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凱寧
阿城,是一位被我錯過了很久的作家。
第一次接觸阿城,是在初中時讀過的《棋王》節(jié)選,印象中棋王與九個象棋高手共同對弈,其中一人下的還是盲棋。那情節(jié)和語言,頗有武俠之風(fēng)。然而當(dāng)時年少,書讀得雜亂無章,很多閱讀內(nèi)容還都是老師發(fā)下來的講義,什么阿城、阿來,令我傻傻分不清楚?,F(xiàn)在想來,年少時看的很多書都如清水煮面,除了充精神之饑,并無太多味道可尋。所以,我想大人們寄予孩子幼時飽覽群書的期望,其實多半只是一廂情愿。讀書,總該是一輩子的事情。
終于,再次捧起阿城的書,只因一個緣字。在我的文學(xué)閱讀世界里,沈從文、汪曾祺牢牢占據(jù)著前兩把交椅。這兩位有著師生之名的大作家,其作品都是以“平淡而有味”著稱。興許是我的精神結(jié)構(gòu)與沈、汪二老相似。所以,近日重讀阿城,很快便被他的文字所折服,自然地,我心中第三把文學(xué)交椅便屬于了他。原來,早在不同場合中,阿城都表達過他對沈從文和汪曾祺的喜愛。
的確,品讀阿城的文字,其味道也如與作者促膝長談一般,清淡、雋雅、于一字一句處直抒胸臆,淡然悠遠處而有古意。他言語平實,但凝練有力,筆觸常常很快,只需幾個短句,便給人以極強的畫面感。用阿城評價汪曾祺的話來形容他自己,也是再合適不過的,那便是“結(jié)結(jié)實實和老老實實”。
且不說阿城的《棋王》 《樹王》 《孩子王》等代表作,就說我手中翻了多遍的《常識與通識》,雖只是短短十余篇漫談散文,卻讓我品咂良久,回味悠長。
文化耶?武化耶?
何謂文化?這是一個我們天天掛在嘴邊念叨,卻總也說不清的概念。這個世界上,專門研究文化者眾,自認(rèn)為有文化的人也多,每天頂著文化的名頭大行其道者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無法統(tǒng)計,全世界的學(xué)者們給“文化”做出過多少種或繁或簡的定義。以前,我很認(rèn)可一個說法:“文化是一種養(yǎng)成習(xí)慣的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它最終成果是集體人格?!边@當(dāng)然足夠簡約。然而,生活中需要我用文化的思維來考慮問題時,這個簡短的定義仍然顯得大而無當(dāng),泛泛之談。
直到我讀了阿城的《文化不是味精》一文。阿城是如何理解“文化”的呢?他說,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一種關(guān)系,我和你,你和他,班級對班級,學(xué)校對學(xué)校,甚至上升到集團對集團、國家對國家,它們的關(guān)系是什么?是“文”還是“武”?中國文化的“文”是很早就定下來,非常簡單、明確,它是針對“武化”提出的。周公制禮作樂,這個“禮”,就是文。為什么要這樣做?周初建立政權(quán),自己力量小,施行的是軍事治民,面對的是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武化事件,所以周公為了安定天下而“制禮”,“禮”就是文。也就是說,大家放棄“武”的關(guān)系,約定好建立“文”的關(guān)系。那“武”是什么呢?只要我的力氣大、實力強,你的面包我就可以搶過來?!拔洹本褪恰皡擦址▌t”,就是“強盜邏輯”。
噢,我終于明白了!原來對“文化”的理解可以簡單到小學(xué)生對“反義詞”的理解水平,可以透徹到“文化”最初起源的本質(zhì)屬性。“文化”從來就是相對于“武化”而提出來的概念。“武化”是一種充斥著攻擊性的本能,人類要生存,社會要發(fā)展,就必然要抑制這種源自動物本能的攻擊性。這也是人之為人,最高貴的地方。
文不是人天生就具備的,文需要“化”才能獲得。何謂“化”呢?正所謂“融化在血液中,落實在行動上”?!叭诨谘褐小笔鞘裁匆馑??它本來不是血液里就有的東西,“文”不是我們先天的本能,而是后天的一種規(guī)定?!奥鋵嵲谛袆又小?,就是一舉一動,包括你心里怎么想、怎么考慮這個事等,所有細節(jié)、行為,都是按“文”的方式去處理,這就是“化”?!盎笔菢O漫長的過程,于人類社會而言,需經(jīng)歷千百代“文化”積淀而成。
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能時刻檢點自己的言行,是不是符合“文化”的要求。比如周公“制禮作樂”是為了“文化”世人。今天我們聆聽了一場音樂會,也會心情愉悅,顯得溫文爾雅。在音樂會散場回家的途中。如果有人不小心踩了我的腳,那一刻,我是立刻勃然大怒、跳將起來,還是心平氣和、寬人恕己?類似這樣的情形,最能考驗一個人的文化程度。
然而僅僅明白了這一層,還只是理解了一半。做個“文化人”談何容易?因為,凡是人發(fā)明的東西,這個東西一定會異化,這個異化就會影響到我們。異化之后的文化,往往頂著“文化”之名,行“武化”之實,因而更有危險性和欺騙性。
當(dāng)我理解到這一層時,不禁有醍醐灌頂之感。世間有多少異化了的“文化”,讓我們身在其中,深受其擾而不明所以。從大歷史角度來看,多少古文明的發(fā)源地,都深陷于宗教戰(zhàn)爭的泥淖,至今仍是世界不穩(wěn)定的因素。其中,阿城老師還特別指出,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便是一個“攻擊性”很強的圈子。細細想來,何嘗不是。一門學(xué)科的教學(xué),也有眾多流派,相互之間,文人相輕……
回到我的本職工作,這番理解感悟?qū)ξ业慕處熉殬I(yè)極有警策的意義。比如,對學(xué)生,不管出于何種正當(dāng)?shù)慕逃碛桑急仨毦芙^“體罰羞辱”等武化言行。更進一步,在教學(xué)研究中,對于不同觀點的學(xué)術(shù)聲音,我都應(yīng)該報以“同者相親,異者相敬”的文化態(tài)度、文化胸襟。因為,我始終認(rèn)為,學(xué)校,應(yīng)該是這個社會最講文化的地方;教師,應(yīng)該是這個社會文化水平最高的人群。
真敢說自己孝順嗎?
剛剛過去的春節(jié),我看到這樣一則公益廣告詞:“《?;丶铱纯础肥且皇组L大后才能聽懂的歌。”回想十多年前,還是少年時的自己,聽這首歌時只覺得旋律動聽,情感溫暖,如今再聽,的確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一直以來,我都自認(rèn)為是個孝順的人。中國文化,“百善孝為先”,我甚至質(zhì)樸地認(rèn)為,一個連父母都不孝順的人,還能算人嗎?但是,這一堅定的自我認(rèn)知,在讀了阿城的書后,卻不由地產(chǎn)生自我懷疑:我真的是個孝順的人嗎?
原本我堅信:孝,乃是人的本性。然而阿城老師的解釋,用他自己的話說,卻頗為“煞風(fēng)景”:愛護下一代,的確是人源自于動物的本性。因為動物界也好,人類社會也罷,都要靠下一代來延續(xù)和發(fā)展。然而,孝卻不是。高級動物中,如大象,年老垂暮時,便會離開群落,獨自走進原始森林里,不讓族群內(nèi)的其它動物找到。人類社會的早期,也是這樣。比如從春秋時期的“元覺勸父”的故事中,便可猜想到那時候?qū)⑺ダ系母改溉舆M深山是常有的事情。
深思良久,我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孝是違反生物本能的。這是一個自然法則,人類對有限資源的分配和消耗是一個殘酷的規(guī)定,當(dāng)老人不能再產(chǎn)生價值時,如果經(jīng)濟又不是很寬裕,做兒女的很難像對下一代那樣悉心照顧父母。所以有句老話說:“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則貧家無孝子?!闭蛉绱?, 中國文化中,把孝提升至最高的地位——以孝治國。歷代王朝,都宣布本朝以孝治國,科舉之前,就是“舉孝廉”。一個人能夠首先做到“孝”,就說明這個人是能夠克制自己身上的動物本能,是能夠堅持人與人之間的“文化”關(guān)系。這樣的人就可以“做官”,為國家和百姓服務(wù)。當(dāng)然,中國的孝文化還有一個巨大的好處,便是國家把養(yǎng)老的巨大包袱,交付給了一個個“孝子”。“養(yǎng)兒防老”,至今仍是中國人心中難以改變的情結(jié)。
說到這里,反躬自省,我真的敢說自己是個孝順的人嗎?這一問,內(nèi)心便直發(fā)虛。已過而立之年,我仍是靠著父母的照顧,才能安心地工作。自己的孩子也全靠父母幫著養(yǎng)育。我所謂的孝順之舉,也不過是偶爾給父母一點錢,幫他們買點衣服鞋襪等。然而,這些微不足道的行為,還只是因為經(jīng)濟條件允許,如果父母真的需要我們來照顧的時候,我能做得很好嗎?老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們數(shù)千年“孝”文化的積淀,我們個人數(shù)十年接受的“孝”美德的教育,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保質(zhì)期也不過一年半載而已……
想到這里,我已感到心靈震撼,周身乏力。阿城老師總是這樣,于平平常常間言說的,往往都是這樣“斷根兒的道理”。讀他的書不會像喝糖水那樣“甜俗”,有時會覺得有些痛苦,痛苦之后又回味甘甜,透著暢快。他的文字總是特別“耐琢磨”,一句話包含不同維度的意思,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喜歡錘煉文字的人,從中能得到語言;喜歡聽評書的人,從中能得到故事;喜歡思考的人,從中能得到與眾不同的思想。
前幾天,看到一位尊敬的老師在朋友圈里感慨:“在雞湯、成功學(xué)、少兒圖書、養(yǎng)生寶典的圍追堵截下,出版者也真是不易,為了營銷,讓自己的產(chǎn)品從一排新書里脫穎而出,可謂費盡了心機。編輯們都藏不住一顆熊熊燃燒的文藝之心。逛書店如果你僅憑書名來判斷一本書是不靠譜的,打死你也想不到,《此去經(jīng)年,誰許我一紙繁華》,是胡適寫的;《一指流沙,我們都握不住的那段年華》,你肯定猜不到作者是沈從文;《陌上誰人依舊,固守流年》的作者居然是梁實秋;《時光阡陌,你一直未曾走遠》,苦雨齋主人周作人被安了一個如此言情風(fēng)格的書名……”
兩相對比,我愈發(fā)覺得從古到今,有些極好的東西,它一定是只被少數(shù)人所知道,所賞識。阿城就是如此,他自己是不會主動向你去販賣知識的,更不會主動去討好你。朋友,別錯過,他正叼著煙斗,安靜地在書中等著有緣的你……
(作者單位:南京市長江路小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