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的到底是懷孕,還是胖?”
有人在竊竊議論。大驚小怪,沒見過胖子嗎?宛鈴斜眼瞄去。
那是一對年輕情侶,男的背雙肩包,一身休閑打扮,女的鬈發(fā)梳成馬尾,穿一條低腰短褲,石榴紅的無袖上衣,下擺綴白蕾絲邊,蓋在小腹部位,強調(diào)著那里的平坦,同樣露出來的還有兩截甘蔗般細(xì)瘦黃白的手臂。是都沒在吃飯嗎?宛鈴不以為然。
六月的淡水,游客的汗水流下又被太陽吸干,轉(zhuǎn)角的這家胡椒餅老店,大排長龍。每隔幾分鐘,木炭慢火烤著的胡椒餅散發(fā)出爐前的肉香,小店門口便開始聚攏人潮,五花肉和精肉兩種餡,都是那么油香撲鼻,酥脆的外皮一咬開熱油燙嘴,卻香得讓人舍不得不咬第二口。
這家老店原開在板橋,就在宛鈴家附近的市場里,從小吃到大,什么是家的味道,這就是家的味道。她媽媽煮的菜清淡寡素,少油少鹽少糖,就像一個不茍言笑沒有個性的人。宛鈴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卻有不同的胃口,總是在回家經(jīng)過市場時,給自己買各種好吃的零嘴,夾蜜餞的小西紅柿,抹上花生粉的豬血糕,灑辣粉的鹽酥雞,當(dāng)然還有最愛的胡椒餅,配上一杯絕不少糖的冰鎮(zhèn)酸梅湯或是百香果汁。她不想為養(yǎng)生或身材而放棄喜歡的食物,這樣人生太虧了。坐在媽媽清淡的飯桌前,對著媽媽那黃瘦無表情的臉,為了不讓媽媽起疑,她乖乖吃光碗里的飯盤里的菜,吃到肚子鼓脹如蛙,打出一個大大的飽嗝。那個嗝充滿了異香葷腥,讓媽媽驚訝于食物在女兒腸胃里的加工變化。
宛鈴的口氣如果沒有泄露打野食的秘密,她日漸圓滾的身材也讓一切昭然若揭。誰有能耐瞞住爐上正在燉雞湯的事實呢,無言的香味昭告了一切。十六歲后,她就像氣球般開始發(fā)福,從一個圓圓的可愛少女,長成一個豐腴的女孩,到如今成了終年懷著四、五個月身孕的女人。
“你看哦,走路的時候,肚子的肉肉如果會動,就是胖,不動,就是懷孕?!蹦泻⒑軝?quán)威地說著,這個入微的觀察,惹來女孩在背上捶了兩記,都在看女人的肚子哦?
“再三分鐘就好了。”柜臺后的女人開始登記排在前面客人要買的數(shù)量。五個、八個、十二個,宛鈴瞪一眼那個訂了十二個的男人。家里是有幾個人???這么大的肉餅,吃一個就飽了,就是她也只能吃上兩個。
小時候,賣胡椒餅的就是一個小攤,夫妻兩個,一個做,一個賣。那時沒有這么多人聞香而來,忠實顧客都是左鄰右舍。胡椒餅是屬于那個市場、那幾條里弄人家,屬于宛鈴的?,F(xiàn)在,什么特別一點的東西,馬上就上報上電視,最要命的是傳上網(wǎng),甚至傳到內(nèi)地的微信朋友圈和大眾點評,一家烤餅萬家香,小巷的私人秘密被公諸于眾,再也不屬于哪個人了。
后來,媽媽生病,腿腳無力,她們搬到有電梯的公寓,就再沒有光顧這家店了。幾年后,媽媽走了,她很快結(jié)了婚,生活穩(wěn)定下來,有一天去板橋探望生病的中學(xué)老師,經(jīng)過市場才想起她的最愛胡椒餅。老鄰居告訴她,胡椒餅搬去淡水了。她專程搭捷運到淡水,走過長長的美食老街,第一次對紅豆餅、臭豆腐目不斜視,沒有停下來喝一碗花生豆花或買一根烤香腸,不管什么淡水魚丸或魚酥,只是一門心思往前,循著胡椒餅的肉香,來到了店門口。她不再是那個把所有零用錢都拿來買吃的饞嘴女孩,但捧著滾燙的胡椒餅時,她笑得跟那個女孩一樣滿足。第一口還是燙嘴的,滋味跟記憶中的完全一樣,她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事物可以如此恒久不變,一直在等她,等她歸來。
宛鈴打量店里忙碌的一家,賣餅的是大姐,做餅的是二妹和幺妹,爸爸烤餅。這一家也沒生男的……她的汗水肆意在身上四處流淌,衣服黏在身上像第二層皮膚,只要一移動,兩條大腿的肉互碰像要膠住了一般。好容易排到她,五花肉已經(jīng)賣光了,只剩下寥寥幾個精肉。她有點失望,五花肉比較香啊。她買了兩個。天成不吃,事實上,婆婆一家都不吃,女兒臻臻只愿意吃外面那層酥皮。胡椒餅是她一個人的最愛,無法分享。
手機響,是婆婆。
“你在哪里?”
“淡水?!?/p>
“又跑去淡水?”
“有什么事嗎?”
“秀美回來啦,晚上在餐廳吃,那間櫻之花,你知道的,把臻臻帶過來,還有天成,他手機打不通?!?/p>
秀美是天成的大姐,姐夫在江蘇昆山辦廠,她帶著兩個兒子在上海買了房子讀國際學(xué)校,回到臺灣總是回娘家,大包小包帶一堆。前幾年喜歡帶大陸的南北貨,碩大的香菇、甘貝、烏參,聽人說大陸食品管理不善,有添加物農(nóng)藥殘留,大家不敢吃,后來就在上海城隍廟買扇子、絲巾、珠包和玉飾,再后來不知道還能帶什么,回來就請大家吃一頓。
“好啊,我打給他。那家壽喜鍋好吃!”她笑著說。
婆婆也笑:“就知道你愛吃,晚上六點在餐廳見?!?/p>
宛鈴把手機收到斜背的皮包里,皮包穩(wěn)穩(wěn)靠在她隆起的肚腹上??焖狞c了,要請客現(xiàn)在才通知。她看看身上一件天成的藍(lán)色舊T恤,上頭一只老虎瞪著眼睛,幾年下來褪色到像病貓,下面是一條松垮垮灰色七分棉褲,紅色人字拖。穿這樣是要怎么去?她加緊腳步,汗水涔涔從額頭流下,鼻頭油滑,兩只肥胖的手臂和兩只大胖蘿卜腿使勁擺動著,可是那人字拖只適合散步,不適合趕路,一直從腳底滑脫開去。現(xiàn)在這樣是要怎么吃胡椒餅?趁熱吃才香。她不耐煩地按鍵打通女兒手機。學(xué)校離家很近,女兒自帶鑰匙。
“晚上姑姑回來,要請吃飯?!彼侄撘痪?,“先開始寫功課哦!”然后按鍵打天成手機,等了很久,轉(zhuǎn)入語音信箱。她不想自己帶著女兒出現(xiàn)在這樣的家庭聚餐。無論天成在家怎么樣懶怠無賴,在媽媽和大姐面前,他還是一副好先生好爸爸的模樣。她想維系這個形象,為自己,也為大家。家和萬事興。她想到電視上的閩南語節(jié)目,最常說的就是這句話,她從小也是受這樣的教養(yǎng)。女人要忍耐溫柔,理解和支持她的男人,退一步海闊天空。電話響了,是天成。
宛鈴帶著臻臻滿頭大汗拉開榻榻米包間的紙門時,婆婆提高嗓門說:“怎么這時候才來?我們等半天了,等你來點菜!”
“歹勢歹勢!”宛鈴道歉,一邊接過菜單,一邊跟大姐點頭。
“宛鈴,你這是?”秀美盯著弟媳隆起的肚子。天成想要添個兒子,全世界都知道。
“沒辦法,我喝水也會胖,大姐你怎么都吃不胖?”
婆婆說:“趕快點,秀美中午沒吃,忙得沒空吃?!?/p>
宛鈴搖頭。俗語說“吃飯皇帝大”,什么事能讓人忘了吃飯?腦袋忘了,肚子不會忘。她下意識拍拍肚子,肚腩隨之彈動。每次全家出門打牙祭,都是她負(fù)責(zé)點菜。她坐下來,也不看菜單,按了桌上的叫人鈴。服務(wù)生笑容可掬地來了,她行云流水點了炸蝦天婦羅和海膽壽司,烏冬面是婆婆喜歡的,蘆筍甜蝦手卷和生牛肉是大姐愛吃的,鰻魚飯是女兒的,味噌湯四份,茶碗蒸三個,婆婆不吃蛋,還有一份生魚片拼盤大家分享,再加一份鹽烤鯖魚……
婆婆在旁提醒媳婦:“還有烤魚下巴,天成最愛吃這個?!?/p>
“再一份烤魚下巴。”她清清喉嚨。點得太多了。
秀美問:“天成呢?”
“今天下班晚一點,叫我們先吃?!?/p>
“味噌湯少一份?茶碗蒸……”
“我不吃,留著肚子吃別的?!彼缕牌旁賳?,連忙笑嘻嘻給大家倒茶,問大姐這趟回來多久。
幾碟糟毛豆和涼筍上桌了,配上熱氣騰騰的大麥茶,大家吃了起來,主要聽秀美說話,這次回臺灣來檢查身體,全身不舒服,頭痛失眠關(guān)節(jié)痛?!澳憧次沂萘撕枚喟??”秀美對媽媽說,宛鈴卻覺得是說給自己聽的。說自己瘦了,那是逗人憐惜,說自己胖了,那是討罵吧?天成不是老愛說她,吃太多了,身上的五花肉好賣了去做胡椒餅。她想到小時候讀的故事,板橋三娘子開旅店,晚上做白大的饅頭,早上客人吃下去唷唷兩聲,伏下身去變成驢了。吃了她五花肉做的胡椒餅,人會變成什么呢?
秀美夾起一塊沾滿美乃滋的涼筍繼續(xù)訴苦:“我還心悸,突然一陣跳得很快,一天好幾次,難受哦!”
宛鈴咳了起來,連忙灌了幾口茶。剛才是不是心不在焉把毛豆殼一起吃進(jìn)去了?她怕別人看出她此刻的心也是亂跳的,一下子快,一下子慢,就像一個抓不住節(jié)奏笨拙的舞者。
臻臻吃了半盒鰻魚飯就玩起手機,宛鈴早就放下筷子,只是給大家倒茶。一直吃到七點,天成也沒出現(xiàn)。
“再給他打電話,怎么還不來?”婆婆說。
宛鈴卻好像恍神了,目光有點呆滯,沒有反應(yīng)。
“你是怎么了?你不是想吃壽喜鍋,怎么沒點?”吃飽后,婆婆終于注意到媳婦不對勁。媳婦好吃是出名的,每次看她吃得比兒子多,心里總是不舒服。女人嘛,還是要秀氣點好,把自己吃得這么胖,太胖了難懷孕,十年了,老二連個影子都沒有,什么時候才能抱孫?掃視桌上的食物,烤魚下巴固然是沒動過,其他東西也剩了不少。
“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又去買胡椒餅?”
宛鈴張嘴想說什么,末了只是囁嚅著說:“兩個,我只有買兩個?!?/p>
沒吃完的東西,婆婆囑咐媳婦打包回去:“天成忙得連飯都沒有來吃,等他下班回家,你把這些熱一下給他吃。”
宛鈴順從接過一大袋打包的食物。
“宛鈴,下次大姐請客,你要空著肚子來哦!”秀美拍拍她的手臂。
打包回來的日本料理,放在廚房餐桌上,打包袋旁邊還有一個紙包,是完全冷掉、失去誘人香味的胡椒餅。
她心里空空的,遙控器拿在手里,電視里主持人和嘉賓夸張的談笑,一陣又一陣,他們在說什么?轉(zhuǎn)臺。戴俏皮帽子、穿恤衫短褲的主持人正在南部的一個夜市,吃什么呢?往常她對這種節(jié)目最有興趣,之前的尋覓和奔波,識者的推薦,香味的逗引,各種前戲鋪墊,終于把食物拿在手里,小心翼翼送到嘴邊,饑不可耐咬下第一口,香滑的油膏流淌,滾燙的汁液噴射,眼睛緊閉嘴巴大張,搖頭嘆息和尖叫,那無法置信的表情,就是美食節(jié)目的高潮。至少對她是的。她總是目不轉(zhuǎn)睛盯住主持人咬下第一口后的表情,因為她吃不到,只能看著表情想象,而吃到美食的極樂表情,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卻又是一樣的。宛鈴總是看得心蕩神搖,但不是今天。
她關(guān)掉所有的燈,上床,今天不用為天成留一盞燈。下午那個女人羊水破進(jìn)醫(yī)院了。她躺在床上,身體軟綿無力,仿佛自己也經(jīng)過了陣痛的折磨。應(yīng)該生了吧?她生臻臻時很快,三個多小時就生完了。天成在電話里一副木已成舟你想怎樣的口氣,無賴無情不講理,這就是她自己挑的先生。她跟天成說,無論如何,希望你來一起吃晚飯……她不想離婚,不想讓臻臻跟自己一樣,只有媽媽,沒有爸爸。
但是天成沒有來。他當(dāng)然不會來。兒子,他就是想要一個兒子。那個女人是復(fù)健科的小護(hù)士,她去偷看過,眼睛一大一小,平胸扁臀,苗條得像個沒長成的小女孩。天成兩年前扭了腰,在那里做了三個月復(fù)健,慢慢人就精神了,臉上有笑容,對她和女兒都多了點耐心。她還以為好日子回來了。
當(dāng)那個女人在醫(yī)院里為天成生兒子時,她在排隊買胡椒餅?;苏麄€下午,跑到淡水去排隊買到的餅,不是想要的五花肉,而且到現(xiàn)在也沒咬上一口。躺在床上,肚子咕嚕嚕地叫,她連晚餐也沒好好吃啊,眼淚不禁流了下來。
一個禮拜過去,宛鈴知道天成跟老板請了假,曾經(jīng)回家拿過一些衣物,留了點錢在桌上。女兒對爸爸的失蹤不聞不問,平時父女作息的交集本來就少。禮拜六早上,臻臻才想起來:“爸爸呢?”
“去香港出差。”
“哦?!闭檎榈皖^看手機,“讓他給我?guī)⌒茱灨??!?/p>
“要看爸爸有沒有空?!?/p>
“喂,媽,這禮拜我們怎么天天都吃外賣?”
平日都是她自己下廚。她喜歡煮飯,在廚房里忙碌時,心里很踏實。天成當(dāng)初就是被她的好廚藝迷住的,他總是說她煮的飯菜比外頭的大餐館還要美味,下班后喜歡湊過來聞她身上的食物油香,說是“老婆的味道”,女兒小時候也愛環(huán)抱著系圍裙的媽媽……她的廚藝是不是退步了?趕不上時代的變化,不再合他們父女的口味。
“媽媽又不是煮飯機器!”話一出口,才感到口氣的惡狠,但是女兒恍若未聞,繼續(xù)滑手機。
這時婆婆打電話來,說附近咖啡館有優(yōu)惠活動,買一送一,讓她過去一起喝咖啡。
下個月馬上要過七十大壽的婆婆,看起來年輕,喜歡出國旅行,生活方式也很洋派。臺北大街小巷咖啡館林立,不只是一般的咖啡連鎖店,而是各種精品和手沖咖啡館,柜臺后面沖泡咖啡的服務(wù)生,個個都是咖啡達(dá)人。像婆婆這樣年紀(jì)的女人,坐在時髦的咖啡館里,詢問著店里新到貨的咖啡豆特色,偏酸或帶著果香,點一杯來自古巴或牙買加的手沖咖啡,誰都要多看她兩眼,婆婆此時總是一副不在意的表情,其實心里得意得很。這點宛鈴很清楚。婆婆,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為什么突然找她喝咖啡呢?是不是知道什么了?還是,天成已經(jīng)跟他媽媽攤牌了?
泡咖啡館時,婆婆總是打扮得很整齊,宛鈴也不敢像平日那樣舊恤衫短褲就出門。她換上印花寬版長上衣蓋住肚腹,下面還是那件走樣但最舒服的灰色七分褲,照鏡子時習(xí)慣性地在腰腹上捏幾把,打聲招呼。這些肉,有多久沒有被溫柔地觸摸了?她下手有點重,在肚腹上留下條條紅印。
宛鈴還沒入座,婆婆就把一個紙袋遞過來,滿臉堆笑。她聞到那熟悉的肉香,味蕾立刻蘇醒了,渴望家的味道。
“你去買的?”她很驚奇。婆婆對她老遠(yuǎn)去淡水排隊買胡椒餅,向來嗤之以鼻。
“人好多,我排到第二爐才買到,你愛吃五花肉,對不對?”
她抹去頭臉的汗水,想象時髦的婆婆擠在人群中焦急等候的模樣。
咖啡已經(jīng)上桌?!敖裉旌饶描F,買一送一,手沖的沒有送?!北油獍變?nèi)紅,貓尾巴似卷起的杯把,拿鐵上畫了一片葉子,或者是一顆心?
“快喝,冷了不好喝?!?/p>
宛鈴聽話地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已經(jīng)冷了,入口是苦澀的奶味。婆婆為什么特地去買了胡椒餅,還陪不甚討喜的媳婦喝不上檔次的拿鐵呢?婆婆不是說過,真正懂咖啡的人不喝拿鐵?
有幾分鐘的時間,婆媳都沒作聲,然后婆婆長嘆了口氣:“算是媽媽拜托你了?!?/p>
她心頭一緊,天成提出要離婚了?
卻不是離婚。原來那個女的產(chǎn)后大出血,身體非常虛弱,還有一些并發(fā)癥,沒法哺乳,也無法照看孩子。天成把孩子帶到奶奶家,清閑慣了的婆婆哪里能對付一個成天哭鬧的奶娃。他們母子想來想去,也只有她了。
“這件事,是天成對不住你,現(xiàn)在孩子都生了,媽媽知道你是最軟心腸的,是個識大體的人,你沒在上班,臻臻也可以幫忙帶弟弟……”
“要我來帶?”
“只是暫時的,等她身體好了,自然要帶回去的?!?/p>
帶回去,跟天成組成一個小家庭,取代她跟臻臻這個不夠圓滿的家?
婆婆看她不吭聲,繼續(xù)勸著:“你幫天成這個忙,對他們有恩,將來,媽媽也會挺你,不會讓你吃虧的。說起來,這孩子是臻臻的弟弟,都是一家人,互相幫忙也是應(yīng)該的,媽媽知道你是個明理的人……”
婆婆急急說著,手揮動時碰到咖啡杯哐當(dāng)一陣響。婆婆向來高高在上,今天竟然頂著大太陽去給她買胡椒餅,坐在咖啡館里心慌意亂完全失了平日的優(yōu)雅。想到這里,宛鈴暗暗捏了自己大腿一下。
“孩子,還好嗎?”
“很好,哭聲很洪亮,跟天成小時候好像。”婆婆笑了。等了這么多年,終于等到金孫,不過孫子丟給她可不行,即使只是暫時的。
“孩子現(xiàn)在在哪里?”
“在家,天成看著?!逼牌趴纯此樕终f,“天成都瘦了,幾天都沒睡好,要上班,還要去醫(yī)院?!?/p>
宛鈴仿佛聽到嬰孩的啼哭,看到天成苦著一張臉。他從未幫女兒換過尿布。
“請個保姆嘛,交給我,不怕我把小孩勒死?”她訝異自己語氣的平靜,像在說“我要兩個五花肉的”。
婆婆瞪她一眼:“這是什么瘋話?”
當(dāng)然不怕,因為婆婆和天成都吃定她不是這種女人。她只會與人為善,最怕起沖突讓大家不開心。她笑笑。這時候她應(yīng)該詛天咒地的,先生跟別人生下大胖兒子……但她不會去詛咒,小護(hù)士、天成、婆婆,或是那個嬰孩。家和萬事興,她又想到電視上常聽到的勸世良言。只要她退一步,大家就能海闊天空,拿鐵買一送一,保姆費也省下了。
她想象再次懷抱一個軟綿綿的新生兒,皺巴巴的小臉,無牙的嘴,她想象嬰兒扯她的衣襟,索取她的乳房,而她豐滿的血肉和垂墜的乳房,卻無法滿足他的需求,任何人的需求。
她繼續(xù)沉默著。從她的座位可以看到負(fù)責(zé)沖泡咖啡的那個男人,此刻正笑瞇瞇地在干凈的吧臺上抹抹擦擦,把吧臺邊那一棵卡多利亞蘭調(diào)個方向,讓艷麗的紫花正對客人。他摸摸盆里的泥炭土,似乎想知道花需不需要給水,表面看來是干的,他中指一探,全指沒入土里,這么明目張膽,宛鈴一驚,轉(zhuǎn)回眼光,對上了婆婆詢問的視線。
她把胡椒餅往婆婆那邊推:“我不吃,要減肥。”
婆婆面露疑惑:“不吃?那,孩子?”
“我不帶?!?/p>
“你不要帶?”
“我不要?!?/p>
“那你想怎樣?”從未被媳婦當(dāng)面拒絕,而且是這么重要的請托,還連著兩次,婆婆的口氣也嚴(yán)峻了。
“我想,我要……”她頓了頓,“我要離婚,對,我要馬上離婚?!?/p>
推桌而起,快步離開,宛鈴以為這會是自己今天離開的模樣,卻被氣急敗壞的婆婆搶先一步。她好脾氣地付了拿鐵的錢,把胡椒餅留在了身后。
章緣,作家,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蚊疫:紐約華人的中年情事》《浮城紀(j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