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這一年,一場春雪浩蕩而來,將這座綠洲小鎮(zhèn)變成了白色,然而,接下去的幾天陽光燦爛,將春雪融化。
風開始朝著東南方吹過來了,融雪的聲音在暖和的陽光里滴答,讓人的心情輕松又愉快,緊縮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皮膚開始松懈。姑娘們在風中做一些騷動的有關愛情的夢,臉上開始生出桃花癬和草莓般的粉刺。
那些寫在墻體上的標語,也在一次次的粉刷中被徹底掩蓋了,人們走在街上,似乎都在猜測,將來的生活,會變好嗎?
被戈壁沙漠包裹的這座綠洲小鎮(zhèn)仍然缺少樹木,陽光依然暴烈,人們的生活依然貧窮——每家平房的過道都陰暗而荒涼,每扇木門的后面,都有兩三個孩子在沒有裝飾的屋子里玩耍,都有一個蓬頭垢面的母親在水池邊彎著腰洗衣服,因過多的家務悶悶不樂,疲憊不堪。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小鎮(zhèn)人家的氣味——那氣味似乎大致相同,我家里也有。它混合了肉身的味道,家具的味道,缺少關照的植物的味道,廚房里冰冷食物的味道,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充溢了整個房子——其實就是一種貧窮的味道,就像貧窮不僅僅是缺少金錢,而更像是生理上的感覺,若我出門久了回到家中,一進門會屏住呼吸,好像這股味道會傷害我一樣。
夜晚降臨,各人懷著自己的心事和夢境入眠。就像我,從未感覺到這里是我的故鄉(xiāng),而我的家人,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好人。
就是在這樣的一種自我懷疑中,我覺察出這座綠洲小鎮(zhèn)的歷史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起了諸多變化。
人們比平時更熱愛報紙、廣播,熱衷于單位開會時的各種消息,一種躁動不安的氣息彌漫了整個小鎮(zhèn),隨著污濁而湍急的河流暴漲、升騰,籠罩著夜晚黑漆漆的小鎮(zhèn),像是凌駕于人們精神之上的黃昏,誰都可以感知它的存在,盡管,它隱藏在人們的只言片語中。
這個早春,春季服裝生活用品展銷會在小鎮(zhèn)的東巴扎如期舉行。南方客商帶來了江浙一帶過季過時的服飾、珍珠飾品,還有干咸的海產(chǎn)品,以及各種生活日用品等等,這些物品帶著內地與眾不同的氣息,讓人興奮。
展銷會開展的第一天,車身貼著“春季服裝、生活用品展銷會”標語的幾輛卡車載著貨品在街道上緩緩行駛,每輛車都有一個大喇叭,每一個喇叭都在聲嘶力竭地叫喚,推銷他們的貨品。孩子們興高采烈地跟在卡車掀起的塵土后面——還有一輛車停在東巴扎門口,喇叭聲里傳來宣傳義務獻血的種種好處,還有一輛類似的車朝相反的方向慢慢行駛,在宣傳計劃生育,夫妻如何避孕等等。
東巴扎上人來人往,人們在搭建起的一個個簡易棚里躥來躥去,潮水般從左邊的門口涌入,又從右邊的門口退出來。人太多了,他們的腳踩在了一起,肩膀在相互擠壓,眼睛貪婪地四處張望著,鼻子嗅著商品的氣息——在這里,人們挑選著服裝,挑選著日用品,其實是在挑選接下去的生活。
這一年,是一個人人可以談論錢,談論發(fā)財?shù)哪觐^。稍稍動些腦子的人都賺到了錢。我家隔壁的老宋,白天在機修廠上班,晚上到露天電影院賣自家炒的五香瓜子,他老婆還做酸辣蘿卜,把大塊的蘿卜剁成小丁拿到學校門口賣,也賺到了錢。
還有人在夜晚的路燈下賣酸棗面兒,賣烤土豆,賣涼粉。以前農(nóng)村老鄉(xiāng)家門口掉落下的桑葚,青杏兒,路人都可以隨便揀,如今也都不行了,想撿走的話,就得掏錢。小鎮(zhèn)上還有一個聰明人,是一位中學教師,發(fā)明了怎么去除開水壺中的水垢的簡易方法,將產(chǎn)品做成小包裝,騎著自行車去鎮(zhèn)上每個單位推銷——人們在一起談論的話題離不開鳳凰牌自行車、永久牌自行車,還有熊貓牌黑白電視機、“磚頭”收錄機,就像現(xiàn)在的人們談論好車、好房——
這一年,廣播報紙正提倡“人人會掙會花”,號召老百姓多花錢多消費。有一期報紙上的新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個版面做的是“能掙會花的先進典型”。記者在這篇文章中盡情嘲笑了“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陳舊思想觀念,還走訪了河北一家當年最風光無限的“萬元戶”。記者贊美了這個“萬元戶”家的擺設、全家人的著裝,以及豐盛的飯菜,并熱情洋溢地作出了結語:“在當下的中國,這樣的家庭還有很多,很多?!?/p>
當時,我坐在鎮(zhèn)機關的臺階看這張報紙,它原是用來包裹剛買來的熱馕。我一邊捧著皺巴巴的報紙,一邊看著遠處,好像遠處有著報紙上所說的那種熱氣騰騰的生活——
這一年,小鎮(zhèn)開始興建土木,搞綠化工程,鋪地磚,蓋房子,小鎮(zhèn)還憑空多出了幾條街道,街道兩邊幾乎都是私人門面房,一個比一個花哨,開業(yè)的鞭炮總是響個不停。
我仰起頭,看高高的腳手架在空中一起一伏。在這個綠洲小鎮(zhèn)看似百業(yè)興起、欣欣向榮的盛大氣象里,我隱約感覺到一種沒落頹勢的東西正伸出它的觸角,在小鎮(zhèn)最邊遠的角落生長,繁衍。
是的。冬天過去了,春天已經(jīng)來了,是該換一下生活方式了。
只要天氣晴朗,鎮(zhèn)子上的人似乎來到了大街上,人們除了走向鎮(zhèn)東巴扎,走向商場,走向餐廳,還走向朋友,走向戀愛——人們走在街上只是為了走,走進商場和東巴扎也是為了走,老人們隨便走一走就回家了,可是年輕人還在走,因為他們需要這樣不停地走,覺得只有在走著的時候,才感覺自己正年輕。
人們興致勃勃地走著,似乎再也看不到過去,他們只看到了現(xiàn)在和將來。
只有我的人生仍在南疆小鎮(zhèn)的圍欄中。
一
春雪過后,杏花便是綠洲春天來臨的最確鑿的信號。
大簇的花朵從干澀枯黑的枝桿綻放開,引來成群的蜜蜂。正午干熱的陽光傾瀉下來,照射在地面上,光線刺目而嘹亮,空氣中散發(fā)出一股濕熱的花香。
盡管這樣,南疆小鎮(zhèn)仍然感覺沒有春天的存在,一過四月,沙塵暴時不時地會來,吹倒房子,吹倒樹木。每年這個季節(jié)都如此,人們心緒淡然,知道它會來,像等一個老朋友。不,是在等一個無聊的劫匪,它不確定哪一天會來,要么早一些,要么晚一些。
沙塵暴到來時的天色像黃昏,有著異樣的靜。這種寂靜是物質的,像灰色的墻,厚而冰冷,可以聽見云碰撞云的聲音。整個天空像翻了個蓋。沙塵層層落下,像水漬一樣地漫延,總有一天,它會不動聲色地填埋掉房屋、植被,還有人。
沙暴來臨的那幾天,上了泥的紅柳枝屋頂被風掀起來,房子里的殘骸碎片被吹到了空中,還有煙熏過的細椽木,沒了玻璃的窗框在地上到處翻滾,緊接著,哐哐哐地跟過來的是打馕用的鐵皮盆子,酒瓶子,還有掉了封皮的彩色畫報。
大風過后,我在廁所門口撿到過一個沒了眼睛的橡膠娃娃,衣服破殘,一只胳膊指向天,另一只指向地——它絕不是我夢見的那一個,我看了一眼,就扔下了。
距這個廁所旁不遠處就是一條公路——我經(jīng)常瞇著眼睛,凝望這條通往省城烏魯木齊的路。當年這條公路上,只有往來省城的班車和運油車,少有外省的汽車經(jīng)過這里。
小鎮(zhèn)燥熱的正午,正是這條公路相對沉寂的時分,柏油公路像一條簡單的黑而直的細線伸向遠處,初夏的陽光像碎銀一樣彌漫開來,明亮而坦蕩。路邊的雜草,紅柳叢姿態(tài)安靜地佇立一旁,野蜂和蝴蝶在花蕊上飛進飛出。
我走著走著,在馬路中間突然站住了,四處張望一番,腳下的碎石散發(fā)出新鮮瀝青的刺鼻氣味,心情也像這個天氣一樣煩悶不安。
然后,我看到遠處的公路上有一個小黑點,近了,原來是一輛運貨卡車正從遠處駛來,細微的聲如蟲鳴,很快,這輛卡車從我身邊擦身而過。
一個多小時過去,這條公路上只有三輛運貨卡車和一輛長途客車駛過。
常有人從車上扔下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譬如香煙殼子、彩色糖紙、果皮、舊彈弓、廢棄的電池、空酒瓶、揉成團的電影海報等等,我撿到過一個用彩色絲線纏的金魚形狀的手工藝品,是半新的,卻被隨意扔在了公路邊。我經(jīng)常把自己挑中的物品放到書包里帶回家,一件一件擺到床上看。
我母親厭惡這些看上去臟污不堪的物品,經(jīng)常一股腦地把它們扔到垃圾桶里,但這并不妨礙我在公路邊繼續(xù)執(zhí)著地漫游和尋找。
我曾在公路邊上撿到過一只銅鑰匙,鑰匙上黏著一小片白膠布,上面用圓珠筆寫了一個人名:李軍。
我看著這把銅鑰匙,想著跟這把鑰匙有關的房子,還有住在房子里的人,但很快,我的視線又被另外一些新奇的東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破舊的錢包,用彩色畫報紙折疊而成,當年流行這個。打開錢包,里面只有一張貳分錢的紙幣,一張母親抱著一個小嬰兒的黑白照片,還有一張從烏魯木齊發(fā)往小鎮(zhèn)的長途汽車票。
看日期,是票的主人兩個月前買的。
錢包里沒啥值錢的東西,我不覺得遺憾,可我喜歡這張長途汽車票,因為它代表了一段漫長的旅程。這對于當年從未坐過長途客車的我來說,幾乎是一件令人羨慕的珠寶。
長這么大,我還從沒去過任何一個城市,我在這座綠洲小鎮(zhèn)生活的漫長時光里,走遍了大小兩個鎮(zhèn)巴扎,小鎮(zhèn)東邊的那條渠是我最愛去的地方,小時候和同伴們夏天在渠邊和尿泥,打牛牛,冬天堆雪人,在冰面上滑爬犁。
還有,小鎮(zhèn)周圍的戈壁灘,沙塵裹著熱風一次次地從上空飄過。地面是干硬的鹽堿殼,人稍稍往那兒站一會兒,就會沾上一整天的熱氣,一地的熱氣,一身的熱氣——
除了到處閑逛,我還吃遍了小鎮(zhèn)千奇百怪的食物,酸棗面兒、小白杏兒、老漢瓜、多汁不膻的烤羊肉、皮辣紅;還有東巴扎上老阿娜家的豌豆涼粉、涼皮、薄皮包子、皮亞曼石榴、鎮(zhèn)醫(yī)院門口的紅棗、青皮土桃、鎮(zhèn)民警大隊院子里的葡萄、化肥廠里的無花果。
河灘上的沙子被我玩了又玩,河水中的小魚被我撈了又撈。逛得久了,我閉著眼就能一口氣走完小鎮(zhèn)的街道,有時,我過了河邊的橋,沿著河流一直往東走,河岸時高時低,就會看到一片大沙棗林,粗大的樹桿是紅褐色的,彎曲如蟒,布滿了裂紋,沙棗林的右面是一座清真寺,一條小路蜿蜒至此。
我感覺自己走出這個地方很久了,回頭看,卻依然在這座被戈壁沙漠包裹的綠洲小鎮(zhèn)生活。
我常常幻想有那么一天,在沉悶而強有力的喇叭聲中,一輛長途汽車裹著塵土停在我的面前,一位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向我問路。
我沒法預料這樣的事情會不會發(fā)生,但是仍滿懷希望地在公路旁等候——等候有那么一天,真的有一個人——我希望是一個男人,他在馬路邊看見了我,他下了車,嘴角含著一支香煙,微笑著向我走來,對我說:“請問現(xiàn)在幾點了?”
那時的我,眼神,膚色如戈壁沙漠一樣火熱,他或許會鐘情于我,纏著我,把我隨便帶到什么地方去。
為什么不呢?
這條通向省城的路,把我同外部的世界聯(lián)系起來了,我希望能夠從那個未知的世界汲取點東西,以此逃離一大片浸透了白色鹽堿的綠洲之地,去別處生活。
但是這條路上少有外地車輛經(jīng)過,更別說陌生男人了。
很多時候,我是很無聊的——我在河邊的沙地上用彩色的碎石子拼出一個巨大的頭像,非男非女,非人非獸——我拼了整整一個下午,樂此不疲。
黃昏時,一架噴氣式飛機劃過頭頂,屁股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我追著它跑了好久。
我看見一些孩子,每個人的手上捏著一枚杏核,在水泥地打磨簡易的口哨。其中有個小孩子的杏核打磨開一個口子,像張開的假牙,欲言又止。
我看見一個老乞丐,是個女的,她只有三顆牙,一條腿,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很滑稽。她全身披掛數(shù)層看不出顏色的衣服,喜歡混在一群孩子中,搶奪他們手中的沙包,皮球還有毽子什么的。她追逐一只皮球,那只球在夕陽中高高地落下,又彈起,她笑得幾乎趴在了地上。到了冬天晚上,沒人邀她去家里避寒,她沒處可去,蜷身某一處屋角下睡覺。下雪的夜晚,我隱約聽見她被凍哭的哀嚎聲,像一只絕望的母獸,被刺骨的寒風撕扯。
夏季。小鎮(zhèn)燥熱的正午,無比寬闊的馬路沒有人,沒有來往的車輛。一只雞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一只鴨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它們擦肩而過,沒有打招呼。
上露天廁所的時候,我長時間凝神于一攤污濁的尿跡,看著看著,覺得這攤水印里有人、有樹、有鳥獸出沒,像另一個微縮的人間。
我還看見過一場巨大的火災,平房之上的火光串通了晚霞,點燃了天空,色彩綺麗絢爛,房子被燒去了一大半,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