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措
一
春耕結(jié)束后,央金的阿媽召回在寺院當(dāng)和尚的兒子周巴,一起商量央金外出打工的事情。
那天,央金和阿媽在自家責(zé)任田里撒完了最后一把青稞種子,一上午的時間母女倆都沒有說話。央金知道阿媽的心里梗著,她不愿意女兒出去拋頭露面的,可擺在眼前的困境又使她不得不作出抉擇。
種完地攔好柵欄,央金和阿媽回到家里開始做周巴喜歡吃的小麥烤餅和酸菜粉絲湯。阿媽還用柏枝熏了周巴的房間,她說周巴如今是活佛身邊的弟子,不能有半點(diǎn)不潔凈的東西玷污了他的身子。她還把家里那張僅有的厚氈子鋪在周巴的床上,說周巴小時候落下腿疾,不能受到寒氣。
央金知道阿媽的心思,如果那年不是一個經(jīng)過村寨化緣的老僧人說周巴不在十歲前出家就會有性命之憂的話,阿媽是決計舍不得讓兒子當(dāng)和尚的。她怎么都得為他娶一房媳婦,再生幾個胖小子,然后過上衣食無憂的平凡生活。
央金從記事起,就不知道自己和哥哥的阿爸是誰,她幾次扯著阿媽的袖子問他們的阿爸究竟在哪里,可阿媽總是指著遠(yuǎn)處模糊不清的山巒說,他就快回來了!
央金很羨慕自己的同伴們,他們都有一個完整溫馨的家。她特別羨慕別人家的四合院:高大的墻頭碼著整齊的柴火,寬闊的院子里種滿花草和蔬菜。那些青幽幽的韭菜和大塊頭的白菜,是幸福家庭的標(biāo)志,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生活在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墻內(nèi),晚上睡在彌漫著月光和花香的屋子里。
然而,在央金的記憶里,自己的家一直都是破破爛爛的。別說是四合院,就連房子四周的土墻都塌陷了一半。他們家的大門,似乎永遠(yuǎn)都是搖搖欲墜的樣子。每次和小伙伴們捉迷藏,人家不費(fèi)一點(diǎn)功夫就可以從她家裂開了縫隙的門里偷窺到她的藏身之處!
央金常常在想,如果家里有個男人,幫阿媽撐起生活的重?fù)?dān)該多好。最起碼,他們會有一座像樣的房子,有個遮風(fēng)擋雨的避風(fēng)港。她不明白阿媽獨(dú)自一人承受著貧寒交加的日子究竟是為了什么。
后來,央金不再問阿媽有關(guān)阿爸的事情,她小學(xué)一畢業(yè)就回家?guī)桶寗?wù)農(nóng)。她想總有一天,自己是可以靠勤勞的雙手造一座房子孝敬她老人家的。
可是,去年立冬后的一天中午,央金和阿媽剛把院子里的柴禾碼在墻角,還沒來得及換去臟衣服,一伙穿袈裟的僧人浩浩蕩蕩走進(jìn)了她家院子。阿媽忙不迭地退到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恭候著,央金則呆立在墻根下不知所措。
走在前面的是炯列寺的老住持阿旺降參,他手捧金色哈達(dá)站到院子上方環(huán)顧了一下簡陋的房舍后威儀地說:“周巴因為慧根深厚,學(xué)業(yè)精進(jìn),人品上乘,被大活佛正式收為弟子。從今天起,他不再叫周巴,活佛親賜法號‘供求嘉措!”
阿媽突然就匍匐在地,唯唯諾諾地接過住持手中的哈達(dá),剛要用自己的頭去碰他絳紅色的袈裟下擺謝恩時,老住持已經(jīng)威嚴(yán)地轉(zhuǎn)身引領(lǐng)那伙僧人再次浩浩蕩蕩地走出了院子!
央金扶起還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阿媽,把寺院送來的經(jīng)書、佛像、袈裟一一收進(jìn)屋子,母女倆才如夢初醒。阿媽只喊了聲“我的三寶佛??!”就癱軟在破舊的羊皮墊子上。
過年時,周巴隨活佛去青海湖云游。阿媽拿出家里僅有的錢,請村子里的老木匠甲央把周巴的房間進(jìn)行了翻修。老木匠同情央金家的困境,沒有收多少錢。他很盡心地為房間添置了佛龕、木床、案幾和吊頂,還把自己家的木板拿來換了周巴房間的老地板。
在宴請老木匠的晚飯上,央金的阿媽流出感恩的淚水,她把珍藏很多年的一只銅壺送給木匠說自己無以報答他的恩惠。可老木匠謝絕了央金阿媽的好意,說周巴是個有慧根的好孩子,將來會有善果的,他不過是盡點(diǎn)自己的心意罷了。
那天晚上,阿媽久久地坐在煥然一新的房間里,滿意地望著懸掛在佛龕前的幾幅唐卡。她想周巴回來時至少可以睡在干干凈凈的床上,她總算給兒子做了點(diǎn)體面的事情了。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又讓阿媽發(fā)愁了。周巴當(dāng)年出家時,因為年幼加上家境貧寒,根本沒有能力為他修僧舍,鄰居家的老和尚同情他們孤兒寡母,把周巴收在自己的身邊悉心調(diào)教?,F(xiàn)在,周巴被活佛提點(diǎn)教誨,這原本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也是很多弟子可望而不可及的榮耀。但作為活佛身邊的弟子,怎么能沒有屬于自己的僧舍供飲食起居?可目前家里所有的錢加起來還不夠修一座像樣的大門。雖然政府在實施一些扶貧項目,寨子里也搞了點(diǎn)風(fēng)貌改造,可那不過是風(fēng)光在外。村子里,大多數(shù)人還是住在陳舊的老房子里。
晚上,周巴回來了。央金幫阿媽把食物端到他的房間,母子三人圍著柏香木案幾親親熱熱地吃飯。
周巴不太贊成妹妹出去打工。他說外面的世道很亂,擔(dān)心她學(xué)壞了。加上帶她去打工的拉姆是全村出了名的。兩年前她和一個小商販私奔了,之后關(guān)于她的風(fēng)流韻事就被那些愛嚼舌根的婦女們添油加醋地越傳越神。
“還是再考慮考慮吧。再過幾年,我就有能力給你們修個房子了?!敝馨驼f話的語氣輕緩溫柔。他的身形修長而纖細(xì),央金出神地看著周巴清秀的臉龐想,如果哥哥是個女兒身,不知道該有多美!
“我們母女倆住破爛的房子倒也習(xí)慣了?!卑屝奶鄣貫閮鹤犹袅藟K餅子,咽下差點(diǎn)脫口而出的話。她不能讓周巴知道讓妹妹出去打工是為了掙錢給他修僧舍。母女倆私下商量好了,絕不讓周巴背負(fù)任何心理負(fù)擔(dān)。
“央金現(xiàn)在也老大不小的了,一年兩年后也得招個上門女婿,我們總要準(zhǔn)備兩間新房吧。這院墻、大門都還得翻修一下。你現(xiàn)在是活佛身邊的人,以后回家也不能太寒酸了?!?/p>
阿媽低聲說著,一旁的央金聽得鼻子里酸酸的。她想家里如果有個男人,再怎么都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
央金默默地吃著飯,她的心中也很迷茫。不知道出去以后是否真如拉姆說的那樣每月都能掙到幾千塊錢。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村子,去的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學(xué)校和上山挖藥材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這個伙伴是否真如別人說的那樣不堪??裳巯拢龥]有選擇的余地,地里那點(diǎn)糧食和夏天上山挖藥材賣的錢,只夠母女倆生活。她想,無論如何自己都得去試試,只要能給哥哥修座僧舍,她吃多少苦都愿意。
周巴的回歸使央金打消了之前的猶豫。他已經(jīng)是個俊美的青年了,沒有理由讓他繼續(xù)寄宿在老和尚的僧舍里。
等著吧!明年,最遲也在明年,我要讓哥哥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住進(jìn)自己的僧舍。央金暗暗地下著決心。
二
央金趕到縣城時,天還沒有亮透。一晚上她根本就沒有合眼,她擔(dān)心趕不上車就失去拉姆為自己找的工作。拉姆可是千叮嚀萬囑咐地要她今天就到縣城。
央金請司機(jī)把自己送到拉姆指定的地方下了車,看著車子拋下一路轟鳴消失在街道盡頭,她的心突然就空了。高原的清晨還十分寒冷,公路兩邊和遠(yuǎn)處的山岡有很厚的積雪。她呆呆地望著樓房頂層,那上面是灰蒙蒙的云層和類似于煙霧的氣流。大街上開始有一兩個早起的清潔工和推著三輪車的小商販。越來越亮的天色讓央金的心底生出更多惶惑,她緊緊地握住拉姆給她的名片,那上面有電話號碼,可央金沒有手機(jī),她只能按照拉姆的交代在這個樓房下面等。
央金把行李放在銀灰色的卷簾門前,她認(rèn)得上面的“吉祥客?!彼膫€字。她感覺應(yīng)該有七點(diǎn)了,她和阿媽經(jīng)常在這樣的天色開始下地干活。農(nóng)村人一般都可以根據(jù)天色來確定時間,往往把握得十分準(zhǔn)確。
央金把握住名片的手揣進(jìn)懷里,慶幸自己穿了厚藏袍,因為不知道要在這個寒冷的早晨等多久。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多了,樓房下面的鋪?zhàn)右碴戧懤m(xù)續(xù)地開門了。東邊的天空映照出一片橘紅色的光芒來。
央金蜷縮在行李前面,她的腳已經(jīng)凍得失去了知覺。也不知過了多久,央金就靠在行李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直到“咯咯咯”的笑聲把她從不著邊際的夢境中喚醒!
“哎呀呀我的小美人兒!看把你凍的。都怪我,我睡過頭了!該打該打!”央金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美艷女子站在面前嘻嘻哈哈地拉她起身。原來是拉姆!她的心里涌起一陣溫暖,凍麻了的雙腳一下沒站穩(wěn)便蹲坐了下去。幸虧拉姆眼疾手快把她扶住才沒有讓腦袋砸到門上。
等央金站穩(wěn)了身子,拉姆才彎腰打開卷簾門,等她開了燈,央金才看到一個寬敞的大廳,純色的吊頂和地板上的木紋很別致。藏式坐床上鋪著藍(lán)色地毯,吧臺后面的酒柜裝滿各種飲料和酒水。她還感到一絲絲的熱氣從四面八方朝她撲來。拉姆說房間里用的是地暖,說著讓央金用手摸地板,說這樣的取暖方式既干凈又方便。
“那是說,你們這里根本不用燒火對嗎?”央金羨慕地打量著大廳,透明的玻璃門上貼著“奶茶”“包子”“手抓羊肉”“特色牦牛肉”的字樣。
拉姆走到坐床邊坐下,示意央金也坐過來,看著央金誠惶誠恐的表情溫柔地說:“以后你就在這里上班了。好好干,不用多久,你會掙夠給周巴修僧舍的錢?!?/p>
聽了拉姆的話,央金眼睛都直了。她不敢相信地看著拉姆認(rèn)真的臉色說:“這怎么可能?我不是要去工地干活嗎?在這么漂亮的房子里我能干些什么?你就不要逗我了。我從小就是個干粗活的。你放心,再苦再累的活我都能干。我把膠鞋雨鞋都帶來了。阿媽說工地上用得著?!毖虢鹫f完還指了指行李,像是要證明自己早就做好了吃苦的打算。
拉姆不理會央金的窘迫,按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你是個細(xì)心的姑娘,這里的事情其實很簡單,每天就是打掃衛(wèi)生、端茶倒水整理床鋪什么的,很輕松。工地上那么辛苦掙的錢還沒有這里多?!?/p>
“可我怕做不好呀!我就只會干點(diǎn)粗活?!?/p>
“你就別說了。把你帶到這里我是不會讓你吃苦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勝過親姐妹,你就放心地跟著我。村子里那些流言蜚語你也不必在意,做姐的不會帶壞你?!崩返恼嬲\讓央金感動,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理由懷疑她的為人。既然都出來了,就先試著跟拉姆學(xué)點(diǎn)本領(lǐng)再說。
拉姆見央金默認(rèn)了,就高興地拉起她的手:“走,咱們先去看看你的房間。對了。我們這里一般都是中午以后才會忙起來,有時候還得熬夜。但上午的時間基本上是屬于自己的,你以后不用再像雞一樣起那么早!”
央金跟在拉姆身后上了四樓。“這是一棟八層高的樓房?!崩方榻B說,“吉祥客棧就占去了五層,老板是來自康藏的商人。他買下這棟樓后把最上面兩層租給別人,余下的樓層就用作客房、藏餐廳以及KTV?!崩愤€說老板是個厚道的人,他把自己的員工當(dāng)作親人一樣對待,每個月都會請大家聚餐,還會適時地給大家發(fā)點(diǎn)獎金。
說話間,拉姆已經(jīng)打開了朝東的一扇門,她晃著手中的房卡教央金怎么用它開房間。央金再次被房間里面的裝潢驚呆了,在她眼中這房子簡直是宮殿。干干凈凈的墻壁上貼著奶白色的壁紙,吊頂上低低地掛著塔形的水晶燈,床上鋪著淺粉色的床罩,咖啡色的衣柜和地板顯得高檔大氣。衣柜旁邊還立著一支歐式衣架。房間里同樣暖融融的,窗簾外面還婆娑著盆花。這一切讓她感覺像在夢中。
“怎么樣?還滿意嗎?”拉姆的聲音穿過央金的耳膜。她如夢初醒,伸了伸舌頭連忙退出房間:“哎呀呀!我一身臟兮兮的怎么能進(jìn)去!這是你的睡房嗎?你趕快把我?guī)У较氯说姆孔永锇?,也好把這些亂七八糟的行李放到里面去!”
拉姆見狀蕩開了笑容:“這就是你的房間呀!以后你就住在這里,趕快把行李打開,把好一點(diǎn)的衣服掛進(jìn)衣柜,其他的統(tǒng)統(tǒng)扔掉!”
“?。课业姆块g?這怎么可能?讓我睡在這么好的地方那是折壽哦。你們這里應(yīng)該有下人住的房子吧?你趕緊領(lǐng)我過去。我的衣服都是破破爛爛的,但也不能扔掉,總要有個換洗什么的。雨鞋也得留著,下雨天我要穿呀!”央金的臉頰通紅,好像自己的好友故意在羞辱她一樣。
拉姆把央金拉進(jìn)去按坐在床上:“我難道還會騙你?這的的確確是你的房間。說實話,其他姐妹住的房間沒有這個好,我是念在咱倆是姐妹才和老板說情留了最好的給你住。你以后也用不著再穿雨鞋了,你的工作不需要走出這個樓房。如果舍不得扔掉舊衣服先放到儲藏室,過兩天帶回鄉(xiāng)下,我還得給你添置一些新衣服才行。別再當(dāng)自己是在老家了。”
央金只好愣愣地聽從拉姆的安排。她的心里翻騰起來!沒有想到自己能到這么好的地方打工??礃幼?,這里的工作比在地里干活上山挖藥不知道要輕松多少倍。她十分感謝拉姆的關(guān)照,決心賣力干活,就是天天熬夜也要報答拉姆。
“今天你初到縣城,不用工作。我要先給你洗澡,然后帶你去做頭發(fā),買衣服。在這里工作就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你以后還要學(xué)會化妝、打扮自己?!辈坏妊虢鹫f話,拉姆自己先脫掉衣服只穿了條內(nèi)褲就把央金拖到了浴室。
拉姆給央金換上員工服后帶她到了一間理發(fā)店。這時候大街上人流車輛比早上多了很多,此起彼伏的音樂交織在各種鋪面和商店里。央金一邊走一邊聽拉姆說哪里哪里是什么街道,哪里哪里又是什么酒店,她恍恍惚惚的像在做夢。昨天還在自家的責(zé)任田種地,今天就到了五顏六色的縣城,以后可能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待在這個地方,或許她會逐漸熟悉這個看似很遙遠(yuǎn)的小城,熟悉看似很高傲的城里人。她希望自己能夠如愿掙到一筆錢,然后給周巴修座漂亮的僧舍。如果可能,她還能再努力掙一點(diǎn)給阿媽和自己修房子的錢。至于其他的,現(xiàn)在考慮還太遙遠(yuǎn)。
想想周巴那張比女子還清秀的臉,想到他慢條斯理的語氣,想到老住持說他“慧根深厚、學(xué)業(yè)精進(jìn)、人品上乘”的贊美,央金的心里就有激蕩不完的驕傲!
理發(fā)店里有幾個女子在為客人洗頭。一個長得魁梧的男子見到拉姆就樂顛顛地跑過來招呼:“喲!是拉姆來了呀!今兒一早就帶個美女過來是不是想洗我的眼!我這雙眼睛被昨晚的噩夢搞得眼屎巴拉的正需要消消毒!”男子一邊輕浮地開著玩笑一邊把不安分的眼光投向央金豐滿的胸脯。
拉姆一拳砸在男子豎起的黃頭發(fā)上佯裝惱怒:“去去去!你那雙色眼什么時候不是眼屎巴拉的?昨晚又看了什么不干不凈的東西才這樣的吧!好了,廢話少說,按老規(guī)矩把頭發(fā)做了?!?/p>
男子斂住笑,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央金說:“嗨!你的家鄉(xiāng)當(dāng)真是出美人??!這么俊俏的姑娘恐怕在縣城都難以找到兩個。你瞧瞧她眼睛鼻子下巴,哪個不是精雕細(xì)刻出來的!嘖嘖嘖!簡直是仙女下凡!收拾打扮一下豈不是要迷死人了?”
“你就別在那兒咋咋乎乎的了。第一次看到我時也說過這樣的話。能不能變變花樣?讓人聽得一身雞皮疙瘩!”拉姆不屑一顧,自己退到沙發(fā)上點(diǎn)燃了一支煙。見央金一臉詫異,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偶爾抽著玩!”
“這次我得給她設(shè)計個獨(dú)特的顏色和款式,她有種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完全不同于你堂子里的那些妹子?!蹦凶诱J(rèn)真地打量著央金,他沒有看到拉姆輕蔑的冷笑。
一上午的時間就在男子抓來抓去抹來抹去的手下過去了,央金一會兒迷糊一會兒清醒,她從家里出來到現(xiàn)在還餓著肚子。拉姆似乎也忘記了她還沒有吃飯這茬,在漫長的做頭發(fā)的過程中,她離開兩次又回來兩次。倒是做頭發(fā)的男子通情達(dá)理地給她端了茶水和面包,但央金不好意思吃,強(qiáng)忍住饑餓只喝了點(diǎn)水。
拉姆第二次回到理發(fā)店的時候,央金已經(jīng)容光煥發(fā)地坐在那里了,她的驚訝讓央金渾身不自在?!斑@小妮子還真是俊!”拉姆在心中低低地贊嘆了一句,隨之而來的是一絲道不明的妒意。
男子見拉姆愣在門口,得意地向她拋個媚眼:“怎么樣?我說過她很不同!現(xiàn)在相信了吧?你可別贊美我的技術(shù),應(yīng)該夸她底子好。”
“你真美!快看看你自己!”央金被拉姆扶到大鏡子前,她自己也大吃一驚!這哪里還是自己?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染成橙紅色,還燙成大波浪。原先那黑緞子一樣的長發(fā)現(xiàn)在變成亂蓬蓬的麻雀窩了。
央金一下子蒙住自己的眼睛,眼淚差點(diǎn)就沖出來了。她常在村子里聽那些說拉姆的人就是首先說她:“瞧拉姆那個浪蕩勁,頭發(fā)比馬尿還黃,嘴巴涂得比雞屁股還紅!還有那對搖來晃去的奶子,天生就是個下賤胚子!”“人家在縣城做人肉生意,不這樣打扮還賣得出去嗎?”長舌婦們嘴里的話比敵敵畏還毒!
可是現(xiàn)在,她自己也被理發(fā)店的男子搞得和拉姆一模一樣,這還不夠,他還把央金麻雀窩一樣的頭發(fā)高高地盤在頭頂,她原本就很長的脖子現(xiàn)在看起來比長頸鹿還長。漂亮的藏服把她的身子勾勒得曲線分明,凹凸有致,央金突然就很厭惡自己過于高聳的胸脯。如果阿媽和周巴知道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們一定會撕碎她!
“求求你把我的頭發(fā)還原吧,我這樣子還怎么出去見人啊!拉姆,你知道我阿媽知道了一定會打死我的。求求你了!”
央金不敢再看鏡中的自己,淚水在白皙的皮膚上淌成了線。可是拉姆卻咯咯咯地笑她:“妹妹??!你怎么沒看到自己有多美!連我都心生嫉妒了呢!你要知道今天這個頭發(fā)做得可貴了,六百塊呀!你說能變回去嗎?我看就挺好?!?/p>
旁邊的男子也趕緊說道:“小妹妹,真的很漂亮呀!我還從來沒有把客人的頭發(fā)做得有你這么好!你看看拉姆,她對你這么好,錢都是她給的呀,等你習(xí)慣了就會覺得很好?!?/p>
央金的心立刻冰涼起來!她把伸進(jìn)懷里的手悄悄放下來,她的錢包里只有兩百塊,還是周巴把自己念經(jīng)的錢拿給她的。還差那么多!她絕望地低下頭,看著花里胡哨的衣服感覺有些崩潰。
晚上,拉姆到房間喊醒熟睡的央金,讓她到樓上和老板共進(jìn)晚餐。白天央金被拉姆送回房間后就沉沉地睡過去了,她沒有想到自己這一睡就是大半天。
睡夠了覺的央金精神好多了。她不好過分責(zé)怪拉姆,拉姆總歸是為了她好。她希望自己的伙伴漂漂亮亮的討人喜歡,下午她還給央金買了幾件衣服、鞋子和護(hù)膚品一并送到房間。拉姆的殷勤打消了央金的不安。她想或許在這樣干凈的場所工作,就得有這樣的裝束。拉姆本來就說過,這里的員工都必須是“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她上樓時看到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妖艷得像一只老孔雀,拉姆說她是這里的廚子,負(fù)責(zé)整個餐廳,連廚子都這樣,我也許就更應(yīng)該整潔一些了。
三
三天后,央金正式上班了。此期間,拉姆親自教她怎么禮貌迎客,怎么擺臺,怎么端茶倒水,怎么和同行姐妹和睦相處。拉姆教她時的態(tài)度儼然像個大姐姐一樣耐心、細(xì)致。央金原本就是個聰明的人,很快就領(lǐng)會了。她覺得承擔(dān)這么點(diǎn)工作太對不起好友的熱情,不顧拉姆的反對,執(zhí)意要打掃樓道和餐廳。她六點(diǎn)就起床,把整個樓道和餐廳打掃得一塵不染,還重新擺設(shè)了大廳的布局,把原先朝南的坐床和茶幾重新?lián)Q了個方向。她還修剪了幾盆快蔫掉的盆栽,重新澆水并用抹布把葉片擦得油光锃亮。經(jīng)她打理后的大廳顯得更加寬敞整潔、通透明亮。
拉姆興奮地夸獎了央金,說她就是個理家的好手,老板和廚子在內(nèi)的姐妹們都豎起大拇指表揚(yáng)她說,央金的到來使大家有如沐春風(fēng)的感覺。
央金更加賣力地工作起來,晚上,她還換上雨鞋跑到廚房幫廚娘洗碗拖地,樂得“老孔雀”拉著她的手就喊“好姑娘好姑娘!”
央金上班的這天,“吉祥客?!钡纳庖蔡貏e好,從中午到晚上都有客人。拉姆跑上跑下的累得大汗淋漓,她一會兒扇著手絹交代吧臺做好賬目登記,一會兒撩起藏裙的下擺露出圓潤的小腿把新來的客人送到樓上。央金則在拉姆的指揮下穿插于各個包間和大廳之間。
一個星期下來,央金已經(jīng)完全熟悉了自己的工作,她得到了大家的認(rèn)可。拉姆私下還給央金塞了點(diǎn)錢,叫她再添些衣服和化妝品。央金拒絕了拉姆的好意,說自己已經(jīng)欠了拉姆太多的情。自從到了“吉祥客?!保窡o微不至地照顧著她,把她當(dāng)親姐妹一樣對待,每當(dāng)央金累得筋疲力盡,只要進(jìn)入“小宮殿”一樣的房間,她的所有疲累都得以釋放。夜深人靜的時候,央金悄悄地?fù)崦利惖膲?、柔軟的床罩、精美的地板,她都覺得自己這輩子太幸運(yùn)了。她感恩有拉姆這樣的好友,越來越痛恨村子里那些長舌婦,她們哪里知道拉姆是個善良本分的好姑娘,她不僅對自己好,對其他在客棧打工的姐妹同樣給予呵護(hù)和關(guān)愛。
這天晚上,央金收拾完廚房回到房間,和往常一樣躺在柔軟的床上,在迷蒙的燈光下欣賞自己日漸豐腴的身子。她覺得拉姆送給自己的這些護(hù)膚品真是有魔力。她每次洗完澡把那些寶貝涂抹在身上后,原本就細(xì)膩的皮膚立即變得絲綢一樣光滑,她的臉也因為長時間沒有曬太陽而變得更加白嫩。所有到“吉祥客棧”的人都被央金的美貌吸引,央金也被自己的美麗震撼了。以前在農(nóng)村,雖說人們總說她和哥哥周巴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兄妹倆,可繁重的勞動壓得她沒任何精力去關(guān)注自己的容貌。
正在胡思亂想時,拉姆敲門了,央金趕緊跳下床把她迎進(jìn)來。拉姆定定地看著央金可愛的面容拉著她的手說:“你來客棧工作有一段時間了,大家對你的勤勞很認(rèn)可,老板也說了這個月要給你加薪?!崩愤呎f邊從手提袋里拿出一沓錢遞給央金,“這里有三千塊錢,老板要我提前給你發(fā)工資,讓你在這里安心工作。這個月你還有五百塊的獎金,月底再給你。你先買點(diǎn)東西給阿媽和周巴帶去,也好讓他們放心?!?/p>
央金的臉“唰”地紅了,她推開拉姆的手連忙說:“這么多錢我哪里敢收啊?就算在工地干苦力也才一兩千。再說這里的活路那么輕松,我干起來太簡單。其他姐妹也干得好,你這樣偏心以后別人會有意見的!”
“你就別推辭了。這其實是老板的意思,他雖然很少到堂子里來,但所有人的表現(xiàn)他都清清楚楚。他還交代從明天開始你就在四樓的娛樂廳服務(wù),不必再跑客房和廚房了。”
拉姆把錢塞到央金的枕頭下面繼續(xù)說:“哦,對了。明天老板要帶他的幾個商界朋友到咱們這里來。我已經(jīng)吩咐梅朵和你接待他們。明天,我還得來給你化化妝。好在你已經(jīng)學(xué)會穿高跟鞋了。只要再化點(diǎn)妝,你就更加亭亭玉立了?!?/p>
拉姆說完愛憐地替央金理了理頭發(fā),然后走到門口。關(guān)門前拉姆又把頭探進(jìn)來說:“記住,明天一定要好好表現(xiàn)。老板的這些朋友可都是商界的大人物。以后會關(guān)照到你的。別忘了,周巴還沒有自己的僧舍呢!”
央金使勁地點(diǎn)著頭。她的眼里閃出了淚花,覺得幸福來得似乎太快,自己的小腦袋裝不下那么多的驚喜。難道打工掙錢是這么容易的事情?他們村很多小姐妹打工回來都是一副受盡苦難的模樣,雖然也帶回來一些錢,可她們的皮膚比秋天的麥稈還粗糙,神情比七老八十的老太婆還黯淡。
四
晚上七點(diǎn)左右,央金才看到拉姆領(lǐng)著一群氣度不凡的男人走上樓,他們走進(jìn)事先預(yù)備好的貴賓廳用餐,央金和梅朵畢恭畢敬地候在門口。當(dāng)她面帶微笑開始為客人們倒茶時,一位長得十分霸氣的中年男子忍不住吹了個呼哨。他笑嘻嘻地對“吉祥客?!崩习逭f:“呦嗬!你這里什么時候來了個天仙一樣的美人?我以前覺得拉姆是個尤物,誰知道還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你這客棧可真是藏龍臥虎呀!”男子說話間拉姆嫵媚地捶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供總,你是看著碗里還盯著鍋里哦!怎么?見到小美女了就看不起我這個老太婆啦?”
“瞧瞧拉姆這小妖精,我就夸贊一下新人就吃醋了。有誰比得上你的風(fēng)騷呢?”男子順勢摸了一下拉姆的臉蛋,然后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央金聽著拉姆熱情地和每個客人打著招呼,她正眼都不敢看,低頭給客人鋪好餐巾又退到門口。男人們個個都盯著她看,她不習(xí)慣這樣的場面也不喜歡拉姆諂媚的笑容和媚眼。但想到她昨晚的囑咐,央金還是克制住自己,盡量讓自己笑得自然一點(diǎn)。
這個晚宴時間持續(xù)得比較長,客棧老板一直很殷勤地給大家敬酒,他們談?wù)摰脑掝}似乎都是生意上的事情。那個長得霸氣的男人酒過三巡后話也多起來了,他喳喳咧咧地炫耀自己在黃金市場怎樣呼風(fēng)喚雨,他的兄弟們又是怎樣地?fù)泶髯约?。其他人也不甘示弱地顯擺著自己的得意之處。
央金幾次被霸氣男人喊進(jìn)去給他們倒酒,他火辣辣地盯著她豐滿的胸脯還一個勁地勸她喝一杯。這可把央金給嚇壞了,她哆嗦著把手中的酒杯都打翻了,男子見狀更加放肆地笑起來,“我就喜歡這樣的雛兒!單純得像一張白紙!今晚你就伺候我了。”
央金掙脫男人的糾纏后再也不肯去包間。她紅著臉躲在外面,還是梅朵比她來得早有點(diǎn)見識,把幾個喝醉的老總們哄得笑歪了嘴。
晚宴結(jié)束后,拉姆又把那撥人帶上六樓,她要央金和梅朵分別到兩個KTV包間服務(wù)。央金心底很是忐忑,她害怕那個眼睛里燃燒著火焰的男人,他看她的樣子就像狼見到羊羔一樣亢奮!
拉姆告訴央金,這樣的場面以后會經(jīng)常遇到,不過就是盡員工該盡的義務(wù)罷了。
“他們能讓你去服務(wù)那可是你的福氣,如果讓這些有錢的男人高興了,還會給你很多小費(fèi)?!崩犯皆谘虢鸬亩呎J(rèn)真地說,眼底閃過一絲猶豫和痛惜。她握了握央金白嫩的手,交代她去包間后自己走開了。
看著梅朵大大方方地走進(jìn)包間,央金也只好硬著頭皮去吧臺拿酒。等她走進(jìn)包間時,那個喳喳呼呼的男人已經(jīng)醉倒在沙發(fā)上了。另外五個男人在喝酒,他們當(dāng)中有個很帥氣的年輕人,他的衣裝干凈得體,看央金的眼神也很干凈,全然沒有霸氣男人的放縱和齷齪。
央金總算放了心去給每個人遞上茶水,又往酒杯里斟了酒,她不知道自己是該在包間待著還是到外面待命。拉姆早就不見人影,這個時候她或許還在應(yīng)酬更重要的客人,央金很希望她能過來告訴她該怎么做。
就在她進(jìn)退兩難時,那個帥氣的男子喊她過去坐在自己身邊。
“你不用那么害怕,我們是這里的常客,和你們老板是生意上的朋友。你剛來,可能還不習(xí)慣這樣的應(yīng)酬,拉姆會慢慢教你的?!睅洑獾哪凶佑押玫叵蜓虢鹕斐鍪?。他看起來又年輕又迷人,脖子上戴著很粗的金鏈子,左手無名指上也戴著鑲嵌著紅寶石的金戒指。
“他或許比我大不了多少?!辈恢鲇谑裁葱膽B(tài),央金對這個年輕人竟有幾許好感,看著他一臉的真誠自己怎么都不好意思拒絕他。
央金就鬼使神差地走過去并在年輕男子的身邊坐下來,其他幾人見狀都朝他們擠眉弄眼。男人們舉起酒杯朝央金點(diǎn)頭示意,帥氣的男子也用眼神鼓勵她喝一點(diǎn)。
就像有一塊磁鐵吸引著央金,她居然就喝下了那一杯酒!一陣苦澀的味道從她的舌尖一直滑入胃壁,她像吞了一朵苦苦菜一樣差點(diǎn)就吐出來。帥哥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說待一會兒就會好起來,央金迷茫地朝他綻開了一縷笑靨!
開弓沒有回頭箭。央金喝了第一杯后,大家就拉開架勢輪番敬酒,好像這個包間是專門為她而設(shè),她甚至都忘記自己是個服務(wù)員,應(yīng)該由她來伺候這些大人物們。眼前的情景相反,他們簇?fù)碇虢鸷染?、唱歌、猜拳行令,像一撥老朋友在聚會?/p>
迷蒙的燈光和男人們粗獷的笑聲充斥著整個包間,音樂和酒精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央金幾次被帥氣的年輕人擁在懷里親吻都沒有力氣抗拒,她感覺自己瞬間墜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這個深淵充滿了高濃度的酒精和妖魅的燈光,還有那個讓少女怦然心動的帥哥!她感到自己正在不可抗拒的誘惑中迷失,然而同時心里痛下決心,為了哥哥的僧舍我要努力!
五
央金半夜醒來嘔吐不止,她的胃里翻江倒海般地攪動起來。她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間的,唯一的記憶是那個年輕的帥哥輕輕咬她耳垂的同時把一沓錢塞進(jìn)了她的懷里。
央金嚇出一身冷汗來!她趕緊回到床上把自己檢查一遍,沒有異常!她捂住咚咚亂跳的胸口,長長地松了口氣。如果有什么不得體的事情發(fā)生,那就太無顏面對阿媽和周巴了。
央金心有余悸地躺下來,她發(fā)覺枕頭下有什么東西硌著耳根,翻開一看是一沓錢。原來帥哥給自己錢不是幻覺是真實的,他為什么給錢?就因為自己漂亮嗎?可他為什么沒有對她下手?是可憐她還是有其他原因?
央金悶悶地躺在床上,心里翻騰著悔恨,自己剛上班幾天就和男人們喝酒,這像什么話!如果繼續(xù)這樣下去說不定哪天就上他們的當(dāng)了。她聽村子里很多人談?wù)撆耸窃鯓訉W(xué)壞的,就是和男人喝酒吃飯打牌被拉下水的。
“別看那些個女子傻乎乎裝嫩,灌兩杯酒下去就抱住男人的腿不放了!”央金想起村里的老光棍茸波惡毒的諷刺,覺得有一只無形的手正狠命地抓撓自己的心,她感覺心臟都要被抓出一汪血水來了!
一上午,央金都躺在床上不敢起來,她害怕看到拉姆,害怕看到所有知道她喝了酒的姐妹們,她痛恨自己在短短幾天的時間里就變得如此墮落。
中午,拉姆敲開了央金的房門,她披散著頭發(fā)一臉霞光地走進(jìn)來。見央金一副頹廢樣,拉姆溫柔地笑起來:“喝酒并不是什么壞事。以后你會學(xué)到很多新鮮的事情。”
“不不不,我不要這樣。我只想好好勞動,好好工作?!毖虢鹣袷潜惶羝屏诵氖乱粯芋@恐地叫起來。
“你還是把我分到廚房去干活吧,我只能干那些粗活,這樣讓我伺候客人真是要我的命。如果阿媽和周巴知道了,非得跑到這里打斷我的腿不可!”央金傷心地?fù)u著頭說。
拉姆遞給她一張紙巾,“既然來了就安心工作,其實這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你長得漂亮,男人們喜歡你,他們會給你很多好處。如果你到工地去干活,要多久才能攢夠給周巴修僧舍的錢呢?你怎么忍心讓他在活佛面前顯得寒酸和自卑呢?”
拉姆說完后走了,留下央金一個人愣了許久。
晚上,央金跑到廚房幫廚娘摘菜、煮肉,梅朵下來說今天有幾個重要客人,她們得上樓服務(wù)。無奈,央金只好又去包間。
這次央金服務(wù)的包間只有兩個人,看樣子像是兩口子。男的精瘦、禿頂,女的穿金戴銀很闊氣,央金見兩人都很隨和就放松下來。不久,拉姆也帶著一幫美女來了,她把自己的朋友介紹給精瘦的男人,說姐妹們以后得仰仗他們的關(guān)照,拉姆像沒有看到央金一樣帶著幾個美女又是唱歌又是喝酒的。那個穿金戴銀的女人也有了幾分醉意,丟下手提袋說要去看看老朋友嘉措。等她走開后,那幾個美女就肆無忌憚地與精瘦的男人調(diào)起情。不一會兒,男人就和一位長得很性感的美女出去了。拉姆見狀也帶著其他女人走了出去,還用眼神鼓勵央金“今天表現(xiàn)不錯!”
大家都散去了,等了很久也不見有人回來,央金去隔壁想喊梅朵一起收拾包間,可人影都沒有!她只好一個人動手收拾起來,她把喝剩的酒重新裝進(jìn)盒子,準(zhǔn)備拿抹布擦茶幾時,那個穿金戴銀的女人回來了。她急急忙忙地跑到沙發(fā)邊翻找著,突然一下子沖到央金面前怒不可遏:“我的手提袋呢?我的手提袋呢!”
央金嚇得腦門轟地炸開了,呆愣著那里搖著頭。
“啪”的一聲清脆的耳光打在央金的臉上,她還沒有回過神來,女人又一把抓起央金的頭發(fā)往墻壁上撞:“不要臉,你敢偷我的東西!我的手提袋里有好多錢!還有各種證件!太不要臉了!快交出來!”
央金只感覺到臉上火辣辣地疼!她嗷地一聲哭起來。
“我沒拿你的手提袋!我沒偷你的東西!”
可那女的就像一頭發(fā)怒的母牛,狠命地撕扯央金的頭發(fā),還用皮鞋踢她的小腹。央金嚇壞了,不反抗的話很有可能被她打死。她見那潑婦再次抬腳準(zhǔn)備踢自己的臉就乘勢抓住她的肥腿往外一推,結(jié)果把她推了個四仰八叉!
“不得了呀!賊打人了呀!快來抓賊呀!”
那女人趁勢撒起潑來!拉姆和梅朵她們沖進(jìn)來了!
“到底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拉姆連忙扶起倒地的婦人,驚疑地看著披頭散發(fā)的央金。
“你這個堂子里究竟是些什么人呀?這個不要臉的小娼婦偷了我的東西還打人!哎呀呀!這怎么了得?快報警!”婦人不依不饒地大鬧,那個精瘦的男人也聞聲趕過來!
婦人見精瘦男人跑過來一下子沖到他跟前撕扯他的衣服:“不要臉的老東西,又去哪里了?你每次到這里都沒安好心!賤貨在哪里?我要撕爛她的臉!你們太不把我放到眼里!我就出去會會老朋友你就犯??!這下好了,我的包也被偷了人也被打了,你是不是也稱心如意了?”婦人把精瘦男人的臉抓出一道血痕。她轉(zhuǎn)身又想抓央金的頭發(fā),被拉姆拉住了。
“你怎么能憑空說我的人偷了你的包呢?你有什么證據(jù)?你從她身上搜出了贓物嗎?”拉姆杏眼圓睜,把驕橫的婦人推到一邊,然后把央金拉到跟前說:“你今晚離開過這個包間沒有?”
“沒有!我只去隔壁包間找過梅朵。那里沒人我就回這里收拾了?!毖虢疬吙捱呂孀』鹄崩钡哪橆a。
“不要臉的娼婦,誰證明你沒有離開過?你分明把我的包偷了又藏起來。你今天不還給我我就打死你這個賊!”婦人掙脫拉姆的手又朝央金打來!
精瘦男人氣得發(fā)抖,一巴掌打在婦人臉上吼道:“還有沒有完?這么個小姑娘怎么可能偷東西?你自己浪到哪里去了自己還不知道嗎?你真是去會見老朋友啦?別在那里丟人現(xiàn)眼了!”他說完就怒氣沖沖地走開了。
央金簡直被這個亂糟糟的場面給嚇蒙了。她戰(zhàn)栗著身子站在迷蒙的燈光下,心中像有無數(shù)根鞭子在抽打!她只想趕快逃離這個鬼地方,然后把這些骯臟的語言隔絕在門外!可是,拉姆又說話了:“你仔細(xì)找過這些地方嗎?你敢肯定把每個角落都找遍了?”她一邊說話一邊推開沙發(fā)和盆景搜尋起來!
“這是什么?”隨著拉姆的尖叫,那只閃閃發(fā)亮的手提袋被她舉在手中!
撒潑的婦人見狀立即沖過去搶過包打開檢查!
“還差什么東西嗎?尊敬的夫人?”拉姆看著滿臉尷尬的婦人冷冷地問道。
“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婦人茫然地看著央金,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愧疚。
“你可別說是我的人把包藏在那里了。我記得從你坐下的那一刻起,你的包一直就在這個位置,我猜一定是被你的肥屁股壓進(jìn)了夾縫!”
婦人滿臉羞愧地點(diǎn)數(shù)錢包里的錢,又從里面抽出幾張鈔票遞給央金:“妹子,都怪我眼瞎了。請你別生氣了。這個給你買件新衣服。”
央金心中的委屈像火山一樣爆發(fā),她捂住被婦人撕爛的衣服哭叫著跑了出去。
六
央金強(qiáng)迫自己忘記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拉姆的仗義使她感覺欠了好朋友更多的情。拉姆還開導(dǎo)她說,即便是一個打工妹,也要懂得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yán)。有時候,太軟弱就會被欺負(fù)。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
央金本來就不是個嬌嬌女,她暗下決心,一定要做個堅強(qiáng)的人,以后誰再欺負(fù)她她決不讓步!
兩個月過去了,央金適應(yīng)了拉姆交代給她的所有工作,也學(xué)會了如何發(fā)揮自己的優(yōu)勢。她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有很多潛力是可以挖掘的,她懂得落落大方比小心謹(jǐn)慎好很多,也懂得了機(jī)智比溫順更容易為自己爭取機(jī)會。這時,一個男人闖進(jìn)了她的生活。
那天,天空飄起了雨,那是那年的第一場春雨,轟隆隆的雷聲把沉寂幾個月的大地敲醒了。
央金在房間午睡了一會兒。她沒有下樓吃飯,這段時間,拉姆陪同老板去外地辦事了。其他姐妹因為在客人面前爭寵而面和心不和,不過央金是不屑于跟她們計較這些的。要不是有對金錢的渴望,她實際上很不愿意和那些陌生男人們打情罵俏。自從上次被貴婦人誤會為小偷后,央金吸取了教訓(xùn),她請求拉姆在每個包間放置一個小柜子,把客人們的貴重物品鎖好鑰匙交由他們自己保管。這個提議得到了姐妹們的贊成,因為被冤枉的不止央金一個人,那些自以為是的有錢人總以為這些來自鄉(xiāng)下的妹子都是些手腳不干凈的人。
央金睡到三點(diǎn)多才起身,聽到春雷震顫窗欞的響聲,她胸中也涌起一波接一波的潮涌。她知道,鄉(xiāng)村的田野上此時一定冒出了密密的青稞麥苗,各種野花、青草也一定拱出嫩芽爬滿了家鄉(xiāng)的坡坡坎坎。而阿媽會和往常一樣,帶著幾許對未來的憧憬整日在田地間勞作,俊美的哥哥周巴,他此刻在做什么呢?是在寺院高深的紅墻下苦讀經(jīng)文還是眺望著逐漸遠(yuǎn)去的塵世?
央金想,自己下定決心出來打工就是為了給哥哥修一座僧舍呀!現(xiàn)在,她的目標(biāo)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兩個多月來,她已經(jīng)攢了幾千塊錢,她把錢存進(jìn)拉姆為她辦的銀行卡里,然后裝進(jìn)貼身口袋一刻不離身。她每天晚上都要在心中默念幾遍密碼,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忘了取不出錢!
雨聲漸漸從窗口遠(yuǎn)去了,這時有人敲門。
或許是拉姆回來了!央金興奮地?fù)湎蜷T口??墒沁€沒等她看清楚來人,一陣濕熱的氣息就包圍了她。
“怎么是你?”央金趕緊向上拉了拉衣領(lǐng)退到床邊。
“我有點(diǎn)急事趕到縣城了,等會就要離開?!眮砣说乜粗@慌失措的央金,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她裸露出的胸和大腿。
這個突如其來的邂逅讓央金有幾分竊喜,自從上次在娛樂會所與他喝過一次酒后,這個帥氣溫和的男子再也沒有來過他們客棧。央金對他曾有好長一段時間的牽掛,雖然她并不知道這算不算愛情。他溫文爾雅,在那撥自以為是的商人中間顯得鶴立雞群,這一點(diǎn),很像哥哥周巴。
“你躺回去就是,我坐一會兒就走?!蹦腥艘娧虢饻?zhǔn)備穿衣服就微笑著制止了她。
“離你們忙碌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呢!”接著,他脫掉外套隨意地搭在衣架上,很自然地要躺到央金身邊來。這可把央金嚇壞了,她紅著臉拽緊被子,詫異地張大了嘴。
“怎么還像個雛兒一樣呢?上次想到你初來乍到,我就沒有讓你伺候我?,F(xiàn)在都這么久了,你不會還是個女兒身吧?趕快吧!我沒有時間。以后我會定期來見你的,你實在是太美了!”
“秋、秋甲哥哥,你怎么能這樣???我、我不能讓你睡到我的床上!”
央金完全被男子搞糊涂了,她飛快地在腦海中搜索,想起他叫秋甲旦真或是秋甲仁真。
她支支吾吾地推開男人的大手,男子被央金的拒絕激怒了。他咄咄逼人地盯著央金羞紅的臉低聲吼道:“是不是我上次給你的錢少了?還是別的男人給的更多?你如果告訴我你還是女兒身,我把這根金鏈送給你!”
男人的目光狠狠的,把脖子上的粗項鏈取下來甩到央金的枕頭上,然后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拋灑到空中,鈔票像雨一樣灑落下來!
“都?xì)w你了,夠不夠?”
“不不不!我不要你的錢。你上次給的錢我一分沒有動,一直想等你來就還給你?!?/p>
央金見這個曾讓自己心動的男子突然露出這副嘴臉很是驚恐。他怎么會認(rèn)為央金是個淫蕩的女子?盡管兩個多月來,央金也覺察出客棧隱藏著某些秘密,來這里消費(fèi)的男人大都是出手闊綽的大老板。而她的那些涂脂抹粉的姐妹們,似乎也在理所當(dāng)然地進(jìn)行著某種交易。但央金自己是潔身自好的。她非常珍惜這個工作,能讓她那么輕易地就掙到比她想象的還要多很多的錢。她想只要自己再堅持個一兩年,給哥哥周巴修座像樣的僧舍是沒有問題的。因此她小心做事,機(jī)智應(yīng)對姐妹們的妒忌。她甚至對處處作梗的姐妹心存感激,要不是她們絞盡腦汁地不讓她接近那些男人,好多場面她是無法應(yīng)對的。
央金突然開始厭惡這個男人,她跳下床走到衣柜跟前,打開抽屜取出包得整整齊齊的錢遞給欲火中燒的男人說:“我不會無緣無故地收別人的錢。上次是因為我喝醉了根本不知道你往我的懷里塞了錢。現(xiàn)在還給你,你自己點(diǎn)點(diǎn)看有沒有少?!闭f完后趕快穿上正裝,然后冷著臉示意他出去。
見到小羊羔一般的女子真的拒絕了自己,帥氣男子似乎也清醒過來,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漂亮得像野花一樣的央金也板正了臉。
“你這是什么意思呀?我不過跟你開開玩笑你就當(dāng)真了。這錢我是真心給你的。因為你是我看到過的最美的姑娘。我為美麗買個單沒有什么錯吧?”盡管男子想得到她,但又不忍心把一切戳穿。看樣子她目前還沒有搞懂在這個客棧的服務(wù)內(nèi)容,也好,能夠自重的女子終歸是好的。下次吧!得讓她歷練歷練!
央金始終繃著臉,對這個粗魯?shù)膸浉绮辉俅娼z毫幻想。
男子在離開房間前嘖嘖地驚嘆了一句:“嘉措老板真是憐香惜玉,不過我還會來的!”
七
拉姆從外地回來時顯得很疲憊。雖說老板帶她去了很多好地方,也實現(xiàn)了她一直渴望朝拜拉卜楞寺的愿望,可她的臉色和精神明顯不太好。
央金驚喜地接過拉姆給她在寺廟開過光的平安符,親熱地拉她到房間說話??衫沸牟辉谘傻亓牧诵┰谒略河龅狡蛴懙寞傋又惖氖戮突刈约悍块g了。
晚上,拉姆又到央金的房間。她坐在央金的床上看了她半天,然后低著頭輕輕地說:“我懷孕了?!?/p>
“什么?”正倒奶茶的央金嚇得差點(diǎn)把茶水倒在自己腳上。
“我懷孕了。”拉姆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輕描淡寫。
“哎呀!那可怎么辦?是、是誰的呀?這、這樣一來,村子里的那些流言蜚語不就是真的了嘛!”
“流言蜚語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是什么新鮮事,只是這次墮胎后我特別地疲憊?!?/p>
“什么什么?你把孩子給打死了?”央金的眼里噴出一道火焰來?!斑@次?難道你不止一次地打死過自己的孩子?”
拉姆見央金一副吃驚的表情,竟然笑了笑:“不是打死,還沒有成形呢,就一小片血塊。怎么打死呀?用拳砸還是用腳踩?”
“既然有了,就是一條生命。怎么能輕易打死?不管有多大,你不讓他生就是打死?!毖虢鹜蝗痪土飨铝搜蹨I。她發(fā)現(xiàn)拉姆不再是她那個好朋友了,她怎么變成了村民們口中的放蕩女?還兇狠地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無數(shù)個疑問鉆進(jìn)央金的心窩,她不敢正視拉姆那張憔悴的臉。雖然忍住沒有問孩子的父親是誰,但她想起到過他們客棧的每一個男人,一定是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她流著眼淚把一碗奶茶端給拉姆,拉姆虛弱地喝了兩口然后說:“我有一件事求你?!?/p>
“我?我能辦的只有好好為你補(bǔ)身子。這個你放心。以后求你不要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了好嗎?”
“我聽你的。我也很想留住自己的孩子,可我怎么養(yǎng)呢?男人們只圖一時快活,然后就什么也不管了,我也分不清誰是孩子的父親……”拉姆突然很傷感。
央金不知道此時該在閨蜜面前說什么好,她只有深深地為她難過。她準(zhǔn)備明天帶口信給阿媽,把家里那袋人參果捎來。在她的家鄉(xiāng),生過孩子的女人都吃人參果補(bǔ)身子。阿媽說過,多虧自己挖了很多人參果,只靠那點(diǎn)羊肉湯是不能彌補(bǔ)生下兩個孩子后的虧虛的。央金起身準(zhǔn)備去廚房給拉姆做點(diǎn)兒什么,可拉姆拉住她說還有一事,她從懷中拿出厚厚兩沓錢放到床頭柜上,微閉著眼睛幽幽地說:“你知道我真心愛著的人是誰嗎?你不會想到的。那就是你的哥哥周巴。”
央金并沒有太詫異,村里早就有人這樣說過。阿媽也曾在一個夜晚對著夜空自言自語:“如果周巴沒有出家,拉姆會嫁給他的。拉姆那小妖精,從小就喜歡他呀!”
央金沒有說話,她有些同情拉姆??伤趺磁涞蒙细绺缰馨湍兀磕莻€美如璞玉的少年,那個收留在活佛身邊的智者。怎么能讓拉姆這樣的女人給玷污了呢?
拉姆看到央金的臉色繼續(xù)說:“我知道這樣的話說出口都是罪過,可我是從小就喜歡周巴的。小伙伴們每次玩過家家我都當(dāng)他的媳婦,他心里也挺喜歡我的。他出家那年還跑到我家閣樓,我們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晚上。我那時候那么美,那么純潔?!崩烦槌榇畲畹夭林翘檠蹨I,略停頓,又說,“我這里有兩萬塊錢你拿去存到你的卡上,這幾年我也有了不少積蓄,但不能給你很多,怕你阿媽起疑心。你再努力干兩年,周巴就可以有自己的僧舍了?!?/p>
央金被嚇了一跳,馬上抓起錢往拉姆懷里塞?!澳銓ξ乙呀?jīng)夠好的了。能這么輕松地打工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果不是你,我可能還得挖好多年的藥材才可以掙到給哥哥修僧舍的錢。你趕緊收回去,我絕不能要這個錢。我會努力的,你放心。你現(xiàn)在好好躺著,我去廚房給你弄好吃的上來?!?/p>
央金要走,可拉姆拉住了她:“我向三寶發(fā)誓,這筆錢你不拿我就不認(rèn)你這個妹妹了。你也不用伺候我,就讓我死好了!”
央金急得眼淚都出來了,拉姆怎么可以發(fā)這么大的誓?她這是為難自己呀!她緊繃著臉收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給你這些錢,其實還要求你幫我個忙?!崩愤呎f邊觀察著央金的反應(yīng)。
“趕快告訴我,我馬上替你辦?!?/p>
“今晚,有一個大商人要來我們客棧,也許還會有其他跟隨人員,老板交代我們要好好接待,他們將來可能會合伙做生意。我這身子實在應(yīng)付不了,其他姐妹也指望不上,今晚這批客人你幫忙接待一下?!?/p>
拉姆說完就倒在了床上,眼淚順著美麗的睫毛流到枕頭上。
“我以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這也叫幫忙???我們平時的工作不就是這些嘛。你放心,我會搞好服務(wù)的?,F(xiàn)在你給我乖乖地睡覺,我先去給你燉羊肉湯?!毖虢鸢牙方o的錢包在一條絲巾里面慎重地放進(jìn)柜子,然后下樓了。
八
央金按照拉姆的吩咐在一號包間擺放了水酒,按照客棧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準(zhǔn)備了哈達(dá)和鮮花??腿藗兊絹碇八恢笔卦诶飞磉?,直到她喝下了自己親手熬制的肉湯沉沉地睡過去,才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房間。
這桌客人沒有讓央金進(jìn)包間,一個長絡(luò)腮胡的大漢很不禮貌地喝退了站在門口的央金。他說不習(xí)慣在女人貓一樣的眼光下喝酒。他財大氣粗、傲慢無禮,而所有人對他都唯唯諾諾。央金自然也提著小心,退到吧臺伸長脖子注意觀察著包間里的動靜,一有需求,她都得像小兔子一樣飛跑過去。
這場酒會沒有想象的那么漫長,沒多久客人們相繼退出包間。央金埋著頭,正眼都不敢抬,等總臺結(jié)完賬她就跑進(jìn)包間收拾起來。就在她往紙箱子里裝酒瓶子時,一個人突然從后面抱住了她的細(xì)腰。她嚇得驚叫一聲,手中的幾只瓶子嘩嘩啦啦滾了一地。
“別怕。是我。我的美人,可想死我了!”
“放手!快放手!”央金被嚇得滿面通紅,使勁想掙脫,可是任憑她怎么喊叫掙扎都無濟(jì)于事。情急之下央金低頭咬住了那人的手,隨著一聲號叫,抱住她的人倒在沙發(fā)上夸張地齜牙咧嘴起來!
央金氣憤地抓起紙盒子要砸,可是她的手只舉到半空就停住了。
“是你?”
“你!”兩個人同時喊出了口。原來是他!
央金氣不打一處來。雖然眼前的這個醉漢依舊帥氣迷人,微醺的樣子就像個頑皮的孩子,但有了上次的不愉快,她再不理他,快速地收拾起來。
男子也收斂了一些,他欣賞地看著央金富有曲線的身子在眼前晃來晃去,眼中的欲火越燒越旺。收拾完,央金站在門口示意他出去,可他不起身,而是掏出手機(jī)撥通電話,只“喂”了一聲就遞給央金。
電話里的聲音是拉姆。她很虛弱地對央金說,這個叫秋甲丹真的男人是老板將來的合作伙伴,千萬不能得罪,本來今天應(yīng)該由她親自接待,但自己身子不允許。無論他提什么要求都要滿足。
“他不會讓你吃虧的?!崩范Z似的甩下這句話就掛了電話。
央金怔怔地站在那里,思考著拉姆剛才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到這里也有一些時間了,怎么還像個鄉(xiāng)巴佬一樣呢?看看你的那些姐妹,為了在客人面前爭寵不顧一切。你這樣究竟能證明什么?純潔?清高?嘿嘿!都是瞎扯淡嘛!”
“我不是為了證明什么。我只想好好工作,多掙點(diǎn)錢,然后給……”央金氣憤地說到這里停住了,這個男的畢竟是個陌生人,怎么能夠把家事都跟他說呢。
男子坐直了身子,很費(fèi)解地看著央金美麗的眼睛。他想,眼前這個女子,和其他在這個客棧工作的女子都不一樣,她就像一朵沒有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格?;?。
“讓客人高興難道不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嗎?”
“我沒有讓客人不高興?!?/p>
“你今天就讓我不高興了,還有上次?!蹦腥藟膲牡囟⒅虢稹?/p>
“那是你欺負(fù)我。”央金說完就往外走,她不想再跟他說話了,他越來越藏不住狼一樣的本性了。
可是,她只走了兩步就又被他抓住了,這次他沒有那么野蠻,而是溫存地握住央金的手低聲說:“是我不對,嚇壞你了。其實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很多次我都可以不來這里的,我的生意很忙,但我總是牽掛著你。也許我的方式不對,我忘記說我很在乎你。你們客棧的其他女子我都看不起,真的?!蹦凶诱f到這里有點(diǎn)傷感,帥氣的臉上堆滿乞求。
央金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想到自己孤孤單單地在縣城掙錢,想到阿媽在家辛辛苦苦地勞動,想到哥哥寒酸地寄宿在老和尚的僧舍里,她的淚水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假如家境好一點(diǎn),她哪里需要離開家鄉(xiāng)和阿媽的庇護(hù)獨(dú)自闖社會?
“你別這樣。我知道你是本分的好姑娘。拉姆安排你在這里上班,比在外面風(fēng)吹日曬要好很多。有些事情你經(jīng)歷了才會明白其中的道理。今晚,你就陪我坐一會兒吧,我早早把他們都打發(fā)走,就是怕他們喝醉酒欺負(fù)你。現(xiàn)在,就我們兩個安靜地坐坐好嗎?”
秋甲丹真的話讓央金心里一暖,來縣城之后,她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遭來姐妹們的嘲笑。雖說拉姆無微不至地關(guān)照著她,可她不想讓別人以為自己是仗著朋友才有立足之地的。她用加倍的勞動回報著拉姆的一片真情,盡管拉姆說了不許到廚房干活,可她一閑下來還是跑去廚房幫忙。她不怕累也不怕臟,只怕自己干不好工作對不起阿媽和周巴,也對不起拉姆。她真像上足了發(fā)條的鐘一樣,一刻也不讓自己停頓下來。
秋甲丹真是第一個讓央金感到臉紅心跳的異性。雖然她也到了可以婚嫁的年齡,但貧寒的家境讓她從未有過戀愛的心思。她就像阿媽的一雙翅膀,帶著阿媽日漸衰老的軀體艱難地飛行。
見央金的臉色有些緩和,男子眼窩深處溢滿了狡黠的笑。
“如果你覺得這里不合適,我們可以去其他地方。我今天就帶你去外面開開眼界吧。”
央金有點(diǎn)猶豫,她還從來沒有獨(dú)自走出過客棧。僅有的幾次外出逛街或買日用品都是拉姆帶著她,她不愿意在街上碰到家鄉(xiāng)的人。萬一他們把她現(xiàn)在的樣子告訴阿媽和周巴,他們一定會沖到縣城把她押回去!
央金一直都很嚴(yán)格地約束著自己,她只想著掙錢,顧不上其他的,半年多來她幾乎都是在高度緊張和忙碌中度過的。今天拉姆流產(chǎn)的消息,讓她感到無助和憂傷,她感覺自己心中的某個地方突然就空了。她一直努力維護(hù)著的信念也瞬間塌陷,她不知道是該責(zé)怪拉姆還是那些進(jìn)進(jìn)出出的有錢人。央金突然就有了出去透透氣的沖動,或許這個帥氣的男子真的喜歡自己呢,她想。央金膽怯地說:“我真的可以出去嗎?老板和姐妹們會怪我嗎?”
男子的臉上立即有了喜色,他站起來握住央金的手溫情脈脈地說:“怎么會?老板是我的好朋友。至于你的那些姐妹,這個時候恐怕忙得都顧不上自己了!”
央金就那樣懵懵懂懂地跟著秋甲丹真出去了。直到坐上那輛高檔的車子行駛在璀璨的街燈下,她也沒有從迷茫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
九
秋甲丹真不愧是風(fēng)月場上的高手。他放了鄉(xiāng)下姑娘們都很崇拜的山歌王子的歌曲,然后遞給央金一瓶飲料,并沒有急著帶她去某個茶樓或餐廳,而是開著車慢慢地繞著縣城兜了一圈。
他一邊開車一邊溫和地介紹著,和跟拉姆逛街不一樣,央金感覺夜幕下的縣城安靜了很多,也絢麗了很多。柔和的路燈把街邊的樓房、樹木和圍欄中的花草映照得如夢似幻,干凈的馬路上偶爾有行人和車輛經(jīng)過,更難得的是空中還有一彎弦月。這一切都讓央金沉悶的心漸漸疏展,特別是當(dāng)絲絲晚風(fēng)在夜幕下吹進(jìn)車內(nèi),內(nèi)心深處那份憂郁也隨之飄散。她很后悔上次對男子的態(tài)度。也許自己一開始就愛上他了,只是根本不敢敞開心扉而已。在柔和的夜空和纏綿的山歌中,央金忘記了不愉快,她甚至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抓住了愛的韁繩,不久就可以和心上人一起盡情奔馳了。
男子見央金一臉沉醉,便將車停在縣城外一片開闊的草坪上。當(dāng)央金回過神,秋甲丹真已經(jīng)打開車門把她抱到草坪上了。
“我們怎么到了野外?”央金緊張地四處張望,遠(yuǎn)處的燈光像螢火蟲一樣微弱地閃爍著,她感覺一種新的恐懼直沖腦門!
“我是想這個時候餐廳都關(guān)門了。與其在那些破破爛爛的小飯館吃東西,還不如在這里喝酒賞月。”
秋甲丹真轉(zhuǎn)身去后備箱取出一只紙盒,一張地毯。他像事先都預(yù)備好了似的鋪開地毯,把紙盒里面的酒菜和水果擺在地上。
“看看月亮多好,這簡直就是為我們準(zhǔn)備的。你不要害怕,我今天到得晚,要不然會在白天帶你到這些地方來透透氣的??熳轿疑磉叞?,這么美好的夜晚你就放松自己,好好地享受一下生活!”
央金猶豫著與男子隔開一點(diǎn)距離,她想知道秋甲丹真是經(jīng)常這樣帶女人到郊外還是只有自己。羞怯使她不能開口說出心中的疑問,只好隨遇而安了。她心里是喜歡這個夜晚的,它正一點(diǎn)點(diǎn)消解一直以來的緊張。
她想起鄉(xiāng)村的夜晚,在那樣的夜晚真實得可以聽見自己身上每一個細(xì)胞張合的聲音,她喜歡把洋溢著青春的身體裸露在夜幕之下,任憑月光和星輝毫無顧忌地舔舐自己的肌膚。她覺得只有那樣,自己才能回歸到最真實的樣子。
和秋甲丹真預(yù)料的一樣,單純的央金一下子陶醉在夜晚帶來的輕松氛圍中,她的雙眸在黑夜中閃閃發(fā)亮,似乎一個極度干渴的人突然嗅到了沙漠深處綠洲的氣息!她用不易察覺的微笑回報著黑夜帶給自己的愉悅!
秋甲丹真彬彬有禮的態(tài)度讓她徹底放松下來了,她第一次嘗到了喝酒的快感。那瓶和夜晚一樣神秘的紅酒,不僅潤澤了她的舌尖,同時也潤澤了一個姑娘迷人的初戀。她天真地幻想著這個帥氣的男子會給自己幸福的未來。當(dāng)秋甲丹真自然地放平了她富有彈性的身子,以舌尖的力量傳遞一個成熟男人的饑渴時,央金只是不易察覺地顫栗了一下。
兩個完全陌生的身體就那樣融合在了一起,少女央金的世界就在這個充滿誘惑的夜晚被心儀的男子一步步洞穿。她清楚地聽到了身體深處爆發(fā)的疼痛和快樂,卻無力抵抗這狂風(fēng)暴雨般的洗禮!在男人激情飛揚(yáng)的身體下,她聞到了花草的清香,看到了月光下四處滾落的露珠,拼命迎合著這不期而至的幸福。
夜陷入了更深的靜寂中,隨著激情消褪,兩個筋疲力盡的身體像離開了海水的魚,泛著蒼白的光。
十
央金是確定自己懷孕了才緊張起來的。那夜過后,那個咬著她耳根說要娶她的男子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央金整天握著他送給的手機(jī)卻不敢打開,她生怕自己的秘密被別人發(fā)現(xiàn),包括拉姆。
兩個月了,身體就像閉合了大門,所有女子的跡象都消失不見了。高度緊張、妊娠反應(yīng)以及對秋甲丹真的思念使她快速消瘦下去。逐漸變粗的腰和鼻梁上的孕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整天穿著松垮垮的藏袍,更加賣力地干活,怕引來姐妹們的猜疑,直到拉姆在一個午后敲開了她的房門。
墮胎后,拉姆很少到央金的房間。那個小生命似乎帶走了她的所有快樂,把她從一個快樂的小鳥變成頹廢的老鴉。拉姆不再涂脂抹粉,也懶得應(yīng)酬那些對她垂涎三尺的男人。包括老板在內(nèi)的人,都不再關(guān)注這個對客棧舉足輕重的美麗女子。
對拉姆的造訪,央金是警惕的,她知道一場不可避免的談話將要開始。為了掩飾自己的驚慌,央金作出輕松愉快的樣子,她熬了奶茶,削了水果,還為拉姆鋪上自己親自縫制的羊皮墊子。那個本來是為心上人準(zhǔn)備的,可根本就沒有派上用場。
拉姆看了央金很久,眼神中流露出憐憫和失望。
“你就別忙東忙西的了,都兩個多月了吧?”
拉姆的話讓央金打了個顫!她假裝擦桌子不敢看拉姆的眼睛。
“你都多久沒來我這里了,上次給你的人參果吃完了沒有?我讓阿媽再帶點(diǎn)上來?!?/p>
“再帶人參果上來恐怕得留給你自己用了吧?”拉姆沒有想到一向膽小怕事的閨蜜竟然這么快就步自己的后塵了,說不清心中是同情還是鄙夷。她想起自己打胎時央金的反應(yīng)。
“無論怎樣,我不會殺死自己的孩子!”央金突然鼓足了勇氣。既然生命已經(jīng)來臨,自己怎么都沒辦法掩飾的,就讓所有指責(zé)和羞辱都早一點(diǎn)來臨!那一刻,央金還有些為自己能擁有心上人的骨血而驕傲!
“如果每個男人都給你一個孩子,你生得完嗎?你拿什么去撫養(yǎng)他們?你怎么去面對今后的生活。終究我們都得嫁人,成為合法的母親?!?/p>
拉姆為好朋友生氣。一個口口聲聲說不愿墮落的人,已經(jīng)懷上私生子!這是多大的諷刺!
央金睜大了眼睛看著拉姆,“每個男人?怎么可能!你瘋了嗎?你難道把自己當(dāng)成了馬,任憑誰都可以去騎嗎?”
“可惜,在這樣的地方,你連馬都不是?!崩芬矌е鹚幬?!她不明白央金怎么會變得如此決絕。才兩個多月的時間,她的所有思想似乎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僅僅一個風(fēng)流男人就可以讓她忘記自己的初衷嗎?
“你大概男人太多才說這樣的話。我不會,雖然我有了孩子,可我有喜歡的人。孩子的父親會和我結(jié)婚的,你就不要為我操心了?!?/p>
“他會娶你?”拉姆神經(jīng)質(zhì)地苦笑著,眼里卻是淚。她更加悲哀地看著央金鼻梁上的孕斑,不知道該怎么告訴央金這個客棧里的秘密。她不忍心赤裸裸地揭穿真相,她知道此刻多說無益,傷心地起身走向門口。看在周巴的份上,她是不會和央金翻臉的,只能等她慢慢品嘗苦果了!
可央金站在門口堵住了拉姆,她的眼里閃爍著悔意?!霸徫?,拉姆。我不該這樣對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汕锛赘绺缡钦嫘膼畚业?,我拒絕過他很多次,他還是來找我。我想他知道我有了他的孩子一定會高興的。如果我們結(jié)婚了,給哥哥修僧舍就輕松了。嫁給他,阿媽的日子也好過了呀!”
拉姆流下了眼淚,此刻的央金多像當(dāng)年的自己!她知道不讓她親身體會男人們的無情是難以醒悟的,只是這個代價太大了。
“現(xiàn)在我要告訴秋甲哥哥這個好消息!你看,這個電話是他送給我的,里面有他的號碼?!毖虢鹈Σ坏貜拇差^柜取出手機(jī)遞給拉姆。
拉姆看都不看就把她的手推開了,都是老套戲,連個道具都不變!秋甲丹真不知道這樣騙取了多少個女孩的信任,他閉著眼睛流水一樣說出那些令情竇初開的女子們一生都難以忘懷的情話,大概連臺詞都懶得換。拉姆知道,央金手中的手機(jī)里除了一個永遠(yuǎn)處于關(guān)機(jī)狀態(tài)的號碼就什么都沒有!
拉姆走出了房間,可一會兒她又折回來塞給她一個電話號碼。她要央金去找個公用電話打,至于對方能不能接就全看她的運(yùn)氣了。
央金拿到拉姆給的新號碼后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電話亭。電話那頭傳來一首似曾相識的音樂,她激動得差點(diǎn)沒暈過去!然而,無論優(yōu)美的歌曲放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以“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告終。央金是個機(jī)靈人,她茫然了幾分鐘后突然醒悟過來,到移動營業(yè)廳請工作人員為自己的手機(jī)充值五十元,可工作人員告訴她手機(jī)欠費(fèi)超過一千,她嚇得趕快逃離了大廳。
晚上,外面下起了綿綿細(xì)雨,雨聲幽靈一樣鉆入央金孤單的身體。她就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那么輕易地上了秋甲丹真的當(dāng),是因為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時就愛上了他,還是在客棧里被緊張忙碌的工作束縛得太久想去松口氣?在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的情況下把自己獻(xiàn)給了一個不算陌生的男人。她越想越覺得拉姆的暗示是對的,也許那個男人只是玩玩而已,像他那么有錢而又帥氣的男人,找個年輕女子取樂真不是件難事??伤睦镞€是殘存著一線希望,總覺得秋甲丹真對自己還是有些不一樣的,至少那天晚上她感覺到對方是個情深義重的男子。
這樣下去人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的,如果老板知道了一定會開除她。還有阿媽和周巴也會知道,想到哥哥周巴清秀的面孔和智慧的眼睛,央金覺得自己簡直太骯臟了!她不敢想象阿媽和周巴到時的反應(yīng)。痛打、怒罵、羞辱都不足以表達(dá)他們的失望。
央金躺在床上根本沒有睡意,一會兒陷入在自己的幻想中,一會兒又被沉重的現(xiàn)實壓得喘不過氣來。肚子里突然降臨的小生命究竟能帶給自己什么樣的命運(yùn)呢?天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魚肚白,她仍舊在痛苦中掙扎。
十一
兩個多月的時間里,央金的愁緒把自己熬成了一棵枯草,孕斑卻長成了一只惡作劇似的大蝴蝶,不分場合的嘔吐引來了大家的議論。拉姆整天像沒事似的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偶爾出來也只是跟央金只打個照面。央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失去一份珍貴的友誼。
央金收拾好東西,把所有的錢都取出來包進(jìn)口袋。她打算好了,租個車先回一趟家。她要親自到寺院為周巴選個地基,趕在出懷之前做好所有準(zhǔn)備,她不想讓親人看到自己大腹便便,至于以后,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她拿上給拉姆買的羊毛披肩和自己縫制的羊皮護(hù)腰,墮胎后的拉姆整天扶住腰肢喊痛。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拉姆是有非常深的感情的,如果不是懷孕,她是舍不得離開這個好閨蜜的。還沒有走到拉姆的房間,央金就聽到走廊里傳來時高時低的爭吵。這不是秋甲丹真的聲音嗎?這個消失了很久的聲音怎么從拉姆的房間里傳出來?央金的臉突然變得蒼白。
央金的心里涌上來一陣悲傷,同時一縷苦澀的幸福也隨之向她襲來。她激動地加快步子向拉姆門口走去,迫不及待地想抓住這個男子問個究竟!
“你自己怎么不去央金的房間說清楚?你怎么不告訴她你對她只是玩玩?現(xiàn)在好了吧?她的孩子怎么辦?你不會讓我們兩姐妹都做你的老婆吧?你那個骯臟的家到底能容下多少女人?”
“啪啪!”清脆的耳光連帶女人的哭聲把走到門口的央金嚇壞了,接著秋甲丹真又壓低聲音罵開了臟話。
“賤貨,不要給臉不要臉!是我要娶你還是你賴住我不放?別以為有個兒子在中間我就不敢對你怎么樣?把我惹急了我就讓你徹底消失!想想自己的身份,一個賣笑的怎么配做我的老婆。要不是我父親喜歡兒子,哪里輪得到你進(jìn)我家門!如果我愿意,現(xiàn)在我就可以去向她求婚!”
央金的手僵在空中,拉姆哭哭啼啼的喊叫和秋甲丹真的暴怒讓她如雷轟頂。秋甲丹真和拉姆生過兒子?她怎么從來都沒有向自己提過?她得知自己有了他的孩子都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diǎn)滴醋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就在央金進(jìn)退兩難時,門突然被拉開了。怒氣沖沖的秋甲丹真見央金站在門口大吃一驚,他見央金扭頭要走就拉住了她:“我是剛才才知道你的事,拉姆一直說你離開了客棧。我其實是很喜歡你的。你怎么不給我打電話呢?這個惡毒的女人見不得我喜歡別的女人。她就是個魔鬼!”
央金甩開了秋甲丹真的手,她耳中反復(fù)響著的是那句“別以為有個兒子在中間我就不敢對你怎么樣”。她總算明白了,這個相貌堂堂的男子的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既然和拉姆都生下了孩子哪里還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對一個為自己生養(yǎng)過孩子的女人都能如此粗暴,說明他是個兇殘的家伙!央金再也不想見到這個虛偽的男人,她沒有給秋甲丹真和拉姆任何解釋的機(jī)會,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十二
央金在寺院見到了哥哥周巴,他比出家時還要俊朗和挺拔。
那天中午,央金攙扶著阿媽走在通向寺院的小路,周巴身著簇新的袈裟迎接她們。因為寺院有高僧在閉關(guān)修行,她們沒有貿(mào)然進(jìn)寺,周巴建議就在寺院旁邊的田埂坐下來說說話。
央金從隨身的包里取出一沓錢放在周巴手里,說入冬前請木匠甲央過來量個地基,爭取明年開春后就動工打墻。阿媽激動地說已經(jīng)和親戚們商量好農(nóng)閑時上山砍木料的事情,她們安慰周巴,說最多兩年,他就可以擁有自己的僧舍了。當(dāng)然,央金還得努力掙點(diǎn)錢,然后給周巴置一套佛龕和經(jīng)書架。
周巴低著頭聽母女倆搶著話,阿媽問的最多的是他的學(xué)業(yè)有沒有進(jìn)步,活佛是否很看重他,還問他的寒濕病好了沒有。她似乎都忘記自己的女兒離開家鄉(xiāng)一段時間了,也忘了問女兒怎么掙到這筆錢的。她只是一個勁地笑,一個勁地抹眼淚,似乎自己來看周巴只是為了揮灑盡那些掩藏了很久的眼淚。
央金在見到周巴的那一刻突然決定了一件事,她想無論怎樣她都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阿媽是太希望家里有個男丁了,她唯一的兒子出家了,那么傳宗接代的事情就只有靠自己了。她想孕育一個生命也是需要緣分的,或許周巴的出家暗示著他們的家境會出現(xiàn)新的轉(zhuǎn)機(jī)。她幾乎能確定,正在母體中蠢蠢欲動的生命一定會是個男孩!她幾乎要為突然萌生的念頭歡呼了!是的,孩子的父親實在不重要。央金只要這個生命平安落地,健康成長,要在阿媽活著的時候看到家里出現(xiàn)一個活蹦亂跳的男孩子!
一家人就那樣親密無間地坐在田埂上。他們一會兒討論將來周巴的僧舍該是南北朝向還是東西朝向,一會兒又聊到央金將來結(jié)婚后生個男孩該有多好。母子三人喜滋滋地憧憬著未來,誰也沒有注意到背后的尼瓊山頂正飄來深秋的最后一場雨。
分別前,周巴讓阿媽就地休息,他要帶央金去新落成的白塔前為全家人祈福。等他們走出阿媽的視線,周巴從懷里掏出一包信交給央金。說這些是她出去打工后拉姆每個星期寫給他的信。信里面,拉姆詳細(xì)轉(zhuǎn)告了央金每天做的事情。她要周巴一定放寬心,說央金是個聰慧的女子,手腳勤快,肯吃苦,她保證會讓央金在健康的環(huán)境里打工掙錢,然后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家。周巴還拿出一張卡,拉姆說是按她的意思把獎金和提成存在里面了,總共有一萬塊。三天前,周巴收到了最后一封信,信里拉姆說考慮到明年老板有可能安排她們?nèi)タ偣九嘤?xùn),她想等客棧生意進(jìn)入淡季就帶央金去西藏朝拜,順便熟悉一下那里的氣候和環(huán)境。
周巴輕聲細(xì)語地講述著,那些密密麻麻的藏文,一定是拉姆請人代筆的。央金的淚水突然決堤了!她沒有想到拉姆在暗中幫她操持著一切,包括她將要降生的孩子。而自己,曾經(jīng)那么傲慢地鄙視她輕賤。她早就知道客棧的女子都在出賣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一座小小的客棧并不需要那么多人。她們不過是要留住那些常來往于客棧的大款,為老板打開更大的生意市場!自己還暗自得意,以為沒有人敢欺負(fù)自己,以為自己保全了清白,誰知道一直都是拉姆在為她遮風(fēng)擋雨。為了她,拉姆不知承受了多少侵犯和屈辱!可是,自己卻徹底辜負(fù)了她長久以來的關(guān)愛和呵護(hù),這讓她無地自容!央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撲倒在周巴腳下失聲痛哭,哭自己的無知,哭拉姆的用心良苦。也哭肚里的孩子,沒有出生就背負(fù)著私生子的名聲!
周巴扶起央金,他的眼里閃爍著一絲仁愛之光。央金從未見過哥哥身上這種震懾心智的光芒,這讓她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來。拉姆準(zhǔn)備帶她去拉薩生下孩子,讓她避開所有難以面對的局面,她相信好朋友已經(jīng)為她安排好將來的一切!她想她將觸摸那個一直縈繞在心中的天堂,那條無數(shù)次牽引著夢境的朝圣之路。
央金終于明白了拉姆有著怎樣一顆冰清玉潔的心,雖然她的身體在塵世里迷失了,可她的心卻從未墮落。她對周巴的愛,是沒有沾染任何污點(diǎn)的初心!
央金擦干了淚水,虔誠地向寺廟磕了長頭,深情地吻了周巴的僧袍。
“保重自己,阿媽會等你們回來!”周巴看了眼央金的肚子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他臉上飛上兩朵紅暈,然后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寺院森嚴(yán)的紅墻下。
央金整了整衣服,微笑著走向阿媽。
責(zé)任編輯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