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女人與狗

2019-06-28 02:37蔣子丹
天涯 2019年3期
關鍵詞:虎頭

上篇

還是出事了。

郁虹真后悔,不該在早晨六點過后還帶著噓噓下樓。

昨天半夜,兩天前氣象臺預報過的那股西伯利亞強寒流如期到達。西北風呼呼穿行在高樓的縫隙里,發(fā)出凄厲的叫聲翻滾跳躍,如癲狂的怪獸,東一頭西一頭橫沖直撞。泥土砂石、枯枝敗葉、廢紙片、塑料袋還有別的東西,都被這只怪獸抓到半空中,再狠狠砸向一扇扇緊閉的門窗。嘭嗵——啪——不知道是誰家的花盆被掀到樓下去了,接著是稀里嘩啦一串響,大概是自行車棚停著的車,像多米諾骨牌那樣倒了個干凈,不一會兒,又有誰家的汽車被什么給撞了一下,報警器尖聲大氣叫起來。

郁虹把自己密密實實裹在被子里,想讓沒著沒落的心踏實點,全是徒勞。外邊的響動像系在她神經(jīng)上的導線,一次次放著電,抽得她渾身上下緊繃繃的。要是胡胖在,肯定會用他的大巴掌拍拍她的背說,睡吧睡吧,不就是刮一場大風嘛,有什么可怕的!她也會馬上放松下來,枕著胡胖暖和的胳膊,沉沉地睡去。可是,現(xiàn)在沒有人對她說睡吧睡吧,也沒一條暖和的胳膊可供她枕,她只能醒著,跟著風的動靜翻來覆去。

忽然,她想到了噓噓。

噓噓——她朝門口的暗影里輕輕叫了一聲。

似乎一直在等候主人的召喚,郁虹的話音剛落,噓噓的黑影子已經(jīng)立在了她的床邊。她拍拍床沿,噓噓輕輕一躍就跳上了床,把整個床鋪壓得顫巍巍的。然后,隨著一串表達愉快心情的低鳴,噓噓已經(jīng)伸展了巨大的身子,緊貼著郁虹臥下了。只一會兒,一股結結實實的溫暖透過被子傳過來,郁虹緊繃繃的心就像化了凍的土地般松軟了,睡意像霧一樣升騰起來。

朦朧中,胡胖笨重的身子沉甸甸的,如一座正隨白堊紀地殼運動窿起的山,把郁虹整個擠成了扁平的一片兒紙人。她攥緊拳頭,在胡胖又厚又寬的肩膀上亂捶一通,大聲喊道,我警告你,你又長胖了,不信你去稱體重……

胡胖并不搭話,繼續(xù)吹出呼嚕呼嚕的響鼾,帶著煙草味兒的熱氣,撩得她的鼻孔癢癢得直想打噴嚏。郁虹受不了,伸出雙臂想把胡胖的身子撐開些,幾次憋足了勁用力,就如同用兩根豆芽撐起一副磨盤似的全無動靜。郁虹有些不快,又加大了聲音喊,你怎么不理不睬呀,胡胖,我跟你說話呢……胡胖!

這下胡胖好像被她的喊叫驚著了,忽地一下失去了重量,從她身上騰空而起飄向半空,然后掛在那兒不動了。郁虹看見他的臉正被身體的痙攣撕扯,五官痛苦萬分地錯了位,掙扎了好一陣,膨脹粗大的舌頭才費力地轉動著,吐出一些含糊斷續(xù)的聲音,你好好過——自個——沒我你更——省心了——

郁虹伸手去堵胡胖的嘴,她忌諱這些不吉利的話。就在她的手指接觸到他黏乎乎的下巴那一刻,心電監(jiān)視屏上那條綠色的波紋閃了閃,一下子變成了直線。

胡胖胡胖……哇……郁虹大叫,心里一急,腦子已從夢里撒出了一半,恍惚記起胡胖已經(jīng)不在了。他在工地上作安全巡回檢查,從腳手架上一腳踏空倒栽下來,被杵在半道上的一根鋼管穿透,掛在空中,血漿噴出來幾尺高。等胡胖的身子跟穿在里邊的鋼管一道抬進手術室,郁虹才被兩個渾身是血的工友領到醫(yī)院,接受了與胡胖猝不及防的死別。

可是,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掌,分明還在胡胖肥大津濕的下巴上摩挲,他的體溫正穿過黎明前的黑暗和寒冷,抵達她的指間。她聽見胡胖熟悉的鼻息,越來越清晰地響在耳邊,里邊還夾雜一些意義不明的詞語。難道胡胖的死只是一場夢?

郁虹強睜淚眼,想看看胡胖真實的臉,卻只見窗簾后邊朦朧的天光,襯出的是噓噓黑黝黝的剪影。肯定是夢的聲音驚動了它,此刻它將碩大的狗頭湊到她的枕邊,一張大嘴把她的臉蹭得哈喇子呼啦的,嗓子里嘰里咕嚕不知在說些什么。

郁虹乍喜還悲。她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少次夜半醒來,一人一狗默默相對,聽掛鐘嘀嘀嗒嗒把黑暗的時光一寸寸送走。郁虹不止一次地想過,胡胖當時花錢買了一條豬腿,把噓噓從工地食堂的砧板上換回家,是不是已經(jīng)聽見了死神冥冥中的召喚呢?

記得胡胖很沒來由地對郁虹說,這狗是只巨型大丹犬,長成之后從肩到地有七八十厘米高,體重有一百好幾十斤。有它跟你作伴,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很安全。

郁虹從來沒想過要養(yǎng)一只狗,對胡胖根本不跟自己商量,就把這狗仔領回家很有些不快。當時她根本沒把胡胖的話往心里去,以為他又在信口胡謅,也就隨口問了一聲,你不在了?到哪兒去了?

胡胖不笑,正經(jīng)八百說,還能上哪兒去?肯定是進天堂了唄?

郁虹也沒忌諱,用手指在他碩大的腦門上嘣了一下,說,你要是急著去那地方,最好現(xiàn)在就去。

胡胖還是不笑,繼續(xù)正經(jīng)八百說,急什么,等噓噓長成大狗再說。

郁虹回想更覺得蹊蹺起來,胡胖那么愛搞笑的人,那天怎么就根本不笑呢?而自己本來最忌諱說生道死,那天怎么跟著他往死里說呢?

皮毛黢黑的小狗只有兩個月大小,肚皮滾瓜溜圓,爪子大得如同套著四只大靴子,走起路來磕磕絆絆,一雙天真的眼睛東看西看,充滿驚喜和好奇。等到胡胖往浴缸里放了一盆水,打算把它抱進去洗澡的時候,這個滑稽的愣小子突然間神色大驚,將腦袋死死抵住洗手池的柜子,怎么也不肯往里去。胡胖說,這家伙還真不傻,它肯定是想起了工地食堂的大湯鍋,知道要不是遇上我,它今天晚餐就成了湯鍋里的肉。

為了讓它消除恐懼,胡胖以身作則,自己先脫了衣服坐進浴缸。果然,小狗一看,馬上明白了主人的意圖,走過去雙爪搭到池子上,借著胡胖的力量,一撲就撲到了水里,哼哼嘰嘰發(fā)出一長串表示高興的聲音。胡胖知道人狗同缸共浴,肯定要引起酷愛清潔的妻子不滿,趕忙把食指放在嘴邊,噓噓吹了兩聲,示意它趕快不要出聲。郁虹推門見狀果然大驚道,胡胖,你知道它是哪來的野狗,跟它一塊洗澡,晚上你還能上床睡覺?!

為了噓噓的去留,兩口子打了半個月嘴皮官司。

郁虹覺得自己有一萬條理由不讓胡胖養(yǎng)狗。

首先是第一次妊娠意外流產(chǎn)之后,雖然已被醫(yī)生診斷為繼發(fā)性不孕癥,她并沒有放棄再次懷孕的努力,萬一有孕,又養(yǎng)孩子又養(yǎng)狗是很不現(xiàn)實的事情。其二,狗的壽命起碼有十四五年,一旦收養(yǎng)這只小狗,就得做好十幾年的安排,她從來看不慣那些一時沖動弄只狗來養(yǎng),過幾天泄了勁就一棄了之的人。其三,養(yǎng)狗的費用不可小觀,別說這樣的大狗一天得吃多少狗糧和肉食,就是注冊狗證的年檢費也不是個小數(shù)字。其四,兩個人都要上班,哪兒來空閑遛狗馴狗,成天把它關在家里,肯定要搗蛋滋事,東西弄壞事小,人的衛(wèi)生環(huán)境顯然要惡化……等等。

郁虹每天把這些道理一遍遍說來說去,胡胖的耳朵都快給磨起繭子了,可他就是不聽,一一對應找出各種理由來說服她,可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首先,孩子和狗一起養(yǎng)是最自然的一種狀態(tài),從一萬多年前人類把第一只野狼馴化成狗開始,狗一直是孩子們的玩伴和保姆,現(xiàn)在返樸歸真正當其時。其二,舉雙手贊成為這只小狗做出長期喂養(yǎng)計劃,除非人死了,或者狗死了,人在狗在絕不分離。其三,保證它吃飽喝足的費用,上狗證一事暫緩執(zhí)行,據(jù)說天價狗證廣受質疑,正在討論修改方案,等新政策出臺再相機行事。其四,遛狗馴狗一事,概由始作俑者胡胖承擔,絕不給他人增添麻煩……云云。

公說公的,婆說婆的,周而復始,看似誰也不能說服誰,其實郁虹暗中正在日甚一日喜歡上這只小狗,理性的防線正在潰泄。奇怪的是,小狗不知怎么已經(jīng)察覺了郁虹的變化。開始寸步不離跟著胡胖,他不在就蔫不嘰嘰躲在桌子底下或者沙發(fā)后邊,現(xiàn)在聽見郁虹的聲音,也照樣扭著胖胖的小屁股跑過來,用冰涼的鼻子在她腳背上來一個觸腳禮。要是郁虹能屈尊輕輕噓上兩聲,它更會亢奮得不知所措,滿房子亂跑剎不住車,表示它已經(jīng)認了自己的名字就叫噓噓。這樣無師自通的求生技巧,讓郁虹驚詫之余深深感動,自知最終接受它已成定局,只不過還想跟胡胖兜兜圈子而已。

自從把噓噓領回家,胡胖下班的時間提前了不少,等郁虹進得家門,總是看見地板也擦干凈了,垃圾桶也倒干凈了,人和狗已經(jīng)在外邊溜了一大圈,正在客廳里歇著呢。郁虹對丈夫的變化,嘴上不說心里覺得挺奇怪,不知道一只狗能怎么把飯來張口的懶蟲,轉眼變成勞動模范??上в艉鐩]有把接納噓噓的打算告訴丈夫,一直到胡胖離開的那天。

那天郁虹打開家門,只見屋里像給入室大盜翻遍似的狼藉一片。枕頭被叼到了廚房里,客廳正中央赫然堆著擢菜的筐子、刷馬桶的刷子、咬斷了幫的拖鞋,床上擱著垃圾袋,內(nèi)邊的果皮菜葉瓜子皮天女散花似的灑了一床,要命的是,她還在廚房的地漏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攤黃黃的狗尿。

一望而知,這只狗仔獨自在家的時候,是如何自得其樂地做著這一切。聽到開門的聲音,它正樂顛顛跑過來打算迎接主人,冷不丁聽到郁虹的驚叫,嚇得來不及找個地方躲起來,趕快就地臥倒,夾起尾巴撅著屁股準備挨打,那樣子真叫郁虹哭笑不得??粗慌脕y七八糟的家,郁虹飯也不做,房間也不收拾,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生著悶氣,拉開架勢等胡胖回來說事,結果等來等去,等來了工地上兩個渾身是血的工友。

事故現(xiàn)場的目擊者說,胡監(jiān)理這陣子每天下午下班都特別著急,一分鐘也不能晚,好像老有什么事什么人在等著他,不然他也不至于忙中出錯一腳踏空。說這些話的時候,那個黑臉的中年漢子特別看了郁虹一眼,有一點猶豫的樣子,不知道自己是否無意間泄露了死者的秘密。

郁虹聽說,心里咯噔一聲,眼淚刷地流下來。丈夫的秘密就是噓噓。假如自己早一點兒說明自己的打算,他就不必急著趕在前面回家收拾東西,去為噓噓遮掩飾過失,何至如此?她只是不明白,這只被他偶爾救了小命的狗仔,怎么會一見之下就牢牢地占據(jù)了丈夫的心。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緣分?

就在當天早晨,胡胖跑到廚房里來拌狗食,發(fā)現(xiàn)郁虹居然主動給噓噓倒了一大盆牛奶,吃得它滿頭滿臉掛著奶滴,一個勁兒打飽嗝。胡胖高興得像個大孩子,摟住妻子的肩膀,伸手擺出V字姿勢,耶——噓噓,咱們勝利在望羅!噓噓也發(fā)起人來瘋,豎起身子用兩只前爪抱住他們一躥一躥的,嘴里也跟著嗚哇亂叫。胡胖趕緊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間,噓——噓——你是只無證黑狗,不可以大喊大叫,知道嗎?說也怪,小狗一看他的手勢,果然收斂了欣喜若狂的勁兒,泄了氣似的坐到了地上,滿臉無辜看著他們。真叫人心痛。

噓噓,本身就象征著秘密,代表著忍氣吞聲躲躲閃閃小心翼翼。當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往事,郁虹仔細回味這只狗的名字,忽然覺得它幾乎就是一道偈語,預示了噓噓的一生。

胡胖很得意于小狗的反應,又乘勝向郁虹發(fā)起了進攻說,瞧,它有多懂事!嘿,聽我的,把噓噓當成我來喂,等到只剩下你們倆的時候,它會替我照顧你。

郁虹正要搭話,手機響了。胡胖接完電話,從餐桌上抓起兩片面包,沖郁虹晃了晃,邊啃邊出了門。他最后留給妻子的話居然是:嘿,聽我的,把噓噓當成我來喂,等到只剩下你們倆的時候,它會替我照顧你。

現(xiàn)在,郁虹果然只剩下噓噓了。胡胖來不及等它長成一只大狗,就咔吧一聲從她的生活里閃了。噓噓呢,仿佛生怕辜負了胡胖的希望,拼命地長,不到一年時間就長成了一只巨大的狗,大到它跟郁虹玩耍的時候,隨便一撲就能把她撲一個跟頭。郁虹撫摸著它肩脥上的腱子肉,老是覺得里邊有胡胖的力量在回環(huán)。郁虹曾經(jīng)盯著它關切的眼睛,直直地問,噓噓,你告訴我,胡胖是不是在你身上附了體。噓噓低下頭默然不響。這讓郁虹更加相信,它肩負著某種秘密使命而來。

一場噩夢醒來之后,郁虹照例開始大聲哭泣。丈夫死后的兩年里,她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唯有大哭,能把心里郁結的塊壘用淚水沖刷出來,給她幾日心地清明。

哭聲一起,噓噓就把頭從郁虹的枕頭上撤回去了,并且很知趣地跳到了地上。這是她們之間形成的默契。女主人大哭,說明她已經(jīng)清醒了,而且把該想的事都想完了,需要一個人集中全部精力心無旁騖地發(fā)泄了。男主人剛死的時候,噓噓一聽見女主人哭,就急得不得了,圍著她又叫又嚷,又撓又抱,弄得她哭都哭不痛快。有一天,女主人狠勁把它推到一邊,大聲呵斥它,叫它遠遠地待著別過來,噓噓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一個人獨自哭泣,不需要它來摻和。

噓噓是一只懂事的狗,任何事情只要說一遍它就能記住,并且按主人的意思行事。此時,它趴在床前的麻墊子上,兩只前爪墊著下巴,直愣愣看著床上慘遭噩夢蹂躪的女人,將本來應該立著的寬大耳郭,塌下來貼緊了耳朵眼,仿佛不忍心聽到她悲切的哭泣。

噓噓站在門口,嘴里叼著自己出門必帶的行頭。拴狗繩子、套嘴噘子、大便紙、塑料袋,還有一瓶自來水。這些東西頭天夜里已經(jīng)由主人替它準備好,放在一只小籃子里,每天早上時辰一到,噓噓就叼起它整裝待發(fā)。

它已經(jīng)長成了一只碩大的狗,跟胡胖預言的一模一樣。

胡胖說,別嫌棄它,等它長成了,你牽著它往街上一站,就跟咱倆站在一塊兒那么招人看。絕配。

結婚七八年了,胡胖和郁虹的身材,一直是朋友取笑的話題。論身高,郁虹只有丈夫的三分之二,論體重就更慘,連他的二分之一還不到。每當胡胖把妻子攬在懷里走路,遠遠看去就像胳膊上挎了一只輕飄飄的花布包。

胡胖在一家建筑公司當安全監(jiān)理員,鐵哥們個個是粗人。第一次見到郁虹,都擠眉弄眼地交換著眼色,有的沖她嚷嚷,嫂子,你可當心,胡胖全身的零件都是按比例裝配的喲。有的跟胡胖嘀咕,你這哪里是給自己找了個老婆,整個一芭比娃娃,能管用嗎?胡胖笑嘻嘻說,我稀罕的就是這樣的極端搭配,你們想想,要是世界上真有大象和老鼠做了夫妻,還不得上了吉尼斯大全?

郁虹原是殷實本分人家出身,小家碧玉一個,心性要強但悟性一般,在男男女女的事上純潔到不解風情。她聽著這些男人瞎扯,半晌才轉過神來,覺得自己被人取笑,立時心情大壞。只不過她一向性情內(nèi)斂,從不為什么事喜怒于色,在場除了胡胖誰也看不出她有半點別扭,可實際上被人取笑的羞惱,從此一直梗在心里。特別是結婚幾年,她的肚子始終像等外品的車胎,怎么打氣也鼓不起來,那些膈應她的話就有了傷害她的意味,胡胖再叫她去跟哥們聚會,她總是能推就推,很難成行。

胡胖常說,像你這樣包著裹著的小肚雞腸,苦了自己不說,到頭來一個真朋友也交不到。郁虹不以為然,回嘴說,我就不信像你這樣沒遮沒攔,一時好了,恨不得掏出心肝炒了給人家下酒喝,二時惱了,又恨不得把人家的眼珠子摳出來當泡踩,反倒?jié)M世界都是好朋友了?胡胖打一個哈哈,說,那當然,不信你就等著瞧。

一切都在他猝死之后得到了驗證。

新喪那幾天,吊孝的人把家里的門扉都敲薄了一層。丈夫即非權貴也非款爺,肥胖得連相貌都有些變形,竟有這么多人為他守靈送葬,真讓郁虹吃驚不小??墒牵鹊剿膯适罗k完骨灰入海之后,郁虹也就掉進了形只影單的世界。一開始,胡胖的小兄弟們還很刻意地輪流來看望她,約她出去燒烤或者郊游,但實在擋不住她四請三不去,去了也一副興意闌珊的勁兒,也就次第淡了。剩下一個兩個有耐心的,久不久打個電話來問問,雙方都沒話找話說,郁虹十句話里倒有七八句是在表達謝意。這年頭的人,一個比一個精,既然話越說越少,電話也就越來越難得響上一次了。

丈夫在的時候,郁虹把他的懷抱想象成鋼筋水泥的大房子,冬暖夏涼,遮風蔽雨,她安心安意待在里邊,再沒有什么事要擔心要發(fā)愁,天塌下來有高個頂著??墒牵l也沒想到,這座看起來堅如磐石的大房子,頃刻之間說垮就垮掉了,變成了一把隨風飄向大海的白色骨灰。這會兒郁虹才發(fā)現(xiàn),他們家的朋友原來都是胡胖一個人的朋友,自己除了一兩個疏于聯(lián)絡的發(fā)小之外,幾乎稱得上孤家寡人一個。對這點郁虹有點想不明白,她從小到大是人們公認的好脾氣,同學同事街坊鄰居,她跟誰都沒扯過是非紅過臉,怎么真就讓胡胖給說對了,沒有一個真朋友呢。

郁虹盡心盡力地哭呀哭,一直哭到墻上的自鳴鐘打了六點,才騰地從床上躍起身。六點鐘是她帶噓噓出門的極限時間,再晚就不行了。

中篇

十分鐘之后,郁虹帶著噓噓出現(xiàn)在小區(qū)后邊的空地上。天還黑沉沉的,一點兒要亮的意思也沒有。路面上的薄冰,在腳底下咔吱咔吱響,活像結實的牙齒咬碎了筋骨,讓她聽著心驚肉跳。郁虹下意識將手中的牽引帶拉緊了些,以便讓噓噓離自己近一些。

噓噓馬上明白過來,主人在向自己求助。她是一個膽小的女人,怕黑夜怕打雷怕生人更怕熟人。要不是為了自己每天必須出門奔跑,她本來完全可以繼續(xù)留在暖和的被窩里,繼續(xù)響亮地哭泣,不用到這大風里來經(jīng)受寒冷和驚嚇。是因為自己的身子太大,樣子太嚇人,才使主人不得不這么辛苦。

噓噓會意地將它巨大的身軀靠近,一股暖流就跟著傳過來,讓郁虹緊繃繃的神經(jīng)立時隨之松弛。她滿意地拍拍噓噓的大腦袋,噓噓馬上停下步子仰起臉來,伸出又長又軟的舌頭,在她臉上飛快地舔了一下,才接著邁開撒歡的小碎步繼續(xù)往前走。

自從丈夫死后,他留下的噓噓就如他期待的那樣,時時刻刻不停地長,躥成了一只身高體重都非常出眾的大狗。瘦小纖弱的郁虹牽著它出去溜達,情形有幾分滑稽可笑,也特別招人注意。很快郁虹就發(fā)現(xiàn),這只狗嚇人的模樣,很容易引起別人的反感,凡有它出現(xiàn)的地方,散步的人們總是把身邊的孩子和小狗一把抱起來,警惕無比地盯住它。這只狗溫順的性格,與它的外表所形成的反差,除了郁虹自己能體會,旁人很難明了。生活在人口密集的公寓樓里,作為這樣一只狗的主人,郁虹明顯感覺到了某種無形的壓力。為了避免噓噓的出現(xiàn),造成鄰家孩子和老人的恐慌,郁虹將遛狗的時間一改再改,從傍晚改成晚上九點,又改成了十點、十點半,早晨則由七點半改成了六點以前。下樓遛狗幾乎成了地下活動,在寒冬臘月季節(jié),自然就成了苦不堪言的差事??墒怯艉缧睦锩靼?,再苦她也得扛著,因為噓噓是一只無證黑狗。

噓噓沒有狗證,一直是郁虹的心病。胡胖在世的時候,也是他們倆共同的心病。別看胡胖強裝鎮(zhèn)定說他心里有底,現(xiàn)行的天價狗證收費標準,平頭百姓們誰出得起?說不定哪天就得作廢。要是不改,豈不是說政府只準富人養(yǎng)狗,普通百姓你就一邊看著吧。胡胖堅信這種局面遲早要改變,等改了再給噓噓上證也不遲。于是噓噓一直黑著。作為黑狗,噓噓只能摸黑出門遛兩頭不見天。有時候,郁虹眼見得它被屎尿憋得滿地亂轉,不到點還是不敢放它出去。她也曾經(jīng)試圖訓練這只絕頂聰明的狗在洗手間里大小便,干脆不放它出去了,可養(yǎng)犬的行家警告她說,這種大型犬非得有每天奔跑的機會,不然它們的腿就退化了,最后跟殘疾沒兩樣。而噓噓似乎也拒絕這種適合人不適合狗的便溺方式,不管憋成什么樣,堅決不在家里拉屎撒尿。為難死了郁虹。

如今噓噓對于郁虹而言,跟親生的孩子一般親,這一點在胡胖把它抱回來的時候,她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孩子沒有戶口最終總有辦法可想,噓噓要是沒有狗證,說不定就沒命了。為了讓它能安全地活下去,不被舉報不被抄走,郁虹處處謹小慎微,遛狗的時候給噓噓帶上嘴嚼子,還得拎上撿狗屎的塑料袋,在小區(qū)碰到鄰居們,不管熟不熟識一律滿臉堆笑。偶爾哪天,看見東家太太李家爺爺臉色不好,郁虹的心里都得撲騰半天,不知是不是噓噓惹人煩了。有時候,她會對噓噓說,你要知道,你是一只黑狗。噓噓會很奇怪地仰起頭看著她,不斷眨巴著眼睛,好像在說,是呀,我知道我是一只黑狗。雖然噓噓絕頂聰明,但它畢竟是一只狗,沒有學過漢語,不知道此“黑狗”意義不同于彼“黑狗”,是一種身份不是一種顏色。它不知道,眼下在不少小區(qū)里,頻頻發(fā)生毒骨頭毒死寵物狗的事件。事情起于媒體對某個小區(qū)有人不耐煩鄰里家狗吠擾人,在綠地上扔些拌了毒藥的肉骨頭,幾只小狗誤食死亡。本來只是一條普通的社會新聞,卻引得一連串的住宅小區(qū)都有人爭相效仿,釀成眾所周知的“毒骨頭連索事件”。狗們前赴后繼地死,鄰里間互相平添了猜忌,如郁虹這類黑狗主,自然更要慎之又慎,不然你會看誰都有舉報甚至投毒之嫌。

郁虹是一個膽小的女人,她的恐懼幾乎與生俱來。許多在別人眼里稀松平常的事情,在她眼里都可能潛伏了危險。而胡胖呢,正好跟她相反,好像長著好幾個膽兒,從來不知道什么叫怕。胡胖活著的時候,給不給噓噓辦證,什么時候去辦,他似乎胸有成竹,現(xiàn)在今非昔比,一切都得自己做主。郁虹咬了牙,打算給噓噓辦一張狗證。她一個普通小職員,每月工資不到5000元,要為狗交這么一筆錢,實在有些勉為其難,但她覺得不能再等了。

上個星期五,郁虹上班溜了個號,帶著自己的戶口本、身份證,還有噓噓的標準照去了限養(yǎng)辦,按規(guī)定填寫了一堆表格之后,把材料遞進了窗口。沒想到,里邊那個穿制服的小姑娘,只低頭瞟了一眼,就原封不動給推出來,用很重的鼻音打著官腔說:大丹犬還想辦證?

郁虹不明就里,趕快說:我們按規(guī)定交錢。

那姑娘的鼻音更重了:交錢?你先看清楚規(guī)定再說。

郁虹還想說什么,身后有個老人拍拍她,指指門后邊一個塊不起眼的牌子說,身高超過35厘米的狗,就不能辦證了。

郁虹還是一頭霧水:身高?狗的身高怎么算?

老人說:從肩到地面的高度呀。

郁虹用手一比畫,就知道噓噓超過標準差不多兩倍,這意味著她下決心上交的這筆狗稅,想交也交不出去了。郁虹這下明白過來,噓噓麻煩大了,立馬急得臉紅脖子脹,愣在那兒挪不動步子。

窗口里的姑娘不耐煩了,哼哼著直叫下一個。

趁老人等待答復的空,郁虹在一邊弱弱地問:叔叔,要是不能辦證,這狗怎么才能合法養(yǎng)呀?

老人嘆息一聲說:合法養(yǎng)?沒門。唯一的出路就是送走,送到鄉(xiāng)下去,離城區(qū)越遠越好。

從限養(yǎng)辦回來,郁虹一直失魂落魄地想著噓噓的事,記賬的時候,好幾次把金額的小數(shù)點對錯了位,被主管退回來重算。這在郁虹的職業(yè)生涯中是絕無僅有的,搞得那位從來都很信任她的主管,一個勁兒用懷疑的目光盯著她,問她出了什么事。

郁虹能說什么?說自己為了一只狗魂不守舍?有誰能理解這只狗對于她的意義?又有誰能替她出個好主意,讓噓噓既不離開自己,又能安全合法地生存?

好幾天了。郁虹一想到這事兒就眼淚汪汪,她不能想象沒有了胡胖,再失去了噓噓,她孤苦伶仃該怎么活。

風刮得更大了。郁虹把圍巾拉拉高,連鼻子帶嘴裹在里邊,然后情不自禁伸手摸摸噓噓的背。透過油光水滑的狗皮,噓噓的體溫迅速轉遍了郁虹全身,好像要向她傳遞一個信號:我一點也不冷,一切都好!郁虹心里感覺安逸,嘴上跟著也像對一個孩子說話那樣溫存地說:我噓噓,真乖!噓噓心領神會,更把背向上拱了拱,算是對她的回應。

走著走著,天有一點蒙蒙亮了。郁虹忽然聽見前邊好像有人說話,嚇得趕緊把手中的牽引帶收緊,將噓噓帶到一棵樹后邊停下。這是郁虹遛狗的一條紀律,只要聽見人聲,就得當作緊急避險的信號。

噓噓忽然有點激動,氣喘得粗了起來。郁虹趕忙蹲下身子抱住它,害怕它在關鍵時刻輕舉妄動。果真有個男人鬼鬼祟祟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用對講機喊著:過來,過來,沒有情況……

噓噓真的激動起來,脖子一伸就要往前沖的樣子。噓噓很少出門,平時偶爾遇見其他的狗,它都會激動成這個樣子。郁虹用力拉住它,對準它的耳朵眼說:臭小子,亂激動個啥,那邊又沒有你的朋友。

噓噓歪歪頭,嘴里發(fā)出嗯嗯的聲音,郁虹聽得懂,這是它不同意主人的說法。

郁虹正尋思,莫非還有別的狗也在這一大黑早出來遛著呢?就看見一個女人拉著條大黑背從路上走過去,同時用手中的對講機回著話:你小心點,別大意……

郁虹看得明白,這是兩口子一塊遛狗,一個在前邊偵察,一個在后邊跟進,只覺悲從中來。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為了眼下噓噓們風聲鶴唳的生存環(huán)境,還是與這對夫婦相比,她失去了胡胖,沒有人能與自己共度時艱。郁虹頓時心情大亂,催促著噓噓解決了大小便,就急急慌慌往回走。狗稅交不出去,鄰居遛狗還用上了對講機,這一切都說明,大狗們跟主人分別的日子真的為期不遠了。

進了樓道,郁虹才松了一口氣。她照例不敢使用電梯,噓噓也輕車熟路,牽引帶一松開,便一頭躥進了步行樓梯通道。郁虹跟在后邊,剛要喊它慢點,卻聽得女人的尖叫,接著是人的身體嘰里咕嚕滾下樓梯的聲音。郁虹的頭嗡的一聲大了,知道這下子噓噓闖下大禍,腳下軟得自己差不多也變成了狗,四腳著地往上爬。在五樓的拐角處,郁虹借著朦朧的天光,看見一個蜷縮在地上的老太太,周身撒滿了垃圾紙屑,而噓噓早已逃之夭夭,不見蹤影。郁虹心驚肉跳,蹭到老太太身邊,用手指顫抖抖地朝她鼻子底下探過去。聽見對方輕輕哼了一聲,說:摸什么摸呀?還有氣兒吶。郁虹稍感安慰之余,馬上想到噓噓的下場,或許還有機會留住它,這個老太太挺幽默,幽默的人不會認死理兒。

后果遠非郁虹設想的那么圓滿。這個幽默的老太太,幽默全在嘴上掛著,除了是個話癆,還是個難纏的主兒。郁虹陪她上醫(yī)院驗傷取藥,雖說傷情不重,還是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差池,把老太太伺候得不停地說:我這一跤摔的,值!摔回來一個女兒。老話兒怎么形容來著,女兒好,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小棉襖多貼身多可心?兒子算什么?就是個皮夾克,天熱不能穿,天冷不管用,頂多能讓你得瑟得瑟,賺個人丁興旺的名兒。你看我那三個禿小子,你通知他們,他們誰說要來看看?

回到家躺安適了,老太太就支使郁虹去超市買東西。郁虹惦記著噓噓,跟她商量先去找狗再說別的。老太太說:你養(yǎng)的哪里是條狗呵,跟個鬼差不多。你不知道今天早上我黑咕隆咚一頭撞到它身上,就差沒當場嚇昏過去。郁虹不能由著她隨便詆毀噓噓,告訴她這只狗最通人性最聽話,就跟自己的兒子一樣。老太太又說,你們這些養(yǎng)狗的,老是把狗仔當兒子待。依我看,人兒子都只是擺設,狗兒子能管什么用,等你癱在床上,能端茶還是能倒水呀?郁虹知道跟她纏不清,也懶得爭辯,徑自開了門要去找狗。老太太便在床上叫喚:小郁子,你可聽好了,我這傷腿還痛著呢,你要是只管狗不管我,事情就不好辦了。郁虹心驚,知道碰到了厲害角色,忙答道:您放心,我又不會跑路,等把狗找著拴好了,我立馬就去買東西。老太太平靜地說:你當然不會跑,尼姑跑了還有庵子,庵子里還養(yǎng)著狗兒子呢不是?一種不祥的預感霎時涌現(xiàn),郁虹覺得這回噓噓真的撞上鬼了。

怕坐電梯錯過了噓噓,郁虹一口氣爬了二十五層樓,跑到自己家門口。一眼看到平時遛狗回來,噓噓站立等待的位置空著,心就忽的提到了嗓子眼兒。打從老太太倒地送醫(yī),在醫(yī)院來回來去的折騰,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四個小時了,噓噓那么大的個子,在這光禿禿的樓道里,躲沒處躲藏沒處藏,它能上那兒去呢。噓噓!噓噓!郁虹壓著嗓子喊,樓道里蕩起一陣回聲。郁虹慌了手腳,急吃白咧跑到物業(yè)一頭撞了進去,站在那兒又不知道要怎么說。里邊的人見她面色慘白目瞪口呆,完全一副出了人命案的模樣,一個催她快說話,一個抓起電話準備報警。這下可把郁虹嚇蒙了,派出所的人不止一次到小區(qū)里來逮狗,警察拿著大棒子大網(wǎng)子,發(fā)現(xiàn)沒辦狗證的狗,無論大小一律逮上車,送去收容所集體人道毀滅。假如告訴他們自己要找狗,一只立起來比人還高的大狗,別說是為了救噓噓,簡直就是自投羅網(wǎng)大義滅親。郁虹沒顧上開口,又轉過身往回跑,物業(yè)的人一頭霧水,追出來喊:喂,你干嘛來了……神經(jīng)病呵……

整個下午,郁虹在小區(qū)里這幢樓進去那幢樓出來,把所有的樓梯都掃了一遍,直到暮色降臨街燈都亮了,也沒瞅見噓噓的影子。這期間,五樓的老太太打過好幾次電話來,提醒說別忘了早上的樓道慘案還沒了結呢,她給兒子們打電話,只說摔著了,沒說怎么摔的,萬一不小心人兒子知道實情,甭說你得賠個底掉,狗兒子也小命難保了。郁虹明白噓噓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狗質”,或者說一個抵押物,被老太太牢牢地掌握在手里了,想要保全它,必須得付出高昂代價。郁虹跌跌撞撞跑到超市,發(fā)瘋似的揀了一大車吃的喝的,還有紙巾圍嘴成人尿不濕和拐棍,一應超高齡老人需要的物品,東西多得提不動,不得不叫了輛三輪車。

聽見老太太在臥室呼嚕打得震天響,郁虹放下東西想輕輕退出去,卻被身后的聲音叫住了:小郁子,你可回來啦,你就不怕把你老姨給餓死嘍。郁虹打開燈,老太太一看見滿地堆著的東西,臉上的表情跟著亮了:我就說嘛,你也不敢一走了之吧。原來是去買東西孝敬我來了,算老姨沒有看錯你。郁虹期期艾艾,只能順著她說:應該的,應該的,我的狗撞了您,做什么都是應該的。老太太眉開眼笑:可不是嗎?狗不懂事,人不能不懂事……瞧瞧,瞧瞧,連癱瘓病人的家什都準備齊全,就差一輛輪椅啦。我這后半生算是有著落了,咱們這樓上樓住著,我一招呼,你就來了,多方便!郁虹聽著這些話,背后涼颼颼的,難不成這老太太打算這輩子賴上自己了?

老太太直叫一整天了水米未進,差不多就要餓暈了,郁虹當然脫不得身,趕緊去給她弄吃的。廚房收拾得挺利索,像個沒開過伙的樣子,可是垃圾桶里,卻明明扔著新鮮的雞蛋殼、青菜葉,還有酸奶瓶子什么的。郁虹記得老太太一大早上是去倒垃圾,才碰上了噓噓,這些東西肯定是中午吃飯留下來的。郁虹心中暗暗叫苦,老人家心眼多不說,還這么會說假話,下邊還要發(fā)生什么事就難說了。

果然,晚飯吃著可口,老太太大赦天下,同意郁虹去找噓噓,同時又提出一個要求:我這個傷呀,一時半刻好不了,身邊不能沒人照看,這些天你甭上樓去睡了,我這客廳寬敞,沙發(fā)也大,保你睡著舒坦。郁虹瞠目結舌,又沒撤,只能答應了再說。現(xiàn)而今,老人在大馬路上倒地都沒人敢去扶,一不留神就會被對方訛上。不知是老人變壞了,還是壞人變老了,這話不錯。

郁虹摸著黑兒走到家門,一股熟悉的氣息讓她心臟狂跳不已,輕輕叫了聲噓噓,就有個黑乎乎的家伙直撲過來,撞得她一個趔趄。郁虹抱住噓噓溫熱潮濕的狗頭,喜極而泣:噓噓,噓噓,這一整天你到底藏到哪兒去啦?大狗帶著激動的喘息,一個勁兒往她懷里鉆,嘴里哼哼唧唧說著她聽不懂的狗語。郁虹害怕動靜太大,手忙腳亂開了門,迅速把它推進去,好像黑暗的樓道里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看呢。

分別了一整天的噓噓,蔫頭耷腦趴在墻根兒,小心翼翼瞅著郁虹,好像做了壞事等著大人來處罰的小孩子,可憐巴巴的。郁虹把滿滿一盆狗糧放在它跟前,還加了整整一根肉腸,它也只是用鼻子嗅嗅,不敢張嘴去吃。郁虹心酸地撫著它光滑的脊梁,柔聲對它說:你撞著樓下老奶奶了,可這不怪你呀。你個子大,不敢坐電梯才走的樓道,你怎么知道她天不亮就出來倒垃圾呢?噓噓歪著腦袋聽她的話說,淚汪汪的眼睛里混雜了委屈和不安。郁虹又說:你還不踏實?真不怪你,是咱們的運氣不好。你現(xiàn)在先吃飯,別的事以后再說。噓噓半信半疑,小心翼翼伸出舌頭尖,掂了幾粒狗糧吞進去。郁虹見了覺得它還有心事,繼續(xù)安慰它說:其實也沒多大事啦,她的傷勢也不重,咱們跟人家道歉,幫她干活,再多賠點錢,總能解決吧?你就甭瞎操心了。噓噓完全聽懂了,忽地站起身,大舌頭三卷兩卷,一大盆狗糧就顆粒不剩。郁虹又幫它洗了澡,告訴它今天晚上自己待在家里,不能出聲,明早更得起黑早出去遛了。噓噓頻頻點頭應了。

連續(xù)十來天,郁虹每天睡在老太太家的沙發(fā)上,早上五點半起床遛噓噓,回頭再給老太太做早飯留午飯,趕著點去上班,下午下班先去買菜,再去給老太太做晚飯搞衛(wèi)生,全都收拾齊整了,才能抽個小空上樓休整自己,也陪陪噓噓。噓噓呢,好像完全明白這一切的改變,皆因自己撞了老奶奶所致,這些天出奇地安靜。郁虹在監(jiān)視器里看見它,整天臥在狗窩里很少動彈,連平常最愛玩的皮球都難得碰上一碰。但只要郁虹一進家門,它就表現(xiàn)得特別興奮,又蹦又跳,又親又舔,然后跟前跟后,郁虹上廁所也要蹲在旁邊守著,真好比久別的孩子見了親娘。郁虹心里又酸又疼,摸著它的大腦袋說:你呀你,為什么長得這么高呢……照這么過下去,我死了你怎么辦?……你死了我又怎么辦?說著說著,忍不住又流出淚水來。噓噓見她哭泣,急得圍著她轉圈,拍她的肩膀,不斷發(fā)出各種莫明其妙的聲音,直到郁虹破泣為笑。

這種哭哭笑笑的日子,也沒能過上多久。

這天郁虹下班早些,提著菜進了老太太家門,聽見她正跟人通電話。老太太豪聲大氣說:不礙事兒,你教的那幾個動作我天天練,早就練熟了,到時候別說在廣場上跳,比賽上臺也一準能合上拍……你問那個小女人呀,可聽使喚呢。見過愛狗的沒見過這么愛狗的,為了她的狗,你讓她用舌頭把地舔干凈人家都不吝……我這輩子作孽,給死鬼老頭子生了仨光頭,沒享過兒子們一天福,這回逮著個自帶口糧的干女兒,還不可勁往死里用……管他娘的,用一天算一天,反正有她的狗崽子墊底,怎么著都好說……我手里還有一王炸呢,萬一她想脫身,我就叫小子哥仨都回來,讓她私了賠錢賠個好看……這你就不懂了,上法院得出示醫(yī)院證明,我這點傷能賠幾個錢?私了就不一樣了,她為了保住她的狗,肯定什么都應承,說不定賣房子賣地都不眨眼呢……沒跟你說嗎,天底下的愛狗狂魔屬她第一啦……

聽見動響,老太太立馬掛了電話,一瘸一拐扶著墻蹭出來,臉上堆笑口中說道:小郁子,今天回來這么早?我正跟舞友請教腿傷康復的辦法呢,等會兒現(xiàn)買現(xiàn)賣,把這幾個穴位告訴你,你再給我按摩就有的放矢啦。早點治好才是事兒,老這么拖累你,我也于心不忍……郁虹盯著那張說謊的嘴,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憤怒。

郁虹說話了,聲調不高態(tài)度堅決:怪不得人家都說,就怕壞人有文化。您也甭裝什么假慈悲了,叫您那哥仨孝子回來打官司上法院好了!我這愛狗狂魔不伺候了!

老太太見勢,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已經(jīng)露餡,也就沉下臉來:上法院?好呵,算你硬氣。只不過我先提醒你,把你那闖禍的狗崽子先藏好嘍,不然官司還沒結果,它先坐了狗監(jiān)獄了。到了那兒,人家可不管是你的心還是你的肝,一律活埋。

郁虹氣得手發(fā)抖臉煞白:您想告密趕緊!說完摔門而去。

這天晚上,郁虹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無眠,終于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把噓噓送走,送到遠郊的動物救助基地去,她的發(fā)小呂蘋是那個基地的創(chuàng)始人。其實這個計劃已經(jīng)在她心里醞釀了很久,辦狗證被拒之后,她時時擔心的那種將要累及噓噓生命的危險,即將由預感變成現(xiàn)實。老太太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有人拿著大棒子和繩網(wǎng)找上門來。一想到從此要跟噓噓分離,而且不知道在今后的日子,是否還有把它接回來的指望,郁虹的心就像掉進了油鍋里一樣,備受煎熬。噓噓顯然感覺到了主人的不安,靜靜臥在枕邊,不停地用腦袋摩挲郁虹的臉,還用舌頭替她抹去淚水。郁虹對它說,噓噓,不是萬不得已,我是絕不會送你走的,原諒我實在沒有能力保全你。噓噓的腦袋突然間停住不動了,郁虹在黑暗里聽見,有幾滴大大的狗眼淚,吧嗒吧嗒滴到了枕頭上。

下篇

噓噓成了動物救助基地里特殊的收容犬。

不管春夏秋冬陰晴雨雪,它的主人郁虹每個雙休日鐵定的內(nèi)容,就是煮上一大盆牛肉,炒上一大盤炒餅,用挎包背著,坐地鐵搭公交再步行若干公里,來探望噓噓。

噓噓的犬舍就在基地西邊的路口,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噓噓每天從早到晚站在柵欄跟前,伸前脖子往外看。這兒正好可以看見從大門口通過來的小馬路,郁虹的身影總是出現(xiàn)在那條路上,又從那兒消失。在見不到郁虹的日子里,噓噓常在柵欄前面不安地用爪子刨土,漸漸在那一小塊兒地方,刨出了一個土坑。

郁虹每次來探望噓噓,遠遠地聽見它激動萬分的喘息聲,看見它小馬駒一般高大的身軀攀著柵欄站立,心中的酸楚便如同一個母親,去監(jiān)獄探望含冤被囚的孩子。隨著小區(qū)里不少大型犬只不斷被捕捉,或者被主人送往偏僻的鄉(xiāng)村,郁虹原來只打算讓噓噓暫避一時的想法,變得越來越不切實際。把它寄放在動物救助基地,直到生命的結束,已經(jīng)成為噓噓注定的不二選擇。

噓噓隔壁的籠子里,住著藏獒虎頭。郁虹聽說,虎頭當年被它的土豪主人用重金買下,包專機從拉薩運回這座城市的時候,曾經(jīng)享受了國賓級的禮遇。幾十輛開路的摩托車,上百輛由各種頂級豪車組成的隊車,引領載有虎頭的小卡車,浩浩蕩蕩從機場進入城區(qū),又在市中心的繁華地帶轉了一大圈?;㈩^一時成為媒體炒作的絕好噱頭,著實風光了一把。只可惜好景不長,隨著它的主人因為資金鏈斷裂負債出逃,虎頭成了一只無主的狗。

標準的藏獒有碩大的腦袋和堅硬的白牙,眼睛在夜里亮得如同兩盞小燈籠,跑起來厚厚的爪子在地面發(fā)出啪啪的響聲,聲音比最好的男低音還要渾厚低沉,聽著都滲人。因為兇猛無比,藏獒成為禁狗令的頭號目標,早就失去了在城市里生存的空間,淪為莊戶人家護院的看門狗,或者狗肉攤子上的肉塊。盡管如此,有關藏獒的各種傳奇仍流傳于江湖,使它們在動物界享有殊榮。在藏獒的原產(chǎn)地西藏,藏族人認為獒犬能識別鬼保佑人,是他們最貼心的守護神,也是最值得夸耀的朋友。沒有一只藏獒的主人不對它們的忠貞印象深刻,也不會忽視它的一個特點:特別記恩也特別記仇。假如你得罪了一只自尊心超強的藏獒,那就得多加小心了,包括跟你關系親密的所有人所有狗。

虎頭就是這樣一只出色的藏獒,當然也是只自尊心特別強的狗,正是因為它的出色和自尊,使它在主人消失之后,無人敢問其津。有一天它掙脫鎖鏈,想到外邊去尋找它的土豪朋友,差點被人用亂棒打死。動保志愿者把它送到救助基地時,虎頭已經(jīng)奄奄一息,呂蘋帶著助手們不舍晝夜地救治,才算讓它撿回一條命。只不過剛剛康復,虎頭又恢復了它心高氣傲的本色,除了恩人呂蘋,旁人的一概不放在眼里,更不用說別的狗。

住在噓噓隔壁的籠舍,虎頭總是在冷眼低看噓噓。噓噓入住不久,虎頭很快就覺出了這只大丹犬所擁有的特殊地位。它的主人愛它無比,過不了幾天就雷打不動來看它,一來就給它洗澡、刷毛,然后帶它到草地上去遛灣,玩夠了再吃好多好吃的?;㈩^為此嫉妒噓噓,但又很看不起它,尤其是主人一走它就萎靡不振,有時候還可憐巴巴地攀住柵欄淌眼淚,連狗糧放在跟前也不肯吃,直到飼養(yǎng)員過來哄它?;㈩^認為這種慫狗在主人遇到危險的時候,肯定不能跟藏獒一樣舍出命去護衛(wèi),整個一個中看不中用,遇到藏獒只能俯首稱臣。可是噓噓不一樣,因為它有主人。人類總愛說狗仗人勢,一點也不假,虎頭幾次在噓噓憑欄淌淚的時候,把爪子從柵欄空當里伸過去,想撩一撩這個大個子,開個玩笑什么的,噓噓居然敢厭煩地把身子挪到一邊去,接著發(fā)呆。一只狗,即使血緣純正品種優(yōu)良,淪落到了喪家犬的地步,也就沒有任何優(yōu)越感可言,而且這個基地的救助理念,是所有被收容的動物,不管品種是否名貴,模樣是否漂亮,身體是否殘疾,都被一視同仁對待,在飲食方面還更加關照老弱病殘。這些原則對虎頭來說,未必是什么好消息。它血統(tǒng)高貴且又強壯健康,反倒失去了被特別關照的可能。就這么著,虎頭把失去主人的不爽,全都記在噓噓賬上,對它的輕蔑漸漸轉為嫉恨,又由嫉恨轉為仇恨。

狗與狗的關系,在它們的群體里,也會與人際關系一樣,有親疏遠近長幼尊卑的差別,作為只養(yǎng)過噓噓這一只狗的郁虹,對此完全無從知曉,從來沒想過,在一群無主且又群居的狗中間,一只獨享優(yōu)待的狗會處在孤立地位。尤其是當它的主人只知道照顧它,完全無視其他狗感受,還可能會給它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每周五個工作日的寂寞時光一過,郁虹最大的快樂就是與噓噓相見,盡自己的所能給它帶來短暫的享受。郁虹覺得每一次探望,都是對噓噓的補償,只要噓噓近在身旁,她的眼睛就只會跟著自己的狗轉,給噓噓喂食不光不懂得藏著掖著,還拿著大塊的牛肉和骨頭,逗著噓噓玩,引得周圍籠舍里的大狗們一陣騷動,她還渾然不覺。

很快到了噓噓的生日。郁虹起了個黑早,現(xiàn)烙餅現(xiàn)燒牛肉,又趕著蛋糕坊開門的點,取回給它訂制的大蛋糕,背著扛著,來給噓噓過生日。她先給噓噓洗了澡,刷了毛,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又照了相,然后開始了替噓噓精心準備的生日宴會:吃完蛋糕吃牛肉,吃完牛肉吃炒餅,炒餅吃完又拿出一大根火腿腸?;㈩^是噓噓的近鄰,食物誘人的香味,刺激著它的嗅覺,弄得它哈喇子滴答,身不由己地向那個叫作郁虹的女人搖頭擺尾,想讓她在噓噓吃過之后,也給自己分點什么?;㈩^怎么也沒想到,郁虹偏偏是那種特別小家子氣,只愛自己的狗不愛其他任何狗的人,連看都不看它一眼。

火腿很香很香,但噓噓實在被撐得吃不下去,郁虹就變著法兒逗它,高高拋起來讓它跳高來夠,竟把那根腸掉在了兩個犬舍相鄰的柵欄旁邊了?;㈩^一見忽地把爪子伸從欄桿里伸過去,想把那根腸弄來解解饞。噓噓出于護食的本能,遠遠站在那兒小聲低吠,又畏于虎頭的威嚴不敢動窩兒。郁虹不知從哪兒弄了一根木棍子,三下兩下就把腸挑了回去,還在爭搶中用腳踩了虎頭的爪子。這可把虎頭氣瘋了,撲到柵欄上狂吼,要不是震天動地的聲音驚動了呂蘋,當場用鐵鏈子把它拴了起來,虎頭非得把整個柵欄搖散了,沖過去收拾那一主一狗不可。

為了一根倒霉的火腿腸,虎頭的自尊心大受傷害,這是一只藏獒不能自我原諒的失誤,虎頭跟噓噓的宿仇由此而展開。因為怕它尋釁報復,呂蘋調整了籠舍,讓它們分居在大狗區(qū)的兩端,每當噓噓被放出來溜達,特別是郁虹帶著它出來溜達的時候,還把虎頭用粗粗的鎖鏈鎖在柱子上,以防萬一。這叫虎頭更加惱火,按人的說法就是惱羞成怒。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仇狗也是如此,只要遠遠看見噓噓她們,甚至只要嗅到她們的氣味,聽見她們的腳步,虎頭就咆哮如雷,背著身上沉重的鎖鏈跳起八丈高,基地每個角落,都聽得見粗大的鐵鏈發(fā)出的那種“嘩啦——嘩啦——”的響聲。

郁虹似乎也感到事情叫自己給弄壞了,如果讓整個過程重演一遍,她肯定會把那根火腿腸主動喂給虎頭,也好息事寧狗。郁虹也想過要修復噓噓與虎頭的關系,好幾次主動把肉塊送到它的食盆里去。出人意料的是,虎頭報仇雪恥的心情是如此之強烈,面對香氣四溢的肉塊,它除了昂著頭盡可能不讓人覺察地扇動鼻翼以外,居然讓肉擺到招來了蒼蠅都不下嘴吃上一口,大有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英雄氣概。郁虹只得放棄了和解的努力,行事更加小心謹慎,同時她也一再教導噓噓,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千萬不要接近虎頭。每次她們有機會一塊散步,繞過虎頭的犬舍,人和狗全都屏息斂聲,還免不了聽見虎頭隔墻怒吼。

可憐的噓噓剛從人群融入狗群,無憂無慮的日子過了沒幾天,就被主人的小氣給破壞了,它又重新過起了叫不敢高聲走不能大步的日子,每天小心翼翼回避著那只在它看來兇神惡煞的藏獒。噓噓似乎并不因此怨恨主人,理解郁虹這么做,全是出自對自己的一份人所不及的關愛,它跟郁虹的感情也就更親密了。噓噓從小就活得不易,深知得低頭時且低頭的生存之道,一直忍氣吞聲替主人受過,對虎頭惹不起躲得起,也算相安無事。所以每天出來遛,它都從來不敢撒歡大跑,總是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小圈小圈轉著,就跟孤兒院養(yǎng)出來的孩子那么乖。

有道是,君子報仇三年不晚。虎頭終于找到了報仇的機會。

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那一天太陽特別好,虎頭吃過了早餐配給的狗糧,懶洋洋有些想要打盹的意思。突然,一種久違的氣味從矮墻那邊淡淡地飄過來,這是一種讓它聞見就要亢奮就要怒吼,同時也要為自己曾經(jīng)受過的輕悔羞愧的氣味?;㈩^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被喚醒了,它走到柵欄邊,打算豎起耳朵仔細聽聽,那只被人寵愛得沒了狗性的大丹犬和它那個天下最小氣的主人,是否正從近旁通過。它意外地發(fā)現(xiàn)平時總是用鐵鏈子鎖上的柵欄,今天留著一條縫,用爪子輕輕一撥就開了?;㈩^馬上放棄了要沖著那縷氣味大聲叫嚷的打算,悄悄地從門縫里鉆了出來。

誰也沒看見虎頭從它的犬舍里溜出來了,又輕又快地跟上了正在院子南邊溜達的噓噓和郁虹。等到郁虹發(fā)現(xiàn)身邊的噓噓突然間發(fā)出威脅的低吠聲時,虎頭已經(jīng)離她們很近很近了。從它炸起來的毛發(fā)和通紅的眼睛,郁虹預感到一場殊死搏斗迫在眉睫。她拉緊噓噓的鏈子,打算把它拖走,她完全清楚這兩只狗一旦開戰(zhàn),噓噓非死即傷。藏獒這種狗就是一根筋,它要真是咬定了什么,你就是把它的頭打爛了它也不會松口的。

噓噓,快跑!快跑!郁虹的聲音已經(jīng)變了調。

她沒想到的是,平日里對她言聽計從的噓噓完全不聽指揮,弓起身子擺開一種決斗的姿態(tài),準備跟虎頭決一死戰(zhàn)。她馬上明白過來,不是噓噓不怕虎頭,它是要盡最大努力保護自己的主人。這個想法讓郁虹感動萬分,心里的一個念頭格外堅定起來,無論如何要保護噓噓不受傷害。千鈞一發(fā)之際,郁虹看到近旁有間放雜物的小屋門虛掩著,也顧不上多想,一把將噓噓給推進去,自己用身子抵住門扉。也就在同一時刻,她感到右邊的小腿肚子上一陣鉆心疼痛,虎頭尖利無比的牙鋒深深咬了進去。

等到呂蘋他們聽見郁虹的呼救聲,趕往出事的地方,只見這兩只狗一個人正處于你死我活的情境,都嚇得驚慌失措。身強體大的虎頭叼著瘦小的郁虹,在地上拖來甩去,就像拖著一只軟塌塌的大拖掃。那只拖把拖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一道深紅色的血跡,整個院子一時充滿了血腥的恐怖氣氛?;㈩^顯然是下了決心不能輕易放過它的仇人,等到好幾個人一齊努力掰開它的大嘴巴,它的嘴里扎扎實實叼著郁虹一塊兒肉。再看郁虹的腿,右邊小腿肚子已經(jīng)凹了下去,透過血肉模糊的傷口,可以看見一根根白花花的肌腱,像琴弦似的粘在無遮無掩脛骨上,嚇人極了。人們手忙腳亂打電話叫車,又把郁虹身上緊身的棉毛褲換下來,免得讓血給粘在傷口上。呂蘋吩咐虎頭和噓噓的飼養(yǎng)員,趕緊把兩只狗強行分開加鎖嚴守,千萬不敢讓它們再碰面。

兩天以后,送郁虹進城救治的呂蘋,從醫(yī)院返回基地,已經(jīng)深更半夜了,噓噓的飼養(yǎng)員還在院子里等著她,一副要哭的樣子。一問方知,噓噓這兩天一直不吃不睡不拉不撒,胸口抱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死賴在郁虹床上不下來,誰到它跟前去,它就跟誰齜牙咧嘴,連飼養(yǎng)員都不敢進那間屋。這個情況太異常了,像噓噓這么一只溫順的狗,平時對陌生人都很友好,每當小朋友來基地參觀,它都是最讓人放心的迎賓犬,按理說,它絕不可能對熟悉的人發(fā)威。呂蘋馬上去了噓噓的房間,認為以她從小看著它長大的情分,噓噓再怎么著也不至于對她六親不認。

兩天不見,漂亮的噓噓已經(jīng)面目全非??匆妳翁O進來,先是把耷拉在胸前的頭噌的抬起來,向她身后張望了一下,發(fā)現(xiàn)郁虹并沒有如它所愿跟在后邊,又馬上垂下去,將半張臉埋在胸前那包黑乎乎的東西里,一雙糊滿了眼屎的大眼睛留在外邊,大滴大滴的眼淚直往外淌。呂蘋知道它在為郁虹的安危擔心,趕快對它說,噓噓,你媽媽沒事,正在醫(yī)院養(yǎng)傷呢,很快就會好的。噓噓好像有些懷疑地看了看她,繼續(xù)悲悲切切地淌著淚一聲不吭。

呂蘋心里也在納悶,噓噓在懷里抱了兩天的那包東西到底是什么,伸手想把它拽出來看看,又被噓噓用陰沉的低嗥嚇住了,它要守護這包東西的決心之大,到了連親近的人也不能染指的地步。必須把那包東西搶出來,要知道一只狗兩天不排泄對它來說要多危險有多危險。呂蘋戴上防護的棉袖套,慢慢靠近它,跟它說話,摸它的頭,摸它的肚子,然后乘它不注意,一把將那包東西從它身子下邊抽出來。

人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噓噓弄出了屋子,用盡各種辦法總算引導它把憋了兩天的尿撒出來。那泡尿斷斷續(xù)續(xù)撒了五分鐘之久,把地上的土都澆出一個大坑。隨著像開了水龍頭一樣嘩嘩作響的聲音漸漸變小,噓噓的飼養(yǎng)員也長出了一口氣,對呂蘋說,您要是今晚再不回來,它的膀胱肯定要撐破的。

回頭再去查看從噓噓懷里搶出來的那包東西,原來是郁虹受傷以后,匆匆忙忙替她脫下來的那條浸透了血的棉毛褲。兩天以來,噓噓就那么一動不動抱著它,像守護著郁虹本人那樣守護著它。

過了差不多一個月,郁虹才拄著雙拐回來看噓噓,剛走到院子里,離大狗區(qū)還有一段不小的路程呢,噓噓已經(jīng)嗅到了她的氣息,一反平日里蔫頭耷腦的病態(tài),高高地立起身子,發(fā)出嗚嗚的召喚,就像關了禁閉的孩子向親娘求助。憑經(jīng)驗,呂蘋預感到今天的見面非同一般,吩咐郁虹不要激動,先找一堵結實的墻靠上,把雙拐拄牢實了,才能放噓噓出來。

結果犬舍門剛一打開,郁虹少氣無力叫了聲噓噓,噓噓立馬一陣風似的狂奔過去,躍起來把前爪子往她肩上一搭,把她撞了一個跟頭。人和狗在地上滾成一堆,那個悲喜交集的勁兒,把在場的人都弄得鼻子發(fā)酸。等把郁虹摻起來,只見人眼淚狗眼淚人鼻涕狗吐沫糊得她滿身滿臉,除了會傻子似的一個勁叫著噓噓的名字,她幾乎什么話都不會說了。

自此郁虹和噓噓的感情上升到了死生的高度。女人與狗的故事,被救助基地的志愿者得知,寫成博文在網(wǎng)絡上廣為流傳,賺了不少讀者的眼淚。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虎頭自從跟噓噓一場惡戰(zhàn)之后,似乎被它冒死護主的行為感動了,不像以前那樣輕視它。噓噓和主人散步路過的時候,也只是一動不動地臥在那兒冷眼遠觀,不再用嚇人的吼聲去驚擾他們。

郁虹的傷好利落了,仍然雷打不動每逢雙休日都到基地來,而且每次都做更多的牛肉和炒餅,帶來喂給噓噓和其他的狗,引得它們一片狂吠。藏獒虎頭從來不吃,郁虹不知它是老了,吃不動了,還是想起了有關火腿腸的往事,記著仇記著恨,至今不肯原諒她。

蔣子丹,作家,現(xiàn)居??凇V饕饔小肚艚鐭o邊》《動物檔案》《一只螞蟻領著我走》等。

猜你喜歡
虎頭
虎頭要虎尾
虎頭鎮(zhèn):含“虎”量最高的鎮(zhèn)
夜釣虎頭鯊
虎頭電池集團更名啟事
虎頭茉莉的養(yǎng)殖方法
小米游俠記:虎頭將軍
虎頭要塞
1945年蘇日兩軍在虎頭筑壘地域的戰(zhàn)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