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強大的虛構(gòu)產(chǎn)生真實。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如果沒有虛構(gòu),我們將很難意識到能夠讓生活得以維持的自由的重要性。
——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
第一個飛翔故事
一個孩子,只有七歲的孩子,在經(jīng)過陽光廣場的時候,他的目光被頭上的蜈蚣風(fēng)箏所吸引,一直抬著頭——回到家里的狀況也是如此,他抬著頭,仿佛始終在盯著什么東西,就像是丟失了魂魄。
先后去過三次醫(yī)院,也吃下了幾種不同顏色的藥,但它們不起什么作用,孩子還是那個樣子,一副呆呆的表情,固執(zhí)地抬著頭,即使在醫(yī)生的面前也是如此?!澳銈?,給孩子也買個風(fēng)箏吧?!弊詈筢t(yī)生建議,解鈴還須系鈴人,也許只有飛到天上的風(fēng)箏才能將他的病治愈。
母親買來了風(fēng)箏。不過她買到的不是蜈蚣而是蝴蝶:一是商店里蜈蚣風(fēng)箏已經(jīng)沒有存貨,需要定制;二是母親覺得蜈蚣風(fēng)箏不如蝴蝶風(fēng)箏漂亮,溫和:她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被漂亮溫和的風(fēng)箏吸引。
“你說……他會接受么?”
“試一試吧?!?/p>
母親的判斷是對的,孩子迷戀的只是風(fēng)箏和高處的飛翔而不是蜈蚣,所以他見到蝴蝶風(fēng)箏的時候同樣地歡呼雀躍,眼睛死死地盯著蝴蝶看。父親有些心疼,他把手里的線遞到了兒子手上。
兒子跟著蝴蝶奔跑。他的眼睛始終掛在蝴蝶飛翔的高處。跑著跑著,母親發(fā)現(xiàn)兒子的身體似乎在變輕。他竟然跟著風(fēng)箏飛起來:他們的兒子正在飛翔。
“快,抓住他!”母親沖著距離更近的父親喊?;艁y的父親伸出手去,抓住了兒子的腳踝——他感覺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似乎也要把他一起帶到天上去。“你也來!快,抓住我!”
三個人抱在一起,蝴蝶風(fēng)箏的巨大力量也隨即消失,平靜得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不過令人遺憾的是,孩子的病還在,他還是一直抬著頭,向上盯著看,哪怕看到的只是屋頂和燈。
母親去了醫(yī)院,她到很晚的時候才回來?!搬t(yī)生怎么說?”母親搖搖頭,一副很疲憊的樣子,“他們沒辦法。我又去了另外的地方,他們說,有一種方法可以根治,這不,我把氣槍給你買來了?!?/p>
第二天,父親、母親和兒子,再次出現(xiàn)在陽光廣場上,他們的蝴蝶風(fēng)箏也還在。很快,風(fēng)箏搖擺著飛上了天空,并慢慢爬高——父親再次把線交到了兒子的手上,然后,悄悄地從自己妻子的手里接過了氣槍。
他瞄準(zhǔn)了蝴蝶。從瞄準(zhǔn)鏡里,他發(fā)現(xiàn)蝴蝶風(fēng)箏的上面有一條人形的影子,它伸展著,仿佛是另一個風(fēng)箏。父親的心猛地顫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扣動板機。
第二個飛翔故事
1953年,在休斯敦長大的唐納德·巴塞爾姆(Donald Barthelme)當(dāng)時還不是一個作家,“作家”的那部分因子還處在一種休眠狀態(tài)中,“就像被放在冰水中的一些綠豆,”唐納德·巴塞爾姆說道,“還是一種渾濁的冰水,你甚至看不到有綠豆的存在?!彼噲D成為一名建筑師,就像他父親那樣;他也短暫地擔(dān)任過《休斯敦郵報》的記者。但當(dāng)時他是一個軍人,在準(zhǔn)備著戰(zhàn)爭的部隊服役。
他當(dāng)時是一個軍人,練習(xí)著……唐納德·巴塞爾姆似乎不想告訴我們他在那段時間里經(jīng)歷了什么,在采訪中他自己談及那段時光時用出的屬于修飾的詞是“匱乏”。“你大約不會理解那種匱乏……匱乏到你都懷疑自己的手指、自己的鼻子是否屬于自己,嗯,是本質(zhì)論意義上的匱乏。你覺得自己只是一些可以移動的、怎么也組合不到一起的碎片。是的,碎片。我注定要與混合物、雜七雜八打交道,它們排除悲劇,悲劇需要純凈的文字?!?/p>
沒錯兒:他在準(zhǔn)備著戰(zhàn)爭的部隊服役,這一點兒唐納德·巴塞爾姆是明白的,新聞紙上反復(fù)著戰(zhàn)爭的消息,每一條消息都在指向它物理性質(zhì)的表面,而作為軍人,唐納德·巴塞爾姆自以為知道得更深一些。這一日,唐納德·巴塞爾姆接受到命令:他所在的部隊要在兩天后出發(fā),前往遙遠的朝鮮。那里,現(xiàn)在是戰(zhàn)場。
……略過唐納德·巴塞爾姆得知這一消息時的內(nèi)心,在訪談和有關(guān)他的傳記中,唐納德·巴塞爾姆沒有提供。同時也略過他和家人的告別,以及他為此的準(zhǔn)備,這沒什么可說的,“減少,簡單,集中,一直是我父親的信條。我也是?!碧萍{德·巴塞爾姆談道。好吧,那就讓我們減少、簡單、集中,把故事集中在他乘上飛機離開美國,飛越至太平洋的那些時間里。
顛簸??諝庖恢倍加卸秳?,然而并不跟著抖動的是一股從軍用膠鞋里散發(fā)出來的、黏稠著的渾濁氣味,它直接塞進了每一個人的鼻孔。唐納德·巴塞爾姆覺得自己的鼻子只有一小半兒是通的,另外的部分似乎正在感冒,有一些火辣辣的感覺。在他左側(cè),吉米·克羅斯一直在翻看一位叫馬莎的姑娘的來信,需要說明的是它并不是情書,不過吉米·克羅斯一直把它當(dāng)作情書來看。他把這些信小心地折好,用塑料布包上,大約是想將它放在自己的背包里——然而在放進背包之前,吉米·克羅斯就會改變主意,他會再次將塑料紙打開,將信紙打開……如此反反復(fù)復(fù),以至于坐在對面的大個頭亨利·多賓斯變得焦躁而憤怒。他用重重的鼻音表示著自己的情緒,吉米·克羅斯沒注意到,不過他還是折疊了信,閉起了眼睛。亨利·多賓斯攜帶著一枚泡在福爾馬林中的鷹爪,據(jù)說它能帶來幸運和勇氣:戰(zhàn)場上當(dāng)然需要這些,沒什么可說的,唐納德·巴塞爾姆自己也攜帶了一件他以為的幸運物,始終貼在他心臟的位置上。拉文德在飛機的抖動中打起了鼾,不過很快他就從自己的尖叫中把自己嚇醒:沒有人知道他夢到了什么,也沒有人想知道。米切爾·桑德斯在擺弄他的鋼盔,他用軍用的小刀試圖刻上一行怎樣的字,但飛機的顛簸總在改變他的動作:鋼盔上出現(xiàn)的只是一些雜亂的線條,而他卻依然鍥而不舍。
極為漫長的旅行,而它奔向的是——空氣一直都有抖動,然而并不跟著抖動的是一股從軍用膠鞋里散發(fā)出來的、黏稠著的渾濁氣味,它直接塞進了每一個人的鼻孔。沒有誰抱怨,他們各自有著更重的心事,事實上,是的。在一個短暫的睡眠中,唐納德·巴塞爾姆夢見自己是一只白色的鳥,穿梭在一片厚厚的烏云中,他還夢到了戰(zhàn)場。
先后有三次計劃中的降落,加油和補充物資,第三次降落是在關(guān)島,當(dāng)飛機停在跑道上的時候,唐納德·巴塞爾姆突然心頭一緊,他悄悄地抓緊了身側(cè)的扶手,而吉米·克羅斯的表情也異常凝重,就連大個頭的亨利·多賓斯也重重地出了口氣:等飛機重新起飛,再降落的時候就將是朝鮮,幾天的飛行中他們不知道這幾天里朝鮮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正在發(fā)生著什么。在某種程度上,所有未知都會讓人恐懼,而戰(zhàn)爭大約尤其如此。因此,當(dāng)飛機停下來加油和補充物資的時候,機艙里的所有人都不說話,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仿佛少吸一點兒就會造成很大的不劃算似的。
哐當(dāng)哐當(dāng)。飛機因為裝入了什么而不斷地晃動。白色的云,它毫無表情地懸在那里,仿佛里面沒有什么水汽,而是些碎掉的棉絮,一呼吸到它就能堵塞住鼻孔。亨利·多賓斯試圖脫掉他的一只靴子,他只脫到一半兒便又穿了回去,然后從他的背包里取出裝有鷹爪的玻璃瓶——他說過,那是他父親的戰(zhàn)利品,現(xiàn)在歸屬他了。一輛墨綠色的吉普繞著飛機奔馳,它的轟鳴聲甚至大過了飛機的轟鳴,一個軍官在朝著機艙里喊叫,但唐納德·巴塞爾姆并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什么,多重的轟鳴蓋過了他。后來,那位軍官登上了飛機。
你們知道這架飛機飛向哪兒么?知道,你們當(dāng)然知道。我知道你們不愿意提那個詞,那個詞就像是一個可怕的炸彈,砰!一旦不小心把它咬到了它就會在你們的舌頭邊上爆炸,你們這些人肯定是這樣想的!你們以為,不談它它就不存在了么?現(xiàn)在,你們要做的是面對它,說出它,咬碎它!快快快,跟我把它說出來,朝鮮,朝鮮,朝鮮!張大你們的嘴巴!讓我能看到你們的牙齒,別讓我把它想辦法敲掉!快快快!都給我大聲念出來!
不知道是出于怎樣的原因,唐納德·巴塞爾姆感覺飛機顛簸得更加厲害,而那個新上來的奎斯格德中校則滔滔不絕,他的聲音里像是塞滿了沙子。你們懼怕,我知道,你們當(dāng)然會懼怕。但戰(zhàn)爭沒什么了不起的,只有懼怕才是。你們聽清楚了吧,我說懼怕才是了不起的,我說的不對么?站起來告訴我,我說的不對么?站起來,你這個膽小鬼,你是在飛機上,它不會把你甩下去的,快點站起來回答我!說,你懼怕,為什么還要來到這個該死的地方?
滔滔不絕的奎斯格德中校簡直是一挺后坐力很大的機關(guān)槍,他幾乎讓唐納德·巴塞爾姆生出一種錯覺:這挺機關(guān)槍在不斷地掃射,機艙里布滿了閃爍的火光,而他們這些系著安全帶的戰(zhàn)士無路可逃,紛紛被奎斯格德中校射出的子彈炸成了碎片。朝鮮。中國人。山上的雪和結(jié)冰的河流,轟炸。汽車的墳場,你隨手可以拾到的手指,腳趾,它們是新鮮的,蒼白的??蓯旱耐狄u,他們只能這樣,意識形態(tài)只產(chǎn)生凍在血地里的骨頭,去他媽的戰(zhàn)爭。被嚇破了膽的人,他們會順著山陰走到溝里去,一路上不停地咳,直到把膽汁和碎裂的苦膽都吐出來為止。你得好好和恐懼親近,和它抱得緊一些,就像是孩子抱住他的布娃娃那樣,你得學(xué)會聽它的話,和它商量……是的,這樣一點兒也減少不了敵人的可惡,他們就像是一群蝗蟲,蝗蟲,懂嗎?
天天都有碎片,樹木的碎片,石頭的碎片,冰塊的碎片,身體的碎片,見多了你就會習(xí)以為常,你知道這才是真的。不,你們不要想什么完整性,不是那么回事兒,沒那么回事。這個混蛋的世界,你別想什么完整,那是傻瓜和騙子們才想有的。剛才我說到哪兒啦?恐懼,你得和恐懼親近,但恐懼也有它的牙齒,你得隨時提防它來咬你,你得提防它,它就像你在家里養(yǎng)著的貓……那些蝗蟲會打扮成你的貓來咬你,你可是要小心!在它要咬到你的時候你要先把它撕碎!這樣,就多了一些新的碎片,碎片,懂嗎?告訴我,你聽明白了沒有?等你們下了飛機馬上就會明白的,可我還是得告訴你們,以免你們這些新兵去向你們的長官告我說我沒有做到提醒。不不不,恐懼可不是壞事兒,你們只有懂得了恐懼才能不被死亡抓到,僅僅靠運氣可是不行的……
唐納德·巴塞爾姆閉上了眼睛,他的腦袋完全是木的,已經(jīng)有十幾個小時沒有好好地睡一覺了,疲勞讓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布滿了各種各樣的空洞,只有奎斯格德中校的沒完沒了才能敲出一點點的回響。他再次把眼睛睜開,臉轉(zhuǎn)向機艙的外面:外面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又過了多久。
唐納德·巴塞爾姆再次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只白色的鳥,只是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這讓他看上去并不像是真正的鳥,而只是一只鳥的拼圖。還沒有成為作家,也沒有想過要成為作家的唐納德·巴塞爾姆湊近了晃晃悠悠的拼圖,上面寫下的單詞是:蝗蟲。碎片。咬到手指的貓。陣營。意識形態(tài)。托馬斯主義者。989-7277。經(jīng)濟。骨骼??謶帧l(fā)現(xiàn)拼圖的尾巴上寫著更多的字,但這只鳥越飛越快,他根本無法看得清楚。這只鳥越飛越快。它顫抖得厲害,而恐懼那個詞則突然突了出來,不,唐納德·巴塞爾姆想把寫有那個詞的拼圖用力地按回原處。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將碰到鳥的身體的時候,這些拼圖驟然地散開了……
“唐納德,你夢到了什么?”
唐納德·巴塞爾姆擦了擦嘴巴,他告訴吉米·克羅斯,自己夢到的是碎片,飛在空中的碎片。這時,飛機猛然地晃動起來,然后是……
它顛簸著降落在跑道上。
等心事忡忡、懷著某種不祥的預(yù)感的唐納德·巴塞爾姆們走下飛機,迎接他們的是一陣陣讓他們一時摸不到頭腦的歡呼,但沒有人撲向他們。后來,迎接這批新兵的奎斯格德中校打聽到,這片土地上已經(jīng)沒有了戰(zhàn)爭,就在他們飛翔在空中將到降落的前十分鐘,停戰(zhàn)協(xié)定已經(jīng)簽署,他們不會再遭遇炮火、恐懼、死亡和敵人——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
“可我,在空中已經(jīng)分裂成了碎片。”唐納德·巴塞爾姆喃喃自語,他的手拍打著把他運到朝鮮來的運輸機,“我再也不可能相信完整性。任何的?!本驮谀莻€凌晨,一直被封在冰水里的綠豆們開始發(fā)芽。
第三個飛翔的故事
它發(fā)生在上個世紀(jì),但我保證它是真的。故事是我四爺爺講述的,他講述的是他的五叔,李玉升的故事。
晚年的李玉升癱瘓在炕上,不會動,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流淚。他總是用一雙淚眼看著你,看得你心酸——哪怕你是興高采烈地到來也不行。不過他還是挺能吃的,四爺爺說,他一頓能吃半個窩頭,“還想多吃呢!”
其實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真不是——深夜的時候,李玉升的“魂兒”就會從他的身體里飛出來,從門框的縫隙里鉆出去,然后背上院子里的糞筐,拿起木叉,然后又飛過院子、飛過村莊,到圍子墻外的子牙河里去捕魚。
第二天早上,李玉升的妻子、兒子早早地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在屋檐下糞筐里的魚,它們已經(jīng)被寒冷給凍住了,一個個還張著渴望的嘴巴。李玉升的兒子,我們叫啞巴柱爺?shù)哪腥司捅持@些被凍住的、弓著背、甩著尾的魚到集市上去賣,有時需要走上三四十里路。大魚三分,小魚一分。有時啞巴柱爺會在天黑的時分才回來,他的臉總是紅得發(fā)紫,有一塊一塊兒的凍瘡。
日復(fù)一日。糞筐里的魚有時多有時少。但總是有。
它是真的,真的是李玉升的魂兒飛出去做的——證據(jù)就是,早晨起來,李玉升的雙腿總是涼涼的,有時還會帶有一些水漬或者幾片水草的葉,有時腿上、腳上會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一道兩道不算淺的劃痕或傷口。四爺爺發(fā)誓,他看到過,他沒說一句假話?!八敲茨艹?,也是因為累?!?/p>
有一天啞巴柱爺很晚才回來,而他的糞筐里還有幾條沒能賣出的魚。李玉升的妻子看著可惜,于是便用水洗了魚,去掉了魚鱗和苦膽,放上鹽,兩片腌了很久的白菜,然后把它們煮在了水中。魚快熟的時候,她想了想又用筷子蘸了兩滴香油滴在湯里。
啞巴柱爺把魚湯端在父親的面前。李玉升的眼里流著淚,而他的臉色竟然也變了,似乎有拒絕,憤怒,恐懼或者別的什么……可他不能說話,而啞巴柱爺本來就不會說。他們是兩個啞巴。啞巴柱爺沒有理會父親李玉升做出的表情,他把筷子湊近了父親的嘴。
不知哪來的力氣。一直不能動只有眼淚的李玉升突然伸出了手,推開了啞巴柱爺?shù)目曜印5坏昔~湯還是沾上了他的嘴唇。
四爺爺說,他是不能沾魚湯的,他不能吃自己捕來的魚。沾了魚湯,他的魂兒就再也飛不出去,再也不能捕魚了。之后,李玉升家的糞筐里就再沒出現(xiàn)過魚。
而癱瘓在炕上的李玉升,不吃不動,眼淚也不流了,大約過了七天他就去世了,用草席去包裹李玉升的尸體的時候,四爺爺他們看到,李玉升的腿上長出了一片一片的魚鱗。
第四個飛翔的故事
她的男人陶醉于無休止的贊美聲中。她感覺,她和他的耳朵都已經(jīng)灌滿了那樣的聲音,可他還是樂此不疲,愿意接受那些嘰嘰喳喳的贊美。
蓋世無雙。英雄。最偉大的王。是他救了我們,讓我們免于十個太陽之苦,是他殺掉了傷人的豺狼。是他殺掉了那些兇殘的、具有神力的野獸。進而,是他為我們修橋,讓我們遠離了水患……她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他的,他沒做,然而此時的他從不糾正別人附加給他的那些功德,對于那樣的添油加醋,他渾然不覺,甚至?xí)窈认铝朔涿垡粯痈吲d。在她看來,他漸漸地不再是他。
她勸他,部族的王啊,你不能這樣,你得站出來糾正,這件事你并沒有做啊。“我承認(rèn)我沒做,但那又怎樣?我之前不是做過類似的事么?他們說的……不能說完全不對?!彼齽袼?,你不能總聽這樣的巧語,它會讓你改變心性的,那個被你和十五個少年一起殺死的野獸不就是這樣——“你這是什么話?你怎么能,把我和野獸放在一起?在你的眼里,我是什么人?”他摔掉了她遞過來的水杯。“我看,你才變了呢。你再不是原來的那個嫦娥了。”
她的男人陶醉于無休止的贊美之中,對于贊美,他越來越表現(xiàn)得矜持而傲慢,仿佛它不過是耳邊的一陣涼風(fēng),但沒有這連綿不斷的涼風(fēng)他就會渾身不舒服,就會從胸肺中生出太多的火氣。他不再愿意待在家里,而是一大早就出門而去,很晚才回來或者偶爾不再回來。他覺得自己待在家里,耳邊就會多出一只讓他厭惡的蒼蠅,那只蒼蠅簡直生了十幾條舌頭。他命人為他建造一座高大雄偉的王宮,這座王宮距離他的家有數(shù)百步的距離。王宮建造得很快。
她的男人迷戀上了喝酒,之前他也喝,但不像現(xiàn)在這樣著迷,酒,簡直已經(jīng)進入到他的魂魄,是他魂魄的一個部分。而此時,他的部族正遭受著蟲災(zāi)和旱災(zāi),許多的人不得不挨餓。然而酒,卻總是源源不斷地給他送過來。如果送得慢一些,少一些,他就會發(fā)脾氣,甚至懲罰那個在他看來怠慢了他的人。她勸他,不要這樣喝,我的王,你要知道我們正遭遇著什么,用來釀酒的糧食……“你少廢話!我知道分寸,我比你更懂得怎么去愛他們!要不是我,殺掉了野獸,驅(qū)趕了豺狼,除去了封豚,射下了九個太陽……我只是喝點酒,我要靠酒精來恢復(fù)我的氣力和勇猛,我的部族需要我這樣!”
她聽說,她的男人差人為他打獵,打不到獵物的時候就搶農(nóng)人的牛羊充數(shù),吃不掉的肉則埋進一個山岡里,因此上,那里的樹生長得異常茂盛。在經(jīng)歷數(shù)日的掙扎之后,她決定再勸他一下。他,此時已經(jīng)搬進了王宮,而把她留在原來的家里。“難道你沒有吃到肉么,你吃的肉是哪里來的?”他簡直是怒不可遏,整個臉上的肌肉都跟著抖動,“你別用這樣的眼光來看我!我知道分寸!要不是我殺掉了野獸,驅(qū)趕了豺狼,除去了封豚,斬殺了修蛇,射下了九個太陽……他們不應(yīng)當(dāng)為恩人多付出點么?要知道,他們都是心甘情愿的,他們是懂得感恩!這,才是我一直拼力保護的部族!他們并不像你!”
某一日,她來到溪邊清洗衣物,在路過一個竹林的時候,聽到里面?zhèn)鱽硪魂嚢?。她悄悄走過去,躲在樹木和竹子的后面:哭泣著擁在一起的是兩個年幼的姐妹。兩個姐妹,同時被她的丈夫看上,而他的意愿根本無法違抗——這姐妹倆,只好偷偷地在竹林里哭上一會兒,哀嘆自己的命運——她們的眼淚滴在竹子上,使得竹子上面有了斑斑的淚點,用手甚至用刀也無法劃掉。她想了想,沒有驚動可憐的姐妹,而是徑直朝著丈夫的宮殿走去。
“你說的是真的。有這回事。”他沉著臉,“不過并不是我的強求,我的臣民們,包括她們的父親母親都可以為我做證。是她們愿意奉獻,是她們一定要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她們的感激。要不是我殺掉了野獸,驅(qū)趕了豺狼,除去了封豚,斬殺了修蛇,射下了九個太陽……好吧,我就是做一點兒錯事又怎樣?相對于他們之前的苦難,之前的恐懼,他們更愿意為我,這個蓋世的英雄做些小事。倒是你,原本我最親近的人,卻總是不甘,總是抱怨,沒有一點點的感激和感恩!你是我所見到的最最沒有感恩之心的人!好吧,你和別的子民過同樣的日子去吧,我相信某些貧苦會讓你知道我讓你都得到了什么。”
她被一輛馬車?yán)搅顺峭?,在一個偏僻的山溝中住下?!澳銓⒆约簛矸N植,從你的種植中獲得你的糧食。你將自己來種植,從你的種植中獲得你的衣物。你,也將自己來捕獵,否則你就沒有肉食……這是尊敬的、偉大的、蓋世無雙的你的丈夫的命令。我們沒有人可以違抗?!?/p>
天漸漸地黑下來,北風(fēng)呼號。她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錦盒——這是她在離開王宮的時候唯一帶出來的東西,沒有人知道她帶出了這個錦盒。它里面,是兩粒藍色的藥丸。
這是她的丈夫,在射掉九個太陽之后從西王母那里獲得的獎賞。據(jù)說一枚可以長生,而兩枚則會升到天上去——她看著那兩粒藥。一直看著,流著淚,一直坐到天亮。
她飛了起來。她飛向云朵的高處,月亮的高處:沒有人知道她一夜的掙扎都經(jīng)歷著什么,哪一種選擇更讓她痛苦。
第五個飛翔的故事
法國作家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在小說《瘸腿魔鬼》中講述:馬德里有一個大學(xué)生唐克列法斯,無意之中把封在瓶子里的魔鬼放了出來,魔鬼為了報答它,帶他飛到市區(qū)的上空,揭開一家家屋頂:于是,他得以看到房間里發(fā)生的一切,人世間只見于密室的隱情讓他盡收眼底:子女們在盼望著奄奄一息的父親快點死去,這個老守財奴幾乎連房子里的空氣都壓榨掉了一半兒;道貌岸然的侯爵用謊言騙取少女的肉體,他的話語實在令人作嘔,以至于唐克列法斯幾乎忍不住要跳下來揭穿他……透過遮蓋著的屋頂,他還看到妓女為了錢與達官貴人鬼混;老太婆用假發(fā)和假牙掩飾老態(tài),銀行家向國外轉(zhuǎn)移錢財;無辜者在牢里受折磨,騎士們?yōu)榕啥鵂幎贰乙f的并不是《瘸腿魔鬼》,而是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我要說的是,那個馬德里的大學(xué)生其實是他自己: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曾遇見過這樣一個瘸腿魔鬼,并且有過一段時間不算短的友誼。不過,那個“瘸腿魔鬼”自稱為“受傷的天使”。他說真正讓他感覺痛苦的并不是自己的瘸腿,而是心,“你了解得越多,你的心就會越疼?!?/p>
那時候,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朝思暮想的都是:成為一個作家,成為一個好作家,成為一個能夠覺察世事的作家。于是,他肯求這位受傷的天使:你能看見的,能不能讓我也見一見?瘸腿的天使先是拒絕,一遍遍拒絕,但實在拗不過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好吧,我相信你會后悔的。你甚至?xí)w怒于我,這也是我所不想見到的結(jié)果。”
“不會的,我向上帝發(fā)誓。我想過自己要做的是什么?!?/p>
于是,在“瘸腿天使”的幫助下,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飛翔了起來,他以一種“透明”的姿態(tài)飛在城市和鄉(xiāng)村的上空,隨意地“揭開”一家家的屋頂……他看到了房間里發(fā)生的一切,就像他日后在小說《瘸腿魔鬼》中講述的那樣。一天天過去,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變得沉郁起來,他覺得那些發(fā)現(xiàn)的確在摧毀著什么,一些他以為堅固的東西正在崩塌……更為可怕的是,飛在空中的他“發(fā)現(xiàn)”著另一個自己,這個自己是他所不喜歡的,掩飾著的,然而一旦飛在空中,那個他所不喜歡的、掩飾著的自己便會呈現(xiàn)出來,甚至能夠遮擋住他。
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變得萎靡。他甚至開始酗酒。有一次酒后,他把自己的一部手稿撕得粉碎,做完這一切后他敲開了一間自己曾在空中“拜訪”過的房間,他知道迎接他的會是什么?!拔覍ψ约海桓信d趣?!庇幸淮?,他和瘸腿天使一起在海灘上曬著太陽的時候竟然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要知道這句話是他從一個房間里聽來的,而從他的口里說出,竟然也那么自然,就像是和他生在一起的一樣。“你不能再看了。”瘸腿天使表達了自己的憂慮,“這樣下去你是會毀了的?!?/p>
“不,我還是要看。我覺得,窺探簡直就像是吸食大麻,是會讓人上癮的。”
瘸腿天使捶擊著自己的瘸腿,他想了想,好吧。我再帶你去一個地方。這,也許是我?guī)闳サ淖詈笠粋€地方,看過之后我也就要離開啦!
沒錯兒,瘸腿的受傷天使帶著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去過了那個地方;沒錯兒,在去過那個地方之后,瘸腿天使再也沒在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的面前出現(xiàn)過,他從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的生活中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多年之后,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開始寫作那部讓他獲得著卓越聲名的《瘸腿魔鬼》,在他的小說里,受傷的、有一條腿有小小殘疾的天使終于變成了“魔鬼”,他不再擁有天使的身份,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不肯承認(rèn)他的天使性。
至于最后一次的飛翔經(jīng)歷,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對它守口如瓶,始終沒透露過一個字。我們不知道《瘸腿魔鬼》的某些章節(jié)是不是與那日的飛翔經(jīng)歷有點關(guān)聯(lián),但出于謹(jǐn)慎,我還是將它作為某種“線索”將它附在后面:
唐克列法斯有一個情人唐娜托瑪莎,他們已經(jīng)談婚論嫁,而就在結(jié)婚之前,他偶然地鉆進了一個星相學(xué)家的實驗室,這是整個故事的開始。在那里,唐克列法斯無意中救出了魔鬼。最后,瘸腿魔鬼把他帶到了一個地方,讓他看到唐娜托瑪莎正和四個男子一起喝酒……
唐娜托瑪莎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牢。而那個消失了的“瘸腿天使”,則以“瘸腿魔鬼”的身份最終被星相學(xué)家重新收入瓶中——阿蘭-勒內(nèi)·勒薩日承認(rèn),他仇恨他們,“他們必須遭受懲罰,因為,因為我的某些信念被他們毀掉了。”
【責(zé)任編輯 高亞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