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公望到乾隆：所謂《富春山居圖》真?zhèn)慰颊摚ㄖ校?/h1>
2019-06-16 07:06徐迅
中國畫畫刊 2019年4期
文/徐迅
天啟六年丙寅（1626）左右，瞿式耜有子明卷。卷上有“瞿氏耕印”“建起田耕石齋真賞”“瞿稼軒收藏印”。本幅有明永樂時孔諤題詩，明成化時劉玨款識。
瞿式耜（1590～1650）字起田，號稼軒、耘野，江蘇常熟人，崇禎朝官至戶科給事中。甲申之變后，擁立桂王朱由榔。順治四年（1647），與張同敞同在桂林風(fēng)洞山仙鶴嶺下就義。
董其昌有《贈稼軒山水圖》軸，紙本，自題：“芙蓉一朵插天表，勢壓天下群山雄。玄宰。丙寅（1626）中秋寫。己巳（1629）秋寄稼軒世丈?！薄氨睘樘靻⒘辏?626），董其昌時年七十二歲。三年后崇禎二年己巳（1629）寄此圖給瞿稼軒。崇禎元年（1628），瞿式耜三十八歲，應(yīng)召赴京謁選，董其昌作《送瞿稼軒黃門赴召北上》：“曈曚日麗大明宮，妙選才賢應(yīng)詔同。鳧舄舊標(biāo)循吏傳，鳳毛洵美謝家風(fēng)。昌辰瑞草堯階上，首路梅花古驛中。獻(xiàn)納久懷天下計(jì)，封章一出掖垣空?！保ǘ洳度菖_集》卷三）瞿式耜的祖父瞿景淳是榜眼，官至禮部左侍郎，父親瞿汝說是進(jìn)士，祖父官至湖廣提學(xué)僉事，并著《皇明臣略》一百卷，故董其昌用“鳳毛”比況瞿式耜。
瞿式耜小董其昌三十五歲，兩人似極少淵源。董其昌與瞿家并非世家，與瞿式耜的祖父瞿景淳、父親瞿汝說也無過從。瞿式耜是明末文壇領(lǐng)袖錢謙益的門生弟子，其交往者吳梅村、陳子龍等。董其昌與錢謙益及門生弟子并無交往。如此，董其昌天啟六年（1626）贈畫，崇禎元年（1628）贈詩，不出無因。
或可推知，董其昌贈畫、贈詩之時，即知瞿式耜有子明卷，并加以鑒賞。董其昌于黃公望之真跡，鍥而不舍，故頻頻致意瞿式耜，“芙蓉一朵插天表，勢壓天下群山雄”，稱瞿式耜為“世丈”。董其昌當(dāng)年追逐無用師卷“每朝參之隙，征逐周臺幕，請此卷一觀，如詣寶所”，則可以理解董其昌對瞿式耜，如同當(dāng)年“征逐周臺幕”。
天啟六年丙寅（1626），董其昌得沈周背臨本。董其昌《容臺別集》卷四載：“余以丙申（1596）冬得黃子久《富春大嶺圖》卷，以丙寅（1626）秋得沈啟南《仿癡翁〈富春卷〉》（即沈周背臨本），相距三十一年，二卷始合?！藞D氣韻位置遂欲亂真也。丁卯（1627）夏五日雨窗觀長蘅鑒定因書此以志崇慕?！倍洳辏?596）得無用師卷，萬歷四十四年（1616）或萬歷四十五年（1617），董其昌將無用師卷抵押給宜興吳正志，天啟六年丙寅（1626）得沈周背臨本。當(dāng)年丙申（1596）冬得黃子久《富春大嶺圖》，其時有無用師卷，遂對《富春大嶺圖》未深以為意，一旦失去無用師卷，又得見沈周背臨本，則《富春大嶺圖》可聊慰懸想之情，故謂“相距三十一年，二卷始合”。
富春山居圖卷 剩山圖（局部） 元·黃公望
天啟七年丁卯（1627），董其昌仿黃公望《富春大嶺圖》?？钭R曰：“董玄宰畫。黃子久《富春大嶺圖》，沈石田家物也……子久《富春卷》，亦為余同年荊溪吳光祿所易，如米老硯山，一落薛紹彭手，不得再見，第追想來圖，賦玉蟾蜍淚滴之句耳。此三尺山亦擬《富春圖》筆意，圖藏余家，都不曾臨也。董玄宰識?！薄陡淮捍髱X圖》曾為“沈石田家物”，沈周曾臨此畫，題七絕并跋云：“徵明燈下強(qiáng)予臨大癡翁《富春大嶺圖》。老眼昏花，執(zhí)筆茫然，以詩自誦不工爾。八十翁沈周。丙寅（1506）?！保ㄓ舴陸c《郁氏書畫題跋記》卷十“《石田〈富春大嶺圖〉》條）董其昌已將無用師卷轉(zhuǎn)手荊溪吳光祿，以為黃公望《富春大嶺圖》“亦擬《富春圖》筆意”，可見董其昌對無用師卷念念不忘。
崇禎三年庚午（1630）或四年辛未（1631），沈顥在吳氏云起樓摹無用師卷。
沈顥《摹大癡〈富春山圖〉》自跋云：“二十年前，荊溪吳貳公覯止于梁鴻溪上，載予游銅官、玉女之諸勝。問卿孝廉邀余過云起樓，出子久富春山中所圖長卷縱觀之，驚喜往復(fù)，不忍釋手?！啺儆嗳眨R摹稿本始?xì)w。……后學(xué)沈顥于武林之昭丘禪閣。時年六十又六。”（秦炳文《曝畫紀(jì)余》卷一“沈石天摹大癡《富春山圖》”條）沈顥六十六歲作此跋，“二十年前”摹無用師卷為四十六歲。沈顥生于萬歷十四年丙戌（1586），四十六時約為崇禎三年庚午（1630）或四年辛未（1631）。
崇禎五年壬申（1632）以后，瞿式耜或?qū)⒆用骶碣浻瓒洳?/p>
董其昌有《東皋圖景》卷贈瞿式耜。吳梅村《梅村詩話》云：“（瞿式耜）筑室于虞山之下曰‘東皋’，極游觀之勝，酷嗜石田翁畫，購得數(shù)百卷為耕石軒藏之?！眳敲反濉稏|皋草堂歌》“石城之側(cè)虞山陽，中有背郭之草堂。主人東皋著書者，十年放逐黃門郎?！痹圃?。梅村原跋：“余以壬申（1632）九月游虞山，稼翁招飲東皋草堂，極歡而罷?！质嗄辏儆斡萆?，值稼翁道阻不歸，過東皋則斷垣流水，無復(fù)昔時景物矣。乃作后歌。其長公伯申兄出董宗伯（董其昌）卷，并書其上。登高望遠(yuǎn)，云山邈然。俯仰盛衰，擲筆太息?！泵反迩昂蠖卧L常熟東皋，前次崇禎五年壬申（1632），瞿式耜招飲東皋草堂，十余年后甲申國變（1644）之時或稍后，吳梅村再游虞山，東皋則斷垣流水，瞿式耜未歸，其兄伯申出示董其昌畫卷，即董其昌《東皋圖景》，吳梅村書將前后《東皋草堂歌》兩歌，書于董其昌畫幅上。吳梅村初游常熟虞山（1632），當(dāng)時未有董其昌《東皋圖景》，崇禎九年（1636）董其昌謝世，故《東皋圖景》當(dāng)在崇禎六年壬申（1633）至崇禎八年（1635）所畫，并贈予瞿式耜，此前或此后瞿式耜則以子明卷贈予董其昌。
董其昌得到子明卷后，即照抄其無用師卷題跋，題于子明卷，款識亦為“丙申（1596）十月七日，書于龍華浦舟中”。董其昌在子明卷和無用師卷的相同題跋，成為后世或證子明卷為贗品、或證無用師卷為贗品的證據(jù)之一。然董其昌所以移其無用師卷題跋于子明卷，或思念無用師卷以致于此，聊慰“吾師乎”之情，抑或以子明卷替代無用師卷以牟利，亦有可能。崇禎九年（1636），董其昌謝世，子明卷亦流出董家。
順治七年庚寅（1650），鄒之麟（臣虎）題無用師卷曰：“余生平喜畫，師子久。每對知者論子久畫，畫中之右軍也，圣矣！至若《富春山圖》，筆端變化鼓舞，又右軍《蘭亭》也，圣而神矣。海內(nèi)賞鑒家愿望一見不可得。余辱問卿知，凡再三見，竊幸之矣?！瓏儯?644）時，問卿一無所問，獨(dú)徒跣而攜此卷。嗟乎！此不第情好寄之，直性命徇之矣。……庚寅（1350）畫畫，題畫人來，又適庚寅（1650），可異也?！袄相u之麟識?！彼^“國變時，問卿一無所問，獨(dú)徒跣而攜此卷”，指甲申鼎革（1644），清兵南下，吳洪裕（問卿）攜無用師卷逃難。“庚寅（1350）畫畫”。指黃公望跋“十年青龍?jiān)诟?，而鄒作跋時間亦在庚寅（1650），如是巧合，故云“可異也”。
《富春山居圖》（子明卷）（局部） 元·黃公望
秋巖疊嶂（局部） 元·黃公望
順治七年庚寅（1650），吳洪裕臨終之際，燒無用師卷。
吳洪裕臨終之際，叫人燒掉他平生最珍愛的兩卷書畫，即王羲之七世孫智永的真草《千字文》真跡，及黃公望的無用師卷。第一天先燒了《千字文》，第二天又燒無用師卷。
吳洪裕燒無用師卷，史籍多有記載。
吳洪裕的侄子吳貞度親歷無用師卷被燒過程，其跋沈顥臨無用師卷殘本曰：“子久《富春圖》，為先祖光祿澈如公所寶，后貽先叔父問卿，珍重異常，卷置云起樓中，坐臥與俱，非識賞家不出一示。憶甲戌（1574）之秋，先大人筮仕富春，予時尚幼，舟行但見長江絕巘而已，然亦心知其勝。年來每思富春山水，即往云起樓索觀子久卷，以當(dāng)臥游。前庚寅（1650）冬，先叔父（吳洪裕）將辭逆旅，欲以為殉，又慮落他人之手，強(qiáng)起焚之。火熾逾時，叔父以不支就枕，余與家昆旋掬出火。先是子久卷長三丈，出火時才二丈許耳。每展彌深痛惋?！保ㄞD(zhuǎn)引自陳波、夏維中《沈顥〈富春山居圖〉臨本題跋考述》，《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2期）關(guān)于吳貞度，吳氏族譜《世傳》載：“（吳貞度）字謹(jǐn)侯，號靜安，順治甲午舉人，乙未進(jìn)士，改選翰林院庶吉士，以子元臣秩誥贈中憲大夫，著有《臨風(fēng)閣偶存稿》。生于崇禎元年戊辰（1628）六月初六日，卒于康熙四十六年丁亥（1707）九月初一日，壽登八十?！眳秦懚仍缒晔р铩⒍虝菏送?，以及因故致仕后讀書、教子，五十歲以后虔事仙佛、閉戶安貧、終老于家。（同上）
沈顥《摹大癡〈富春山圖〉》自跋云：“……近聞問卿（吳洪裕）訣時，命付祖龍，意欲攜眾香國去，幸火未半，急取燼余，留度人間?！保ㄇ乇摹镀禺嫾o(jì)余》卷一“沈石天摹大癡《富春山圖》”條）
惲壽平（1633～1690）《南田畫跋》卷二：“吳問卿生平所愛玩者有二卷，一為智永《千文》真跡，一為《富春圖》，將以為殉。彌留，為文祭二卷。先一日焚《千文》真跡，自臨以視其燼。詰朝焚《富春圖》。祭酒，面付火，火熾輒還臥內(nèi)。其從子吳靜安，疾趨焚所，起紅爐而出之，焚其起手一段。”
侯方域（1618～1655）《壯悔堂全集》卷六“云起樓記”條：“是樓之下曰‘富春軒’，孝廉（吳洪裕）嘗藏黃子久所畫《富春圖》于此。其死時，若有慨其后之不能守者，命投諸火以殉?！?/p>
吳其貞（1607～？）《書畫記》卷三“黃大癡《富春山圖》”條記：“此卷（無用師卷）原有六張紙，長三丈六尺，曩為藏卷主人宜興吳問卿病篤焚以殉，其從侄子文，俟問卿目稍他顧，將別卷從火中易出，已燒焦前段四尺余矣。今將前燒焦一紙揭下，仍五紙，……”“子文”是吳貞度堂兄吳貞明之字，吳其貞誤記。
順治八年辛卯（1651），鄒之麟臨無用師卷殘本。跋曰：“子久《富春山圖》，聲稱嘖嘖海內(nèi)，余曾一再見于楓隱主人處，業(yè)為題識卷尾。頃友人持來，展玩不忍釋手，因臨成付本以志云耳。辛卯冬日，味庵老人記?！保ㄞD(zhuǎn)引自呂文喆《近在咫尺，失之交臂——淺談〈富春山居圖〉兩次錯失合璧》，《中國美術(shù)》2011年06期）楓隱主人即吳洪裕?！耙蚺R成付本以志云耳”，其所臨真本乃無用師卷殘本。此鄒之麟摹本下稱“鄒之麟辛卯（1651）臨本”。
順治八年辛卯（1651），沈顥臨無用師卷殘本。沈顥《摹大癡〈富春山圖〉》自跋云：“……里中周穎侯司李手摹一過，隨游湖上。辛卯（1651）初夏，予得解逅穎侯，甚歡。偶索臨本一觀，雖十之四五，宛然如接故人。予追及舊摹筆意，窮日課成此卷，并錄子久暨石祖原題，志其緣起如此。后學(xué)沈顥于武林之昭丘禪閣。時年六十又六?！保ㄇ乇摹镀禺嫾o(jì)余》卷一“沈石天摹大癡《富春山圖》”條）宜興周穎侯曾先臨摹過無用師卷殘本。沈顥生于萬歷十四年丙戌（1586），六十六時為順治八年辛卯（1651）。崇禎三年庚午（1630）或四年辛未（1631），沈顥摹無用師卷，“予追及舊摹筆意”，即崇禎三年庚午（1630）沈顥在在吳氏云起樓摹無用師卷，此次沈顥臨無用師卷殘本，以下稱“沈顥辛卯臨本”。吳洪裕侄子吳貞度評沈顥辛卯臨本曰：“……今觀石天（沈顥）所臨，不規(guī)規(guī)形似，而神骨逼真。聞石天在云起樓縱觀子久畫，故最得其妙耶？展玩之次，恍疑身坐云起樓時，為語石天、黃公望子久矣。壬辰（1652）冬為節(jié)培年社兄年社弟吳貞度?！保ㄞD(zhuǎn)引自陳波、夏維中，同上）
順治八年辛卯（1651），丹陽張范我（伯駿）得無用師卷殘本。吳其貞《書畫記》卷三記：“（無用師卷殘本）為丹陽張范我（伯駿）所得，乃冢宰赤函先生長君也?！睆埛段腋笍埥荩柍嗪?，萬歷四十一年癸丑（1613）進(jìn)士，南都以張捷為吏部左侍郎。順治二年乙酉（1645）五月，多鐸入南京，張捷自縊死。張范我，名伯駿，江蘇丹陽人。
晴嵐墅色圖（局部一） 元·黃公望
晴嵐墅色圖（局部二） 元·黃公望
順治九年壬辰（1652），吳其貞買進(jìn)無用師卷前段，命名為“剩山圖”。吳其貞《書畫記》卷三“黃大癡《富春山圖》”條云：“予于壬辰（1652）五月二十四日，偕莊澹庵往謁（丹陽張范我）借觀（無用師卷殘本），雖日西落，猶不忍釋手其圖。揭下燒焦紙，尚存尺五六寸，而山水一丘一壑之景，全不似裁切者，今為余所得，名為《剩山圖》?！眳瞧湄懺诘り枏埐E家借觀無用師卷殘本，得燒焦剩紙名曰“剩山圖”，即無用師卷前段。莊淡庵，字玉聰，號淡庵，江蘇武進(jìn)人，順治四年丁亥（1647）進(jìn)士。
吳其貞買進(jìn)《剩山圖》，從此無用師卷一分為二。無用師卷后段畫幅較長，但損壞嚴(yán)重，修補(bǔ)較多，后段連題跋長三丈，是無用師卷的主體，下稱“無用師卷后段”。吳其貞買進(jìn)的前段稱“剩山圖”。
順治九年壬辰（1652）以后，泰興季寓庸（因是）收藏?zé)o用師卷后段。圖上鈐有季寓庸收藏印五方。天啟二年進(jìn)士劉體仁（1617——1676）《七頌堂識小錄》：“《富春山圖》，黃子久作。草草若不經(jīng)意，神品也。今歸泰興季氏。”季寓庸（1590～1673）字因是，江蘇泰興人，明代進(jìn)士出身，居揚(yáng)州。吳其貞《書畫記》卷四“黃荃《寒菊幽禽圖》絹畫”條記：“太興季因是先生家，諱寓庸，戊辰（1628）進(jìn)士，由祥符令終吏部郎。富于財，欲收盡天下法書名畫，然有志而目力未逮也?！?/p>
順治十一年甲午（1654），鄒之麟得子明卷，跋曰：“黃子久，畫之圣者也，書中之右軍。至若《富春山圖》，筆端變化鼓舞，又右軍之《蘭亭》也，圣而神矣。昧庵老人之麟題?！编u之麟垂垂老矣，勉強(qiáng)截取無用師卷鄒跋前一段幾句，之后不久，既溘然長逝。
鄒之麟得到子明卷或與吳偉業(yè)（梅村）有關(guān)。崇禎五年壬申（1632）左右，瞿式耜或?qū)⒆用骶碣浻瓒洳?，吳偉業(yè)應(yīng)知此事，其《東皋草堂歌》原跋曰：“余以壬申（1632）九月游虞山，稼翁招飲東皋草堂，極歡而罷。……又十余年，再游虞山，值稼翁道阻不歸，過東皋則斷垣流水，無復(fù)昔時景物矣。乃作后歌。其長公伯申兄出董宗伯（董其昌）卷，并書其上?！眳敲反鍛涯铞氖今辏H筆將前后《東皋草堂歌》兩歌，書于董其昌畫幅上。崇禎九年（1636）董其昌謝世，甲申鼎革之后，吳偉業(yè)懷念先朝，感慨時事飄零，其詩詞寄托遙深。順治五年戊子（1648），距甲申變后三年，吳偉業(yè)至常熟毛子晉家中，賞看吳匏庵手抄宋遺民謝翱《西臺慟哭記》手稿，作詩《毛子晉齋中讀吳匏庵手抄宋謝翱〈西臺慟哭記〉》。南宋謝翱散盡家財、募兵參與文天祥抗元義軍。南宋抗元與南明抗清，蓋有同義焉。鄒之麟南明時官至都憲，鄒之麟作《仿黃大癡山水》，款識“弘光元年（1645）”用南明年號。鄒之麟又撰《先朝遺事》。甲申國變之后，鄒之麟與吳偉業(yè)（梅村）有所交往。順治六年己丑（1649），鄒之麟與吳偉業(yè)給徐懋曙祝壽。徐懋曙，字復(fù)生，號映薇，宜興人。鼎革后家居不仕，乙酉（1645）五月南都再覆，遂沉隱不出，完節(jié)以終。徐懋曙《且樸齋詩稿》卷首有鄒之麟《映薇府君五十壽序》“今己丑七月十一日，復(fù)翁徐先生攬揆之辰，政五十也”云云，吳偉業(yè)《且樸齋全稿序》“……映薇急流疾退，一遁而入于野夫游女之群，相與一唱，十載臥蘧蘧，風(fēng)雨為君嘆索居……”云云。鄒之麟、吳偉業(yè)、徐懋曙諸人皆以遺民自況，其交往相互砥礪。順治八年（1651），鄒之麟為吳偉業(yè)（梅村）作《山水圖》。吳偉業(yè)知瞿式耜之有子明卷，知其流轉(zhuǎn)至董其昌，又知董其昌歿后其下落，或告知鄒之麟，此或?yàn)猷u之麟所以有子明卷之由也。
黃公望隱居地一角
黃公望隱居地一角
富春山居合璧卷（局部） 元·黃公望
鄒之麟子明卷跋蓋截取無用師卷鄒跋前一段幾句，成為后世或證子明卷為贗品、或證無用師卷為贗品的證據(jù)之一。董其昌跋子明卷完全照抄自己無用師卷的題跋，聊慰“吾師乎”之情，鄒之麟跋子明卷，于甲申國變之哀痛、于瞿式耜之就義之悼念，于亡友吳洪裕之傷懷，其有不能自己者，故截取無用師卷鄒跋前一段幾句，勉強(qiáng)為之。
富春景色
順治十一年（1654），鄒之麟去世之前將子明卷傳給唐宇昭。唐宇昭在卷上有“唐氏孔明”“半園外史”印?！鞍雸@”和“孔明”是唐宇昭的字和號。
唐宇昭（1602～1672）一名禹昭，字孔明，號半園、云客、云谷，武進(jìn)（今常州）人。明崇禎九年（1636）舉人。明亡，與弟宇量偕隱。鄒之麟與唐宇昭的關(guān)系如下：武進(jìn)鄒氏與惲氏為當(dāng)?shù)卮笞?，有通家之好。惲?yīng)侯（1548～1615）有子惲本初（1586～1655）、惲日初，有女適鄒忠溢，生鄒嵋雪。鄒之麟亦武進(jìn)鄒氏，應(yīng)與鄒忠溢、鄒嵋雪同宗。惲日初子惲壽平，其表兄孫復(fù)始（1608～1673），字承公，武進(jìn)人。孫復(fù)始從祖為孫慎行（1565～1636），慎行外祖父唐順之（1507～1560），順之后人唐宇昭又師從慎行成為門人。武進(jìn)鄒氏、惲氏、唐氏彼此之間，既有世家之關(guān)系，又有通家之好，甲申鼎革之后，又都以明遺民相標(biāo)榜，故鄒之麟在逝世之前或可將子明卷傳與唐宇昭。
唐宇昭、惲壽平亦可謂是明遺民。惲壽平（1633～1690），初名格，字壽平，別號南田，江蘇武進(jìn)人。清初遭遇戰(zhàn)亂，年僅十二歲隨父遠(yuǎn)走浙、閩、粵幾省，十五歲時參加義軍，親歷戰(zhàn)火。惲壽平少遭多難，于游處之間結(jié)交復(fù)社遺老、布衣志士。惲壽平有“南國余民”之印。惲壽平與唐宇昭不僅有親誼，更有遺民情懷。
順治十三年丙申（1656），吳其貞在季寓庸家中觀無用師卷后段。吳其貞《書畫記》卷四“黃荃《寒菊幽禽圖》絹畫”條記：“是日所觀，予記中登過者，如蘇東坡《九歌》、前后《赤壁賦》、王右軍《袁生帖》，米元章小楷《挽辭》、《天機(jī)妙帖》，黃大癡《富春山圖》、……。時丙申（1656）四月二十五日。”此“黃大癡《富春山圖》”即無用師卷后段。季寓庸的次子季振宜是武進(jìn)唐宇昭的女婿，季、唐是兒女親家，都是書香之門，他們各藏?zé)o用師卷后段和子明卷在手，亦是因緣。
順治十四年丁酉（1657），程正揆臨摹無用師卷后段于季寓庸家，程正揆在臨本題跋曰：“《富春山圖》為子久名卷，經(jīng)兵火失其半，所存者歸泰州季氏。丁酉（1657）余得見于白下（南京），因摹仿此卷。又聞有全幅臨本在吳門，記訪之?！保ā妒汅拧肪砹俺陶穹隆陡淮荷綀D》”條）程正揆（1604～1676）字端伯，號鞠陵，別號清溪道人、青溪老人、今湖北孝感人，后居南京，有《青溪遺稿》。
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局部） 元·黃公望
順治十五年戊戌（1658），沈顥臨無用師卷摹本。沈顥跋曰：“黃子久師友董、巨，為南宗最上一乘，嘗用五墨法，尤精焦破二種，曾作富春山墨戲長卷，元宰宗伯（董其昌）質(zhì)陽羨吳澈如（吳正志）千南金，為長公秘藏。三十年前同蔣澤礨開府、吳石雪兵憲同觀于銅官山房。墨瀋淋漓，云煙滅沒，令人置身間，真千古奇遘也。閱其自題，非閱富春形勝，乃為一苾蒭，畫于富春山中，五年始成。后為家石祖（沈周）購藏，亦有臨本，予及見之。今戊戌（1658）寎月，遄承□石翁公祖以鵝縑三丈余，征圖是卷，惝恍徊徨，覺子久腕中物，捻入毫端。并志之。”（《穰梨館過眼錄》卷三十五“沈石天臨黃子久《富春山卷”條）此時無用師卷后段在季寓庸家，《剩山圖》在吳其貞家，子明卷在唐宇昭家，故沈顥或據(jù)沈顥辛卯臨本復(fù)臨之?！凹沂妗保瓷蛑?，所謂“亦有臨本”，即沈周背臨本?！啊跏坦妗辈恢嗡?，當(dāng)為蘇州沈氏祖爺。
康熙元年壬寅（1662），王翚為允裘臨摹子明卷?！哆^云樓書畫記》卷六引《真跡題跋錄》記“石谷《富春山圖》尚有壬寅（1662）長夏避暑修吉堂臨本”。邵畼《真跡題跋錄》稿本從未刊刻行世。此文所引《真跡題跋錄》資料，均轉(zhuǎn)引自劉鵬《〈真跡題跋錄〉與王翚臨〈富春山居圖〉第一本》，《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6年03期。此王翚第一次臨子明卷，因送給名“允裘”者，下簡稱“允裘壬寅（1662）臨本”。
王翚（1632～1717），字石谷，號耕煙散人、劍門樵客、烏目山人、清暉老人等。江蘇常熟人。惲壽平《南田畫跋》：“石谷子在毗陵（常州），稱筆墨之契，惟半園唐先生與南田生耳?！表樦问旯镆眩?653），王翚在武進(jìn)（常州）和唐宇昭結(jié)交。順治十三年丙申（1656）以前，石谷與壽平已相識，交誼深厚，友情彌篤，為平生摯友，其結(jié)交者多明遺民，如錢謙益、吳偉業(yè)、冒辟疆、楊廷鑒、薛案，長期寓居金陵的遺民詩人余懷，以及周亮工、徐枋，抗清志士吳組、鄒式全，宜興陳維崧，等等。順治十六年己亥（1659），惲日初六十壽，石谷作畫為壽。日初有《山水歌贈王石谷》，詩“人間久已無青山，遺民之恨也。此時窺圖發(fā)新賞，高興半落云沙間”云云。
《真跡題跋錄》著錄《王石谷〈臨黃大癡〈富春山圖卷〉》。王翚自題：“壬寅（1662）長夏避暑修吉堂臨，虞山后學(xué)王翚?！笨滴踉辏?662）王翚在常州，有惲壽平給王翚贈詩，其詩題曰“壬寅（1662）秋夜與石谷王子同飲半園唐云客先生四并堂……”，“唐云客”即唐宇昭。又有唐宇昭跋曰：“元四大家畫，黃推領(lǐng)袖，而黃之合作，數(shù)十年膾炙吳人士口者，又惟《富春圖卷》為最。白石翁（沈周）收藏臨賞，以迨云間文敏（董其昌）轉(zhuǎn)入荊溪吳氏，僅存此魯靈光。雖幸脫劫于郁攸，繼復(fù)隔躅天塹，今日江以南賞鑒家，思得一觀，幾何不若廣陵散哉。石谷偶于家季所獲見粉本，轍為允裘信筆追仿，飆馳電走一揮竟，持示駭目，昔人所稱煥若神明，頓還舊觀，寧諛語也。此非其平時功力于一峰老人筆法，歲月浸漬，習(xí)成自然，安得遇糟粕而掇精華，見皮毛而抉神髓，若是其酷肖耶。留玩數(shù)晨夕，同題而歸之。壬寅（1662）乞巧日，半園云客昭識。”
云護(hù)讀書（局部一） 元·黃公望
云護(hù)讀書（局部二） 元·黃公望
無用師卷自明季董其昌命名為“富春山圖”，后世沿用之，遂成慣例。清初之時，無用師卷經(jīng)火劫而分為兩段，前段《剩山圖》在徽州吳其貞家，后段在泰州季寓庸家，世人已無緣得見，故曰“幾何不若廣陵散哉”。
“石谷偶于家季所獲見粉本”，“家季”或唐宇昭最小的兒子，或從子，即侄子。明代常州唐氏著名者唐順之（荊川），其子唐鶴征、唐獻(xiàn)可，獻(xiàn)可子唐宇昭、唐宇量、唐宇全，宇昭有堂兄弟唐宇肩（若營），宇昭子唐炗（匹士，號于光），等等，難以確認(rèn)此“家季”究竟何人。最有可能是唐宇昭的兒子唐炗。唐炗（1626～1690）字于光，又字子晉，又字匹士。父唐宇昭與惲壽平為金石至交，唐炗比惲壽平卻大四歲，亦為至交好友?？滴跏晷梁ィ?671）唐炗與惲壽平聯(lián)手為祝王翬四十歲誕辰作《紅蓮綠藻圖》軸，唐炗繪荷花，惲壽平畫荇藻。唐炗款識：“石谷兄長于辛亥（1671）二月初度，寫此祝贈，毘陵唐炗。”
“粉本”，即畫稿。元代湯垕《畫鑒》“雜論”：“古人畫稿，謂之粉本，前輩多寶蓄之。蓋其草草不經(jīng)意處，有自然之妙。宣和紹興所藏之粉本，多有神妙者?！蓖趿氃谔茷幽抢锇l(fā)現(xiàn)的“粉本”即子明卷。唐宇昭諸人均確定此子明卷為黃公望之親筆無疑，無以名之，故曰“粉本”。石谷臨子明卷，“信筆追仿，飆馳電走一揮竟”。唐宇昭贊嘆不已，“昔人所稱煥若神明，頓還舊觀，寧諛語也。此非其平時功力于一峰老人筆法，歲月浸漬，習(xí)成自然，安得遇糟粕而掇精華，見皮毛而抉神髓，若是其酷肖耶?！?/p>
唐宇昭諸人均確定此子明卷為黃公望之親筆，然清初之時黃公望山水畫存世尚多，唐氏為收藏大家，所見亦不少，故不以子明卷為異。無用師卷火前本所見者寥寥可數(shù)，火后本即《剩山圖》和無用師卷后段，“今日江以南賞鑒家，思得一觀，幾何不若廣陵散哉”。以現(xiàn)有的文史資料來看，唐宇昭諸人包括王翚、惲壽平、笪重光，均未見過無用師卷火前本、火后本。他們理應(yīng)見過鄒之麟辛卯（1651）臨本，此乃無用師卷火后本臨本，無法與子明卷進(jìn)行比較。
王翚摹本是為名“允裘”者而作?？滴跏荒耆勺樱?672），王翚再跋允裘壬寅（1662）臨本曰：“此余壬寅（1662）歲所臨癡翁《富春圖》也，壬子（1672）冬重過毗陵，允裘出示此卷，蓋已十年余矣?！薄霸属谩奔创巳恕３?，唐宇昭諸人無以名子明卷，十余年后則以“富春圖”名之，此是后話。
康熙元年壬寅（1662），王翚為唐宇昭臨子明卷。此本稱為“唐宇昭壬寅臨本”。
惲壽平《南田畫跋》卷二：“子久《富春山卷》……予香山翁有摹本，略得大意。衣白鄒先生有拓本，半園唐氏有油素本，庶幾不失邱壑位置，然終不若一見姑射仙人真面目，使凡塵頓盡也。”香山翁即惲向，字本初，又字道生，號香山翁，惲壽平伯父，所謂“香山翁有摹本”，應(yīng)即惲向臨子明卷之摹本。“衣白鄒先生有拓本”，鄒之麟曾有子明卷，亦可臨摹之。“半園唐氏有油素本”，油素本即摹本，即是“唐宇昭壬寅臨本”。又，“石谷子（王翚）凡三臨《富春圖》矣。前十余年，曾為半園唐氏摹長卷?！薄扒笆嗄辏鵀榘雸@唐氏摹長卷”，即“唐宇昭壬寅臨本”。此處稱子明卷為“富春山卷”“富春圖”，均為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以后對子明卷之稱名，康熙元年壬寅（1662）時還無以名之。
富春景色
錢謙益（牧齋）稱贊王翚曰：“石谷子受學(xué)于玄照郡守。又從奉常煙客游。盡發(fā)所藏宋元名跡。匠意描寫。煙云滿紙。非畫史分寸渲染者可幾及也?！劝藏毷厮亍Ｌバ暂p安。去凡俗腥穢遠(yuǎn)甚。已得子久少分。畫品當(dāng)亦爾爾。昔人言子久畫山頭。必似拂水。叔明畫山頭。必似黃鶴。二公胸中有真山水。以腹笥為粉本。故落筆輒似。石谷殆可與語此?！泳靡吕彺鶎ⅹ?dú)歸石谷。此可為三嘆也。”此文載錢謙益《有學(xué)集》卷四十六，《牧齋外集》卷二十五亦錄此文，文末有“癸卯中秋東澗遺老錢謙益題于云上軒”，可知此文作于康熙二年癸卯（1663）。錢謙益作為文壇領(lǐng)袖，三嘆“子久衣缽殆將獨(dú)歸石谷”，其因必是石谷臨摹黃公望而得其大名
康熙七年戊申（1668），王廷賓收藏《剩山圖》。王廷賓跋《剩山圖》曰：吳其貞“戌申（1668）冬慨然復(fù)以此圖見惠”。
先是，吳其貞將自己的收藏字畫古玩賣給通判王廷賓，其《書畫記》卷五“胡廷輝金碧山水圖絹畫”條云：“公諱廷賓，字師臣，三韓生員，入旗，出仕，官至山東臬司，降揚(yáng)州通判?！鲆蝗諏τ嘣唬骸矣笫展磐?，非爾不能為我爭先，肯則望將近日所得諸物，及疇昔宅中者，先讓于我，以后所見他處者，仍浼圖之，其值一一如命，尊意若何？’余曰‘唯唯’。于是未幾一周所得之物，皆為超等，遂成南北鑒賞大名。公之作用，可謂捷徑者矣。時戊申（1668）三月二日。”這次出讓沒有《剩山圖》。
同年冬日，吳其貞出讓《剩山圖》給王廷賓。王延賓跋《剩山圖》曰：“《剩山圖》者，蓋黃大癡先生所作《富春圖》前一段也?！浜蠖尉脷w之太興季宦，而此前一段則為新安吳寄谷（吳其貞）先生篋中密寶。寄谷因?yàn)橛噘彽谩度瘜毨L圖》，選汰再四，已略盡古今名人勝事，而尚未得成編。戌申（1668）冬慨然復(fù)以此圖見惠，余覽之覺天趣生動，風(fēng)度超然，曰：是可與《三朝寶繪》諸圖共傳不朽也。……康熙（1669）巳酉春壬二月望日，廣寧王臣賓師識?！保ㄞD(zhuǎn)引自呂文喆，同上）
康熙八年己酉（1669）冬，程正揆觀泰興季寓庸無用師卷后段，數(shù)日后至維揚(yáng)觀王廷賓《剩山圖》。程正揆在自己順治十四年丁酉（1657）臨本上續(xù)跋曰：“丁酉（1657）冬十一月，予往泰興盡觀季氏收藏。《富春》去其卷首僅二尺許耳，精彩如故，誠子久逸品也。其題款亦標(biāo)致可喜。尤物洵有神護(hù)。此當(dāng)為季物冠軍。余展玩數(shù)日后至維揚(yáng)，見卷首在觀察王廷賓師臣家，火跡尤存，中有補(bǔ)綴二處，反為累，不聽若其殘缺，不害為《富春圖》也。青溪又記?！保ā妒汅拧肪砹俺陶穹隆陡淮荷綀D》”條）程正揆有意撮合《剩山圖》與無用師卷后段復(fù)合。程正揆曰：“廬州太守王用（廷）賓，遼陽人，僑寓揚(yáng)州，亦事收藏。予見《富春圖》殘幀，乃首段，僅二尺余耳。曾致語季君，求完全以歸，誠為破鏡之合。未果，而王亦回旗去，殊可惜此會也。記之。青溪，丙辰（1676）?！保ń痂ァ妒冽S書畫錄》丙卷“程正揆《江山勝覽圖》”條）
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王翚為笪重光臨子明卷。
笪重光（1623～1692），字在辛，號君宜，又號蟾光、江上外史。笪重光早年與唐宇昭相識，順治十三年（1656），笪正在去往京城的途中，在武進(jìn)唐宇昭“半園”與唐宇昭、王翚、惲壽平相聚，四人遂成摯友。順治十六年（1659），笪重光歸隱于茅山求仙學(xué)道。康熙二年（1663），道教全真龍門派教祖王常月赴江蘇茅山等地立壇傳戒，笪重光是當(dāng)時道教的啟派師。
黃公望隱居地
黃公望隱居地
惲壽平《南田畫跋》卷二：“虞山王子石谷過毗陵，將為江上御史摹此，欲從陽羨借周氏摹本，觀其起手一段，不可得。卻后一載，石谷適攜客歲所臨卷，與余同游陽羨，因得見周氏摹本。其筆墨真如小兒涂鴉，足發(fā)一大笑。急取對觀起手一段，與殘本無異。始知周氏誕妄，真自欺欺人者耳?！标柫w周氏即宜興周穎侯，順治八年辛卯（1651）沈顥跋自臨無用師殘本“里中周穎侯司李手摹一過”云云。此前王翚為允裘、唐宇昭臨子明卷，此次為笪重光再臨，卻要找無用師卷火前本摹本，“觀其起手一段”。如此說來，王翚、惲壽平已知無用師卷分為兩段，并見過無用師卷后段，與子明卷相似，但由于沒有“起手一段”即前段《剩山圖》，無從比較無用師卷與子明卷。王翚、惲壽平看到周穎侯摹本，“急取對觀起手一段”，發(fā)現(xiàn)周穎侯摹本仍然是無用師卷火后本摹本，“與殘本無異”。此“殘本”即應(yīng)是鄒之麟辛卯（1651）臨本，即無用師卷火后本摹本。
惲壽平又向吳洪裕（問卿）侄子吳靜安詢問無用師卷火殉之前的情況?！赌咸锂嫲稀肪矶d：“余因問卿從子問其起手處，寫城樓睥睨一角，卻作平沙。禿鋒為之，極蒼莽之致。平沙蓋寫富春江口出錢唐景也。自平沙五尺余以后，方起峰巒坡石。今所焚者，平沙五尺余耳。他日當(dāng)與石谷渡錢唐，抵富春江，上嚴(yán)陵灘，一觀癡翁真本，更屬石谷補(bǔ)平沙一段，使墨苑傳稱為勝事也。”
“問卿從子”即吳洪裕（問卿）侄子吳貞度，當(dāng)年吳洪裕燒無用師卷，他從火中救出，所以才有了后來的《剩山圖》和無用師卷后段。惲壽平問到當(dāng)年焚燒無用師卷的情況，以資與子明卷進(jìn)行比較。《無用師卷》與《剩山圖》的文獻(xiàn)記載頗為蕪雜，彼此多相抵牾，其中不乏耳食者。惲壽平、王翚比較的結(jié)果是，子明卷與無用師卷火前本高度相近，既然無用師卷被稱為“富春圖”“富春山圖”，子明卷亦不妨如此稱之。
此時與康熙元年壬寅（1662）王翚第一次臨子明卷已十年，當(dāng)年受畫之人允裘出示壬寅（1662）臨本。王翚再跋曰：“此余壬寅（1662）歲所臨癡翁《富春圖》也，壬子（1672）冬重過毗陵，允裘出示此卷，蓋已十年余矣。恨筆不逮古，雖重加點(diǎn)定，于癡翁神氣終隔一塵。烏目山中人石谷子王翚題于楊氏秋水軒?！保ā墩孥E題跋錄》）有笪重光跋曰：“右一峰《富春卷》，虞山王石谷臨于壬寅（1662）之夏，江上外史笪在辛觀于壬子（1672）之秋，時同榻于楊氏之近園?！保ā墩孥E題跋錄》）
王翚用子明卷為笪重光臨摹，稱“笪重光壬子（1672）臨本”。王時敏跋此臨本曰：“數(shù)年前聞石谷為晉陵唐氏臨寫一卷，亦未得寓目，但懸擬神韻，題數(shù)語于別幅，聊志羨慕之意。舊冬石谷再游潤州，復(fù)為在辛翁侍御對臨真本?！保ā锻醴畛嬵}跋》“跋石谷臨《富春山圖》”條）“辛翁侍御”即笪重光，“真本”只能是子明卷。
即康熙元年壬寅（1662）王翚為唐宇昭臨子明卷，其真本與允裘壬寅（1662）臨本同。即子明卷。王翚所三臨之《富春圖》，當(dāng)然不是無用師卷，此時無用師卷已一分為二，前段的《剩山圖》先在吳其貞手中，后歸王廷賓，無用師卷后段先在泰州季寓庸手中，后歸王鴻緒。惲壽平親眼見過子明卷，經(jīng)過比較，才能知道這些摹本“庶幾不失邱壑位置”，所以才說，這些摹本與原作相比，“終不若一見姑射仙人真面目，使凡塵頓盡也”。子明卷為黃公望親筆原作，非后來摹手可以望其項(xiàng)背，固想當(dāng)然耳。
唐宇昭于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去世，子明卷留給笪重光、王翚。（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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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徐迅
天啟六年丙寅（1626）左右，瞿式耜有子明卷。卷上有“瞿氏耕印”“建起田耕石齋真賞”“瞿稼軒收藏印”。本幅有明永樂時孔諤題詩，明成化時劉玨款識。
瞿式耜（1590～1650）字起田，號稼軒、耘野，江蘇常熟人，崇禎朝官至戶科給事中。甲申之變后，擁立桂王朱由榔。順治四年（1647），與張同敞同在桂林風(fēng)洞山仙鶴嶺下就義。
董其昌有《贈稼軒山水圖》軸，紙本，自題：“芙蓉一朵插天表，勢壓天下群山雄。玄宰。丙寅（1626）中秋寫。己巳（1629）秋寄稼軒世丈?！薄氨睘樘靻⒘辏?626），董其昌時年七十二歲。三年后崇禎二年己巳（1629）寄此圖給瞿稼軒。崇禎元年（1628），瞿式耜三十八歲，應(yīng)召赴京謁選，董其昌作《送瞿稼軒黃門赴召北上》：“曈曚日麗大明宮，妙選才賢應(yīng)詔同。鳧舄舊標(biāo)循吏傳，鳳毛洵美謝家風(fēng)。昌辰瑞草堯階上，首路梅花古驛中。獻(xiàn)納久懷天下計(jì)，封章一出掖垣空?！保ǘ洳度菖_集》卷三）瞿式耜的祖父瞿景淳是榜眼，官至禮部左侍郎，父親瞿汝說是進(jìn)士，祖父官至湖廣提學(xué)僉事，并著《皇明臣略》一百卷，故董其昌用“鳳毛”比況瞿式耜。
瞿式耜小董其昌三十五歲，兩人似極少淵源。董其昌與瞿家并非世家，與瞿式耜的祖父瞿景淳、父親瞿汝說也無過從。瞿式耜是明末文壇領(lǐng)袖錢謙益的門生弟子，其交往者吳梅村、陳子龍等。董其昌與錢謙益及門生弟子并無交往。如此，董其昌天啟六年（1626）贈畫，崇禎元年（1628）贈詩，不出無因。
或可推知，董其昌贈畫、贈詩之時，即知瞿式耜有子明卷，并加以鑒賞。董其昌于黃公望之真跡，鍥而不舍，故頻頻致意瞿式耜，“芙蓉一朵插天表，勢壓天下群山雄”，稱瞿式耜為“世丈”。董其昌當(dāng)年追逐無用師卷“每朝參之隙，征逐周臺幕，請此卷一觀，如詣寶所”，則可以理解董其昌對瞿式耜，如同當(dāng)年“征逐周臺幕”。
天啟六年丙寅（1626），董其昌得沈周背臨本。董其昌《容臺別集》卷四載：“余以丙申（1596）冬得黃子久《富春大嶺圖》卷，以丙寅（1626）秋得沈啟南《仿癡翁〈富春卷〉》（即沈周背臨本），相距三十一年，二卷始合?！藞D氣韻位置遂欲亂真也。丁卯（1627）夏五日雨窗觀長蘅鑒定因書此以志崇慕?！倍洳辏?596）得無用師卷，萬歷四十四年（1616）或萬歷四十五年（1617），董其昌將無用師卷抵押給宜興吳正志，天啟六年丙寅（1626）得沈周背臨本。當(dāng)年丙申（1596）冬得黃子久《富春大嶺圖》，其時有無用師卷，遂對《富春大嶺圖》未深以為意，一旦失去無用師卷，又得見沈周背臨本，則《富春大嶺圖》可聊慰懸想之情，故謂“相距三十一年，二卷始合”。
富春山居圖卷 剩山圖（局部） 元·黃公望
天啟七年丁卯（1627），董其昌仿黃公望《富春大嶺圖》?？钭R曰：“董玄宰畫。黃子久《富春大嶺圖》，沈石田家物也……子久《富春卷》，亦為余同年荊溪吳光祿所易，如米老硯山，一落薛紹彭手，不得再見，第追想來圖，賦玉蟾蜍淚滴之句耳。此三尺山亦擬《富春圖》筆意，圖藏余家，都不曾臨也。董玄宰識?！薄陡淮捍髱X圖》曾為“沈石田家物”，沈周曾臨此畫，題七絕并跋云：“徵明燈下強(qiáng)予臨大癡翁《富春大嶺圖》。老眼昏花，執(zhí)筆茫然，以詩自誦不工爾。八十翁沈周。丙寅（1506）?！保ㄓ舴陸c《郁氏書畫題跋記》卷十“《石田〈富春大嶺圖〉》條）董其昌已將無用師卷轉(zhuǎn)手荊溪吳光祿，以為黃公望《富春大嶺圖》“亦擬《富春圖》筆意”，可見董其昌對無用師卷念念不忘。
崇禎三年庚午（1630）或四年辛未（1631），沈顥在吳氏云起樓摹無用師卷。
沈顥《摹大癡〈富春山圖〉》自跋云：“二十年前，荊溪吳貳公覯止于梁鴻溪上，載予游銅官、玉女之諸勝。問卿孝廉邀余過云起樓，出子久富春山中所圖長卷縱觀之，驚喜往復(fù)，不忍釋手?！啺儆嗳眨R摹稿本始?xì)w。……后學(xué)沈顥于武林之昭丘禪閣。時年六十又六。”（秦炳文《曝畫紀(jì)余》卷一“沈石天摹大癡《富春山圖》”條）沈顥六十六歲作此跋，“二十年前”摹無用師卷為四十六歲。沈顥生于萬歷十四年丙戌（1586），四十六時約為崇禎三年庚午（1630）或四年辛未（1631）。
崇禎五年壬申（1632）以后，瞿式耜或?qū)⒆用骶碣浻瓒洳?/p>
董其昌有《東皋圖景》卷贈瞿式耜。吳梅村《梅村詩話》云：“（瞿式耜）筑室于虞山之下曰‘東皋’，極游觀之勝，酷嗜石田翁畫，購得數(shù)百卷為耕石軒藏之?！眳敲反濉稏|皋草堂歌》“石城之側(cè)虞山陽，中有背郭之草堂。主人東皋著書者，十年放逐黃門郎?！痹圃?。梅村原跋：“余以壬申（1632）九月游虞山，稼翁招飲東皋草堂，極歡而罷?！质嗄辏儆斡萆?，值稼翁道阻不歸，過東皋則斷垣流水，無復(fù)昔時景物矣。乃作后歌。其長公伯申兄出董宗伯（董其昌）卷，并書其上。登高望遠(yuǎn)，云山邈然。俯仰盛衰，擲筆太息?！泵反迩昂蠖卧L常熟東皋，前次崇禎五年壬申（1632），瞿式耜招飲東皋草堂，十余年后甲申國變（1644）之時或稍后，吳梅村再游虞山，東皋則斷垣流水，瞿式耜未歸，其兄伯申出示董其昌畫卷，即董其昌《東皋圖景》，吳梅村書將前后《東皋草堂歌》兩歌，書于董其昌畫幅上。吳梅村初游常熟虞山（1632），當(dāng)時未有董其昌《東皋圖景》，崇禎九年（1636）董其昌謝世，故《東皋圖景》當(dāng)在崇禎六年壬申（1633）至崇禎八年（1635）所畫，并贈予瞿式耜，此前或此后瞿式耜則以子明卷贈予董其昌。
董其昌得到子明卷后，即照抄其無用師卷題跋，題于子明卷，款識亦為“丙申（1596）十月七日，書于龍華浦舟中”。董其昌在子明卷和無用師卷的相同題跋，成為后世或證子明卷為贗品、或證無用師卷為贗品的證據(jù)之一。然董其昌所以移其無用師卷題跋于子明卷，或思念無用師卷以致于此，聊慰“吾師乎”之情，抑或以子明卷替代無用師卷以牟利，亦有可能。崇禎九年（1636），董其昌謝世，子明卷亦流出董家。
順治七年庚寅（1650），鄒之麟（臣虎）題無用師卷曰：“余生平喜畫，師子久。每對知者論子久畫，畫中之右軍也，圣矣！至若《富春山圖》，筆端變化鼓舞，又右軍《蘭亭》也，圣而神矣。海內(nèi)賞鑒家愿望一見不可得。余辱問卿知，凡再三見，竊幸之矣?！瓏儯?644）時，問卿一無所問，獨(dú)徒跣而攜此卷。嗟乎！此不第情好寄之，直性命徇之矣。……庚寅（1350）畫畫，題畫人來，又適庚寅（1650），可異也?！袄相u之麟識?！彼^“國變時，問卿一無所問，獨(dú)徒跣而攜此卷”，指甲申鼎革（1644），清兵南下，吳洪裕（問卿）攜無用師卷逃難。“庚寅（1350）畫畫”。指黃公望跋“十年青龍?jiān)诟?，而鄒作跋時間亦在庚寅（1650），如是巧合，故云“可異也”。
《富春山居圖》（子明卷）（局部） 元·黃公望
秋巖疊嶂（局部） 元·黃公望
順治七年庚寅（1650），吳洪裕臨終之際，燒無用師卷。
吳洪裕臨終之際，叫人燒掉他平生最珍愛的兩卷書畫，即王羲之七世孫智永的真草《千字文》真跡，及黃公望的無用師卷。第一天先燒了《千字文》，第二天又燒無用師卷。
吳洪裕燒無用師卷，史籍多有記載。
吳洪裕的侄子吳貞度親歷無用師卷被燒過程，其跋沈顥臨無用師卷殘本曰：“子久《富春圖》，為先祖光祿澈如公所寶，后貽先叔父問卿，珍重異常，卷置云起樓中，坐臥與俱，非識賞家不出一示。憶甲戌（1574）之秋，先大人筮仕富春，予時尚幼，舟行但見長江絕巘而已，然亦心知其勝。年來每思富春山水，即往云起樓索觀子久卷，以當(dāng)臥游。前庚寅（1650）冬，先叔父（吳洪裕）將辭逆旅，欲以為殉，又慮落他人之手，強(qiáng)起焚之。火熾逾時，叔父以不支就枕，余與家昆旋掬出火。先是子久卷長三丈，出火時才二丈許耳。每展彌深痛惋?！保ㄞD(zhuǎn)引自陳波、夏維中《沈顥〈富春山居圖〉臨本題跋考述》，《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2期）關(guān)于吳貞度，吳氏族譜《世傳》載：“（吳貞度）字謹(jǐn)侯，號靜安，順治甲午舉人，乙未進(jìn)士，改選翰林院庶吉士，以子元臣秩誥贈中憲大夫，著有《臨風(fēng)閣偶存稿》。生于崇禎元年戊辰（1628）六月初六日，卒于康熙四十六年丁亥（1707）九月初一日，壽登八十?！眳秦懚仍缒晔р铩⒍虝菏送?，以及因故致仕后讀書、教子，五十歲以后虔事仙佛、閉戶安貧、終老于家。（同上）
沈顥《摹大癡〈富春山圖〉》自跋云：“……近聞問卿（吳洪裕）訣時，命付祖龍，意欲攜眾香國去，幸火未半，急取燼余，留度人間?！保ㄇ乇摹镀禺嫾o(jì)余》卷一“沈石天摹大癡《富春山圖》”條）
惲壽平（1633～1690）《南田畫跋》卷二：“吳問卿生平所愛玩者有二卷，一為智永《千文》真跡，一為《富春圖》，將以為殉。彌留，為文祭二卷。先一日焚《千文》真跡，自臨以視其燼。詰朝焚《富春圖》。祭酒，面付火，火熾輒還臥內(nèi)。其從子吳靜安，疾趨焚所，起紅爐而出之，焚其起手一段。”
侯方域（1618～1655）《壯悔堂全集》卷六“云起樓記”條：“是樓之下曰‘富春軒’，孝廉（吳洪裕）嘗藏黃子久所畫《富春圖》于此。其死時，若有慨其后之不能守者，命投諸火以殉?！?/p>
吳其貞（1607～？）《書畫記》卷三“黃大癡《富春山圖》”條記：“此卷（無用師卷）原有六張紙，長三丈六尺，曩為藏卷主人宜興吳問卿病篤焚以殉，其從侄子文，俟問卿目稍他顧，將別卷從火中易出，已燒焦前段四尺余矣。今將前燒焦一紙揭下，仍五紙，……”“子文”是吳貞度堂兄吳貞明之字，吳其貞誤記。
順治八年辛卯（1651），鄒之麟臨無用師卷殘本。跋曰：“子久《富春山圖》，聲稱嘖嘖海內(nèi)，余曾一再見于楓隱主人處，業(yè)為題識卷尾。頃友人持來，展玩不忍釋手，因臨成付本以志云耳。辛卯冬日，味庵老人記?！保ㄞD(zhuǎn)引自呂文喆《近在咫尺，失之交臂——淺談〈富春山居圖〉兩次錯失合璧》，《中國美術(shù)》2011年06期）楓隱主人即吳洪裕?！耙蚺R成付本以志云耳”，其所臨真本乃無用師卷殘本。此鄒之麟摹本下稱“鄒之麟辛卯（1651）臨本”。
順治八年辛卯（1651），沈顥臨無用師卷殘本。沈顥《摹大癡〈富春山圖〉》自跋云：“……里中周穎侯司李手摹一過，隨游湖上。辛卯（1651）初夏，予得解逅穎侯，甚歡。偶索臨本一觀，雖十之四五，宛然如接故人。予追及舊摹筆意，窮日課成此卷，并錄子久暨石祖原題，志其緣起如此。后學(xué)沈顥于武林之昭丘禪閣。時年六十又六?！保ㄇ乇摹镀禺嫾o(jì)余》卷一“沈石天摹大癡《富春山圖》”條）宜興周穎侯曾先臨摹過無用師卷殘本。沈顥生于萬歷十四年丙戌（1586），六十六時為順治八年辛卯（1651）。崇禎三年庚午（1630）或四年辛未（1631），沈顥摹無用師卷，“予追及舊摹筆意”，即崇禎三年庚午（1630）沈顥在在吳氏云起樓摹無用師卷，此次沈顥臨無用師卷殘本，以下稱“沈顥辛卯臨本”。吳洪裕侄子吳貞度評沈顥辛卯臨本曰：“……今觀石天（沈顥）所臨，不規(guī)規(guī)形似，而神骨逼真。聞石天在云起樓縱觀子久畫，故最得其妙耶？展玩之次，恍疑身坐云起樓時，為語石天、黃公望子久矣。壬辰（1652）冬為節(jié)培年社兄年社弟吳貞度?！保ㄞD(zhuǎn)引自陳波、夏維中，同上）
順治八年辛卯（1651），丹陽張范我（伯駿）得無用師卷殘本。吳其貞《書畫記》卷三記：“（無用師卷殘本）為丹陽張范我（伯駿）所得，乃冢宰赤函先生長君也?！睆埛段腋笍埥荩柍嗪?，萬歷四十一年癸丑（1613）進(jìn)士，南都以張捷為吏部左侍郎。順治二年乙酉（1645）五月，多鐸入南京，張捷自縊死。張范我，名伯駿，江蘇丹陽人。
晴嵐墅色圖（局部一） 元·黃公望
晴嵐墅色圖（局部二） 元·黃公望
順治九年壬辰（1652），吳其貞買進(jìn)無用師卷前段，命名為“剩山圖”。吳其貞《書畫記》卷三“黃大癡《富春山圖》”條云：“予于壬辰（1652）五月二十四日，偕莊澹庵往謁（丹陽張范我）借觀（無用師卷殘本），雖日西落，猶不忍釋手其圖。揭下燒焦紙，尚存尺五六寸，而山水一丘一壑之景，全不似裁切者，今為余所得，名為《剩山圖》?！眳瞧湄懺诘り枏埐E家借觀無用師卷殘本，得燒焦剩紙名曰“剩山圖”，即無用師卷前段。莊淡庵，字玉聰，號淡庵，江蘇武進(jìn)人，順治四年丁亥（1647）進(jìn)士。
吳其貞買進(jìn)《剩山圖》，從此無用師卷一分為二。無用師卷后段畫幅較長，但損壞嚴(yán)重，修補(bǔ)較多，后段連題跋長三丈，是無用師卷的主體，下稱“無用師卷后段”。吳其貞買進(jìn)的前段稱“剩山圖”。
順治九年壬辰（1652）以后，泰興季寓庸（因是）收藏?zé)o用師卷后段。圖上鈐有季寓庸收藏印五方。天啟二年進(jìn)士劉體仁（1617——1676）《七頌堂識小錄》：“《富春山圖》，黃子久作。草草若不經(jīng)意，神品也。今歸泰興季氏。”季寓庸（1590～1673）字因是，江蘇泰興人，明代進(jìn)士出身，居揚(yáng)州。吳其貞《書畫記》卷四“黃荃《寒菊幽禽圖》絹畫”條記：“太興季因是先生家，諱寓庸，戊辰（1628）進(jìn)士，由祥符令終吏部郎。富于財，欲收盡天下法書名畫，然有志而目力未逮也?！?/p>
順治十一年甲午（1654），鄒之麟得子明卷，跋曰：“黃子久，畫之圣者也，書中之右軍。至若《富春山圖》，筆端變化鼓舞，又右軍之《蘭亭》也，圣而神矣。昧庵老人之麟題?！编u之麟垂垂老矣，勉強(qiáng)截取無用師卷鄒跋前一段幾句，之后不久，既溘然長逝。
鄒之麟得到子明卷或與吳偉業(yè)（梅村）有關(guān)。崇禎五年壬申（1632）左右，瞿式耜或?qū)⒆用骶碣浻瓒洳?，吳偉業(yè)應(yīng)知此事，其《東皋草堂歌》原跋曰：“余以壬申（1632）九月游虞山，稼翁招飲東皋草堂，極歡而罷。……又十余年，再游虞山，值稼翁道阻不歸，過東皋則斷垣流水，無復(fù)昔時景物矣。乃作后歌。其長公伯申兄出董宗伯（董其昌）卷，并書其上?！眳敲反鍛涯铞氖今辏H筆將前后《東皋草堂歌》兩歌，書于董其昌畫幅上。崇禎九年（1636）董其昌謝世，甲申鼎革之后，吳偉業(yè)懷念先朝，感慨時事飄零，其詩詞寄托遙深。順治五年戊子（1648），距甲申變后三年，吳偉業(yè)至常熟毛子晉家中，賞看吳匏庵手抄宋遺民謝翱《西臺慟哭記》手稿，作詩《毛子晉齋中讀吳匏庵手抄宋謝翱〈西臺慟哭記〉》。南宋謝翱散盡家財、募兵參與文天祥抗元義軍。南宋抗元與南明抗清，蓋有同義焉。鄒之麟南明時官至都憲，鄒之麟作《仿黃大癡山水》，款識“弘光元年（1645）”用南明年號。鄒之麟又撰《先朝遺事》。甲申國變之后，鄒之麟與吳偉業(yè)（梅村）有所交往。順治六年己丑（1649），鄒之麟與吳偉業(yè)給徐懋曙祝壽。徐懋曙，字復(fù)生，號映薇，宜興人。鼎革后家居不仕，乙酉（1645）五月南都再覆，遂沉隱不出，完節(jié)以終。徐懋曙《且樸齋詩稿》卷首有鄒之麟《映薇府君五十壽序》“今己丑七月十一日，復(fù)翁徐先生攬揆之辰，政五十也”云云，吳偉業(yè)《且樸齋全稿序》“……映薇急流疾退，一遁而入于野夫游女之群，相與一唱，十載臥蘧蘧，風(fēng)雨為君嘆索居……”云云。鄒之麟、吳偉業(yè)、徐懋曙諸人皆以遺民自況，其交往相互砥礪。順治八年（1651），鄒之麟為吳偉業(yè)（梅村）作《山水圖》。吳偉業(yè)知瞿式耜之有子明卷，知其流轉(zhuǎn)至董其昌，又知董其昌歿后其下落，或告知鄒之麟，此或?yàn)猷u之麟所以有子明卷之由也。
黃公望隱居地一角
黃公望隱居地一角
富春山居合璧卷（局部） 元·黃公望
鄒之麟子明卷跋蓋截取無用師卷鄒跋前一段幾句，成為后世或證子明卷為贗品、或證無用師卷為贗品的證據(jù)之一。董其昌跋子明卷完全照抄自己無用師卷的題跋，聊慰“吾師乎”之情，鄒之麟跋子明卷，于甲申國變之哀痛、于瞿式耜之就義之悼念，于亡友吳洪裕之傷懷，其有不能自己者，故截取無用師卷鄒跋前一段幾句，勉強(qiáng)為之。
富春景色
順治十一年（1654），鄒之麟去世之前將子明卷傳給唐宇昭。唐宇昭在卷上有“唐氏孔明”“半園外史”印?！鞍雸@”和“孔明”是唐宇昭的字和號。
唐宇昭（1602～1672）一名禹昭，字孔明，號半園、云客、云谷，武進(jìn)（今常州）人。明崇禎九年（1636）舉人。明亡，與弟宇量偕隱。鄒之麟與唐宇昭的關(guān)系如下：武進(jìn)鄒氏與惲氏為當(dāng)?shù)卮笞?，有通家之好。惲?yīng)侯（1548～1615）有子惲本初（1586～1655）、惲日初，有女適鄒忠溢，生鄒嵋雪。鄒之麟亦武進(jìn)鄒氏，應(yīng)與鄒忠溢、鄒嵋雪同宗。惲日初子惲壽平，其表兄孫復(fù)始（1608～1673），字承公，武進(jìn)人。孫復(fù)始從祖為孫慎行（1565～1636），慎行外祖父唐順之（1507～1560），順之后人唐宇昭又師從慎行成為門人。武進(jìn)鄒氏、惲氏、唐氏彼此之間，既有世家之關(guān)系，又有通家之好，甲申鼎革之后，又都以明遺民相標(biāo)榜，故鄒之麟在逝世之前或可將子明卷傳與唐宇昭。
唐宇昭、惲壽平亦可謂是明遺民。惲壽平（1633～1690），初名格，字壽平，別號南田，江蘇武進(jìn)人。清初遭遇戰(zhàn)亂，年僅十二歲隨父遠(yuǎn)走浙、閩、粵幾省，十五歲時參加義軍，親歷戰(zhàn)火。惲壽平少遭多難，于游處之間結(jié)交復(fù)社遺老、布衣志士。惲壽平有“南國余民”之印。惲壽平與唐宇昭不僅有親誼，更有遺民情懷。
順治十三年丙申（1656），吳其貞在季寓庸家中觀無用師卷后段。吳其貞《書畫記》卷四“黃荃《寒菊幽禽圖》絹畫”條記：“是日所觀，予記中登過者，如蘇東坡《九歌》、前后《赤壁賦》、王右軍《袁生帖》，米元章小楷《挽辭》、《天機(jī)妙帖》，黃大癡《富春山圖》、……。時丙申（1656）四月二十五日。”此“黃大癡《富春山圖》”即無用師卷后段。季寓庸的次子季振宜是武進(jìn)唐宇昭的女婿，季、唐是兒女親家，都是書香之門，他們各藏?zé)o用師卷后段和子明卷在手，亦是因緣。
順治十四年丁酉（1657），程正揆臨摹無用師卷后段于季寓庸家，程正揆在臨本題跋曰：“《富春山圖》為子久名卷，經(jīng)兵火失其半，所存者歸泰州季氏。丁酉（1657）余得見于白下（南京），因摹仿此卷。又聞有全幅臨本在吳門，記訪之?！保ā妒汅拧肪砹俺陶穹隆陡淮荷綀D》”條）程正揆（1604～1676）字端伯，號鞠陵，別號清溪道人、青溪老人、今湖北孝感人，后居南京，有《青溪遺稿》。
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局部） 元·黃公望
順治十五年戊戌（1658），沈顥臨無用師卷摹本。沈顥跋曰：“黃子久師友董、巨，為南宗最上一乘，嘗用五墨法，尤精焦破二種，曾作富春山墨戲長卷，元宰宗伯（董其昌）質(zhì)陽羨吳澈如（吳正志）千南金，為長公秘藏。三十年前同蔣澤礨開府、吳石雪兵憲同觀于銅官山房。墨瀋淋漓，云煙滅沒，令人置身間，真千古奇遘也。閱其自題，非閱富春形勝，乃為一苾蒭，畫于富春山中，五年始成。后為家石祖（沈周）購藏，亦有臨本，予及見之。今戊戌（1658）寎月，遄承□石翁公祖以鵝縑三丈余，征圖是卷，惝恍徊徨，覺子久腕中物，捻入毫端。并志之。”（《穰梨館過眼錄》卷三十五“沈石天臨黃子久《富春山卷”條）此時無用師卷后段在季寓庸家，《剩山圖》在吳其貞家，子明卷在唐宇昭家，故沈顥或據(jù)沈顥辛卯臨本復(fù)臨之?！凹沂妗保瓷蛑?，所謂“亦有臨本”，即沈周背臨本?！啊跏坦妗辈恢嗡?，當(dāng)為蘇州沈氏祖爺。
康熙元年壬寅（1662），王翚為允裘臨摹子明卷?！哆^云樓書畫記》卷六引《真跡題跋錄》記“石谷《富春山圖》尚有壬寅（1662）長夏避暑修吉堂臨本”。邵畼《真跡題跋錄》稿本從未刊刻行世。此文所引《真跡題跋錄》資料，均轉(zhuǎn)引自劉鵬《〈真跡題跋錄〉與王翚臨〈富春山居圖〉第一本》，《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6年03期。此王翚第一次臨子明卷，因送給名“允裘”者，下簡稱“允裘壬寅（1662）臨本”。
王翚（1632～1717），字石谷，號耕煙散人、劍門樵客、烏目山人、清暉老人等。江蘇常熟人。惲壽平《南田畫跋》：“石谷子在毗陵（常州），稱筆墨之契，惟半園唐先生與南田生耳?！表樦问旯镆眩?653），王翚在武進(jìn)（常州）和唐宇昭結(jié)交。順治十三年丙申（1656）以前，石谷與壽平已相識，交誼深厚，友情彌篤，為平生摯友，其結(jié)交者多明遺民，如錢謙益、吳偉業(yè)、冒辟疆、楊廷鑒、薛案，長期寓居金陵的遺民詩人余懷，以及周亮工、徐枋，抗清志士吳組、鄒式全，宜興陳維崧，等等。順治十六年己亥（1659），惲日初六十壽，石谷作畫為壽。日初有《山水歌贈王石谷》，詩“人間久已無青山，遺民之恨也。此時窺圖發(fā)新賞，高興半落云沙間”云云。
《真跡題跋錄》著錄《王石谷〈臨黃大癡〈富春山圖卷〉》。王翚自題：“壬寅（1662）長夏避暑修吉堂臨，虞山后學(xué)王翚?！笨滴踉辏?662）王翚在常州，有惲壽平給王翚贈詩，其詩題曰“壬寅（1662）秋夜與石谷王子同飲半園唐云客先生四并堂……”，“唐云客”即唐宇昭。又有唐宇昭跋曰：“元四大家畫，黃推領(lǐng)袖，而黃之合作，數(shù)十年膾炙吳人士口者，又惟《富春圖卷》為最。白石翁（沈周）收藏臨賞，以迨云間文敏（董其昌）轉(zhuǎn)入荊溪吳氏，僅存此魯靈光。雖幸脫劫于郁攸，繼復(fù)隔躅天塹，今日江以南賞鑒家，思得一觀，幾何不若廣陵散哉。石谷偶于家季所獲見粉本，轍為允裘信筆追仿，飆馳電走一揮竟，持示駭目，昔人所稱煥若神明，頓還舊觀，寧諛語也。此非其平時功力于一峰老人筆法，歲月浸漬，習(xí)成自然，安得遇糟粕而掇精華，見皮毛而抉神髓，若是其酷肖耶。留玩數(shù)晨夕，同題而歸之。壬寅（1662）乞巧日，半園云客昭識。”
云護(hù)讀書（局部一） 元·黃公望
云護(hù)讀書（局部二） 元·黃公望
無用師卷自明季董其昌命名為“富春山圖”，后世沿用之，遂成慣例。清初之時，無用師卷經(jīng)火劫而分為兩段，前段《剩山圖》在徽州吳其貞家，后段在泰州季寓庸家，世人已無緣得見，故曰“幾何不若廣陵散哉”。
“石谷偶于家季所獲見粉本”，“家季”或唐宇昭最小的兒子，或從子，即侄子。明代常州唐氏著名者唐順之（荊川），其子唐鶴征、唐獻(xiàn)可，獻(xiàn)可子唐宇昭、唐宇量、唐宇全，宇昭有堂兄弟唐宇肩（若營），宇昭子唐炗（匹士，號于光），等等，難以確認(rèn)此“家季”究竟何人。最有可能是唐宇昭的兒子唐炗。唐炗（1626～1690）字于光，又字子晉，又字匹士。父唐宇昭與惲壽平為金石至交，唐炗比惲壽平卻大四歲，亦為至交好友?？滴跏晷梁ィ?671）唐炗與惲壽平聯(lián)手為祝王翬四十歲誕辰作《紅蓮綠藻圖》軸，唐炗繪荷花，惲壽平畫荇藻。唐炗款識：“石谷兄長于辛亥（1671）二月初度，寫此祝贈，毘陵唐炗。”
“粉本”，即畫稿。元代湯垕《畫鑒》“雜論”：“古人畫稿，謂之粉本，前輩多寶蓄之。蓋其草草不經(jīng)意處，有自然之妙。宣和紹興所藏之粉本，多有神妙者?！蓖趿氃谔茷幽抢锇l(fā)現(xiàn)的“粉本”即子明卷。唐宇昭諸人均確定此子明卷為黃公望之親筆無疑，無以名之，故曰“粉本”。石谷臨子明卷，“信筆追仿，飆馳電走一揮竟”。唐宇昭贊嘆不已，“昔人所稱煥若神明，頓還舊觀，寧諛語也。此非其平時功力于一峰老人筆法，歲月浸漬，習(xí)成自然，安得遇糟粕而掇精華，見皮毛而抉神髓，若是其酷肖耶?！?/p>
唐宇昭諸人均確定此子明卷為黃公望之親筆，然清初之時黃公望山水畫存世尚多，唐氏為收藏大家，所見亦不少，故不以子明卷為異。無用師卷火前本所見者寥寥可數(shù)，火后本即《剩山圖》和無用師卷后段，“今日江以南賞鑒家，思得一觀，幾何不若廣陵散哉”。以現(xiàn)有的文史資料來看，唐宇昭諸人包括王翚、惲壽平、笪重光，均未見過無用師卷火前本、火后本。他們理應(yīng)見過鄒之麟辛卯（1651）臨本，此乃無用師卷火后本臨本，無法與子明卷進(jìn)行比較。
王翚摹本是為名“允裘”者而作?？滴跏荒耆勺樱?672），王翚再跋允裘壬寅（1662）臨本曰：“此余壬寅（1662）歲所臨癡翁《富春圖》也，壬子（1672）冬重過毗陵，允裘出示此卷，蓋已十年余矣?！薄霸属谩奔创巳恕３?，唐宇昭諸人無以名子明卷，十余年后則以“富春圖”名之，此是后話。
康熙元年壬寅（1662），王翚為唐宇昭臨子明卷。此本稱為“唐宇昭壬寅臨本”。
惲壽平《南田畫跋》卷二：“子久《富春山卷》……予香山翁有摹本，略得大意。衣白鄒先生有拓本，半園唐氏有油素本，庶幾不失邱壑位置，然終不若一見姑射仙人真面目，使凡塵頓盡也。”香山翁即惲向，字本初，又字道生，號香山翁，惲壽平伯父，所謂“香山翁有摹本”，應(yīng)即惲向臨子明卷之摹本。“衣白鄒先生有拓本”，鄒之麟曾有子明卷，亦可臨摹之。“半園唐氏有油素本”，油素本即摹本，即是“唐宇昭壬寅臨本”。又，“石谷子（王翚）凡三臨《富春圖》矣。前十余年，曾為半園唐氏摹長卷?！薄扒笆嗄辏鵀榘雸@唐氏摹長卷”，即“唐宇昭壬寅臨本”。此處稱子明卷為“富春山卷”“富春圖”，均為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以后對子明卷之稱名，康熙元年壬寅（1662）時還無以名之。
富春景色
錢謙益（牧齋）稱贊王翚曰：“石谷子受學(xué)于玄照郡守。又從奉常煙客游。盡發(fā)所藏宋元名跡。匠意描寫。煙云滿紙。非畫史分寸渲染者可幾及也?！劝藏毷厮亍Ｌバ暂p安。去凡俗腥穢遠(yuǎn)甚。已得子久少分。畫品當(dāng)亦爾爾。昔人言子久畫山頭。必似拂水。叔明畫山頭。必似黃鶴。二公胸中有真山水。以腹笥為粉本。故落筆輒似。石谷殆可與語此?！泳靡吕彺鶎ⅹ?dú)歸石谷。此可為三嘆也。”此文載錢謙益《有學(xué)集》卷四十六，《牧齋外集》卷二十五亦錄此文，文末有“癸卯中秋東澗遺老錢謙益題于云上軒”，可知此文作于康熙二年癸卯（1663）。錢謙益作為文壇領(lǐng)袖，三嘆“子久衣缽殆將獨(dú)歸石谷”，其因必是石谷臨摹黃公望而得其大名
康熙七年戊申（1668），王廷賓收藏《剩山圖》。王廷賓跋《剩山圖》曰：吳其貞“戌申（1668）冬慨然復(fù)以此圖見惠”。
先是，吳其貞將自己的收藏字畫古玩賣給通判王廷賓，其《書畫記》卷五“胡廷輝金碧山水圖絹畫”條云：“公諱廷賓，字師臣，三韓生員，入旗，出仕，官至山東臬司，降揚(yáng)州通判?！鲆蝗諏τ嘣唬骸矣笫展磐?，非爾不能為我爭先，肯則望將近日所得諸物，及疇昔宅中者，先讓于我，以后所見他處者，仍浼圖之，其值一一如命，尊意若何？’余曰‘唯唯’。于是未幾一周所得之物，皆為超等，遂成南北鑒賞大名。公之作用，可謂捷徑者矣。時戊申（1668）三月二日。”這次出讓沒有《剩山圖》。
同年冬日，吳其貞出讓《剩山圖》給王廷賓。王延賓跋《剩山圖》曰：“《剩山圖》者，蓋黃大癡先生所作《富春圖》前一段也?！浜蠖尉脷w之太興季宦，而此前一段則為新安吳寄谷（吳其貞）先生篋中密寶。寄谷因?yàn)橛噘彽谩度瘜毨L圖》，選汰再四，已略盡古今名人勝事，而尚未得成編。戌申（1668）冬慨然復(fù)以此圖見惠，余覽之覺天趣生動，風(fēng)度超然，曰：是可與《三朝寶繪》諸圖共傳不朽也。……康熙（1669）巳酉春壬二月望日，廣寧王臣賓師識?！保ㄞD(zhuǎn)引自呂文喆，同上）
康熙八年己酉（1669）冬，程正揆觀泰興季寓庸無用師卷后段，數(shù)日后至維揚(yáng)觀王廷賓《剩山圖》。程正揆在自己順治十四年丁酉（1657）臨本上續(xù)跋曰：“丁酉（1657）冬十一月，予往泰興盡觀季氏收藏。《富春》去其卷首僅二尺許耳，精彩如故，誠子久逸品也。其題款亦標(biāo)致可喜。尤物洵有神護(hù)。此當(dāng)為季物冠軍。余展玩數(shù)日后至維揚(yáng)，見卷首在觀察王廷賓師臣家，火跡尤存，中有補(bǔ)綴二處，反為累，不聽若其殘缺，不害為《富春圖》也。青溪又記?！保ā妒汅拧肪砹俺陶穹隆陡淮荷綀D》”條）程正揆有意撮合《剩山圖》與無用師卷后段復(fù)合。程正揆曰：“廬州太守王用（廷）賓，遼陽人，僑寓揚(yáng)州，亦事收藏。予見《富春圖》殘幀，乃首段，僅二尺余耳。曾致語季君，求完全以歸，誠為破鏡之合。未果，而王亦回旗去，殊可惜此會也。記之。青溪，丙辰（1676）?！保ń痂ァ妒冽S書畫錄》丙卷“程正揆《江山勝覽圖》”條）
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王翚為笪重光臨子明卷。
笪重光（1623～1692），字在辛，號君宜，又號蟾光、江上外史。笪重光早年與唐宇昭相識，順治十三年（1656），笪正在去往京城的途中，在武進(jìn)唐宇昭“半園”與唐宇昭、王翚、惲壽平相聚，四人遂成摯友。順治十六年（1659），笪重光歸隱于茅山求仙學(xué)道。康熙二年（1663），道教全真龍門派教祖王常月赴江蘇茅山等地立壇傳戒，笪重光是當(dāng)時道教的啟派師。
黃公望隱居地
黃公望隱居地
惲壽平《南田畫跋》卷二：“虞山王子石谷過毗陵，將為江上御史摹此，欲從陽羨借周氏摹本，觀其起手一段，不可得。卻后一載，石谷適攜客歲所臨卷，與余同游陽羨，因得見周氏摹本。其筆墨真如小兒涂鴉，足發(fā)一大笑。急取對觀起手一段，與殘本無異。始知周氏誕妄，真自欺欺人者耳?！标柫w周氏即宜興周穎侯，順治八年辛卯（1651）沈顥跋自臨無用師殘本“里中周穎侯司李手摹一過”云云。此前王翚為允裘、唐宇昭臨子明卷，此次為笪重光再臨，卻要找無用師卷火前本摹本，“觀其起手一段”。如此說來，王翚、惲壽平已知無用師卷分為兩段，并見過無用師卷后段，與子明卷相似，但由于沒有“起手一段”即前段《剩山圖》，無從比較無用師卷與子明卷。王翚、惲壽平看到周穎侯摹本，“急取對觀起手一段”，發(fā)現(xiàn)周穎侯摹本仍然是無用師卷火后本摹本，“與殘本無異”。此“殘本”即應(yīng)是鄒之麟辛卯（1651）臨本，即無用師卷火后本摹本。
惲壽平又向吳洪裕（問卿）侄子吳靜安詢問無用師卷火殉之前的情況?！赌咸锂嫲稀肪矶d：“余因問卿從子問其起手處，寫城樓睥睨一角，卻作平沙。禿鋒為之，極蒼莽之致。平沙蓋寫富春江口出錢唐景也。自平沙五尺余以后，方起峰巒坡石。今所焚者，平沙五尺余耳。他日當(dāng)與石谷渡錢唐，抵富春江，上嚴(yán)陵灘，一觀癡翁真本，更屬石谷補(bǔ)平沙一段，使墨苑傳稱為勝事也。”
“問卿從子”即吳洪裕（問卿）侄子吳貞度，當(dāng)年吳洪裕燒無用師卷，他從火中救出，所以才有了后來的《剩山圖》和無用師卷后段。惲壽平問到當(dāng)年焚燒無用師卷的情況，以資與子明卷進(jìn)行比較。《無用師卷》與《剩山圖》的文獻(xiàn)記載頗為蕪雜，彼此多相抵牾，其中不乏耳食者。惲壽平、王翚比較的結(jié)果是，子明卷與無用師卷火前本高度相近，既然無用師卷被稱為“富春圖”“富春山圖”，子明卷亦不妨如此稱之。
此時與康熙元年壬寅（1662）王翚第一次臨子明卷已十年，當(dāng)年受畫之人允裘出示壬寅（1662）臨本。王翚再跋曰：“此余壬寅（1662）歲所臨癡翁《富春圖》也，壬子（1672）冬重過毗陵，允裘出示此卷，蓋已十年余矣。恨筆不逮古，雖重加點(diǎn)定，于癡翁神氣終隔一塵。烏目山中人石谷子王翚題于楊氏秋水軒?！保ā墩孥E題跋錄》）有笪重光跋曰：“右一峰《富春卷》，虞山王石谷臨于壬寅（1662）之夏，江上外史笪在辛觀于壬子（1672）之秋，時同榻于楊氏之近園?！保ā墩孥E題跋錄》）
王翚用子明卷為笪重光臨摹，稱“笪重光壬子（1672）臨本”。王時敏跋此臨本曰：“數(shù)年前聞石谷為晉陵唐氏臨寫一卷，亦未得寓目，但懸擬神韻，題數(shù)語于別幅，聊志羨慕之意。舊冬石谷再游潤州，復(fù)為在辛翁侍御對臨真本?！保ā锻醴畛嬵}跋》“跋石谷臨《富春山圖》”條）“辛翁侍御”即笪重光，“真本”只能是子明卷。
即康熙元年壬寅（1662）王翚為唐宇昭臨子明卷，其真本與允裘壬寅（1662）臨本同。即子明卷。王翚所三臨之《富春圖》，當(dāng)然不是無用師卷，此時無用師卷已一分為二，前段的《剩山圖》先在吳其貞手中，后歸王廷賓，無用師卷后段先在泰州季寓庸手中，后歸王鴻緒。惲壽平親眼見過子明卷，經(jīng)過比較，才能知道這些摹本“庶幾不失邱壑位置”，所以才說，這些摹本與原作相比，“終不若一見姑射仙人真面目，使凡塵頓盡也”。子明卷為黃公望親筆原作，非后來摹手可以望其項(xiàng)背，固想當(dāng)然耳。
唐宇昭于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去世，子明卷留給笪重光、王翚。（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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