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魯迅對于中醫(yī)的偏見,是由牙齒而引起的。
年輕時,先生苦于牙患,請教過一位懂中醫(yī)的長輩,那位老先生把臉一板,認為是不知節(jié)制之過。成年以后,他才弄明白在這位中醫(yī)的眼里,齒病的原因在于腎虧,腎虧的原因在于縱欲,白白讓人冤枉了一頓,自然沒法開心。
不過,牙齒很重要,千萬不要得牙病。在一般人心目中,牙病不算病,因而痛死了沒人問。但實際上,一個健康人,應該具有一副好牙齒?;砻臊X,撒氣漏風,狗竇大開,口臭厭人,都談不上健康二字。尤其老是捂著腮幫,老是齜牙咧嘴,就無法像電視廣告詞所說“吃嘛嘛香”了。而一旦到了吃嘛嘛不香的那天,估計病魔也在打你的主意了。
所以,我認為一個健康的人,其標準,首先是牙要好;而人老了以后,能有一副好牙,則是絕頂?shù)男腋!?/p>
我在西餐廳里,見識過洋人對付盤子里巴掌大小一塊牛排的頑強戰(zhàn)斗力,不禁為洋人牙齒的那一份勞累感慨:實在太辛苦了。同時也為我們中國人以素食為主的牙齒慶幸,吃中餐,基本上是不怎么費勁和費事的。記得在那“忙時吃干,閑時吃稀,干稀搭配”的“瓜菜代”時期,對付南瓜,對付紅薯,對付爛菜幫子,還用得著牙齒嗎?舌頭就給你包圓了,那年頭,矛齒處于長期休閑的狀態(tài)之中,英雄無用武之地,得以休養(yǎng)生息。
人類要生存,飲食,是維持生命系統(tǒng)運行的唯一手段,所以,在攝食過程中,那種咀嚼的滿足和快樂,其實也是一種生命的享受。古人云,“食色性也”,食什么,如何食,食下去以后感覺如何,第一道關口的牙齒,扮演著功莫大焉的角色。
過去的牲口交易市場,叫做牙市,經(jīng)紀人被叫作車船店腳牙的“牙”,就因為他們在做買賣時,總要扒開牲畜的嘴巴,檢看牙齒,判斷狀態(tài)。牛馬幼小時,年生一齒,視其齒,知其年,所以,漢字的“齡”從“齒”旁,延伸為同義的“年齒”“齡齒”,都與牙有關。因此,一個人,也要經(jīng)常查看一下自己,看看還剩有幾顆牙齒,來校驗自身的健康狀態(tài)。也許,我得出的結論有些偏頗,有健康的牙齒,才會有食欲,才會有胃口,才會有一份吃的快樂。作為一個健康人,這大概是絕對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
在這一點上,我最欽佩蘇東坡,無論他怎么受打擊,被排斥,遭流放,坐大獄,也永遠興致勃勃地用他的牙齒,從長江的河豚、海南的牡蠣、南國的荔枝、北方的渾淘,一直吃到黃州的豬肉,還居然被他吃出一道以他名字為菜肴名的“東坡肉”來,這才叫吃家。自古以來,有哪個中國作家得到這種吃的光榮?
同樣的道理,用在文學寫作上,大概也可通用。假如作家都像林妹妹那樣,這也不吃,那也不吃,最后,提起筆來,除了自己的身體,還有什么好寫和可寫的呢?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時下“身體文學”不斷產生的原因?其實,作家也應該有一副能吃會吃的好牙齒,廣泛吸收營養(yǎng),才能寫出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