逶迤不絕的黃色山峁像篆刻著“貧窮”二字的巨大印章,蓋在朱青車輛行駛的這塊土地上。
走了兩三個小時,除了偶爾有輛大車駛過,或者農(nóng)民開著三輪車突突響著落在后面,越來越遠,幾乎見不到人。天藍得讓人犯困。漫天的黃色中影影綽綽有些低矮的樹木,呈著灰褐色,像繼續(xù)在冬眠中還沒有醒過來。
2億7千萬年之前,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月,還這么荒涼,什么都沒有。
朱青想起在北京,每次在地鐵六號線看到電子屏幕上播放英模人物,總能看到騎著摩托車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梁欣。他從出生到十幾年行醫(yī),在這塊土地上感覺荒涼、孤獨嗎?現(xiàn)在朱青行駛在大山黃色的褶皺里,像拋錨在無風的海面上。怪不得全國十四個集中連片貧困地區(qū),呂梁山名列其中。
正感越來越枯寂,荒涼的山洼處突兀出現(xiàn)一棵山桃花,紅艷艷粉嘟嘟的盛開在干硬的黃土中,像妖嬈的山魅。緊接著又是幾棵,然后一坡。黃色的山峁剎那間好像被點燃了,一只鷹從車窗前的空中掠過。朱青想起多年前讀王安憶的《黃土的兒子》,讀到她去陜西拜訪路遙,枯寂的旅途中遇到燦爛的山桃花被感動,他現(xiàn)在也被感動了。黃土上的天空格外的藍,映襯得黃土愈加荒涼,而這嬌嫩的桃花使這荒涼生動起來,那山坡上黑色的、褐色的石頭一樣的東西在移動,原來是挖魚鱗坑的植樹人。再仔細看,先前那些灰褐色的樹木邊緣其實已經(jīng)泛出了綠色,盡管淡,但確實是綠的,仿佛還在漸漸向中心滲透。
朱青這次來這兒,就是專門為了采訪那位叫梁欣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望著黃土坡上的山桃花,他想象著這位黃土的兒子。
車進縣城,山崖下聳立的巨大紀念館進入朱青眼簾,綠色的琉璃瓦屋頂與山脊齊平,拱起的屋脊好像還在往上生長,要超過山頂上的小松樹。紀念館前面是巨大的廣場,水泥抹的路面發(fā)出湖泊一樣藍瑩瑩的光,一位老人在廣場上放風箏,陽光拖著他的影子緩慢移動,像水面上漂著的一截木頭。廣場正北中央位置是一溜長長的臺階,足有幾十級,將廣場和建筑物連起來。
繼續(xù)前行,東征路、延安路……意外地沒有堵車,大概因為不是高峰期,才下午四點多。進賓館時,朱青望見門口貼著一張告示,上面還有張黑色的人像。他想,古時候這樣的東西一般貼在城門口和驛站門口。
接下去進入采訪,朱青先從外圍開始,他覺得這樣掌握的材料真實,容易把人寫活。于是在醫(yī)院、小區(qū)、學校、菜市場等許多地方,朱青與保安、炒栗子的 、賣大碗面的等不同的人搭訕,結(jié)果只要聊起梁欣,凡是知道的幾乎都贊不絕口。
他們說“人家梁欣才是白衣天使,多少村里的病人被他及時送到醫(yī)院,救了一條命!”
“他從我們這兒每年買好多東西,蘋果啦、雞蛋啦,就為看病人,那些人根本和他非親非故。”
“他們塬上那么多條老命,全靠他一個人看呢,他一走,那些人就活不成了?!?/p>
……
說實話,這些年聽到眾人罵一個人時很多,包括一些英雄和模范,一致稱贊一個人還很少見。朱青聽到梁欣受到一致稱贊,有些意外,決定去村里找梁欣。
這些天轉(zhuǎn)悠,無論走到哪里,那張貼著人像的告示總是進入他的視野。離開賓館那天,朱青好奇心上來,想看看上面到底是什么。他湊過去,告示上的人像經(jīng)過風吹日曬,已經(jīng)有些模糊和褪色,字跡還算清楚:
2018年3月14日上午九時許,我縣吳有鄉(xiāng)吳有村發(fā)生一起命案,一家三口被殺。經(jīng)偵查發(fā)現(xiàn),吳有村張小飛有重大作案嫌疑。
張小飛,男,漢族,出生于1984年3月28日,身份證號:xxx,籍貫:吳有鄉(xiāng)吳有村68號。特征:身高約167cm,體型偏胖。
請發(fā)現(xiàn)線索者立即舉報,獎勵兩萬元現(xiàn)金。
聯(lián)系辦案民警王警官,電話:xxx;賈警官,電話:xxx。
特此通報。
xxx縣公安局
二零一八年三月十四日
吳有鄉(xiāng)吳有村,朱青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就是梁欣那個村!
他又認真瞧了瞧相片。犯罪嫌疑人眼睛聚焦前方,雙唇緊閉,一看就是從身份證上扒來的照片。朱青甚至能想到拍這張照片時,攝影師喊,目光對準我這兒。頭向左側(cè)一下。下巴有點兒低。帶點兒表情。笑一笑??蓮埿★w還是沒有笑出來。
還是蒼茫的大山,僅僅過了幾天時間,色澤卻鮮亮了許多,暗褐色的植被蛻皮一樣透出淡黃的綠意,山桃花開得更足,使那干硬的黃土像有了光,襯得天空更藍。朱青想這樣一天天變下去,再過2億7千萬年,這里是不是又會變成汪洋大海?
遠遠望見一株老槐樹矗立在路邊,近了看見照壁上寫著吳有村三個灰色大字。
四五個灰撲撲的人坐在一根剝了皮的木頭上曬太陽。朱青走近前問道:“請問梁欣家在這兒嗎?”
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卻最年輕的光頭男人站起來回答:“你是找華佗啊,以為你是找張小飛的。”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趕忙站起來,截斷還要說話的光頭說:“您找朱醫(yī)生啊,他去縣城里送病人了?!?/p>
被打斷話的光頭不滿意地說:“這幾天來我們村的人都是找張小飛的,誰知道出來個二茬貨?!?/p>
老頭還要搶話,朱青忙問:“梁欣什么時候回來?”
“誰知道?。克T摩托到處給人看病,送了病人也許又出診?!崩项^和光頭同時說。
“你找華佗不是看病吧?看你開的這車,說話的口音,一定是外地人。”光頭搶先提問。
“我是記者,來采訪梁欣。”
“哦,是采訪扶貧,要不我先領(lǐng)你看看我們村真正的貧困戶是什么樣子?反正華佗一下也回不來。”光頭說。
“你就好自作主張,人家采訪梁欣不能是別的?”老頭質(zhì)疑光頭。
朱青忙解釋,“我確實是采訪扶貧人物,朱醫(yī)生是醫(yī)療扶貧的模范,我來了解一下情況?!?/p>
光頭一下得意了,沖老頭吐了吐舌頭說:“你看你看,聽上老人言,吃虧在眼前?!?/p>
老頭生氣地不再說話,光頭領(lǐng)著朱青朝村里走去,他們踩在積滿黃土的街道上,灰塵蕩起朝村口這幾個人掩去。
“你說,1983年分地的時候,我們村一個人三畝就是三畝,同樣的地,為啥三十多年過去,我成了‘暴發(fā)戶,那么多人成了貧困戶?”光頭問。
“你能干唄,我看你頭腦也很靈活?!敝烨嗷卮稹?/p>
“能干?我都干出毛病來了,腰椎間盤突出,血壓高,動不動就頭暈,現(xiàn)在我就怕自己突然得個腦溢血啥的,一下全完了。我們村的上一任村主任,兒子結(jié)婚那天突然得了腦溢血。他一死,兒子娶都沒娶過,媳婦不跟他了?!惫忸^連說了一大串話。
“掙錢重要,身體更重要,得了病就啥也沒了?!敝烨嗾f。
“是?。〉也涣w慕貧困戶,我老子啥也沒給我留下,我憑兩只手供孩子上了大學,蓋了新房,只要肯干,不至于活得讓國家接濟。在村里,我這種人多?!本o接著光頭話鋒一轉(zhuǎn),“但我們就怕得病,一旦得個大病,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而要是成為貧困戶,再得病也不怕了,國家全包。你看,我們村有貧困戶換膝蓋,在縣醫(yī)院住了24天,一共花費差不多5萬塊,她個人只出了1200塊。按規(guī)定,貧困戶縣里看病不超出1000塊。她多出1000的那200元,是目錄外用藥,不能報銷。要不1000就夠了。你是記者,就不能呼吁,讓普通老百姓也享受這個待遇?”
朱青剛想說國家這么大,全民“免費”醫(yī)療需要過程,馬上覺得這樣的大道理光頭肯定知道,也不愛聽,便說:“其實我們上班的工薪階層也一樣,得個癌癥這樣的大病,也會傾家蕩產(chǎn)。所幸,國家實力在增強,一步步為老百姓著想,以前的貧困戶哪會想到自己能享受到這么多政策,不光醫(yī)療,教育,住房,哪樣能想到?咱們一邊先自己好好奮斗,一邊等政策的光輝普照大家吧?!?/p>
“就是,村里那些貧困戶一家四五口人,搬遷到縣城的移民小區(qū)不用自己花一分錢。我每年辛辛苦苦攢一萬,還得十幾年呢!”光頭話里帶出了羨慕。
所幸,走到了光頭家,一看到自己房子,他自豪起來,指著說:“你看,這是我白手起家蓋的,還行吧?”朱青抬頭看,五間高大的貼著瓷磚的現(xiàn)澆房閃閃發(fā)光,玻璃擦得纖塵不染,屋子里面的窗臺上幾盆花開得正旺。院里停著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同樣擦得干干凈凈,旁邊是一大堆金黃色的玉米。
朱青說:“這房子,這車,你怎么可能是貧困戶?”
光頭羞澀起來,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說:“其實我的收入主要靠果樹,我有30棵‘玉露香?!?/p>
“30棵玉露香能掛多少果,賣多少錢?”
“一萬多斤,三萬多吧?!?/p>
朱青要再問,光頭卻指著不遠處幾孔窯洞說:“看,看,那就是張小飛家?!?/p>
“張小飛?被通緝的那個?”
“唉,誰也想不到。去看看?你們記者不能光是寫好人好事,也應該了解一下‘殺人犯。”說到殺人犯時,光頭的語調(diào)輕了許多。
朱青感覺光頭話里有話,便問:“你覺得梁欣怎樣?”
“華佗?誰能和他比,我們村我們縣,可能全省全世界就這么一個人。村里許多命都靠他。不瞞你說,我的血壓計還是他給我的,我和他說頭暈,他給我檢查了一下,媽呀,高壓200多,我還去地里干活兒。他給了我個血壓計,教我怎樣量,告誡我按時吃藥,千萬不能這么高的時候去干活兒。我喝著藥,搭對著慢慢降下來的,要不可能早死在地里了。”
“哦!那張小飛呢?”
“這是個可憐人,我看著他長大的。他從小很乖,和我家老四是同學,經(jīng)常一起玩。唉,那時不是因為窮,也不至于耽擱了老四?!?/p>
“怎樣耽擱了?”
“沒娶上媳婦唄!后來看見歲數(shù)越來越大,娶不上了,就花錢找了個四川的。結(jié)果結(jié)婚沒一年,那女的就跑了,老四又想媳婦,又心疼錢,神經(jīng)了。所以一說起小飛,我就想起老四?!?/p>
“小飛是怎樣?”朱青終于有了好奇心。
“要不去他家里看看,就幾步遠?!惫忸^建議。
到了張小飛家,還沒進院子,一股寒磣的氣息就撲面而來。黃土坯墻倒了半截兒,倒塌處用拇指粗細的樹桿扎的柵欄圍起來,樹桿上樹皮一縷縷爆開,絲絲縷縷的纖維像破爛的衣服。
正面是三孔沒有箍石頭的土窯,玻璃灰蒙蒙的看不見里面有沒有人。
光頭喊:“有人嗎?”
門簾掀開,出來一位頭發(fā)全白的老女人,她那頭發(fā)不知道怎樣剪的,短不說,亂糟糟堆在頭上,像捧干草。她望著朱青他們,布滿皺紋的臉上石頭一般沒有表情。
光頭說:“大姐,這是位記者,你把小飛的事和人家說說,或許能幫點兒啥忙。”
女人的眼睛眨了眨,慢慢閃出一縷光。她面孔的肌肉松動起來,有些浮腫。接著快步朝朱青他們走來,腿一瘸一拐,走到他們跟前,緊緊抓住朱青的手,急切地說:“小飛是個好孩子,說啥你也得救救他?!敝烨嗟氖窒癖皇裁磩游锏淖ψ幼プ?,甚至能感覺到鱗片一樣的老繭。
光頭說:“慢點兒說,回屋子把小飛的事情慢慢和記者說。你的腿又疼了?”
“大概又要變天了!梁欣那孩子剛給我開了藥?!?/p>
老人抓住手把朱青牽進屋子,說:“炕上坐!”然后手忙腳亂找杯子給我們倒水。
朱青和光頭同時說不用忙活了,說說小飛的事情??衫先素W悦钪?,找到杯子用水沖了沖,舀了兩大勺黑糖放進去,滿倒水才局促地站在他們面前。
老人倒水的時候,朱青打量了下屋子,太簡陋了!里面貼墻擺著一組老式立柜,玻璃里面嵌的還是十幾年前的年畫。柜子旁邊是幾口大缸,一溜挨過來是水甕,水甕挨著的是灶臺。炕對面兩張桌子,一張大概是櫥柜,里面放著碗筷和小罐小瓶,上面是臺老式電視機。另一張應該是書桌,放著幾張報紙和字帖、墨汁。
光頭指著墻壁對朱青說:“你看,這都是小飛的獎狀和他自己寫的字?!?/p>
朱青走到墻壁前,老人跟過來,“這是小飛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得的獎狀,我一張也沒有丟?!?/p>
朱青一張張看過去,居然從一年級到高三,每年都有,有的年級還是好幾張,這些獎狀有的是“三好學生”,有的是“學習標兵”,有的是“期末考試第一名”,有的是“年級第三名”……一張挨一張占了一面墻。打量著這些獎狀,朱青發(fā)現(xiàn)這個破舊的屋子有種別處沒有的光彩,他對張小飛的印象有了些扭轉(zhuǎn)。
在這些發(fā)黃的獎狀中間,有一副手寫的楷書對聯(lián)很是醒目,內(nèi)容是李白《行路難》中的“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睒藴实内w體,字形趨扁方,筆畫圓秀,間架方正,但整體不夠自然,沒有騰挪起伏起來。
老人看見朱青盯著字看,嘆息著說:“小飛沒有考上大學,就迷上寫字,地里的活兒不愿意干,每天就是寫字?!?/p>
“那他怎樣生活呢?”朱青問。
光頭回答:“教幾個小孩寫書法,也給人刻碑?!?/p>
“唉,小飛掙不回多少錢,可是很懂事,平時根本舍不得亂花錢,吃啥、穿啥也不講究。說給他找個媳婦過日子吧,可是他還瞧不上一般女的,好點兒的人家又嫌咱窮?!崩先说难劬镉辛藴I花。
“那他?”朱青不知道該如何問起那件兇殺案。
老人明白他想問什么,自顧說起來,“那芳芳是個好女人,要是小飛一開始娶上她,是兩個人的福氣,可咱小飛哪有那個命?人家嫁了二狗,小飛喜歡上人家。我勸他找個別的女人,他不。恰好二狗被逮,判了十年,小飛以為機會來了,他說芳芳要和二狗離婚,非要和人家好。這不,一出來就捅下大簍子!”
光頭說:“咱也不是背后說人壞話,那二狗已經(jīng)死了,那家伙真是啥壞做啥!死了沒人可惜,是可惜了芳芳那么好的一個女人和小飛,小飛這么多年,掙點兒錢都花到芳芳母女身上了?!?/p>
老人抹起眼淚,邊抹邊說:“小飛一下子就跑了,他口袋里從來不裝錢,咋活呀?無論發(fā)生啥事情,不要一個人承擔呀,你們說是不是?全家人在一起,什么問題都會解決。你們能找到他的話,讓他趕緊回來,我不信他敢傷幾條人命?!?/p>
朱青跟著心里難受,走到門口的書桌前,拿起卷了邊的字帖,是《仇鍔墓志銘》,上面沾滿墨跡和指頭印。旁邊有張報紙,上面橫著寫了兩個字,“吏”和“旱”。朱青瞧著不對勁兒,卻一下想不出怎樣不對勁兒。他問:“小飛寫這字啥意思呢?”老人不認識字。光頭插話說:“小飛練字豎著寫,嫌寫下一行時紙上的墨沾手,都是橫著寫?!敝烨嘞肫饎偛徘颇歉睂β?lián)功底那么好,整體卻不自然,明白了原因。他嘆了口氣,對老人說:“您保重身體,我們?nèi)チ盒泪t(yī)生家看看,有了小飛消息一定告您。”
老人一瘸一拐把他們送出院子,走出老遠,朱青返頭,老人還在門口站著,看見他返頭,朝他擺手,朱青趕忙也朝老人擺手,大聲喊:“快回去吧,我們一定擱記著。”老人在門口依然不動。朱青深深吸了口氣,忽然想起,剛才在老人家里,有種淡淡的墨香。
走到老人聽不到的地方時,光頭說:“小飛怪可憐的,那個家你也看到了,本來掙不了幾個錢,這些年都花到那娘母倆身上了,本希望能重新組合個家庭,沒想到發(fā)生了這事情?!?/p>
到梁欣診所,遠遠就看見門口掛著畫著紅十字的木頭牌子。光頭說:“梁欣現(xiàn)在不光給我們吳有村看病,周邊28個村的病人基本上他都管,掛個牌子人家來了好找?!弊叩浇?,門鎖著,光頭說:“梁欣可能還沒有回來,一會兒去他家看看?!薄斑@不是他家嗎?”朱青問?!斑@是他的診所,前幾年建移民新村,有人賣這窯洞,梁欣為了到北面幾個村子看病方便,病人來拿藥也方便,花了一萬多,把它買下來,做了個診所,為這事兒,他妻子和他還大吵了一架。人家別人都在城里買房子,他錢存不下多少,竟然到村里買窯洞。”
朱青從門縫往里望了望,三孔窯洞都貼了瓷磚,中間那孔上面也掛著一塊紅十字木頭牌子。院子里鋪著一條石頭小徑,兩邊一面是花壇,一面種著棵梨樹,花的枝干已經(jīng)綠油油的,梨樹含苞欲放。朱青想,村里還是比山上氣溫高些。
他們穿過整個村子,到了南邊,梁欣妻子在家,梁欣依然沒有回來。問她梁欣啥時回來,女人回答:“說是送的個病人,送了應該回來了,誰知道又刮到哪里了?”
光頭介紹朱青的身份,梁欣妻子讓他們進屋里等,朱青說:“你先忙吧,我下午再來?!?/p>
出了梁欣家院子,時間還早,朱青說想在村子里再轉(zhuǎn)轉(zhuǎn)。光頭問要不要他陪?朱青說不需要陪,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就好。光頭打著哈哈說,記者微服私訪才能了解到真實情況,臨走時叮囑朱青多注意一下張小飛的情況。
其實,不用光頭再叮囑,朱青對張小飛也有了好奇心,張小飛悲劇的根源應該和貧窮有關(guān)。
像在醫(yī)院、小區(qū)、學校、菜市場和人們搭訕一樣,朱青在村子里和人們搭訕??斓街形鐣r,關(guān)于張小飛的輪廓浮現(xiàn)出來。
張小飛從小沒了父親,母親沒有再嫁人,一人把他帶大。張小飛自幼敏感,自尊心很強,每次考試成績都在他們班前五名。那時吳有村教育質(zhì)量太差,國家也沒開始實施九年制義務教育,他們那個班只有幾個人考上初中,考上高中的只有兩個,張小飛就是其中一個。上高中時他特別刻苦,同村那個和他同一間宿舍,上了三年高中,沒在宿舍里見過他。學校規(guī)定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張小飛五點就起來去教室,而且去了一整天就待在教室里,除了吃飯。晚上下自習教室熄燈后,老師查教室,他躲在桌子下面打著手電筒學習,誰也不知道幾點回來睡覺。他做了張時間表,幾乎把每一分鐘都利用起來,一天學習十六個小時。
因為努力,張小飛的成績相當好,在班里農(nóng)村出來的學生中間,幾乎每次考試都是第一,老師還號召全校同學學習他??上Э旄呖紩r,進入七月份,得了種奇怪的病,晚上睡不著。老師特意給他放了假,讓他喝上安眠藥睡覺,還是睡不好,幾天時間,人就瘦了十幾斤。高考時,他怕遲到,提前半個小時到了考點,沒想到膀胱不聽使喚,不斷地有尿意。他把東西交給同學,上廁所,每次剛從里面出來,從同學手里接過東西,馬上說又得上廁所,半小時大概上了十幾趟。進考場時,他淚流滿面地說完了!
后來當然沒考上。據(jù)說卷子上許多地方張小飛都空著沒寫,他后來說一往那些空白地方上寫字,就感覺自己掉到懸崖下去了,所以不敢寫。吳有村另一位倒考上了,當時成績比張小飛差一大截兒,現(xiàn)在在大學當老師。要是當時張小飛家里有錢,他再補習一年,估計清華、北大都差不多,可惜家里再供不起他了。
他和芳芳的關(guān)系,有的人說他上高中時芳芳就看上他了,答應他考上大學就嫁給他。也有的人說,芳芳是嫁到吳有村讓張小飛幫著寫對聯(lián)時喜歡上他的。不管哪種說法,人們都覺得張小飛和芳芳是挺好的一對兒。張小飛這些年的心思都在芳芳身上,不僅不找別的女人,而且把掙下的錢都給她花了。而芳芳對張小飛也不錯,人們經(jīng)??吹剿陂T口給張小飛補衣服,納鞋墊,買點兒肉啦啥的好吃的都給他留著。芳芳的孩子和張小飛很親,除了不住在一起,他們差不多像一家人。誰也想不通芳芳為啥不和二狗離了婚嫁給張小飛。說起二狗來,人們都“呸”一聲,自從他被逮捕,村里不丟東西了,也不再聽說哪個大姑娘、小媳婦黑夜被欺負了,不清楚為啥才判他十年?
對于殺人的事,人們都不知道具體情況,但都覺得張小飛沒那么大膽子。
朱青出村子的時候,來時大槐樹下坐著的那幾個人不見了,幾條狗在村口游蕩,看見朱青也不叫,只是好奇地盯著他。朱青想,出來的主要任務是來采訪梁欣,還沒有見到梁欣。
回到縣城,剛到賓館門口,聽到一陣讓人心驚肉跳的犬吠聲。大門左側(cè)貼著張新鮮的告示,朱青心里吃驚,以為又有新的刑事案件發(fā)生了。停下車望了望,還是抓捕張小飛的,但是新貼了一張,上面的膠水還沒干。
院子里足足有七八條大狼狗,一團團肌肉在油光發(fā)亮的皮毛下滾動。它們有的拴在樹下,繞著樹邊轉(zhuǎn)圈邊吐著血紅色的舌頭吠叫。有的圈在鋼筋做的籠子里,站起來前爪子搭在鋼筋柵欄上似乎要沖出來。還有的被坐在敞開著車門的商務車里的警察拉著??匆娭烨啵鼈冏炖锒紘娭盈偪竦丶饨?。朱青遲疑地縮了下身子,有位武警吼了一下,所有的狗不叫了,它們乖乖趴下去,耷拉著耳朵,搖尾巴,涎水滴滴答答落在硬化的地面上,冒著一股腥氣。
進大廳的門柱上,也貼了張新告示,朱青不知道為啥要貼新告示。
朱青不想人多的時候趕去吃飯,便打開筆記本電腦瀏覽這幾天采訪的內(nèi)容,結(jié)果看著梁欣的事跡,腦子里卻不斷出現(xiàn)張小飛的事情。院子里大概不斷有人進出,那些狗隔一會兒就狂叫,一條叫起來,所有的都跟著叫,此起彼伏很是壯觀。朱青想起小時候晚上去鄰村看電影,回來時,經(jīng)過的村子只要一條狗叫起來,馬上全村的都跟著叫,但這是白天,在縣城。
他下去吃飯時,大廳里人還不少,人們似乎都在議論兇殺案。據(jù)說有人看見張小飛騎著摩托車在縣城里閃了一下,定位他的手機,扔在離縣城不遠的梨樹林里,警察馬上要幾路出擊大搜捕。幾個警察坐了一桌,他們的狗一叫,有個警察就出去喝一聲。
吃完飯之后,朱青回房間休息,從窗口看到武警兵分幾路,帶著狼狗離開賓館。
整個中午,朱青沒睡好覺,腦海里總出現(xiàn)狼狗撲到人身上撕咬的動作。他想張小飛會不會想到警察帶著警犬搜捕他?如果想不到,那么很快就會被抓到。如果想到了,怎么辦呢?蹚過一條河,把氣息隔斷。再然后呢?扒一輛大車,躲在車廂里被拉得越遠越好,接下來隱姓埋名,悄悄打工度過下半生?;蛘?,躲到深山老林里,像野人一樣獨自生活。他想到沿路經(jīng)過的那些巨大山峁,許多上面還有廢棄的窯洞,假如躲到中間的某一孔里面,應該很難被發(fā)現(xiàn)。為了安全,還可以走到更深的大山里,但那恐怕就住不上窯洞了,關(guān)鍵是怎樣解決吃飯問題。
下午鬧鐘響起的時候,朱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到窗口往外瞧。院子里沒有狼狗,也看不到警察,他松了口氣,決定再到吳有村。
這時他想應該先給梁欣打個電話,問他下午在不在家?可是沒有梁欣的電話,就是連上午陪他的光頭的電話也沒有留。朱青想還是碰碰運氣吧,反正待在賓館也沒事干。
再次到了吳有村,遠遠就看見大槐樹下站著一群人,朱青心里咯噔一響。車開到跟前停下來,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光頭,他嘻嘻笑著迎上來說:“估計你下午會來,警察剛走。梁欣還沒有回來?!敝烨噙€盼他說一下張小飛的消息,但光頭沒有說。朱青憑直覺,覺得沒有找到張小飛,要不光頭肯定要說出來。他松了口氣,嘴上說:“我去梁欣家等等,先了解下他家里情況,或許他一會兒就回來了?!惫忸^說:“好,直接去他家吧,診室沒人?!?/p>
朱青到了梁欣家,有人正好一只手舉著輸液瓶出來上廁所。朱青心里一陣激動,梁欣回來了。但剛才光頭明明說梁欣還沒回來。他進了屋子,看到梁欣妻子穿著白大褂,想應該是她給病人輸?shù)囊骸?/p>
朱青問:“梁醫(yī)生還沒有回來?”梁欣妻子說:“沒啊,電話也打不通,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朱青說:“可能手機沒電了,我等等他?!?/p>
朱青打量梁欣家,屋子里掛滿閃閃發(fā)光的獎牌,“感動2016十大網(wǎng)絡人物”“2016全國十大最美醫(yī)生”“平凡英雄獎”“全國第六屆道德模范”“中國好醫(yī)生”“白求恩獎章獲得者”……他想到張小飛家里那些泛黃的獎狀,嘆了口氣。梁欣妻子大概聽到了他的嘆氣聲,趕忙說:“朱記者您坐,我這忙得也沒顧上招呼您,你先喝杯茶?!边呎f邊麻利地端過一杯茶和一個果盤,里面有瓜子、花生、奶糖。
朱青問:“你也會輸液?”
梁欣妻子說:“我們是同學,一起上的衛(wèi)校。”
“那你們一畢業(yè)就回村開了診所?”朱青問。
“哪里呢!我們那會兒和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樣,畢業(yè)后都想留在大城市,就是在城市里找不下個正式工作,打個工也好。我們班許多同學在太原推銷藥,保底工資每月一千元。那個時候的一千元,也算個錢,一般公務員的工資也就是個三五百。我還跑了兩三個月。”梁欣妻子說。
“那你為啥回來了?”朱青問。
“他回來了唄!不是他,我可能就在太原待住了?!绷盒榔拮诱f。
“你們那會兒是對象?”朱青問。
“那時啥也不知道,只覺得他人好,對我也好。沒想到他家里那么窮。當時我勸他,一起待在太原,掙錢容易,可他說他必須回去,不回去良心上過不去。他爹娘也說,你是鄉(xiāng)親們湊錢供出來的,要是不怕落個罵名,就不用回來。我們就回來了。”梁欣妻子看了看輸液器說。
“梁欣上學是鄉(xiāng)親們湊錢供出來的?”
“可不!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多。我們上衛(wèi)校那會兒是1996年,學費3000多元。我們家條件好些,親戚們七借八借借夠了。梁欣家沒積蓄,七拼八湊,才湊了300多元,供不起,他就不指望念了。村里人知道了,跟他爸媽說,你家梁欣好不容易考上,讓他念嘛,沒錢大伙兒給湊。那個時候這個村里有一百多口人,人們?nèi)?、五十的湊,最后湊?025元。把錢交給梁欣的時候,他們說,村里沒有醫(yī)生,你念好書了再回來。那會兒十五六歲,能懂什么?有學上就高興。梁欣很痛快就答應了?!钡搅藢W校,梁欣一心想著已經(jīng)答應鄉(xiāng)親們要回村里,根本就沒想過留在太原。他又想到回了村里醫(yī)生就他一個,病千般百樣,得什么病都會看,學習特別認真,兒科、婦科、內(nèi)科,能上的課什么都學,門門成績優(yōu)秀。我就是看他學得好,才注意上他?!绷盒榔拮诱f著眼睛里出現(xiàn)了亮光。
“那梁欣先回村開了診所?”朱青問。
“是啊,他先回來的。我過了兩三個月回來的?!?/p>
“是他忙得不行,把你叫回來的?”
“哪里啊,他剛開了診所,根本就沒人來看。”
這時輸液的人插話了:“你們回來時太年輕了,又沒啥經(jīng)驗,人們不敢找?!?/p>
梁欣妻子接過話說:“我差不多是被騙回來的。梁欣那個家伙寫信讓我回來,說村里特別需要我們,他一個人干不了。我以為他一個人忙得顧不過來,砍了太原的工作就回來了?;貋砬皟扇旌軣狒[,后來才知道都是梁欣家親戚,他怕我回來一看沒人來看病再回太原去,托他家里親戚們來看病。那些人根本就沒啥病,聊上半天,拿點兒藥就走了。后來我下定決心安心待下來才知道,基本沒么人來看病。有時候一天能來一個,有時候三五天也沒見一個病人?!绷盒榔拮诱f著哈哈笑起來。
“那你們怎么辦呢?”朱青問。
“我們倆琢磨,坐在家里等病人也不是辦法,病人要能動,早去了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去了條件更好的地方,怎么可能找上我們?得出診。我們以為只要出診,問題就解決了?!?/p>
“解決了沒有?”
“哪有那么容易呢?當時我們分了下工,我在家守著,梁欣出去。他想著只要誠心,口碑好了,自然會好轉(zhuǎn),就背上藥箱出門??墒菦]人相信你的時候,就是找上門,人家病人也不讓你看,怕你把病看壞,耽擱了。那個時候,連他爸媽也沒有信心,他走到哪一家,他爸也跟著,他爸顧不上的時候,他媽跟著。他爸還要在旁邊說,你能不能看了,看不了就讓人家去縣醫(yī)院,別把人家耽擱了。為了多看病人,我們沒少想辦法,比如印傳單在集市上散發(fā),承諾24小時上門服務。該想的點子都想了?!?/p>
“這就慢慢有了效果?”
“可能是人們都看出了我們的誠意吧,慢慢叫的人就多起來。而且我們運氣好,或者年輕時膽子大。那會兒村里有個叫張立山的老人,八十幾歲了,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各種慢性病纏身,發(fā)了場高燒,40多度一直退不下來,還腹瀉。家里送到醫(yī)院,輸了幾天液不見好,就下了病危通知書,不給看了。家屬把老人抬回家里,看著老人難受,他家兒子來找梁欣。他說的話我還記得,他說,梁欣,你給看一看,反正治好是好,治不好也就算了。我們當時沒多想,正想找病人,梁欣想人家讓試就試一試吧。為了消炎,把鏈霉素和青霉素都給打上,家里還有氧氣,把氧氣給他吸上。也不知道是老人身體堅強,求生欲望強,有自愈能力,還是確實對癥下藥,反正打了三天針,高燒癥狀退了,病給看好了,老人又活了十來年。從那開始,那個老人和他家里人見人就說梁欣了不得,醫(yī)院里看不了的病他都能看好,一傳十十傳百,說梁欣這個后生能看好病的名聲就傳出去了。看的病人多了,人們才開始相信我們,一般的頭疼腦熱、感冒發(fā)燒,不去外邊看了?!?/p>
“是啊?!陛斨后w的病人說:“梁大夫他們真不容易,那時候也不像現(xiàn)在有手機,誰家有病了,就是隔著溝吆喝。塬上的人大多也認識,就說,你是誰誰誰吧,給吳有村的梁欣捎個話,過來給我看個病。他們一得信,不管遲早,總會趕去。我們這兒,晴天還好,碰到雨雪天氣,路特別難走,黃土塬上哪里有什么路,全憑梁欣膽子大。最開始那兩年出診,都是靠步行,看山跑死馬,從一條溝翻到另一條溝,得老半天,還挑著那么重的藥箱?!?/p>
“我們總怕耽擱病人,有了情況就往過趕,可是有時早上叫了,可能要到中午,或者下午、晚上我們才能知道。要是急性發(fā)作的病,就容易耽擱?!绷盒榔拮咏o朱青續(xù)了點水,接著說,“而且找我們看病的人越來越多,靠走路、騎自行車,每天看的病人有限,梁欣便從信用社貸了4000元,買了輛摩托。那會兒根本沒錢,我們總是超前消費?!?/p>
她這樣一說,朱青和病人都笑了。朱青問:“騎上摩托好多了吧?”
“快是快了,可是梁欣性子急,病人一打來電話,他恨不得馬上飛過去,有時碰上雨雪天,路太難走,不摔跤時很少?!?/p>
“沒出過大事吧?”朱青問。
“唉,有次有道土梁下挖了個大溝,他急著趕路,根本沒看清,再說下著那么大的雨,誰能看清,他一下被射了出去,摔得骨折了,打了個石膏板,在家躺了半個月。開了診所到現(xiàn)在,騎壞了7輛摩托。”梁欣妻子說。
“人們都叫梁大夫馬路天使,正拍這部電影呢!”輸液的人說。
“我在北京地鐵站電子屏上見過梁大夫,騎著摩托?!敝烨嗾f。
“呀!液體輸完了。”梁欣妻子輕叫了一聲,利索地拔了針頭,讓病人用棉球壓一壓針眼。病人穿好衣服后說:“現(xiàn)在找梁大夫看病的人多了去了,不光我們村,臨近村,黃河對面陜西家也經(jīng)常找他看病,而且他不僅給人看病,還能給牲口看了病?!?/p>
梁欣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們這地方家家戶戶種地主要還是靠驢騾,驢騾是人們的一大筆財產(chǎn),常有村民牽著牲口來詢問,正好2016年縣衛(wèi)生局組織去左權(quán)學獸醫(yī),梁欣就去了,現(xiàn)在村里誰家驢啊牛啊羊啊,有個什么毛病,也能大概看一看?!?/p>
“那你們怎么還要送病人去醫(yī)院?”朱青很好奇。
梁欣妻子說:“送病人到醫(yī)院是常事,我們只是個衛(wèi)校畢業(yè),一般的病能看個差不多,大點兒的病就得讓病人去醫(yī)院。村里的人大多上了年紀,剩下的30多口人有些也是不怎么能動彈的老人,渾身都是毛病。兒女們出門在外,碰到這些事只能我們送他們?nèi)メt(yī)院。而且村里人好多東西不懂,比如鄰村有個女人子宮出血,頭暈得不行,丈夫給梁欣打電話問詢,以為忍一忍,睡一會兒就沒事了,正好梁欣去了,一看這樣的病情,得馬上輸血,動手術(shù),讓她趕快聯(lián)系兒子,結(jié)果她兒子不在村里,丈夫不知道去了醫(yī)院怎樣辦手續(xù),梁欣就陪著一起送到縣醫(yī)院。還有些村里老人出門不多,又沒經(jīng)見過什么事兒,心里沒底,得了病往醫(yī)院跑,不知道該去找誰,住院手續(xù)也不會辦,就不敢去醫(yī)院。梁欣害怕病人耽擱,就陪他們?nèi)?,有時候,縣醫(yī)院解決不了,還得陪著轉(zhuǎn)院。”梁欣妻子又給朱青續(xù)了杯水,“現(xiàn)在社會宣傳梁欣,找他的人更多了,人家說,梁欣你現(xiàn)在成了名人了,醫(yī)生都認識你,你給幫著領(lǐng)到市里去看一看。他們認為認識個人,到了陌生地方,找人也方便,有個依靠。其實做醫(yī)生的,不管你認不認識,病人來了都得收治。認識個人頂多態(tài)度上對你好一些,不可能因為你是村里的,沒有關(guān)系,就不給你治?!?/p>
“我們覺得還是讓梁欣這娃子領(lǐng)著去踏實,好多醫(yī)生那臉,問個話都懶的回答?!辈∪顺鲩T走了,又有人捂著腰進來。
朱青趕緊告辭,說去村里轉(zhuǎn)轉(zhuǎn),一會兒再過來看。
梁欣妻子問:“你有梁欣電話嗎?要不記下他電話,不用老來回跑?!敝烨嘤浵铝盒赖碾娫捄螅炎约旱奶柎a也告給梁欣妻子,讓梁欣回來告他一下。
朱青與病人一前一后出了梁欣家門,他不知道往哪里去,猶疑了一下問:“你們村二狗家住哪邊?”病人說:“被殺了的那家人?一直往東走,過兩個巷子口,左拐看見門上貼封條的就是?!闭f完他補充一句:“他們家沒人了??蓱z兩家人都完蛋了?!敝烨嗾f:“我不進去?!?/p>
病人往西走回家去。朱青朝東走。一大塊云過來,遮住太陽,巷子里頓時暗下來,朱青覺得有點兒冷。他忽然想,張小飛會不會躲到二狗家?他家是兇殺現(xiàn)場,警察肯定去過,又貼了封條,現(xiàn)在躲在那里應該最安全。但馬上覺得不可能,警察剛來過,還帶著狼狗,而且張小飛那樣的人,不會有這么強大的心理,現(xiàn)在一定逃到哪個地方后悔自己做錯了事。
走過兩個巷子口,左拐往前走了幾步,一個褐色楊木門的門板上貼著道白色封條,就是這里了。朱青停住腳步。低矮的院墻上擱著一個沒底的瓷盆,上面有幾只蝸牛白色的殼。越過院墻,隱隱有些淡淡的血腥味飄過來。院子似乎被整理過,有塊地方泥土的顏色格外深,大概是當初的一個案發(fā)現(xiàn)場。房子也是土窯,四孔。朱青格外瞧了一下門上的對聯(lián),很是工整,是在張小飛家看到的那種趙體,可是離得有些遠,內(nèi)容看不清楚。窯洞前面,東邊是一棵梨樹,含苞欲放。西邊是幾道菜畦,剛翻過,上面還有幾堆黝黑的人工肥。朱青不敢確定那些菜畦是不是張小飛幫著翻過的,他感覺難受,順著來路往回返,不知不覺卻拐到了張小飛家。
張小飛媽正巧出門倒泔水,看到朱青愣了一下,馬上過來抓住他的手臂說:“朱記者進家吧!”朱青忙說:“不了?!睆埿★w媽問:“你說小飛還有救嗎?剛才警察帶著警犬來過,我家小飛可是從小怕狗哇!他連狗都怕,你說他怎么敢殺人呢!”朱青望著老人頭頂亂糟糟的白發(fā)說:“等等吧,事情總會水落石出。”他害怕老人再問他,趕忙離開。
然后,朱青走到梁欣的門診前。門上依然掛著鎖子。正巧有個病人也來找梁欣,看到朱青問:“你也找梁大夫?”朱青點點頭。來人問:“你哪里不舒服?我頭痛死了,像鉆進條蟲子?!敝烨鄬擂位卮穑骸拔也皇强床??!薄芭?!”那人拖長聲調(diào)仿佛明白了什么。然后他大聲說:“咱們?nèi)ニ遥赡茉谀莾??!敝烨嘞敫嬖V他自己剛從梁欣家出來,還給他妻子留了電話,但沒有說,跟著那個人一起往梁欣家走。
這時,天空陰云的面積更大了,而且越壓越低,屋子、街道、樹木頓時昏暗下來,有風吹來,夾帶著泥土的腥味?!翱?!要下雨了?!蹦莻€人說?!笆前?,要下雨了?!敝烨嗾f。
剛到梁欣家門口,一道雪白的閃電嘩啦劈下來,把周圍照得清清楚楚。梁欣媳婦正忙著收晾在院子里的衣服。與朱青一起來的人問:“梁欣醫(yī)生在不在?”他媳婦回答:“還沒有回來?!彼岩路г谝黄?,看見朱青,有些擔心地說:“打他電話關(guān)機了,馬上就要下雨,也不知道回家?”朱青說:“沒事兒,也許手機沒電了,可能在路上?!闭f完話,豆大的雨點掉下來。朱青忙說:“再電話聯(lián)系吧!”
去開車的時候,朱青看見光頭和一幫人從村口跑回來,雨點越來越密集,砸在泥土中出現(xiàn)一個個小坑,泥土的腥味兒越來越重,又一道閃電落下。朱青想,大雨過后,警犬搜尋人受不受影響?
回程的途中,閃電不斷在山巔盤繞,但雨越來越小,還沒到縣城,雨已經(jīng)停了。烏云褪去,天漸漸亮起來。幾處路口擠滿人,家長等待接放學后的孩子。
朱青回到賓館,打開電視,每個臺下邊都打著一行字幕。寒流來襲,氣溫下降8—10℃,各級各部門做好防寒準備,尤其要注意果樹的防寒工作。氣溫下降8—10℃,朱青打了個哆嗦。
傍晚時分,院子里有了狗叫,警犬回來了。朱青渴望知道結(jié)果,提前到了餐廳。果然有人在議論今天的搜捕情況,警察一無所獲。朱青想來這兒已經(jīng)幾天了,得趕緊采訪完梁欣回去。他掏出手機,撥梁欣妻子給他的電話,手機提示:您撥打的電話已經(jīng)關(guān)機或者不在服務區(qū)范圍之內(nèi)。朱青想,梁欣怎么還沒有回去?他有些焦灼不安。
警犬一回來,院子里又和昨天一樣熱鬧,一條狗叫,馬上其他所有的狗都跟著叫。越叫,朱青心里越不踏實,隔一會兒就給梁欣撥一下電話,每次都是提示:您撥打的電話已經(jīng)關(guān)機或者不在服務區(qū)范圍之內(nèi)。
到了晚上十點鐘。朱青覺得沒法兒睡覺,決定再去梁欣家瞧瞧。一到院子里發(fā)動車,所有的狗都異口同聲大叫。一位武警出來呵斥,狗不叫了。他看朱青,朱青說:“我去看位醫(yī)生,他一整天聯(lián)系不上?!蔽渚屏酥烨嘁谎?,返回屋里。朱青感覺有些冷。
一出城,路上幾乎沒有任何車輛和行人,夜空中點綴著幾顆寂寥的星星。朱青想寒流可能來了,打開空調(diào)。
快到吳有村時,附近的田野里出現(xiàn)一堆一堆的火光,火光中夾雜著濃煙,農(nóng)民們點火為果樹御寒。整個村子里卻黑乎乎的,像在共同做一個巨大的夢。朱青心里有些慌。這時一條狗叫起來,接著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叫起來,此起彼伏的狗叫聲中,朱青感覺到安全了,他把車停在村口,走進去。
村子里的人似乎都睡著了,除了狗叫聲,沒有別的聲音。然后,狗叫聲也漸漸弱下去,大概它們知道朱青沒有惡意。
朱青徑直往梁欣家走??斓剿议T口時,看到梁欣家院子里有光,心里一亮。走到近前,發(fā)現(xiàn)二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屋子掛上了窗簾,只有一間屋子里亮著燈。朱青有些忐忑,他想梁欣可能還沒有回來,他妻子在等他,或者他回來了,正給手機充電,準備睡覺。他不知道自己能辦什么?等了幾秒鐘,屋子里有人出來,朱青趕忙離開門口。
然后朱青往張小飛家走。這時狗已經(jīng)不叫,但天氣好像更冷。朱青想,寒流肯定到了。他縮了縮身子,兩只胳膊抱在胸前,想千萬別感冒。
張小飛家里也亮著燈,但沒有拉窗簾。隔著玻璃,看見張小飛媽坐在炕沿上呆呆地望著前方,應該是看電視,因為有電視上的聲音傳出來,但她明顯心不在焉,仿佛在等什么?;椟S的燈光下,白天見過的屋子里好像更加寒磣,那些破舊的家具像又舊了幾十年,而獎狀與墻壁完全融為了一體,根本看不到昔日的輝煌,只有那條幅白得有些顯眼。朱青想起上面的字,“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心里隱隱有些刺痛。
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朱青冷得直打哆嗦,他想還是回賓館吧,明天一早看情況。
走出村子的時候,朱青回頭望了望,那兩家人家屋子隱在黑暗中,整個村子黑乎乎的,好像睡著了。
夜里,朱青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夢見不停地下雨,先是縣城的街道上積滿了水,然后水漫進屋子,他想站起來跑,身子動不了。院子里的那些警犬泡在水里面,不斷地掙扎。水漫過屋子。無數(shù)條巨大的黃色水流從山頂涌進山谷,那些屹立了2億7千萬年的黃土山峁紛紛倒塌。雨下啊下啊,黃色的水流慢慢變清,后來變成了藍色的,大海一樣。忽然朱青醒過來。2億7千萬年前這里是大海,海那么大,那是不是整個呂梁山以前都是汪洋大海,光這個縣,那肯定不是海,是海的話,它和哪里相連?一想到這個問題,朱青想起看過許多地方資料,都談到多少多少萬年前是海,那它們周邊的地方那時候是啥呢?還是都是海?
朱青想來想去,睡不著了,看表才三點多。打開白天的錄音,聽光頭、張小飛媽、梁欣妻子的錄音。聽完一遍,天還不亮,又打開電視。許多臺沒有節(jié)目,屏幕上一片雪花,而僅有的幾個臺,上面都打著一行關(guān)于寒流降臨的字幕??粗@些字幕,朱青感覺房間里越來越冷。
好不容易,院子里有了狗叫聲,一聲,兩聲,一大群聲音響起來。朱青從來沒有覺得狗叫聲這樣悅耳,他拿起手機撥梁欣電話,還是打不通。
朱青想,再等等吧,時間還早,才五點半,或許梁欣還沒起床。這時院子里有了保安開大門的聲音,送菜的小販與做飯的大師傅交談,有人響亮地咳嗽,吐出積壓了一晚上的痰。
朱青打開淋浴,熱水淋在身上暖和了一些。擦干凈身體后,他每隔十分鐘給梁欣撥一次電話,他期望某次電話撥打之后,忽然能接通,但一次也沒有打通。
七點鐘開自助餐,朱青六點五十五去了餐廳。第一個打上飯,匆匆吃了幾口,發(fā)動車,往吳有村走。路上打電話,還是不通。
一進村,迎面碰見了打著呵欠走來的光頭等幾個人。
朱青停下車打招呼:“這么早???”
“昨天來寒流,在地里點了一夜火?!?/p>
“效果怎樣?”
光頭情緒有些低落地搖搖頭說:“還不知道,過幾天才能看出來,今年可能遭災了。還沒找到梁大夫?”
朱青說:“再去看看。”
到了梁欣家門口,梁欣妻子收拾整齊正準備出門。一夜沒見,女人眼睛通紅,皮膚像失去了過多的水分,變得蠟黃,整個人好像也矮了幾分。
一看她這樣子,朱青問:“梁欣還沒回來?”“沒回來,”女人愁眉苦臉地說:“我問過他往醫(yī)院送的那家人了,梁欣幫人家辦好住院手續(xù)就走了,當時大概上午十點半,還拿出住院繳費單讓我看??煲惶煲灰沽耍肴缶?,怕人家派出所的沒有上班,又好像人失蹤超過多長時間才能立案?!敝烨嗾f:“我和你一起去?!闭f完,他抱著僥幸的心態(tài)又撥了梁欣的電話一次。沒想到一撥就通了,朱青趕忙驚奇地把電話遞給梁欣妻子說:“電話打通了。”
“喂”,梁欣妻子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您好,請問您是誰?”梁欣接到陌生號碼,沒有聽出是妻子的聲音。
梁欣妻子沒有回答自己是誰,卻帶著擔心和怒氣問:“你怎么一夜不回家,也不打個電話?”
梁欣聽出是妻子的聲音了,“我馬上回去,最多十分鐘?!闭f完就掛了電話。
聽到梁欣馬上要回來,梁欣妻子放心了,嘀咕著說:“我先給他做點飯。朱記者您一起吃點?”
朱青忙說自己吃過了。
不一會兒,聽到了摩托的馬達聲。梁欣妻子迎出門去,朱青也跟著出去。一位穿著深灰色襯衫、灰白褲子,頭發(fā)亂糟糟的人騎著摩托跑過來,近了,看見皮鞋上滿是泥。朱青對著想了想六號線電子屏上的人物,簡直一模一樣。
車一停穩(wěn),梁欣妻子就急忙問:“沒吃了吧?”
“吃了,今天早上吃得很好?!?/p>
“在哪兒吃的,這么早?”梁欣妻子問了一句,不等回答就指著朱青說:“這是朱記者,等你一天了?!?/p>
“朱記者好!”梁欣忙過來和朱青握手。
朱青握著他的手,感覺和以前握過的哪個醫(yī)生的手也不一樣,梁欣的手沒他們那么綿軟,可以說十分粗糙,骨節(jié)也很大。他呼吸的時候,冒出一股酒氣,眼睛里布滿血絲。朱青猜測他昨天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
進了屋子,梁欣給朱青倒茶的時候手抖。朱青想他是不是太累了?便說:“要不您先睡上一覺,我下午再來?”
梁欣端著杯子過來,“沒事兒,我洗把臉就好?!闭f著往盆里倒了瓢涼水,把臉埋進去,大概過了三五十秒,他抬起頭來,用毛巾只是擦了擦眼睛部位,臉上帶著的水珠往下掉,但看起來精神多了。
梁欣妻子問:“你昨天到底去哪兒了,不回來也不打個電話,打你電話也打不通!”
“昨天我去看張良老漢去了,沒想到碰上了張小飛?!绷盒阑卮?。
“?。 绷盒榔拮优c朱青不約而同驚叫了一聲。
“昨天把病人送到醫(yī)院辦好手續(xù),一看時間還早,才十點半,沒事兒干,就說看看張良老漢去吧。”梁欣說著望了望朱青補充道,“張良老漢是海子上的?!薄半x我們這兒五里遠的一個自然村。”梁欣妻子補充?!澳莻€村以前有百八十口人,后來越走越少,前幾年只剩下二三十口人,精準扶貧的時候,移民搬遷,張良說啥也不走,說快死的人了,不想動,死了就埋在那塊黃土上。別人都搬遷了,村里只剩下他一個85歲的老漢?!绷盒勒f,“萬一有個災災病病,說句不好聽的,死了也沒人知道。我隔段時間去看看他?!?/p>
“到了張良老漢家,院門、房門都開著,我有些奇怪,他腿腳不太靈便,一般很少出來,門基本都閉著。但我沒多想,就闖了進去,一下看到了張小飛?!?/p>
“啊!他?”梁欣妻子驚呼。
“小飛一看到我,臉上馬上變得沒有半點血色,霍地站起來。我想警察到處在找他,剛才聽到我的摩托聲他為啥沒藏起來?也許他聽出是我,知道不會傷他,或者想藏但根本沒地方藏,張良老漢家就那兩間破窯,連個柜子啥的都沒有。當時真把我嚇了一跳,我也肯定變成了死人臉,因為那時胸口發(fā)悶,腦袋漲得滿滿的像要爆炸。幾分鐘時間,感覺過了很長。不是張良老漢說話,我們都愣在那兒不知道會發(fā)生啥事?幸虧張良老漢說,你們這是咋回事,都坐呀!站著干嗎?我想張良老漢一定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很快我判斷張小飛不會傷我,我們倆從小是同學,他家誰有了病都找我看,我?guī)缀鯖]算過錢,也從來沒見他欺負過人。但心里肯定還是害怕,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便照著張良老漢的吩咐慢慢坐下來,因為不踏實,只把半個屁股蛋子坐在炕沿上。這時張小飛也慢慢坐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鏡破了,用透明膠帶胡亂粘著,但透過破碎的鏡片,他的目光發(fā)虛,到處亂飄,兩只手不停地搓來搓去,腿好像在發(fā)抖。我怕刺激他,便故意不看他,坐下來和張良老漢說話,但心里忐忑不安。我盼張小飛這時趕快溜走,又想他要是悄悄溜出去,騎著我的摩托跑了,該怎么辦?或者他問我要錢跑路,給還是不給?”
梁欣敘述起當時的緊張場面,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梁欣妻子說:“沒事就好?!?/p>
“后來呢?”朱青問。
“因為心里不踏實,想趕快離開。草草問了張良老漢幾句,發(fā)現(xiàn)他挺好的,只是些老年人常有的慢性病,便給他留了些治感冒、發(fā)燒、拉肚子的常用藥,以防萬一,我就趕緊告辭。這時張良老漢要下地送我,他說村里只剩他一人后,多虧我和小飛不時來看他,要不死了也沒人知道。我一怔,才知道小飛也常來這里。出門的時候,我低聲提醒了小飛一句,說警察帶著警犬到處在找你?!?/p>
“沒想到小飛聽到這句話,突然撲通跪倒地上,抓住我的手,大聲痛哭著說,梁哥你告訴我咋辦?”
“當時一下把我問懵了。聽說小飛殺了人后,我第一反應是不可能,接著就是覺得完了,那時我想人不能沖動,要不后悔也晚了。沒想到小飛真的問我,我回答不了。但看著他那害怕、痛苦、悔恨的樣子,覺得很難受。幾天時間沒見,小飛已經(jīng)沒了人樣,頭發(fā)胡子又臟又長,衣服靠近大腿那兒蹭破一塊兒,大概是在哪兒摔了一跤。關(guān)鍵是他的眼睛,不像咱們正常人的,空蕩蕩的好像里面啥也沒有,而抓我的手,不停地出汗,弄得我的手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那你咋辦?”朱青問。
“還是張良老漢解了圍,他說你們這到底咋回事,不能好好說話嗎?這句話一下點醒了我,我想應該先把事情了解清楚,看能幫點什么忙,幫不上小飛的忙,幫他媽點兒也好呀。我想起病人找我看病,同樣是頭疼、乏力,有的只是得了感冒,有的是高血壓,有的是腦供血不足,還有的可能患了癌癥。有些病我根本治不了,但我一定要把病了解清楚,根據(jù)癥狀給他們些藥。有的吃了就好了,有的吃了之后,自己身體免疫力、抵抗力激發(fā)出來了,病往好轉(zhuǎn),甚至是些奇怪的病也能好了。對那些看不好的,我?guī)椭覍賻退麄儼巡∪怂偷酱筢t(yī)院,也算盡力了。我于是問小飛吃飯沒有?小飛點點頭,又搖搖頭,一看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我就說不管怎樣,先好好吃一頓吧。我想古時候槍斃人還給吃頓送行飯呢,小飛的事先搞清楚再說。這時張良老漢也說,有什么事,先填飽肚子。就是這個時候,我關(guān)了手機。”梁欣望著妻子和朱青說。
“為啥要關(guān)手機呢?”妻子問。
梁欣說:“為了讓小飛放心吃頓飯唄。我把手機關(guān)了,放到炕頭他能看見的地方。騎著摩托去附近買了兩瓶紅蓋汾酒,一斤豬頭肉,一只燒雞,半斤花生米,兩斤掛面。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燜好了大米,還炒了兩盤菜。我給三人倒上酒,我和小飛都是滿杯。小飛咚一口就喝了一杯,緊接著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又咕咚一口喝完。喝了兩杯,大概四兩酒,小飛突然大聲對張良老漢說,大爺,我對不起你,我殺人了,以后不能來看你了。張良老漢聽到這句話,根本不相信,還罵了小飛一句,讓他不要胡說。但很快反應過來,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因為這時小飛明顯喝高了,控制不住自己,故作沒事一個字一個字咬著說,我真的殺人了,我把二狗他們殺了!說完怕我們不相信,一連重復了兩次。他的舌頭不聽他的使喚,像在模仿別人說話。我記得特別清楚?!?/p>
“一瞬間,我們都不動了,然后過了一會兒,張良老漢突然粗暴地推搡著小飛說,你快跑呀,呆在這兒干啥,被抓住要槍斃的!小飛的淚終于忍不住,他像小孩一樣抱著頭,驚恐地縮成一團,不住地顫抖,大聲問,往哪兒跑呢?怎樣跑?這時我奇怪地發(fā)現(xiàn),平時與我差不多高的小飛好像驟然間縮小了許多,而且繼續(xù)往小縮。他抱著頭那痛苦的樣子讓我們也想哭。”
梁欣妻子忍不住說:“現(xiàn)在能跑到哪兒呢?到處是監(jiān)控攝像頭,坐汽車火車飛機、住旅店還要身份證。那些貪污犯那么有錢,跑到國外一個個還被抓回來,張小飛能跑到哪兒去?”
“是沒辦法跑,小飛也講了,”梁欣說:“他發(fā)現(xiàn)殺了人之后,想到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逃跑,拿上手機怕被警察定位,便扔了手機跑。開始想到縣城去坐車,跑得越遠越好。快到縣城時,又覺得坐車很容易被抓住,便返了回來。路上又想到警察可能用警犬找他,便在縣城邊上一個偏僻的澡堂子里洗了個澡,偷了人家兩件衣服偷偷跑出來。尋了個沒人的廢窯躲了幾天,快餓死了,想到張良老漢這兒基本沒人來,又離村子那么近,警察應該想不到他會躲到這兒,便跑來打算搞點兒錢再逃。沒想到,剛進門,我來了。他看到我在張良老漢這兒大大方方的樣子,想到自己以前來了這兒多么從容,現(xiàn)在像只老鼠一樣東躲西藏,忽然不想跑了。”
“??!那他不跑怎么辦?”梁欣妻子問。
“我們當時沒這樣想,小飛一說不跑了,我們也覺得跑關(guān)鍵是沒個跑處,跑出去也是吃苦。記起小飛好幾天沒有吃飯了,讓他多吃點兒飯。小飛一吃飯,人好像恢復了正常,他講逃跑這幾天,那些習以為常的山啦、樹啦、石頭啦不知道咋回事看起來那么大,就在村口看見狗都覺得比他大。他這樣一說,我們更覺得逃跑沒意思,便不住地勸他多吃?!?/p>
梁欣講到這里,朱青想到來時路上,看到的山峁、天空、紀念館、廣場都那么大,不僅覺得人真是太渺小了,他想到滄海桑田,仔細看梁欣。
梁欣講了半天,大概累了,打了個呵欠,眼睛里血絲一縷一縷的。
朱青想應該讓梁欣睡會兒。
沒想到梁欣說:“小飛開始大口吃飯,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氣,就像看到病重的人大口吃飯,病情會好轉(zhuǎn)一樣。小飛吃飽飯,用手抹了下嘴,對我說,梁哥,你有沒有啥藥,給我點兒,讓我吃上痛快地死了就行,我誰也不拖累。”
本來梁欣一說出松了口氣,朱青跟著覺得一陣輕松,但想到小飛要藥自殺,他又緊張起來,想梁欣給小飛藥的話,他也犯了罪。梁欣妻子搶先問:“你沒給他吧?”
“沒有,再說我哪有那種藥呢,有也不敢給。我便認真地問小飛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其實,不是大家想的那樣。自從二狗從監(jiān)獄里回來,小飛沒有去過芳芳家一次,他等他們離婚之后,好好和芳芳過日子。因為二狗當年被判刑后,芳芳提出要和他離婚,二狗威脅說她要是敢離,出來后把芳芳和孩子都殺了,而如果暫時不離,讓他在監(jiān)獄里舒服了,他一出獄就離婚。小飛和芳芳相信了他的話,隔段時間給他送錢、送煙,整整等了十年。
那天,小飛在村口遇到二狗,二狗讓他晚上去他家里。小飛其實不想去,因為他心里怕二狗,但為了芳芳和以后,他又不得不去,去的時候,因為害怕,他兜里藏了把刀子。
芳芳事先不知道他要去,看到他時,眼睛里閃出一道驚喜的目光,但轉(zhuǎn)眼間變成了驚恐。小飛看見她的一只眼睛青紫,知道肯定是挨打了,又心疼又害怕。
孩子看見小飛,親熱地喊了聲叔叔。芳芳馬上拉住他。
芳芳伸出胳膊時,袖子滑上去,露出很大一塊淤青。
二狗坐在靠墻的一把椅子上,指著對面的椅子讓小飛坐下。小飛不想坐,他感覺這樣面對面坐著,好像電影里警察審判罪犯,但他沒有辦法,只好坐下。坐下后,發(fā)現(xiàn)他這把椅子比二狗坐的那把椅子矮一截兒。他以前經(jīng)常來芳芳家,清清楚楚知道她家的椅子高低都一樣。低頭望了一下,他坐的這把椅子四條腿都被鋸了一截兒,然后他看見桌子上放著把彈簧刀,心里激靈了一下。
果然,二狗開口就問小飛,這十年睡了他老婆多少次?
小飛一聽這話知道今天沒好事。
這時芳芳嘀咕了一句,瞎說什么!
二狗站起來,打了芳芳一記耳光。
那一耳光好像打在小飛臉上,他感覺自己窩囊極了。
孩子馬上就哭了,抱住二狗的腿說,別打我媽媽。
二狗一腳把孩子踢開,繼續(xù)問小飛,睡了幾百次?
小飛說,沒。但他心里特別慌亂,這些年,他們也親熱過幾次,但絕對只有幾次。
二狗聽到這樣回答,走到小飛身旁,杵著領(lǐng)口把他拽起來,在他臉上打了一拳。小飛的眼鏡馬上被打飛了。
二狗說,他在牢里每次一拿到東西,就想小飛在睡他老婆,恨不得殺了他。他說,你說咋辦?一年一萬,比嫖女人都便宜。一、二、三、四、五……他邊說邊一連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小飛十拳。當時小飛根本沒有感覺到疼,只是覺得害怕。
十萬!他對小飛說給他十萬就算完事。
小飛一聽完這句話,頭就炸了,二狗不僅說話不算話,還敲詐他。他抓起桌子上的一只碗向二狗摔去。二狗一躲,碗打在孩子頭上,他一聲都沒吭軟綿綿地倒在地上。芳芳撲到孩子身上,很快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聲。然后她向小飛撲了過來。這時小飛看見二狗拿起桌子上的那把彈簧刀,他嚇壞了,掏出兜里的刀子朝前捅去,噗地一聲就插進了二狗的身子,他沒想到人皮這么不結(jié)實,隔著衣服這么容易就插了進去。然后他看見二狗的彈簧刀一歪,捅在芳芳身上。小飛拔出刀子,繼續(xù)朝二狗身上捅去。他感覺自己完全瘋了。
“原來是這樣!”
“是啊,小飛殺了人逃跑時,帶走了自己那把刀子?!?/p>
梁欣說:“昨天真怪,小飛講到這里,天就開始打雷。朱記者,你覺得這樣子算不算過失殺人和正當防衛(wèi)?”梁欣問。
朱青想起昨天在梁欣家門口遇到的閃電,他說“可能算吧。畢竟二狗先對小飛動的手?!?/p>
“我和張良老漢覺得應該是。我怕小飛見了警察說不清楚,他可是沒有證人啊!就讓他把發(fā)生過的事清清楚楚寫下來。小飛手抖的不能寫,我就讓他說,我寫。小飛喝了酒,說話顛三倒四,不時重復或忘掉細節(jié),我們不停地改。昨天晚上真冷??!”說著,梁欣掏出三張摁著手印的紙讓朱青看。
這三張紙密密麻麻寫滿字,中間有許多插進去的話,補充的話,刪掉的話,每個這樣的地方,都摁著一個鮮紅的手印,整張紙看起來紅通通一片,像染了血。
梁欣說:“我打算拿著這張紙讓村里的人簽名,聯(lián)名保一下小飛。”
“那你也不給家里打個電話?”梁欣妻子嗔怒道。
“這,怎么打呢?沒辦法說?!绷盒罃偭藬偸?,苦笑著回答。
“現(xiàn)在小飛呢?”朱青問。
“他想見見他媽。我把他送回家了。一會兒他要去派出所,投案自首不是減刑嗎?他一個人害怕,我陪他去。”梁欣說著,瞧了瞧表,“哎呀,時間差不多了,我去找他,”
梁欣推著摩托車掉頭的時候,朱青看見他鞋上都是干了的泥點子,想起他送病人去醫(yī)院的事情。
離開梁欣家,朱青到賓館退了房,經(jīng)過廣場時,十幾個大媽在跳廣場舞。旁邊停著輛大巴旅游車,一群人沿著漢白玉臺階緩緩往上走,紀念館門口一行人在排隊。朱青想,從前這里是一片海。
【作者簡介】楊遙,1975年生,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山西代縣人。出版有小說集《二弟的碉堡》《硬起來的刀子》《我們迅速老去》。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十月》《上海文學》《山西文學》《黃河》等刊物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