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娟
2009年至2012年,南京博物院對江蘇省盱眙縣大云山漢墓進行了考古發(fā)掘,證實為一處完整的西漢江都王陵園,一號墓墓主為江都王劉非。這是最重要的西漢諸侯王陵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入選2011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一號墓中出土了一批制作精美、等級較高的文物,其中的金飾件尤其引起我們的注意。
根據(jù)簡報,該型金飾件共16件,平面呈桃形,底部近平,頂部收尖。正面中心以錘鍱工藝飾一組羊角紋。邊緣飾兩道絞絲金線,其內(nèi)夾飾金珠紋與橢圓素面金線紋,部分橢圓內(nèi)有穿孔。其中,標本M1K1⑥:237-6,長2.6厘米、寬 2.5 厘米(圖1)。標本 M1K1⑥:237-9,長 4.4 厘米、寬 4.1 厘米[1](圖2)。
這種羊紋金飾件,在一些西漢高等級墓葬中也偶有所見。最早的是1968年河北滿城西漢中山王劉勝墓出土的5件,形制基本相同,略似杏仁形,面上錘鍱成對稱的動物花紋,頂端和兩下角各有一對小孔。標本1:4362較小,周邊有兩圈雙股金線,高3.9厘米、寬3.7厘米 (圖3)。標本1:4393高 4.7厘米、寬4.3厘米[2](圖4)。其后1983年廣州南越王趙眜墓出土8件,以金箔片錘鍱而成,主題紋飾為二尖角羊頭紋,兩相背向,如同一個羊頭的兩個側(cè)面,在頂尖處又有一圖案化的羊頭,下部正中有一穗狀紋作間隔,周邊鏨出連續(xù)的點線紋,上下左右各有一對小孔。標本D160高 4.7厘米,寬 4.3厘米[3](圖5)。2004年發(fā)掘的西漢劉毋智墓也出土一件,系用金箔錘鍱而成,平面為桃形,四邊中部均穿二孔,頂尖處有一個雙角卷曲的小羊首。主題紋飾是兩個相背的羊首側(cè)面像,巨角彎曲,目立耳,鼻孔賁張,似正在以角相抵,標本M1C:98,高4.8厘米、寬 4.5厘米[4](圖6)。另外,陜西西安市臨潼區(qū)代王鎮(zhèn)也有出土,飾件高4.64厘米,寬 4.31厘米,時代定為北朝[5](圖7)。
江都王劉非墓等四座西漢墓葬出土的羊紋金飾件,雖然發(fā)掘者對其定名略有差異,但其時代、形制、工藝、風格都非常相近,應該具有相同的文化內(nèi)涵。代王鎮(zhèn)出土者各方面均與西漢羊紋金飾件相似,但時代不同,出土具體情況和斷代依據(jù)也不清楚,這里暫且擱置不論。
劉非為江都王(公元前154—公元前128年在位),劉勝為中山王(公元前154—公元前113年在位),趙眜為南越國王 (公元前137年—公元前122年在位),三墓中出土有羊紋金飾件,暗示著此物的規(guī)格頗高。劉毋智墓亦有出土,其墓主身份,發(fā)掘者推測可能是劉濞的家人或本家親族[4],有學者進一步推測為負責文書案牘工作的吏員[6]。雖然劉毋智并非諸侯王,但其墓出土有“郃陽侯家”“吳家”銘文漆耳杯,墓葬形制與煙袋山一號墓相似而規(guī)模稍小,煙袋山一號墓墓主一般認為達到諸侯王、列侯級別[7],凡此種種,都說明劉毋智的身份較為尊貴。
圖1 江都王劉非墓出土金件(M1K1⑥:237-6)
圖2 江都王劉非墓出土金飾件(M1K1⑥:237-9)
圖3 中山王劉勝墓出土金飾件(1:4362)
圖4 中山王劉勝墓出土金飾件(1:4393)
圖5 南越王趙眜墓出土金飾件(D160)
圖6 劉毋智墓出土金飾件(M1C∶98)
圖7 臨潼區(qū)代王鎮(zhèn)出土金飾件
劉非墓出土的金飾件,出自前室盜洞內(nèi),皆附著于紅色絲織品上,絲織品原位置已遭盜擾,金飾件原組合位置不明。但我們可以通過南越王趙眜墓來推測。趙眜墓的羊紋金飾件出土時覆蓋在玉衣的頭套上面,當中4塊,兩側(cè)各2塊。右邊2塊壓在透雕玉佩上,左側(cè)兩塊略有滑脫,乃是枅石墜下砸壞棺槨所導致的。由此可見,羊紋金飾件原是玉衣頭套上的裝飾。一墓中的金飾件出土數(shù)量可以多達5件、8件、16件①劉毋智墓的羊紋金飾件僅有1件,這可能因為其為征繳采集所得,原有數(shù)量或不止于此。,且金飾件上下左右各有一對小孔,因此可能是上下左右連綴的覆面飾件。
我們知道,在死者臉部安置覆面,是有著悠久傳統(tǒng)的喪葬禮制之一,自西周一直沿襲至宋元以后[8]。漢代的覆面,除了玉綴覆面,還有漆制面罩、紡織物覆面。玉綴覆面比較常見,如江蘇徐州后樓山漢墓的一件玉罩面,出土于墓主臉部,由各種形狀的玉片組成,三角形、方形、圭形的玉片上分別穿有三孔、四孔、五孔[9]。漆制面罩在揚州、連云港等地區(qū)的漢墓中有大量發(fā)現(xiàn)。紡織物覆面也不少見,如儀征胥浦101號墓墓主頭部有紗面罩1件,圓形,由兩層翼紗用漆粘連定形,再用竹片作邊框相夾[10]。甘肅武威磨咀子48號漢墓男尸頭部蒙覆絲綿的黃絹面罩,62號墓女尸有米黃絹面罩,也都是紡織品面罩[11]。而且,漆面罩與玉璧、玉面罩與紡織品組合使用的情況也很常見,有漆面罩內(nèi)外鑲嵌玉璧等形式。從趙眜墓的羊紋金飾件出土時覆蓋在玉衣頭套上、右邊2塊壓在玉佩上來看,可以推測羊紋金飾件可能是與玉器、紡織物連綴使用的覆面組成部分。劉非墓中的金飾件附著于紅色絲織品上,我們推測,紅色絲織品可能也是覆面一類的東西。劉毋智墓沒有發(fā)現(xiàn)覆面,應該跟紡織物覆面不易保存、盜墓嚴重破壞等因素有關(guān)。
金飾件上錘鍱出羊紋,有一定的寓意。羊是很早就被馴化的家畜,《詩經(jīng)》中即有“日之夕矣,羊牛下來”之句。羊在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獨特的地位,寓意表現(xiàn)在很多方面:其一,羊可斷罪。東漢王充《論衡·是應篇》:“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獄,其罪疑者,令羊觸之。有罪則觸,無罪則不觸?!薄稌x書·輿服志》:“或謂獬豸神羊,能觸邪佞。”其二,羊可避禍。《雜五行書》:“懸羊頭于門上,除盜賊?!逼淙?,羊可祈求富余。《太平御覽》引《新言》云:“初年懸羊頭、磔雞頭,以求富余?!逼渌?,羊是長壽、成仙之象。西漢劉向《列仙傳》:“葛由,蜀羌人也。周成王時,好刻木羊賣之。一旦,乘羊入西蜀,蜀中王侯貴人追之,上綏山,在峨嵋山西南,高無極也。隨之者不復還,皆得仙道?!薄短接[》引《玄中記》云:“千歲之樹精,為青羊。”其五,羊通“祥”,漢代“吉祥”多寫作“吉羊”。《說文》釋“羊”為“祥也”,《春秋說題辭》載:“羊者,祥也,合三而生,以養(yǎng)王也,故羊高三尺。”漢墓出土的“元嘉刀”銘文有“宜侯王,大吉羊”[12]??傊跐h代人眼中,羊是神獸、祥獸,可以避禍、求福,寓意吉祥。劉非墓出土的金飾件上有三羊紋飾,應該是吉祥、避災、成仙等思想的綜合體現(xiàn),而且與中山王劉勝墓、南越王趙眜墓一樣,諸侯王墓出土的羊紋金飾件可能還與 “宜侯王,大吉羊”“羊者,祥也,合三而生,以養(yǎng)王也”的觀念有關(guān)。
基于以上的分析,我們還認為江都王劉非等墓出土的羊紋金飾件反映的是中原固有的傳統(tǒng)文化,而不是有些學者認為的“金飾片上的對羊圖案明顯受到了戰(zhàn)國以來北方匈奴草原文化的影響”,“應該是從北方草原文化的金屬飾牌發(fā)展而來”,“反映出斯基泰風格本土化的歷程”[13]。確實,匈奴等北方文化中盛行雙羊紋飾,考古發(fā)現(xiàn)有大量雙羊紋的金屬牌飾。但是劉非等墓出土的羊紋金飾件,錘鍱出的紋飾是三只羊,而非雙羊,三只羊可能就是《春秋說題辭》所謂的“羊者,祥也,合三而生”。北方和中原地區(qū)出土的斯基泰風格的金飾牌,一般都是長方形,厚度多達0.1厘米以上,紋飾以浮雕寫實的動物紋為主,用途則多是腰帶扣。與劉非墓出土的羊紋金飾件相比,兩者在工藝、形制、紋飾、組合、內(nèi)涵等方面都是有著顯著差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