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原本是個平常夜晚。六月的天開始悶熱,兮兮打開門,四五個男孩涌進來,他們和她同年,剛過或者將要過二十歲生日。兮兮在心里稱他們男孩,一種不由自主的母性的態(tài)度。
男孩們將去隔壁房間排練他們的小合唱,排練開始前,他們習慣性地到兮兮這兒逗留。男孩們一進來,屋子擁擠了,他們延續(xù)著之前的說笑,沒有必要地拔高聲量。自從有過小合唱,男孩們開始拔高聲量說話,他們有了希望,希望被人注意自己的聲音。喧鬧中,兮兮矜持地保持看書姿態(tài),她必須裝模作樣,以喚起男孩們對她的敬意。
兮兮是衛(wèi)生員,也稱赤腳醫(yī)生,她的衛(wèi)生室雪白雪白,白墻白門白桌白凳,窗子掛著用白紗布做成的窗簾。雖然醫(yī)院普遍都刷成白色,但在這一片潦草建起的農場廠區(qū),兮兮的衛(wèi)生室白得耀眼,因此而虛幻,讓人經過時禁不住進去駐足片刻。
男孩們穿著油亮發(fā)黑的工裝褲,臉和手東一塊西一塊沾著機油,他們攤手攤腳坐在凳子上、桌子上和地上,頃刻間就能污染這一片雪白。奇怪的是,烏漆麻黑的他們,卻被白色隔離了。確實如此,他們并沒有污染到這一片白。兮兮的眼睛里有了笑意,她看出他們打心眼里害怕白色,他們下意識地和白色保持著距離,因此他們突然變得安靜了。于是,兮兮再一次相信是自己的端莊讓他們不敢造次。
這時,虞稼出現(xiàn)在門口,嘴里在唱“我們都是神槍手”,這是今晚他們要排練的歌曲。自從今年五月六個男孩以小合唱形式參加農場的歌詠比賽,這合唱排練就再也停不下來。
虞稼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來,他臉朝著屋子繼續(xù)他的歌唱,飆高音時因為用力而抬起下巴胸部起伏,歌聲從激昂走向嚎叫,他們都笑了,尤其是李察,在小屋子拉開他洪亮的嗓子笑得驚天動地。
李察是小合唱的領唱,聲音嘹亮,高音可以飆到high C,這是他自己說的,這樣的術語只有李察說得出來,因為他有個在小學當唱歌課老師的哥哥。人們都說李察應該去上海樂團領唱,對于這類贊語他從來不置一詞。李察是個內向的人,神情里有著顯而易見的傲慢還有些陰郁。此時他的笑聲太響亮,響亮得像在嘲笑虞稼。
兮兮從她的書本上抬起臉,做出生氣的表情,但是沒有人注意她。
男孩們在李察的領笑下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地笑,虞稼突然不唱了,男孩們的笑聲變輕了,像要側耳傾聽消失的歌聲。
虞稼徑直走到藥櫥前,玻璃櫥門半開著,他拿出一盒葡萄糖針劑打開盒子抽出一支,拿起櫥柜臺面上的沙輪片,嫻熟地劃了一下針劑瓶凹入的瓶頸處,食指和拇指抓住瓶頸,輕輕一扳,瓶頸折斷,仰起頭將瓶里的葡萄糖液體倒入口中,然后把空瓶扔進了字紙簍。這個過程十分流暢,讓男孩們驚詫不已。突然的安靜讓兮兮抬起頭回轉身,正好看見虞稼把葡萄糖針劑朝嘴里倒,然后他朝她點點頭,像是打招呼,男孩們又笑了,是狂笑。
原來葡萄糖都到你的嘴里了!兮兮說,她起身打開葡萄糖盒子,十支一裝的葡萄糖針劑還剩兩支,兮兮并不著急,還有五盒沒有拆封,藏在藥櫥下面幾格,有木門擋住。如果需要,她可以在月底去場部衛(wèi)生所領藥時多領幾盒。
事實是,這些葡萄糖針劑她很少有機會用,她甚至不太清楚什么樣的狀況下用得到。但是問題不在這里,問題是……又是一陣哄笑聲,虞稼睡到了檢查床上。
檢查床在藥櫥后面,是一張光禿禿的木板床,兮兮不記得有誰在上面躺過,假如需要做腹部檢查,兮兮寧愿將病人轉送場部的衛(wèi)生所,她能做的便是涂紅藥水、紫藥水,發(fā)感冒藥、止瀉藥,當然也會有更嚴重的情形。
不知不覺間,床上堆起了雜物。
平常日子,藥櫥是分界線,一根粗鐵絲從藥櫥頂橫向拉到對面墻,掛了用幾層紗布做的白門簾,白門簾一拉,便形成里半間。
兮兮整日拉著白門簾,更凸顯衛(wèi)生室的白。
六月天悶熱,終于,兮兮將白門簾攏到一邊,打開里半間后面一排窗。兮兮現(xiàn)在有點后悔,假如白門簾拉著,里半間宛如關上門,沒有人會自說自話去到門簾后。
虞稼把床上阻礙他的雜物朝地上踢。
兮兮聽到了瓶子碎裂的聲音。插在紙盒里一大捆用來化驗“一號病”的抽樣管被踢在地上。笑聲戛然而止,兮兮快要哭了。
一種稱為“一號病”的傳染病正在島上十個農場流行。是的,當年的醫(yī)藥書把傳染病命名為“流行病”。赤腳醫(yī)生們被嚴厲要求給每個腹瀉病人抽樣——用棉簽獲取腹瀉病人糞便放進抽樣管,每天下午五點去車站送走抽樣管并換取新管子。
李察拿了簸箕和掃帚交給男孩們收拾碎瓶,地上有至少十支棉簽。兮兮說闖禍了,有十個人在腹瀉,要是其中有人是“一號病”怎么辦?
男孩們問得了“一號病”怎么辦?兮兮說“一號病”是傳染病,要住醫(yī)院被隔離。李察說那倒不錯,我爸爸生肝炎住在傳染病房不用上班,吃得比我們好。兮兮說,一號病比肝炎危險,死亡率高。男孩們便說,不如生一場肝炎,回上海住隔離病房。
議論間,虞稼從床上跳下來,把床下的木桶里的東西扔出來。那是一只橢圓形的木浴桶,里面放滿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藥袋、處方箋等。虞稼將成捆的藥袋和處方箋朝同伴們扔去,男孩們躲閃著,一邊狂笑。兮兮則避到寫字臺和藥櫥之間。
兮兮一直覺得虞稼有點不正常。比如,他一年到頭穿的這條工裝褲從來不洗,臉上總是掛著機油污跡,指甲也是黑的,即使休假回上海,也不愿把自己洗干凈。但是今天,他的行為離譜得過分。
有人被喧鬧聲吸引,走進來看一看又離開,奇怪的是,他們并不見怪,好像這間白屋子里經常發(fā)生這類騷亂。
這時虞稼躺進浴桶。他蜷曲雙腿膝蓋頂著肚子,雙臂彎成兩段,肘部頂在膝蓋上方,雙手握拳支著下巴,像嬰兒睡在子宮里。他安靜了,不僅閉了嘴還閉上眼睛。
男孩們驚奇地瞧著虞稼。李察跑到衛(wèi)生室門口對著外面大喊,快來看猢猻出把戲!門票兩分……李察的聲音響徹云霄。兮兮第一次看到李察在不唱歌的時候大喊大叫,她想,今天連李察都有點不正常。兮兮現(xiàn)在不是生氣,而是好奇,她倒要看看虞稼如何收場。
李察的喊聲引來男孩們又一波狂笑,走進來幾個男孩,他們是前面車間的機修工。
機修工男孩看到虞稼躺在浴桶里,便和正在狂笑的男孩一起笑。他們笑得比較節(jié)制,對于狂笑的這一群他們也有好奇:虞稼的樣子是好笑,但也沒有好笑成這樣,他們簡直笑得惡形惡狀。機修工男孩對小合唱男孩不太看得慣,小合唱男孩不也是車間里的工人嗎?自從在農場歌詠會上有過表演,他們怎么就放肆起來?
兮兮學著成年女人,雙臂抱在胸前,做出一種“看你們鬧到什么時候”的態(tài)度,這是她必須做出的態(tài)度,又有一些人走進衛(wèi)生室,她不能讓自己顯得太無能。
一顆淚珠從虞稼合起來的眼皮里滾出來,一顆又一顆。男孩們終于看清了虞稼在流淚,他們狂笑到一半停下來,半張著嘴,就像錄像帶被卡住了。多年后,兮兮成了影迷,常??幢I版電影影碟,不僅錄像帶會卡,以后VCD,再后來是DVD,都會發(fā)生卡帶現(xiàn)象。影像上的人物在說笑,然后帶子卡住了,他們張著嘴,笑容靜止。這時候兮兮便會想到男孩們,他們咧開嘴大笑,突然停下來,仿佛被按了開關,笑容僵在臉上,就像面具。
眼淚一直不停,虞稼開始抽泣,終于發(fā)展成號啕大哭。李察去關門,此時的李察回到平日狀態(tài),臉容沉郁,悶聲不響。
機修工男孩們看見關上的門,反而急著離開,這里的笑和哭遠離他們的常識判斷,他們懷疑被戲弄。
在虞稼的號啕聲里,李察指揮男孩們將他從浴桶里拖出來放到床上。李察作為領唱,在這群人中也像個領路人,他來定調、指方向。
李察走到兮兮身邊用氣聲問,有什么藥可以給他吃?兮兮問李察他有什么???李察嘆了一氣,仿佛哀嘆兮兮的無知。他失控了!李察指出。兮兮想到安眠藥有鎮(zhèn)靜作用。關于安眠藥的用法,不是在赤腳醫(yī)生培訓班里學到的,是她父親經常要服安眠藥。
兮兮打開藥櫥的抽屜,這只抽屜可以上鎖,抽屜里放著安眠藥、避孕藥和病假單。兮兮總是忘記鎖抽屜,鑰匙掛在鎖眼上。
兮兮看了看表,已經夜晚八點。兮兮想起小合唱排練是從六點開始,他們剛才進來時六點還不到。怎么就到了八點?像被誰偷走了一段時間,兮兮有點失神。
躺在床上的虞稼又唱起了歌,陪伴在邊上的男孩們臉上出現(xiàn)疲憊之色。兮兮拿出安眠藥對李察說,可以給他吃一顆安眠藥,讓他睡覺。
安眠藥可以隨便吃嗎?李察的聲音太洪亮,立刻改換氣聲,有什么副作用嗎?把腦子吃壞了怎么辦?兮兮說,一顆藥怎么會吃壞?即使是砒霜,吃一點點不夠量也不會死!李察吃驚地看著兮兮,這不像你說的話!
兮兮也有點吃驚,奇怪自己怎么說起砒霜。
里半間又安靜下來了,男孩們走出來說,虞稼睡著了。
李察告訴兮兮說,已經九點了,要回車間了,今天上夜班。
兮兮看看表,還有五分鐘就到九點,這一次時光走得更快,她心里涌起的恐慌比看到虞稼哭更甚。
兮兮不敢一個人陪著虞稼,她問李察,他要是醒過來又做出奇怪的舉動怎么辦?李察說你可以送他去場部衛(wèi)生所。兮兮說衛(wèi)生所晚上關門。然后又說,可以找林競。
林競是隔壁機械廠的赤腳醫(yī)生,從衛(wèi)生學校畢業(yè)分配來農場,她是有中專學歷的正經醫(yī)師。李察說他可以幫兮兮去把林競找來,但必須先去車間露個面。
李察帶著男孩們離開了,衛(wèi)生室陡然安靜。
兮兮讓大門開著。天早就暗下來,屋子里的日光燈亮得刺眼,黑天下蚊子涌向燈光,就像柳絮被風吹起格外蓬勃。為了抵擋蚊蟲咬,整個夏天兮兮都只穿長袖襯衫和卡其長褲,腳上是橡膠套鞋。
兮兮擔心燈光會刺醒虞稼,躡手躡腳拉起白紗門簾,希望林競出現(xiàn)之前虞稼不要醒。她不敢朝檢查床看一眼,害怕她看過去時,虞稼眼睛正好睜開。
虞稼算得上怪人。人們認為虞稼有資格古怪。比如,車間外墻所有的紅標語宣傳畫被虞稼包下了。虞稼可以直接用毛筆在白報紙上寫文章,寫斗大的美術字做標語,畫顏色鮮艷的宣傳畫。再比如,虞稼自稱從來沒有學過任何樂器,用李察的小提琴先拉出了《東方紅》曲子,然后拉出《梁?!?。還有,小合唱是虞稼發(fā)起,本來是他領唱,然后他發(fā)現(xiàn)了李察的嗓音,當然,李察的嗓子一直在那里,但他沉默寡言沒人知道他有聲樂才華卻被虞稼發(fā)現(xiàn)了。李察的嗓音讓這間場辦工廠的小合唱隊有機會在農場歌詠會上表演,并得了一張獎狀。有了這張獎狀,廠長允許他們繼續(xù)練小合唱。
李察說虞稼太聰明。李察的口吻是遺憾。
兮兮不愿意和虞稼這類人打交道,她看出虞稼在用古怪掩飾自己的驕傲,她不喜歡驕傲的人,因為她怯弱。兮兮暗暗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成為真正的醫(yī)生,救死扶傷也救自己,她好像置身在一艘正在慢慢下沉的巨輪上,沒有這個想望她會一起沉淪,她的寫字臺上總是放著醫(yī)學書。
車間主任沖進衛(wèi)生室要拖虞稼去上班。兮兮把他拉到門外,將剛才的情景述說一遍。
車間主任哈哈一笑,說虞稼裝腔,虞稼知道怎么裝不正常。以為這樣就可以離開農場,想得倒美!車間主任瞬間發(fā)怒道,不正常的人必須送到精神病院,用電擊,從此就關在那個地方。
車間主任氣勢洶洶進門拉開白門簾手腳太重,掛門簾的粗鐵絲從墻體脫落,白門簾掉在地上,把車間主任絆了一下。于是車間主任的工作靴踩到白門簾,沾了機油的工作靴底的磨壓條紋像木刻,印在白紗布纖維稀松的質地上。
車間主任和兮兮一起看到,虞稼在床上發(fā)抖,他仍然閉著眼睛,身體像高燒的兒童在痙攣,脊背拱起來,兮兮想到一個醫(yī)學名詞:強直性脊柱。虞稼手臂舉在胸前,兩只手握成拳支在下巴,就像睡在子宮里。
兮兮聽到車間主任在嘀咕,怎么啦怎么啦?她沒有理他,把聽診器掛到胸前,拿著血壓器,走到檢查床邊,一時間就有了醫(yī)生的風范。
兮兮試圖扳開虞稼擋在胸前的手給他量血壓。虞稼的手抵在胸前,像一根焊死的鐵棍。車間主任要來幫忙,兮兮推開他,把聽筒塞到手和胸的空隙間,兮兮的耳朵被猛烈的心跳聲沖擊了一下。
心速每分鐘145,兮兮頭也不回告訴車間主任。
兮兮回到自己的座位時,差點被掉在地上的白門簾絆倒,不得不在白門簾上踩了一腳。兮兮的布鞋底燙了一層橡膠鞋掌,于是白門簾多了一只黑乎乎的看不出花紋的腳印,她一時間也無暇安置被粗鐵絲牽住的白門簾,這增加了兮兮對車間主任的不滿。
兮兮在病歷本上做記錄,自己的心跳也加速了,因為車間主任在問,你打算怎么辦?
兮兮從藥櫥里找出一瓶藥。車間主任問這是什么藥。兮兮告訴他是“心得寧”。車間主任說,心臟的藥不能亂吃。在上海醫(yī)院,只有正規(guī)醫(yī)學院畢業(yè)的醫(yī)生才有開心臟病藥的處方權。車間主任沒有說錯,這讓兮兮更討厭他。兮兮在場部衛(wèi)生所接受赤腳醫(yī)生培訓時,負責培訓的醫(yī)生是從上海醫(yī)院下放。他說過赤腳醫(yī)生沒有資格給心臟病人開藥,吃錯藥會出人命。
兮兮告訴車間主任,心動過速不等于心臟病,心得寧可以減緩心動過速,沒有什么副作用。兮兮必須啰嗦一番掙回面子。她說需要一杯水給虞稼服藥。車間主任不再有異議,出門去找水。
兮兮看了一眼檢查床上的虞稼,他此刻睡得平穩(wěn)。虞稼怎么突然就不發(fā)抖了?兮兮疑惑。她給他搭脈,心跳減緩到一百左右,也許他真是裝的?
她抽空把粗鐵絲繞著的粗釘子重新插進墻體,她不想動用榔頭吵醒虞稼,重新掛起來的白門簾顫顫巍巍,印著兩只深淺不一的黑腳印,屋子好像變臟失去潔白的質地。她想,只能等明天以后再說。
床上有動靜,她看到虞稼的身體又開始發(fā)抖,她去給他搭脈,手卻被虞稼抓住,他的手冰冷潮濕。兮兮試圖掙脫他的手,虞稼卻抱住了兮兮,他的身體抖出的寒氣,讓兮兮覺得屋里氣溫陡然下降。兮兮不由伸出雙臂回應他的擁抱,她能感知自己周身充盈著暖流包裹著另一具身體。
敲門聲讓兮兮如夢初醒,她去開門時想到,這扇門應該是開著的。門外站著林競、李察和車間主任。車間主任說他和他們在半道上遇到,車間主任批準李察今晚陪虞稼而不是回車間。
白門簾上的腳印,讓李察臉色發(fā)白,他站在門口審視著門簾仿佛面對一場巨變。李察不肯進門,他要求兮兮立刻把踩臟的門簾拆下來,兮兮遷怒于車間主任,她說車間主任的腳印浸潤了機油,無法洗干凈,她必須重做一塊門簾,要儲夠門簾的紗布需要三個月的時間。車間主任咆哮了,有必要裝門簾嗎?這時他們聽到林競在說,虞稼的病癥很像歇斯底里,必須肌肉注射安定針劑。
李察把門簾撂到藥櫥頂上,虞稼的身體抖動一覽無余,躬著背胳膊支在胸前,像繃緊的弦在被彈奏,兮兮渴望抱住他,她知道抱住他,他的身體才會柔軟下來。
林競帶來安定針劑,她舉著注射針,扒下虞稼的褲頭,他們全都別過臉,包括兮兮。
林競說,現(xiàn)在送他回寢室,他很快就會入睡。
車間主任要回車間。李察一個人難架起虞稼,兮兮上去幫忙,被李察拒絕。他出去了一趟,很快就帶了一個人進來。那人是電工,和李察是中學同學。他們兩人把虞稼從床上拖起來,虞稼睜開眼睛吼了兩聲,把電工嚇了一跳。李察哈哈大笑,聲震屋宇,林競有不快之色,兮兮已經安之若素。
等他們走后,兮兮問林競,你有沒有覺得李察也很不正常?林競卻笑了,說他們是故意的。她的“他們”里包含了李察和虞稼。她接著說,沒有給虞稼用藥,給他注射的是蒸餾水。
兮兮一個激靈,好像一桶冰水從頭頂澆下。她的臉煞白。
林競問她有什么不舒服,兮兮說虞稼裝病讓人惡心。林競漂亮的大眼睛凝視著兮兮,她看出兮兮有所隱瞞,一時冷場。然后林競說兮兮還是新手沒有適應這種“裝”,到衛(wèi)生室來看病的人一半是裝病,他們想要病假單。兮兮問,你會戳穿他們嗎?林競搖頭說不用戳穿,給點藥開張假條舉手之勞,只要領導不來找麻煩,有什么關系?都是可憐的孩子!
兮兮突然意識到,她把他們看成孩子,原來是受了林競的影響。林競比她和他們年長幾歲,在衛(wèi)生學校讀了兩年醫(yī)生班,她有資本居高臨下。此外,林競外貌出眾,聽說她分配到機械廠時,驚動了農場這片廠區(qū)的所有男孩。
兮兮突兀地問起林競收到過多少情書。林競說沒有收到過情書。兮兮不相信,林競說他們害怕我,不會給我寫情書,或者,寫了也不敢寄。兮兮更不相信。林競說是虞稼告訴她的。看到兮兮奇怪的臉色,林競解釋道,有一次他們坐同一艘船回上海,從崇明島到上海的雙體客輪要開三個小時,他們聊了很多,就是那一次,虞稼告訴她一些事。
虞稼形容林競是女皇級別,大臣怎么敢追求女皇。林競笑說虞稼太聰明了,她說這句話不是遺憾而是贊賞。兮兮心里有些不舒服,像林競這樣的美女從小到大不知獲得多少贊美,為何這么輕易被虞稼的奉承打動?
兮兮發(fā)現(xiàn)自己在嫉妒林競。是剛才幾秒鐘的擁抱,讓她對林競產生了嫉妒?林競是兮兮家的鄰居也是她的貴人。兮兮和中學一百多個同學剛分到農場五金廠才兩個月,廠里的赤腳醫(yī)生生肝炎進了隔離病房。林競來代班。
那時正遇上夏天,一種被稱為“癩疥瘡”的皮膚病在島上流行。染上“癩疥瘡”的患者因為瘙癢,把自己的身體抓得血淋淋的。廠里倉庫隔成男女兩間,感染到這種皮膚病的人便被隔離到倉庫。林競同時要管自己廠的病人,忙不過來,她讓兮兮穿上從衛(wèi)生所借來的白大褂,幫忙去倉庫給患者身上涂硫磺膏、給他們送飯送水。
兮兮進出倉庫身上一股濃烈的硫磺味,被倉庫外面的人嫌棄。兮兮卻樂此不疲?!鞍]疥瘡”才告一段落,島上出現(xiàn)麻風病病例。赤腳醫(yī)生們被召去場部參加麻風病知識培訓,為進行麻風病普查做準備。廠里赤腳醫(yī)生缺位,沒人肯代替她參加培訓,除了兮兮。麻風病普查不了了之,卻出來個“一號病”。兮兮幫助林競監(jiān)督腹瀉病人獲取糞樣,送抽樣管到車站和防疫所的工作人員做交接。同時,衛(wèi)生所新一年的赤腳醫(yī)生培訓班開始了,兮兮順理成章成為學員。每日上午坐拖拉機去衛(wèi)生所上課,下午和晚上回廠做林競助手。并且兮兮承擔了打掃廁所的任務,每天把男女廁所沖洗干凈,撒上嗆鼻的六六粉消弭廁所臭味。兮兮因此得到衛(wèi)生室鑰匙,林競也不用來代班了。
兮兮這一刻需要回顧這些往事來喚起自己對林競的感激。今天此時,林競又一次幫了她。
林競現(xiàn)在很少來兮兮的衛(wèi)生室,她打量說,你把這間邋遢沒人愿意進門的衛(wèi)生室搞得很像回事。兮兮有點心虛,她是學的林競,用白紗布做窗簾門簾,墻上貼了人體解剖圖。林競曾經說,你把衛(wèi)生室搞得太干凈會招人眼紅,你和我不同,你不是科班出身,分分鐘會有人取代你。
好在“一號病”的警報一直未解除,一年多來兮兮每天在和層出不窮的腹瀉病人糾纏,懇求他們答應用棉簽蘸一點糞便給她,然后風雨無阻每天來回四公里去車站交接抽樣管。
兮兮總覺得這一波又一波的流行病在拯救她,讓她坐實了赤腳醫(yī)生的位子。
林競帶來兩支安定針劑,她看看表說,過半小時我陪你去虞稼宿舍看看,如果他還鬧就要注射安定了。兮兮問,如果還在鬧就不是裝的?林競說,不管是不是裝,都可以打針,太鬧對他自己也沒有好處,到后來就收不住了。這句話讓兮兮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她倆走出衛(wèi)生室,看見虞稼在門口的空地上轉悠,他又轉回來還是根本沒有離開過?剛才在床上痙攣然后被架走的虞稼像是另一個人。兮兮和林競互換眼色,兮兮佩服林競的判斷,虞稼終于不耐煩“裝”了?她在回想剛才自己抱住的那具顫抖僵冷的身體,心里很亂。
電工像被托付重任一步不離地跟著虞稼轉。衛(wèi)生室旁邊的幾間辦公室燈暗著,她們才發(fā)現(xiàn)李察獨自坐在辦公室外的臺階上,抬著頭像在看天空。
虞稼站在五、六米外的路燈下,他扯著身上窄小的綠色仿軍裝大聲嘆息,這是我剛進中學穿的衣服,那時穿太大,現(xiàn)在穿太小,衣服也在和我作對。電工“哈哈哈”地大聲笑。電工在兮兮印象中很安靜,她從未看見他大聲笑。她去看李察,他坐在暗處仍然一聲不吭,抬著頭像在對天空沉思。
兮兮心里想虞稼的“不正?!币矔餍袉幔縿偛攀抢畈?,現(xiàn)在是電工,他們好像都被傳染到了。兮兮瞥了林競一眼,林競神情平和,兮兮希望學林競,處變不驚。
林競說她得回宿舍了,已經半夜十二點。兮兮看了一眼表,又看一眼,她不能相信手表上的時間,時間越過越快!好像平白無故的又丟了一大段時間!
她問林競,你才給虞稼打了一針蒸餾水,怎么就十二點了?林競說,我在這里待了近兩小時,明天清晨要早起聽電臺英語課。在林競影響下,兮兮跟著電臺聽過英語第一冊,兮兮沒有心情讀英語,衛(wèi)生室工作耗盡了她的精力。
兮兮對李察說,林競要回去了你送送她。李察沒有回應,卻聽到虞稼問,你們不知道“一號病”就是霍亂?兮兮一驚,制止他,你別亂講!虞稼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一號病”就是霍亂!
林競瞥了兮兮一眼有責備,她聲音很低地說你知道霍亂這個病名是保密的!如果傳出去你會有麻煩!兮兮驚慌了,她說從沒有把霍亂病名告訴過任何人。
虞稼接著說,五十年代就宣布霍亂病絕跡了,所以現(xiàn)在不能說霍亂病,必須用“一號病”代替。電工問虞稼,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虞稼說,我可以把《紀念白求恩》一字不漏背出來,不信你去拿“老三篇”過來。坐在暗處的李察哈哈大笑。
林競在兮兮耳邊輕聲說,必須給虞稼打安定針劑讓他睡覺。虞稼在那邊說,衛(wèi)生室的安定針劑已經過期了?,F(xiàn)在連林競臉上都有異色,站在路燈下的虞稼和她們相隔好幾米,他不可能聽清她們的話。
兮兮擔心沒法說服虞稼被打針,除了胡說八道之外,此時的他已恢復平日的聰明機靈。兮兮煩惱他對于“一號病”的議論,可也不能為了這硬給他用藥。
兮兮想,“一號病”的知識沒有人會關心,但存心收集并不難,一個農場五六十名赤腳醫(yī)生,他可以從任何地方聽到這方面的消息。兮兮覺得林競的反應過于緊張,兮兮想勸林競回去休息,打針的事放一放。
李察突然起身快步過去一把扯住虞稼不由分說將他拖進衛(wèi)生室,對著瞠目結舌的兮兮和林競催促道,給他打針給他打針。
李察每天做俯臥撐身體很壯,瘦個子的虞稼不是他的對手,虞稼被按在打針病人坐的高腳凳上無法動彈。林競把她帶來的安定針劑在虞稼臀部做了肌肉注射。然后虞稼乖乖地跟著李察和電工回宿舍。
林競說,今天晚上李察立功了,不用擔心虞稼再鬧。可兮兮的神情緊張,心里涌動著莫名的不安。林競便說,你要是害怕,今天晚上和我一起睡!
林競睡在衛(wèi)生室后面的小間,雖然小得只夠放一張床,卻是她獨享的空間。林競這張床也是農場統(tǒng)一的雙層床,兮兮可以睡在林競的上鋪。林競時不時邀請兮兮和她一起睡,她們常常通宵聊天,兮兮知道了林競的男朋友是場部的團委書記,林競說,因為他,她才有信心在農場待著。
這晚回到林競住處已經下半夜三點。天氣悶熱,無法立刻睡進蚊帳。林競拿出餅干沖調麥乳精招待兮兮。林競告訴兮兮,其實她還是收到了情書,只有李察敢給她寫情書,有一陣他每天寫一張紙像情詩。兮兮有些意外,再一想并不意外,李察平時不聲不響,突然發(fā)出聲音總是讓人嚇一跳。
兮兮被喧鬧聲吵醒,以為睡在上海的家。她家里的樓房擁擠著好幾戶人家,每天早晨是被喧鬧聲吵醒。
廠里人來林競處找兮兮,車間發(fā)生工傷事故,又有人軋斷手指。已是凌晨五點,兮兮沒有讓林競起床,這類工傷要送縣醫(yī)院。衛(wèi)生室門口涌了一堆人,她看到人們簇擁著的傷者是李察,她一陣暈眩,怎么會是李察呢?他今晚不是應該陪著虞稼嗎?
李察無名指的第一節(jié)指被沖床壓斷,在衛(wèi)生室消毒包扎后第一時間是送南門港縣城醫(yī)院。車間主任已經找來卡車司機,他派小合唱的男孩陪李察回上海,按照廠里慣例,斷指工傷的人從南門港醫(yī)院出來直接被送回上海。
慌張和震驚中,兮兮竟沒有忘記用生理鹽水浸泡的紗布包好斷指放進裝冷水的保溫杯,如果24小時內能趕到上海醫(yī)院,也許手指還有救,自從她進入衛(wèi)生室一年多,這是第五起軋斷手指事故。沒有誰的手指被救回來。
李察手指的血很快浸透厚厚的紗布,兮兮緊緊捏住他的手指兩側的血管,一同坐進卡車的駕駛室,這一路上無法止住血,雖然她之前已經打過止血針,一大捆紗布都濕了,她用止血帶扎住手指,卻又擔心手指壞死,但是,一旦松開血又狂流,李察的臉蒼白,他休克了。
李察不能立刻回上海,他必須住在醫(yī)院觀察室輸血輸液消炎,手指是保不住了,縣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看到的斷指是一小團血糊糊的東西,他把這團東西扔進了他腳邊的垃圾簍里。
兮兮問陪同的男孩,李察這個晚上應該陪虞稼回宿舍,怎么會去車間呢?男孩說,虞稼在房間很吵。兮兮說,已經給他打了安定針劑,怎么還會吵?男孩說,他太吵,李察就來車間,他一來車間就把手放在沖床下?兮兮問,你說他把手放在沖床下?男孩說,他對我說,看我敢不敢把手指沖掉。我看他笑嘻嘻的,就說,誰敢這么做呢?他說,我就敢!我覺得他有點不對,就沒有作聲。接著就聽到他狂叫,手指沖掉了。男孩說著就哭了。
兮兮也很想哭,她憋了一會兒,把哭憋回去了。她問男孩,車間主任知道嗎?男孩說,我沒有告訴他,我不想惹麻煩。兮兮點點頭說,對,不能告訴他。
兮兮想起李察有一把小提琴,不過比起他失去的指頭,小提琴扔了也沒有關系。
當天下午兮兮趕回廠,她惦記著虞稼的狀況,便直接去宿舍找他。有個男孩告訴她虞稼回上海了,見她吃驚,他便說,虞稼要去車間上班,車間主任到廠長那里弄來假條,把他打發(fā)回上海了。她問虞稼看起來還好嗎?男孩說,他看起來很開心,讓他回上海他能不開心嗎?
兮兮離開時男孩叫住她,男孩說,車間主任好像對你有意見,到處對人說,你晚上沒有住回寢室,出工傷事故找不到你。
兮兮回衛(wèi)生室的路上遇到會計,她說,好像廠長在找她。她想,她終于到了被逐出衛(wèi)生室的這一天。
她走進衛(wèi)生室,暮色已經降臨,昨天這個時候,她打開門,小合唱隊的男孩們涌進來,房間突然很擠,然后虞稼進來了,從那一刻開始,時間都發(fā)生了變異。
兮兮打開總是忘記鎖住的抽屜,鑰匙還蕩在鎖眼上,她拿出抽屜里的安眠藥,把藥片全部倒在一張紙上,然后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后勤主任走進來說,廠長要我告訴你,明天上午九點鐘,衛(wèi)生所有重要開會,好像又有什么流行病來了,場部領導很重視,所以明天廠長也去。
兮兮怔怔地看著后勤主任,嘴里喃喃,喔,流行病又來了!兮兮臉上有笑容。
唐穎,作家,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上東城晚宴》《美國來的妻子》《初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