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梅
奧克塔維奧·帕斯在《詩人的墓志銘》中寫到:他要歌唱,為了忘卻/真實生活的虛偽,為了記住/虛偽生活的真實。真實與虛偽的背反,記憶與忘卻的兩難,并不只是詩人的困境?,F(xiàn)實世界波濤洶涌,生命長途荊棘叢生,在詩歌營造的精神世界里,重新審視人世間的虛實真?zhèn)?,無論是否是一個詩人,都難免有屬于自己的惶恐、困擾和偏見。就像所有漂泊的靈魂都渴望安寧,詩人只是更忠實于自己的內(nèi)心。
胡弦是一個性情溫和的詩人,在人群中,甚至看起來有些沉默。他的詩亦如此,平靜自然,卻有著說不出來的令人沉浸的力量。胡弦的詩像催眠,或是深水區(qū)的渦流,裹挾著人的情緒緩緩進入到意識的深處,又慢慢分離出很多層次。那種復雜微妙的感受,與他冷靜克制的表達,形成了巨大反差,又特別自然地融為一體。閱讀胡弦的詩歌,最打動人心的是他對微小事物的放大,專注而且鄭重,仿佛筆下的一切草木花鳥、雨雪風霜、人世種種,都與他同情、同在、同構(gòu)。
對世界的認知充滿歧途,在虛構(gòu)的直覺里不斷接近真實
一個詩人的與眾不同之處就在于,他寫下文字,能夠打動我們的內(nèi)心。在沉悶、平庸的世俗生活中,詩人抽取出精神的維度,讓人生不斷獲得新的自由,讓強烈的個人情感與世間萬物交響和鳴,成為暗夜里不會熄滅的光。胡弦從不故作高深,他總是經(jīng)由我們所熱愛的事物,抵達自我。一直覺得,教會每個人去熱愛是一件特別艱難的事。祖母發(fā)黃的照片,無數(shù)被混淆的歲月,用一生練習放棄的鏡子,那些正在趕路的石頭,殘存的片段,無法被講述的整體,被胡弦賦予了溫度和重量。穿越深淵、黑夜、裂隙、破碎、陰影、沉默和稀薄,那些喧鬧寂靜的時間,是胡弦體會到的生死。都是一瞬間,也都是永恒。他寫牛羊散落,村莊孤獨,石頭里住著永遠無法返鄉(xiāng)的人,他寫鋒利的事物,在歲月的刀刃上,講述生命的流逝,他從未刻意去放大疼痛,但讀者依然能夠讀出那些隱藏在內(nèi)心和記憶深處的不安和疑慮。詩歌對于胡弦來說,就像那一只螢火蟲,要把整個龐大黑夜,拖入它的一小點光亮里。比起完整的世界,他更相信局部的意義,比起慣常的宏大敘事,他更相信微小事物里的永恒執(zhí)念,因而愿意用溫熱之心去擁抱人世。
人生猶如空無之鏡,拂拭塵埃的雙手仍舊飽含實存的愛
胡弦的詩歌有自己獨特的空間感和節(jié)奏感。時代的平靜水面之下,暗流涌動,非理性的詩意世界里,有理性的思考和追問。那些詞語就像一只貓,從高處落下,輕盈從容,簡單愉悅。不是我們調(diào)遣詞語的千軍萬馬,而是詩的自我呈現(xiàn),是生命本源的呼吸和韻律。當我們寫下這一切,這一切就成了他者。在這個嘈雜的世間,我們渴望安靜,超越各種宣傳、叫賣、對話,超越人類創(chuàng)造新世界、新歷史的巨大沖動,回到生活本身,感受安靜的力量。這個時代很多東西越來越迅捷,總有一種壓迫感和來自他者的暴力,我們被人群裹挾,拖拽到依存和對峙的邊緣。胡弦渴望為我們保留那些被時光漏掉的美好和純真,通過詩意的方式,讓被忽略的日常事物重返生活,而那些不能夠在時間維度上重新被確立的事物,他也愿意溫和地紀念它們。清雅有趣,溫潤自然,就像朋友對坐聊天,而我們長久孤寂的流離之心,也會得到他的安撫。他也寫日常生活,很樸素,卻能夠進入到我們的心靈。
理解生命和生活的艱難,依然愿意擁抱那些深淵和痛楚
胡弦在詩中,不斷寫到黑暗,死亡,沉默,永別,消失,深淵,星空,禪燈??雌饋聿]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一組意象,情緒上卻有著內(nèi)在的連貫性。他渴望捕捉世間萬物瞬間的美,即使是灰的,涼的,也并不逃避。那些線條柔和、色調(diào)自然的畫面里,省卻了很多故事,種當歸的人有著怎樣的一生,有著怎樣的未來,我們并不知道,只是一個背影,長久的沉默和漫長的成長。鏡頭定格在抽煙的細節(jié)上,在黑暗深處慢慢活著,才是真正的生活。那個背影承載的有關(guān)活著的一切,宏大的,細碎的,不安的靈魂,就這樣留在小鎮(zhèn)、藥廠和鄉(xiāng)愁舊夢之中。胡弦沒有把塵世的貓和孤獨的星放在宗教背景下,盡管種當歸的人,守林人,寫作的人,都在深淵里緊緊相擁。詩中的愛,神秘而遙遠,明亮而熾熱。詩的節(jié)奏大都是緩慢的,而不經(jīng)意流露的情感,讓那些看起來平常的詞語,突然生動起來。他從來不是無憂的少年,那些蒼涼、尖銳和痛楚,都是來自生活的考驗。每一顆敏感的心都在經(jīng)歷時代和生活的困擾,我們內(nèi)心充滿了自省,這種自省意識里,包含著身份認知的艱難以及價值取舍。即使可以放下一切瑣事,專注看時針擺動,并不等于看見了時間。胡弦的詩里,有日常生活經(jīng)驗,也有超越性的意義發(fā)現(xiàn)。他擅長從空無中伸出情感的觸角,仿佛世界是他從虛空中拉回來,慢慢用文字賦予其肌肉骨骼,緩慢生長成為一種思想和靈魂的棲息之地。他包容我們的焦慮和茍且,也撫慰了我們的迷茫不安和流離失所。
有時候我們習慣了對這個世界高談闊論,世界沉默不語,慈悲而寬容。胡弦做的,是盡量去除不必要的修辭,包括復雜的隱喻,他更愿意回歸事物的知覺,自然的,本源的,真誠的。甚至他忠誠于內(nèi)心感知如同一種宗教。他也會寫到信仰,道德,尋找,和依憑,卻不會把善和真作為律令懸掛在每一個人的頭頂。生活是一個廣闊而擁擠的存在,一生中,我們多次迷路,遭遇過各種險境。有些事物吸引我們的目光,有時候走了很遠的路我們對身邊的一切視若無睹?!澳暝驴者^,諸事無成,但仍可以種菜種豆,做個農(nóng)夫”,這是屬于胡弦的誠懇和達觀。
詩歌有很多固有的感覺結(jié)構(gòu),由己及人,由物而情,由詞語而及意義,這種結(jié)構(gòu)可以孤立地存在于我們的閱讀之中,也可以和我們的情感結(jié)構(gòu)、精神結(jié)構(gòu)合二為一。作為整體的時代投射,胡弦從不繞開那些表達的障礙,他認為真實陳述比起過度修飾有意義得多。較之一些人對自身的迷戀,胡弦更在意是否寫出了我們置身的這個世界更深層次的感知。無論是不可抗拒的偶然性,還是來自于歷史回溯中得出的必然性,詩歌給出的回應都像是空谷投石,靈魂轟然作響的瞬間,詩歌自身也獲得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