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

一

2018年的平安夜，我打開這德語文學經(jīng)典《焚書之書》，看著那些被刻意遺忘的作家們的身影從灰燼中飛升起來?；覡a來自焚書的火堆，這些作家的書正從書店、從圖書館、從古董書肆被搜羅來，盡數(shù)投進火堆里。那一天是1933年5月10日，焚書的大規(guī)模行動發(fā)生在納粹德國，在焚書的原始“黑名單”上的作家有一百三十一位之多，其中多數(shù)是德語作家以及三十五位其他語種的作家。

這本書的作者佛克·衛(wèi)德曼告訴我們他寫這本書的目的與過程。1933年的納粹掌權者和他們?yōu)閿?shù)眾多的支持者對這些書是如此驚懼，非要焚毀不可;這些作家的名字必須從歷史書中被抹去，從國家的記憶里抹去，他們的書最好無聲無息地消失，永遠消失。然而，這個計劃并沒有得逞，戰(zhàn)后，先有記者猶根·瑟爾克在1976年專訪了幾位幸存者，發(fā)表了《焚燒的詩人》，在德國引發(fā)強烈震撼。繼而，佛克·衛(wèi)德曼毫無遺漏地追蹤了一百三十一位名字上了“黑名單”的被焚書作家的生命軌跡。尤其是德語作家，作品被焚毀，作家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他們當中的大部分“失去了讀者、家園，甚至生命”，尤其是那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家們，他們的書再也不見蹤影，他們的名字再也無人知曉，衛(wèi)德曼的追蹤使得他們的名字再次回到人們的記憶里。

與此同時，在1933年焚書之時年僅三歲的慕尼黑收藏家葛優(yōu)克·薩爾茲曼，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搜集到了一萬兩千五百余冊、九十多位被焚書作者的第一版書籍。網(wǎng)絡幫不上忙，書店里、出版社的倉庫里早已沒有這些書。薩爾茲曼先生從1976年開始，在漫長的歲月里疏忽了家人，走遍全國，走訪著一個又一個跳蚤市場，用盡了所有的積蓄，專心致志尋找、購買這些曾經(jīng)被遺忘的書籍。他的小房子里堆滿了書，在房子里走動如同走在書籍堆積成的峽谷里。史蒂芬·褚威格的資料最為齊全，“每一本書、每一場演講詞、每一部特刊、每一部朋友送給褚威格的書，薩爾茲曼都有”。連《棋書》，這本當年只印行三百本的書，他也有。褚威格致弗洛伊德的悼詞同弗洛伊德一道躺在棺材里，薩爾茲曼表示，“終究會找到的”。這樣令人驚嘆、崇高、無價、稀有的珍藏將轉(zhuǎn)移至（可能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紐倫堡納粹資料中心?！八歇毩⒌恼褂[區(qū)域、配有圖書館員和檔案負責人，是活潑的、開放的空間”。收藏家本人則在有生之年詳細講述每一本書背后的故事，不讓他們被遺忘……

他們是誰?。?/p>

寫了《隱形人索勒曼》并且得到大文豪托馬斯·曼由衷鼓勵的亞歷山大·弗雷，因為寫了毫不留情批判戰(zhàn)爭的偉大小說《繃帶箱》而被納粹逼迫逃亡到奧地利、瑞士。戰(zhàn)后，他并沒有因為貧窮、無國籍、無讀者而放棄批判精神。1957年，小說家在瑞士巴塞爾默默無聞、一貧如洗地離開人間。

奧地利正義詩人、生活藝術家、演說家、評論家、雜志主筆魯?shù)婪颉どw斯特書籍被焚毀，詩人被逮捕，坐牢，終其一生，大量小說、詩歌、政論未能發(fā)表，七百多個議題的寫作大綱未能完成，但他從未停止寫作，從未停止過呼吁無國界理想社會的來臨。他告訴我們：“短促活著的是盲眼的樹，強烈存在的，是流逝?！?/p>

寫了著名游記《在十字軍東征的世界之路上》的德語作家亞敏·維格納是最懂得世界如何運轉(zhuǎn)的人，曾寫公開信警告希特勒，苦勸其停止戰(zhàn)爭的腳步，被逮捕、被刑囚，被投入集中營，最終加入流亡者行列，極其寂寞地死于意大利柏斯坦那，肝腸寸斷地說出了“移民等于死亡”的警語。

巴伐利亞民族作家，“我手寫我心”的奧斯卡·葛拉夫卻不這么看，在憂愁與絕望之中，他不但認為悲慘的流亡其實是某種成功的開始，而且進一步認為：“德國流亡文學有一個重要的使命，它必須為受到不公正對待的人平反，護衛(wèi)并建立一座固若金湯的橋梁來結合過去與未來?！备鹄蚯逍训卣J識到，這一切的努力，“可能在多年后的未來才會被承認”。

我們這些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正是靠著瑟爾克的報道、薩爾茲曼的收藏、衛(wèi)德曼不懈的追蹤，靠著這樣一本《焚書之書》了解1933年5月10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為什么這些作家的書會被焚毀，焚書之時以及焚書之后，這些作家所走的路，他們的心情故事。這不但是歷史，而且是現(xiàn)實，甚至關系到人類的未來。

二

2018年10月底，回到臺北，早上九點鐘走進復興北路三民書局的大門，直奔右手邊新書區(qū)?！缎值苄小啡齻€字簡單、平易、質(zhì)樸，跳入眼簾，竟然是周氏三兄弟作品的合集。封面設計極為切題，空中大雁自然飛成一個大寫的“人”字，云霧繚繞之下，三座山峰靜靜屹立，正是南山、玉山、陽山三兄弟、三位博士、三位教授、三位書生的本色?？吹竭@個封面，我忍不住打開版權頁對美術設計者林易儒表達我的敬意。

看我捧著書呆立不動，正在排放書籍的小弟很親切地跟我說：“這本書在排行榜上好幾周，很受讀者歡迎。”我也很親切地跟他說：“讀好書能夠借人之智，修繕自己。這本書正能夠擔此重責大任?！毙〉苈犃?，笑得很開心。

拎著沉重的書袋返回旅館，馬上抽出書來，對寫序的先生們碎碎念著抱歉，對南山先生道了一聲歉，直奔玉山的文章，玉山是老朋友，每次見面聊天，見解相近，十分地投緣。沒有想到，一組三十一篇內(nèi)涵無比豐富的文章起首竟然是《父親的書桌》與《母親的淚》?？吹筋}目，我呆住了。“書生不忘報國”是玉山這位謙謙君子最貼切的寫照，天下事、國事、國計民生他最是關心，必要侃侃而談且談個徹底。然而，他的錐心之痛卻在此時此刻攤放在我的面前。多年來將周世輔教授的宏文巨制看作教科書，正襟危坐地認真研讀，卻沒有想到，這位大學者沒有一張書桌，從來沒有。

遷臺之前也就罷了，荼毒中、戰(zhàn)亂中哪里放得平一張書桌？遷臺初期大家都不容易，也還勉強說得過去。但是，做了一輩子學問，寫了四十部書外加一千篇文章，一直寫到呼吸停止的周老教授卻沒有過一張書桌。五個孩子各據(jù)桌子寫功課，做父親的便以茶幾一角、床沿一角、餐桌一角寫作，“島上家家興旺的此刻，父親仍停留在五十年代的生活水平，奮筆于接漏的臉盆之側(cè)，寸鐵在握，寸陰是競，成為人子愧疚的焦點”。讀到這里，心痛到淚流滿面。寫作是苦人的苦差事，自古皆然。但是那微薄的薪資、稿酬、版稅都去了哪里？全部投入了五個孩子的教育。在富裕的寶島，果真罕見。就是在富得流油的美國，喝著雞尾酒、無所事事的父母身側(cè)常常是背著沉重學貸、努力上進的青年，更是屢見不鮮。

周老教授畢竟是幸運的，有親人想方設法幫助他完成未竟之作，在他往生之后五年得以順利出版。有玉山這樣的兒子說出令他欣慰的話：“父親以苦修力行治生，以樂天安命養(yǎng)性，進退有節(jié)，行己有恥，不愧于《詩經(jīng)》所說的屋漏，現(xiàn)實生活的驟雨于他何有哉？”世輔教授沒有書桌，“卻在不經(jīng)意中立下一個典范”，讓玉山仰望，也讓我們仰望，“如見煦煦的春陽”。

周老教授的夫人闕淑卿女士我是見過的，那年，我們同坐在車子的后座。夫人年過八十，坐姿挺直、端莊、優(yōu)雅，面容美麗至極，眼神慈祥溫柔，說出話來更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玉山坐在前座，回身與母親輕聲說話，兩位漂亮極了的人物問答默契，組成世上最為靜好的畫面。車子送我到旅館之后緩緩離開，隔著車窗玻璃，我還看到夫人唇邊溫暖的微笑。然而，玉山卻在文章中告訴我們，他小時候曾經(jīng)怎樣地傷過母親的心，怎樣地“離家出走”，母親怎樣地哭著，“一路呼喚，尋覓而來”。家境艱難，母親以她的大愛、以她一生的全部力量維護著這個家，維護著她的五個子女，想念著因病早夭的大兒子?！澳赣H九十三歲的一生，成就了家人的精彩，自己幾乎無名，而且完全無利，這樣的情懷，何等圣潔，也堪稱精彩絕倫了?！庇裆竭@樣告訴我們，我只是撫摸著“一路呼喚，尋覓而來”這八個字，淚眼模糊中再次看到那個美麗且溫暖的微笑。

周南山教授是土木工程專家，懷念雙親的文字別有天地?！安讲綖榻?，生生不息”，這種順天應人的哲學觀來自周世輔教授的教導，也成為南山先生的人生觀。2018年2月7日刊登于《聯(lián)合報》的大文《棄新用舊何不重啟核四？》真正擲地有聲。看到題目，已經(jīng)心痛不已，2018年7月，臺灣將八十束燃料棒送回美國，不但價格高昂而且等于宣布核四結束，引發(fā)國際社會震驚。要知道核四一號機早已準備妥當了啊，因此我們可以說，今天臺灣電力不足完全不是核電的錯，而是政治干擾使然。南山先生的文章從科學的角度說明日本福島因海嘯造成的核災不可能在臺灣發(fā)生，其原因是臺灣核電廠之高程為海拔十二點五米，而臺灣因為地理環(huán)境的關系，即便發(fā)生海嘯浪高也不會超過兩米。臺灣缺乏資源，南山進一步說明風力、太陽能、天然氣、水力以及其他正在世界各國研發(fā)中的再生能源都不能在臺灣成事的原因，有理有據(jù)。《聯(lián)合報》是大報，南山先生是科學家，如此誠摯的建言沒有被地方執(zhí)政者采納，是臺灣的不幸。但是，三民書局出版的這本書卻將這篇文章收了進來，讓臺灣以及世界的華文讀者讀到之后認真思索臺灣的現(xiàn)實與將來。

周陽山教授是政治學者，在西方學涯中體悟到父親所代表的人文精神，實有其永恒意義，體悟到母親的學養(yǎng)與信仰實是家人無上的福佑。陽山先生的文章理性與感性兼顧，涉及的領域?qū)拸V，傳統(tǒng)的式微與復興、多樣的人性面貌、思想者的繼往開來、蘇聯(lián)解體后的東歐現(xiàn)狀都在關懷之列。一篇《交河故城》讓我浮想聯(lián)翩。1967到1976年，我在南疆巴楚九年。回北京探親四次，每次從巴楚抵達交河故城附近的吐魯番，感覺上路已經(jīng)走了一半，等到了西安，那簡直就是到了家門口了。

一篇又一篇，再次重溫三兄弟的美文，感動、感慨兼而有之，學到很多。

將這本精彩之書放上書架之時，我取下了兩本大書，同是三民書局的出版品：周世輔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周世輔回憶錄》。在這大雪封門的日子里，溫故而知新，得到了學習。

三

2018年12月28日，在我的行事歷里，只有一行字，艾默思·奧茲辭世。

這一個冬天不是很容易度過，寒流一波又一波來襲，坐在窗前讀書，面對的風景或是白雪皚皚或是植被被凍得抬不起頭來，或是尖厲呼嘯著的狂風將枯枝折斷轟然落下，在紅磚地上再次粉身碎骨。這樣的天氣，讓我想念耶路撒冷崎嶇不平的石頭，披著歷史的層層灰燼，在親身經(jīng)歷無數(shù)風雨的同時，冷然、誠實、坦蕩地面對天地，面對世道人心。那是奧茲的書寫風格，希伯來文壇最細膩、最動人、最強有力的文學語言。

這一次，攤放在膝頭的是這位以色列作家的成名作《我的米海爾》，用重溫這本書來為我尊敬的作家送行。關于這本書，坊間有很多說法，如女主角漢納有奧茲母親的影子、這本書是以色列版的《包法利夫人》、角色入夢簡直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創(chuàng)作過程等。托爾斯泰寫《安娜·卡列尼娜》的時候?qū)⒔烀哪挲g，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的時候三十歲，奧茲卻是從二十六歲寫到二十八歲。寫這本書的原因并非母親的幽魂不散，而是一位不知來自何處的女子將年輕的奧茲“禁錮”起來了，為了“走出監(jiān)禁”，奧茲不得不提筆以她的觀點寫她要自己寫的故事。居所不寬敞，燈光和香煙云霧都會妨礙到妻子的睡眠，奧茲只能在夜間把自己關在浴室里，坐在抽水馬桶蓋上，膝頭墊著梵谷的畫冊，點支煙，在筆記本上書寫，“直到午夜或凌晨一點，帶著疲倦與悲傷合上眼睛”。

1967年4月，六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一個多月，這本書完稿了。奧茲走出了漢納的“奴役”，檢視文稿，大感困惑，以為這是極少數(shù)具有敏感心靈的讀者才會喜歡的讀物。小說沒有情節(jié)，主角也不像個主角，文本里分崩離析的耶路撒冷也已經(jīng)不復存在。送到出版社，編者看過文稿之后斷定“這本書沒有暢銷的潛力”，這本小說感覺上像是詩集，“字里行間充滿感性”，完全不適合一般讀者大眾。編者還提出了許多修改意見。但是，謝天謝地，編者不但沒有拒絕出版，甚至沒有要求或期待奧茲修改書稿，就這么按照這本“單調(diào)無趣”之小說的原來樣貌付梓了，而且沒有抱持任何可能驚天動地的期望。讓奧茲高興的是那八個字的贊譽“字里行間充滿感性”，他不再掛心小說，上前線打仗去了。

一年后，小說上市，立時大賣，在以色列就售出十三萬本，譯成近三十種外文，涵蓋七十二種版本。四十年后，這本書不但依然暢銷，而且專家們將這本書認定是奧茲的成名作，小說家因為這本在浴室里寫成的小說而奠定了他在希伯來文壇的地位。

究竟是什么緣故，讓漢納和米海爾的故事家喻戶曉？

漢納喜歡文學，雖然她并不提筆寫字。但她會做白日夢，在她的夢境里，身為“女王”的她可以駕馭青梅竹馬的阿拉伯雙胞胎為她攻城略地。她是那樣地熱愛著權力，那樣一心一意熱切地意圖將他人放在掌心里揉搓、降伏他們、馭使他們、凌虐他們?，F(xiàn)實生活卻是如此的不如意，尚未完成學業(yè)便嫁給了專修地質(zhì)學的米海爾。他孩子尚幼小，臉上堅定的驕傲往往讓她勃然大怒而動手拼命打這個無辜的孩子。心里的郁悶無從發(fā)泄，她成為無可救藥的購物狂，因為她的緣故，這個三口之家沒有辦法離開破舊的城區(qū)遷入一個比較敞亮舒適的所在。

米海爾是科學家，理性、沉著，以沉默來對抗?jié)h納帶給他的窘迫甚至凌辱。一個極為特別的場景讓我們感受到兩人對待事情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米海爾的博士論文將近完成的時候，一位英國的地質(zhì)學家提出了新的不同的觀點。漢納大為興奮，她挑撥道：“米海爾，你的機會來了，好好給這個英國佬一點顏色瞧瞧！”她期待米海爾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修理這個不知進退的英國人。然而，沒有廝殺、沒有血腥、連唇槍舌劍也無。米海爾花了一年時間修改論文，接納英國同行的研究成果，使得自己的研究更精確。原因非常簡單，那位英國人“是對的”。服膺真理是科學家的本色，米海爾的平和讓漢納失去了一次興奮刺激的觀戰(zhàn)機會。她不笨，她用“最甜美的笑容”來掩蓋自己嗜血的渴望，等同欺騙，“我們偶爾也會拌嘴，接著便陷入沉默;我們也會互相指責一會兒，而后又檢討自己;有時又像兩個在昏暗樓梯上偶遇的陌生人一樣微笑：不好意思，但又彬彬有禮”。

周圍的親戚、鄰居、整整一大堆的好人無法阻擋愛的力量日漸消失，千年圣城耶路撒冷無法改變?nèi)诵纳钐幍牟荒軡M足。

奧茲按照漢納的“指示”如實寫出一段失敗的婚姻之常態(tài)。正是這種常態(tài)讓作者疲倦而悲傷。也正是這種常態(tài)讓世界各地的男女驚心，婚姻是多么可怕的物事。曾經(jīng)相愛的人形同陌路已經(jīng)恐怖，見面的地點是昏暗的樓梯，更是清楚地宣告再也看不清彼此。米海爾心知肚明，愛情早已不復存在，婚姻靠親情日復一日慘淡地維系。漢納從未意識到，在她豐富的語匯庫里沒有“珍惜”這個詞。她從未珍惜過米海爾，她從未珍惜過早慧的兒子，她也沒有珍惜過耶路撒冷。除了年輕貌美，漢納幾乎一無是處。然而，她是這本書的主角，奧茲用第一人稱的純女性觀點訴說，書名更用了并非真情的《我的米海爾》，小說卻成功地引起世界各地讀者的共鳴，尤其是女性讀者的共鳴。正是因為恐怖與平和、虛偽與真實如此地間不容發(f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引發(fā)了讀者內(nèi)心的悸動。洞明世事的巴爾扎克早在十九世紀就指出“珍惜”正在退出人類的文化。奧茲的小說告訴我們，當“珍惜”蕩然無存之時世界的可憎樣貌。

小說進入第二十九章，另外一位女子出現(xiàn)了，她的平和、善解人意，同漢納的極端之間對比是那樣的鮮明，米海爾的轉(zhuǎn)身而去遂成為必然。

四十年后，奧茲還會想起漢納與米海爾：“我看見漢納佇立窗前，總是將視線放在她無法企及的那片蒼茫廣闊。于是在心里，我對她說：漢納，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身處四方了?，F(xiàn)在的你，過得比以前開心些了嗎？但愿你一路平安?！比缓螅≌f家回過神來，專注于眼下的書寫，耶路撒冷的石頭再次展現(xiàn)崎嶇不平的復雜、深邃、感性與溫潤。

四

2018年11月初，黃永玉先生的作品在臺北中山北路大藝術家畫廊盛大展出。走在令人炫目的畫廊里，我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香港黃先生的畫室里與這位藝術家歡喜見面的情形。我們談到很多人，也談到很多事，這些人是我們都尊敬的，那些事都讓我們傷感，都讓我們扼腕，都讓我們不能不發(fā)出一聲長嘆，是誰，偷走了這些藝術家靜好的創(chuàng)作歲月？

幾年之后，黃先生在臺北出版了他的一本書，記敘了他的親身經(jīng)歷，他與這些藝術家們的交往，他對他們的理解。這本書無序，開門見山;亦無跋，余音裊裊，一如黃先生的處事風格，亦如印刻出版品的風格。

重溫這本書需要一些準備，黃先生獨特的敘事方式和簡潔明快、形象生動的語言會把我們帶回一個不堪回首的時代，會讓我們再次感受痛楚，為一些不世出的天才被剝奪的創(chuàng)作歲月，為他們所遭受過的一切屈辱，也為他們本來能夠創(chuàng)造出來或本來能夠留下來傳世的藝術瑰寶。

開首第一篇寫錢鍾書先生。錢先生是大學問家，曾經(jīng)住在北京東城干面胡同的四合院里，我在十七歲之前也住在那個胡同里，有關錢先生伉儷也聽到很多。都說錢先生架子大、不近人情，我從來不這樣看。黃先生在這篇紀念文字里告訴我們的正是許多人不知道不了解的錢先生，他不喜歡被傳喚，哪怕是“國宴”，哪怕是當年正當紅的江青親自點名，錢先生的回答也是：“哈，我不去，我很忙，哈。”但是，黃先生為了一幅畫向他請教“鳳凰涅槃”的“根據(jù)”，他卻馬上說道那是郭沫若1921年一首詩的題目，“三教九流之外的發(fā)明”，但鳳凰跳進火里再生的故事卻是有的，源自古希臘，錢先生指示去翻一翻《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三本。黃先生馬上去查書，解決了疑難。答案究竟是什么，黃先生沒有說，成為這本書的特色之一。許多事情的結論要讀者去做功課，等于延伸閱讀的提示，非常精彩。關于錢先生，黃先生這樣說：“文化像森林，錢先生是林中巨樹。人要懂得愛護森林，它能清新空氣，調(diào)節(jié)水土?！?/p>

在一篇題為《大雅寶胡同甲二號安魂祭》的長文里，我們得以了解在中國美術史上赫赫有名的許多藝術家的狀況?！拔母铩逼陂g，黃先生同李苦禪先生、李可染先生一道在牛棚里關了好幾年。早些時候，李苦禪先生，這位善良樸素的先生，這位重要的寫意畫家卻曾經(jīng)長年地被安排去繪制陶瓷、花瓶。李可染先生就更不用說了，生活一直清苦至極，“文革”后期“被指定為永遠下鄉(xiāng)落戶到湖北農(nóng)村生根的光榮戶”。不用多說，那種遠離創(chuàng)作的折磨，我們都親身經(jīng)歷、親眼得見。黃先生對于李可染先生有著極高的評價，盛贊其畫作質(zhì)量與開創(chuàng)新局的功績，“可染先生有一種農(nóng)民性格中的聰明和純樸，勤勞是他的天性。作品因之顯現(xiàn)出厚重的民族魂魄。面對著他的作品時，就無法拒絕迎面襲來的道德感染。八大山人如此，石濤如此，傅山亦何嘗不如此！”

悼念林風眠先生的文章怵目驚心。林先生“文革”期間為求避禍，曾經(jīng)自毀作品數(shù)千幅，但仍沒有逃過劫難，被上海公安局拘留四年。出獄后，黃先生到上海去探望他，“一進門，這位七十多歲的老人正抱著一個七八十斤的煤爐子進屋。那時，他自己一個人生活已經(jīng)很久了。一個偉大的藝術家照顧著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拔母铩敝螅窒壬K于獲準出境，在香港度過最后的歲月。關于林先生，黃先生這樣作結：“林風眠先生二十出頭就當了美專校長，不問政事，畫了一輩子畫。九十二歲的八月十二日上午十時，林風眠來到天堂門口?！墒裁吹?？身上多是鞭痕？上帝問他。‘畫家！林風眠回答。”讀到這里，內(nèi)心的憤怒與痛惜化作止不住的淚水狂涌而出，濡濕了書頁。

《這些憂郁的碎屑》寫的是黃先生的表叔沈從文先生。這篇長文我不知拜讀過多少次，每一次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感動、新的體悟。非常的幸運，我曾經(jīng)有三年時間，常常能夠登門探望沈伯伯同兆和阿姨。那時候，我寫到一半的長篇不得不停下來，于是開始寫短篇小說，寄往臺北《聯(lián)合報》副刊以前都請沈伯伯看過。他喜歡，我覺得那是世界上最高的獎賞，歡喜無限。在黃先生的文章里除了沈伯伯所遭受過的一切之外，除了沈伯伯的堅忍、掙扎與奮斗之外，黃先生特別談到沈先生有關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些看法。這些看法在今天看來仍然是非常的切實，具有提神醒腦的強大功用。

黃先生說，生活中的一些感受畫不出來，要寫;有一些連寫也寫不出來，太慘了。因之，世上有許多心靈作家。沈先生由心靈作家而優(yōu)秀作家，“會感應，會綜合，會運用學識，加上良好的記憶和高尚的道德”，數(shù)千萬文字的成就無愧于天地。時代困頓，沈伯伯這位極能克服困難、在全新的領域里創(chuàng)造出奇跡的智者很少有機會談小說創(chuàng)作，但他曾經(jīng)在北京大學教授一門特別的課程“小說作法”。有一次，他這樣跟黃先生說：“寫某篇東西是因為前一篇‘太濃?！秉S先生是優(yōu)秀的畫家，身體力行多年，而沈伯伯是寫家，“概念和感覺的交錯轉(zhuǎn)嫁，使美的技巧增加了許多新鮮”。

是啊，濃得化不開的情感、思緒必得有個濃淡相宜的置放處。1986年夏天，我到沈家告別，沈伯伯說：“好好寫，不要中斷?！边@七個字的分量日益沉重、色彩日益清新、情感日益深厚。是的，我現(xiàn)在能夠跟沈伯伯說，再無人能夠偷走靜好的歲月，持續(xù)創(chuàng)作便成為生命的全部意義。

闔上這本書，放上書架的同時，取下了沈伯伯的小說《長河》，錢先生的《談藝錄》，齊白石、林風眠、李苦禪、李可染、黃永玉諸位先生的畫集，張樂平先生的《三毛流浪記》以及楊先讓先生的《黃河十四走》。春陽照亮了書桌上這一座座巍峨的山峰，我在桌前坐下來，心里滿溢著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