欺哄瞞報者，無論官職大小，也不論貴族或賤民，都要嚴(yán)懲不貸。對于元人統(tǒng)治而言，張閭所言，是為了他們好的，但他想得幼稚了，上書所言，直接指向了大地主和大官僚的利益，因此，勢必遭到他們的聯(lián)合反對。有了這么多既得利益的攪擾，張閭獻(xiàn)給元仁宗的的好主張，才剛頒令下去，就被握有實(shí)權(quán)的貪官污吏和貴族富戶念歪了，他們借此為非作歹，欺壓本已貪困不堪的百姓，引起許多地方的民暴，但富戶奸員不以己非，反污張閭：“括田逼死人命?！眳⑴c經(jīng)理錢糧的黃公望，深以為張閭的怨深，他沒有沉默，為張閭辯污說理，結(jié)果越辯越糟，越說越黑，最后竟然給他戴枷扣鎖，關(guān)進(jìn)了大獄。

元人的監(jiān)獄可不好坐，黃公望卻坐出了門道，明白了世間事，是沒有是非曲直和黑白的。為此，他仿佛頓悟般灰心了仕途功名，一變而淡漠世事，成了個思想超然的方外之人。年屆半百，黃公望從大獄里走出來，便決意避世隱居，改號“一峰”，自稱“大癡道人”，入全真教，學(xué)道執(zhí)卜，交游書畫，過著浪跡江湖的自在日子。

史有明載：黃公望學(xué)畫于三十一歲。但他際遇坎坷，到五十歲左右才專心于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

較之人物畫，中國畫的山水寫意在時間上要晚一些。最初只是人物畫的背景呈現(xiàn)，畫中人物和山水不成比例，人物巨大而山水較小。直到魏晉以后，始有純粹的山水畫面世，典型如展子虔的《游春圖》，是目前存世可見的最早的山水畫。此后有唐代的大小李將軍，宋代的荊浩、關(guān)仝（北派畫家）和董源、巨然（南派畫家）等。宋代以后，更興盛起一股文人畫的風(fēng)氣，在那一抓一大把的山水畫家里，元代的黃公望是堪稱文人畫的代表人物。

黃公望目中無人，溺筆濡墨畫山水，是他失望了人，而寄情于山水的。因人事而傷了心的黃公望，哪里可以傾談他心中的不平之氣，在他看來，大概就只有默默無語的山水了。他熱愛自己，師法自然，自然成為救贖他靈魂的不二物象。頭扎道士巾，足蹬草麻鞋，游遍了神州的名山大川，于晚年時，結(jié)廬定居在富春江畔的的筲箕泉邊，在這里度過了他人生中最為飽滿光耀的一段時日，為后世留存下許多繪畫作品。著名的《富春山居圖》，便成畫于這一時期。

這個時期的黃公望，已是個七十多歲的耄耋老人了。

長達(dá)六米多的《富春山居圖》，就這么成熟在黃公望的筆下。

有個名叫無用禪師的人，常常伴在黃公望的身邊，讓他人到暮年，卻還要筆耕不輟……我們知道，含冤受屈，蹲了幾年監(jiān)獄的黃公望，出獄后入了全真教。這位無用禪師，可是他最為知己的道中朋友。無用禪師如黃公望一樣，偏也是一位熱愛山水的癡人，他們結(jié)伴煮茶焚香，賞玩晨昏達(dá)旦，明月當(dāng)空。其間，兩個老朋友會干些什么呢？黃公望是要繪畫的，無用禪師就在一旁覽賞。一紙一紙的山水，誰敢說不是美侖美奐，但是覽賞得久了，是為好朋友的無用禪師，于欣喜之中有了些微的不滿足，他向黃公望講了，何不把他的畫作接續(xù)起來，構(gòu)成一個長卷，也不失為一種醉心的寄托。

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黃公望聽懂了無用禪師的用心，他開始了《富春山居圖》長卷的描畫。

這是一個工程，浩大堪比登天。黃公望不懼登天難，他寒來暑往，嘔心瀝血，竟至數(shù)年，終于在他即將辭世之時，完成了這一大氣磅礴、美不勝收的歷史文化奇跡。

慷慨的黃公望，沒有把《富春山居圖》藏為私珍，而是提款送給了好朋友無用禪師。因此，才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這一畫界盛事。

橫636.9厘米，縱33厘米的長卷，無用禪師是其第一位藏主。他珍愛《富春山居圖》像珍愛他的生命一般，唯恐有“巧取豪奪者”。但他有什么辦法呢？他不能長生不老，所以只有惴惴不安地懷抱著老去，這便歷史地落入到沈周的藏室里。應(yīng)該說，落入沈周的藏室，是個非常不錯的結(jié)果。因?yàn)樯蛑芤彩且粋€愛畫如癡的人，《富春山居圖》到了他的手里，他還能不視為掌上明珠。我不知道，沈周可日日臨摹黃公望？但是一幅《富春山居圖》藏在他的手里，他是一定要受了感染的，若不然，他要成為一個名垂青史的大畫家，將是非常困難的。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昭示著沈周，也引領(lǐng)著沈周，使他與文徵明、唐寅、仇英一起，被后來人稱為“吳門四家”，他比他們?nèi)坏拿坪踹€要高一截，是為“四家”中的首一位。臺北的故宮博物院，藏有沈周的一幅紙本《廬山高圖》，據(jù)說是他畫給老師陳寬祝壽的。我無法看到這幅祝壽圖的真跡，卻也間接地看到了一幅印影照，直覺沈周的《廬山高圖》是大受了黃公望影響的。整幅畫，從布景、構(gòu)圖、詩文來看，都頗為用心，他以故鄉(xiāng)著名的廬山為背景，大寫了老師陳寬的品格，是如廬山一樣，要讓人高山仰止的。

《富春山居圖》安然地藏在沈周的手里，這該是《富春山居圖》的幸運(yùn)。然而在明之成化年間，像自己的生命一樣喜愛著《富春山居圖》的沈周，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卻遭遇到一個“巧取”的人。

這位“巧取”者是沈周的朋友，他叫什么名字，我遍查資料，還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檢索了幾回，卻沒能找到這人的線索。但我可以肯定地說，沈周的這位朋友，一定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如不然，沈周在得到《富春山居圖》后，他每日觀賞，臨摹，突然地靈光一現(xiàn)，想要找人給他寶愛的《富春山居圖》題跋，朋友是慎重的，沒有草率地題寫，只求沈周讓他把《富春山居圖》帶到他家里去，他要用心描摹，認(rèn)真思索，為《富春山居圖》題跋的。可他還沒有在畫上題跋，他的兒子見了畫，知道此畫非同一般，心頭遂生貪念，悄悄地把畫偷了去。

沈周可能預(yù)感到什么，他過了一天多的時間，就去了朋友的府上，想要取回他的《富春山居圖》，可他的朋友怎么都拿不出畫來。朋友沒了奈何，臉紅得像塊烙鐵，燒烘烘只能給沈周說，《富春山居圖》被賊偷跑了。

沈周聞言，失魂落魄。但他能怎么辦呢！他是個老實(shí)人，怏怏不樂地回了家，把這件痛心的事埋在肚子里，給誰都沒說。

沈周這么做，無它，只為保全朋友的名聲。因此才有朋友丟了他的《富春山居圖》，到頭來真相大白，卻給歷史留了一個懸案，沒人知道弄丟他畫的人是誰。不過還好，沈周與《富春山居圖》的緣分還未盡，沒過多久，他在路過一個古董鋪?zhàn)訒r，進(jìn)去討了一口茶喝，正喝著，卻見《富春山居圖》完好無損地懸掛在鋪中的墻壁上，待價而沽。沈周愁苦了多日的臉，雨過天晴一般地哭了起來。他讓古董店的老板好生保管《富春山居圖》，他趕緊回家去，翻箱倒柜地籌措經(jīng)費(fèi)，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搜刮出來，還當(dāng)出一些值錢的物品，想要把丟失的《富春山居圖》再買回來?？墒枪哦伬习宓囊獌r太高了，以賣畫為生的沈周怎么也湊不齊那筆巨款。過了幾天，這幅讓沈周牽腸掛肚的《富春山居圖》，就被蘇州巨富樊舜舉重金買了去。

有意思的是，樊舜舉特別賞識沈周。他在把《富春山居圖》買回家后，又來延請沈周，到他的府上去，掏出非常厚實(shí)的一捧潤筆費(fèi)，讓沈周給《富春山居圖》寫了一段題記。百感交集，原為沈周珍藏的心愛之物，輾轉(zhuǎn)而為他人所有，沈周濃墨重彩，寫下了他對黃公望的崇拜：人品高，則畫亦高。

從此，《富春山居圖》走馬燈似的在一些藏家的手里流轉(zhuǎn)著，既有樊舜舉、談志伊、董其昌等，明末清初，不知什么原因，這便流傳到宜興望族吳家門中。

宜興吳府的當(dāng)家人吳之炬是個雅興很高的收藏家，《富春山居圖》進(jìn)入他的府內(nèi)，就再沒有讓畫作出府門。老爺子不可能長命百歲，他咽氣時，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富春山居圖》傳給了他的兒子吳洪裕，正是這個吳洪裕，好像比起乃父，對《富春山居圖》的喜愛更勝一籌，因?yàn)樗陌V愛，差點(diǎn)釀出一個無法挽回的大悲劇。

惲南田《甌香館畫跋》記了這樣一段話，直言吳洪裕在“國變時”，置其家財(cái)而不顧，惟獨(dú)隨身攜帶了《富春山居圖》和智永法師的《千字文真跡》兩軸珍品，在滿清鐵蹄前四處逃亂。吳洪裕的態(tài)度很固執(zhí)，他是作了打算的，愿意與這兩軸珍品共存亡。到時世安靜下來，他回到宜興故里，出資為《富春山居圖》蓋了一座“富春軒”，小心地珍藏著，一刻也沒有松懈他的偏愛。不厭其煩的吳洪裕，漸入老境，但他無一日不去“富春軒”，觀賞、臨摹《富春山居圖》。直到有一天，吳洪裕生命垂危，燭光搖曳的病榻之前，他的生命氣如游絲，就像如豆的燭火，說不定吹來一股風(fēng)，就能把燭火撲滅了……吳府中，所有的人圍在吳洪裕的身邊，焦急地想要聽到老人的遺囑。彌留之際，他說話了，沒說家中的千金窖藏，只說他寶愛的《富春山居圖》讓他子侄拿了來，在他的眼前讓他看著，生火燒了去。

家里沒人肯遂吳洪裕心意，喚來仆人，先在火里燒了《智永法師的千字文真跡》，然后又燒《富春山居圖》……焚燒前，仆人取來畫，徐徐地展開在吳洪裕的面前，他垂死的眼睛睜大了，死死地盯著《富春山居圖》，看了沒一會兒，眼角流下了渾濁的淚水，，然后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吳洪裕是撒手人寰了，但他遺愿焚燒《富春山居圖》的事情沒有停下來，家人按著他的遺愿，是要燒了此畫給他殉葬了。仆人把《富春山居圖》毫不憐惜地丟進(jìn)了老人倒頭旁的火盆里，剛一接觸火苗，錦帛裝裱的畫軸即已騰起一股幽藍(lán)色的火焰……在場的吳洪裕兒子吳靜庵，感覺不是在燒畫，而是在燒他的心，他忍無可忍，“疾趨焚所”，“起紅爐而出之”，以另一幅畫作換下了《富春山居圖》。即便如此，吳靜庵還是慢了半步，一幅完整的畫軸，無法挽救地從中間燒去了五寸許，讓畫作歷史地一分為二。

分為兩截的《富春山居圖》，前一截僅余下一尺六寸。一九五二年時，為吳門中才子吳寄谷得到，他為這一截畫作起了個《剩山圖》的名字，小心地收藏著，到了康熙八年（公元1669年），自覺地讓給了王庭賓，后來不斷地轉(zhuǎn)手，藏于諸多收藏家之手?？谷諔?zhàn)爭爆發(fā)，我國近代著名畫家吳湖帆于戰(zhàn)火中偶得之，直到一九五六年，上海中國畫院舉辦宋元明清名畫展覽，吳湖帆把《剩山圖》從他家里拿出來，作了第一次展出，使書法大家沙孟海觀之而不能忘記。其時，沙孟海供職的浙江省博物館，以為這樣一件國寶，在民間輾轉(zhuǎn)流傳，極易損毀不存，只有進(jìn)入國家博物館，才是保護(hù)國寶的最上策。于是乎，沙孟海不厭其煩，數(shù)次去上海的吳湖帆家里，與他足膝相談，曉之以大義，懇請他把此畫捐贈浙江博物館收藏。畫家吳湖帆，豈有不愛《剩山圖》的道理，他起初不愿意捐贈，一次次拒絕著沙孟海?？墒巧趁涎笙癯粤朔Q砣，鐵了心地說服吳湖帆，直到他無計(jì)可施時，就又請來著名收藏家錢鏡塘，書畫家、鑒賞家謝稚柳等人，從中周旋，終于說服吳湖帆松了口，同意割愛，使《剩山圖》順利地歸藏浙江博物館。

較之前一截《剩山圖》，后一截被命名為《無用師卷》的畫要長得多，總共約有兩丈長?！稛o用師卷》不知何時從宜興吳家流散出來，流出后可以知道的收藏家，計(jì)有江蘇泰興的季國是，并歷經(jīng)江南著名收藏家高士奇，王鴻緒、安岐諸人之手。清朝乾隆十一年（公元1746年），江蘇的地方官為討好乾隆皇帝，征召來《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貢獻(xiàn)入宮。按說，自詡為“十全老人”的乾隆帝，還是有點(diǎn)兒書畫古玩知識的，可他得到地方官貢獻(xiàn)給他的《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卻沒太當(dāng)回事，竟以為假畫而置之一旁，極少眷顧。這是不通情理的，但也不能責(zé)怪乾隆帝，因?yàn)樵诖艘荒昵?，亦即乾隆十年（公?745年），他從民間已經(jīng)征集到了一幅《富春山居圖》，老人家金口玉言，他把這幅假畫說成了真的，有了真畫也就只能視為假的了。正如《紅樓夢》里那句經(jīng)典話說的“假作真時真作假，真作假時假亦真”，誰還敢說乾隆帝手頭的兩幅《富春山居圖》哪一幅是真的，哪一幅是假。

中國的皇權(quán)政治，有時候就是這么好笑。

乾隆帝寶愛著他以為真畫的那幅《富春山居圖》，在上面鈐了好多他的印璽，興趣來了，他還在畫面的空白處提寫了詩句。后來，乾隆御批編輯《石渠寶笈》，也把視為真畫的那幅假畫《富春山居圖》收了進(jìn)去。不過，我們應(yīng)該承認(rèn)，這幅假的《富春山居圖》也是很好的，古畫的研究專家，多有對照沈周的山水者，判斷這幅假的《富春山居圖》該是出自他手的臨摹卷，董其昌就曾不吝筆墨地夸贊沈周，以為“其肖似若過半”。

真的只是“其肖似若過半”哩。我把目光盯視在《富春山居圖》上，而人卻還逮住機(jī)會去了富春江，眼見著“丘陵起伏，峰回路轉(zhuǎn)，江流沃土，沙汀平疇；云煙掩映，村舍依稀，水波蕩漾，漁舟出沒；近樹蒼蒼，疏密有致，溪山深遠(yuǎn)，飛泉倒掛；亭臺小橋，各得其所，人物飛禽……”總覺與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有些神似而形不像！

我的心里因此有了一團(tuán)疑惑，以為《富春山居圖》真如董其昌所說，“其肖似若過半”之外，應(yīng)該還有黃公望墨些這幅畫作的另一處縈繞于他筆下的地方。

這個地方在哪兒呢？受邀浙江瑞安，來到圣井山下，飛云河畔，抬眼望向云遮霧罩的山峰，突然心頭一陣竊喜，回想幼年過繼在溫州的黃公望，就曾在圣井山居住了三年。期間他一心為道，拜逢來庵金月巖為師，整日里游賞在圣井山與飛云河畔，所以在他動筆描繪《富春山居圖》時，自覺不自覺的把圣井山與飛云河的景色，便也寫進(jìn)了長卷中。原來“其肖似若過半”的《富春山居圖》，是也有圣井山與飛云河景色的補(bǔ)充哩，為此也才有了完整的長卷刻畫！

我為我的發(fā)現(xiàn)不僅興奮了起來，以為《富春山居圖》整合了兩處山水的美麗，到后來卻宿命地?cái)酁閮啥?，其中可有什么難以猜測的命運(yùn)？我遺憾著，又可惜著，喟嘆時至今日，更為一灣淺淺的海水，致使《富春山居圖》天各一方，無法合壁……溫家寶總理在全國人民代表會上深情的為此而呼喚，希望火燒水隔的兩段《富春山居圖》，能有機(jī)會合壁成一幅。

這個機(jī)會還遠(yuǎn)嗎？我想不會太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