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歌
販賣家鄉(xiāng)
我要把家鄉(xiāng)販賣給城市
要有清澈的水
要有新鮮的空氣
要有一匹匹馬在曠野撒歡
西邊開掘一條河流
東邊種植一片果園
南邊搬來高山和峽谷
北邊移植森林和莊稼
房屋在中央,開門即青山綠水
家鄉(xiāng)的模樣,大抵如此
我是如此熱愛家鄉(xiāng)
熱愛販賣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
不僅如此
我還要販賣家鄉(xiāng)的道路
販賣道路上的馬匹和牛車
販賣歡騰喜鬧的雞鴨豬狗
販賣揚鞭耕犁的淳樸鄉(xiāng)人
這樣還不夠
我還要隱藏?zé)焽?/p>
隱藏汽車和犯罪
隱藏欺騙和壞心眼
隱藏城市所有的毛病
如果販賣家鄉(xiāng)
是一種罪過,我愿意承擔(dān)
天空的云朵和城市的機車
對我思想的一次次碾壓
把村莊搬空
把自己搬進(jìn)城市
把小孩搬進(jìn)城市
把老人搬進(jìn)城市
這樣還不夠
還要把神龕搬去
把家禽牲畜搬去
把莊稼盆栽搬去
把山歌鄉(xiāng)音搬去
大山搬不去
青草搬不去
稻田搬不去
河流搬不去
清澈的黎明搬不去
美麗的黃昏搬不去
城市是一只飽脹的胃
經(jīng)常疼痛發(fā)作
搬進(jìn)城市的人
天天做著回鄉(xiāng)的夢
泰國風(fēng)鈴
在普吉島一片海灘上
我寫下:我愛你!
有只鳥從心口飛出
海上突然烏云密布
下起了陣雨
那只鳥極速返回
淋濕了我的胸口
導(dǎo)游說東南亞海嘯
遇難者躺滿這片海灘
我的背脊陰冷發(fā)涼
仿佛災(zāi)難再次降臨
在島上
我買了兩串貝殼風(fēng)鈴
每當(dāng)風(fēng)來
它撞擊出各種聲音
我只辨認(rèn)出兩種
一種是大海的哭聲
一種是往事的安眠曲
把山路扛在肩上
從鎮(zhèn)上回到村上
天幕就拉上了
山路向我呈送它的詭秘
我把山路扛在肩上奔跑
命氣衰微的人
會遇見女鬼
穿著白衣服,披著長發(fā)
在前面引路,一言不發(fā)
那個喜歡打漁的田老頭
被引上山坡
醒來躺在刺蓬里
那個罹患精神病的王叔
看到一幫山鬼在燒柴取暖
頻頻向他招手,微笑
我全身繃緊,頭發(fā)豎立
為了壯膽
我大聲吹著口哨,有時
還朝漆黑的虛空大吼幾聲
那安坐在風(fēng)水寶地的墳?zāi)?/p>
也會跟著回應(yīng),聲音沉悶
仿佛一個老者
向我傳遞安全通過的密語
奔跑的犀牛
那些遠(yuǎn)山,那些草木
那些藍(lán)得憂郁的天空
在眼前一閃而過
仿佛我逝去的歲月
仿佛我即將告別的日子
我的身體里奔跑著一只犀牛
那無垠的草場
閃爍著新鮮的露珠
過往如此混沌,疲倦,焦慮
像一輛卡車碾過我的肉身
我甩著堅硬的犀角
對抗獅子、虎豹和群狼
毛發(fā)豎立,遍體鱗傷
成功擊退一次次兇猛的撲咬
現(xiàn)在,我越過湍急的河流
在河邊舔舐傷口
血液在水面散開
像鮮花,開啟馨香的旅程
熱愛的事物都愛一遍
我要回到生養(yǎng)地
消耗掉每一個假期
要聽完整個坳口的風(fēng)
要釣完整條河流的魚
要走完村莊的泥巴小路
要爬完童年的懸崖山坡
熱愛的事物都愛一遍
把遺憾補回來
把虧欠補回來
寫一封沒有地址的信
埋在外婆生前熱愛的苦楝樹下
等待下一個假期再來啟封
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
新鮮的事物復(fù)雜而有陷阱
我會過濾,彈開,重新篩選
我要把熱愛過的事物都愛一遍
直到所有的事物
都染上我的故事和體溫
隱形心臟
白天
我把別人用過的面具
戴在臉上
去辨認(rèn)虛偽的人心
晚上,我取下面具
把它放置在香案祭供
這隱形的心臟
紛紛掉落痛苦
我寬容所有事物
允許葉子落下
允許秋天來臨
允許所有的河流走向深海
允許親人離別
允許悲痛蔓延
允許所有的黎明走進(jìn)黑夜
我寬容所有的事物
但無法阻止一朵花走向枯萎
無法忘懷讓我疼痛的玫瑰
三只耳朵
第一只耳朵是心臟
傾聽大地的疼痛與悲歡
有著巨大的承受力
容忍火山地震的爆發(fā)
容忍洪水暴雪的泛濫
左耳用來聽風(fēng)聽雨
聽蟬鳴聽鳥獸歡叫
用來聽村莊的心事
聽玉米拔節(jié)稻谷抽穗
聽鐵牛對田地的切割
聽水牛骨被啃咬的脆響
右耳是寺廟里的禪師
每天打坐念經(jīng)敲木魚
朗誦著流水和虛空
要把俗世的毒排除
因此它有時站立懸崖
有時面壁山谷
等待一場暴風(fēng)的洗禮
萬物有聲,但無法制止悲痛
空難前飛機劃過天際的聲音
車禍前司機打盹的酣聲
殘害前女孩掙扎的喊聲
礦難前礦工問候家人的朗笑聲
核泄漏前平靜有序的市井聲
萬物有聲,我不閉目塞聽
我向往溫暖,但無法抑制寒冷
我聆聽萬物,但無法制止悲痛
人生是一場劈山跨海的行動
悲痛者攜帶著太陽和月亮上路
責(zé)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