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青銅樂鐘是個大家族,種類主要有大鐃、編鐃、镈、甬鐘、紐鐘和句鑃等,形式有單件和編列之分,成編列使用的謂之編鐘。編鐘有單編列使用和不同編列組合使用之別,不同編列組合則為組合編鐘。同類青銅樂鐘的編列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形式,不同類青銅樂鐘的編列各有特點,不同編列的音列相互獨立,故編鐘的組合歷程漫長而復雜。厘清先秦編鐘組合的演進歷程并揭示其文化背景,對研究先秦樂懸制度乃至禮樂制度具有積極意義。此項研究涉及問題很多,例如,各類青銅樂鐘的編列在不同時期的特征,各類青銅樂鐘的音列在不同時期的狀況,編列組合模式和演進線索,音列組合模式和演進狀況等,需要全面整理和系統(tǒng)分析。本文集中分析先秦主要青銅樂鐘音列演進狀況和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是系統(tǒng)分析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殷商編鐃是目前所知最早成編列的青銅樂鐘,其編列常制為3件。出土殷商時期的編鐃共60例,110件,出土地明確的有30例。西周初期,周人沿用殷商編鐃,仍然3件成編,出土西周編鐃共4例?,F(xiàn)存商周編鐃中,保存完好且音列比較明晰的有8例,音列情況如下:
表1 商周編鐃音列表① 王子初:《中國青銅樂鐘的音樂學斷代》,《中國音樂學》2007年第1期,第25頁;王友華:《先秦大型組合編鐘研究》,中國藝術研究院2009屆博士學位論文,第56—57頁。
(婦好墓編鐃未計入①婦好墓出土的編鐃比較特殊,共5件,由兩組編鐃拼合而成??琢x龍認為婦好墓編鐃音列中有“徵”和“商”(孔義龍:《兩周編鐘音列研究》,2005年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論文,第60—61頁)。不過,鐃839/3經(jīng)過修補,側鼓失音,僅測得正鼓音,鐃839/4亦因破裂未測;839/5銹蝕嚴重,勉強測得正鼓音,側鼓失音。僅憑兩組編鐃拼合而成且多件已經(jīng)破裂、嚴重銹蝕的編鐃的測音結果進行推論,得出正鼓有“徵”和側鼓有“商”的推論缺乏說服力。況且,沒有證據(jù)顯示殷商編鐃的側鼓音被有意識地使用,側鼓音與正鼓音之間的音程關系并無規(guī)律,編鐃內壁亦無銼磨調音痕跡。)
編鐃僅使用正鼓音,側鼓音尚未納入音列之中。表1表明,編鐃音列不出羽、宮、角三聲,可構成二聲音列“角·羽”或三聲音列“宮·角·羽”。西周初期,周人襲用殷商編鐃,編列不變,音列亦然。
西周時期和春秋早期,甬鐘編列先后經(jīng)歷了3件成編、4件成編、8件成編三個階段②王友華:《先秦大型組合編鐘研究》,第266頁。。春秋中期以后,編列進一步擴大。甬鐘編列演進的同時,音列也逐漸豐富。
西周康王時期,編甬鐘代替編鐃進入樂懸,甬鐘編列仍沿用殷商編鐃之制,3件成編。出土西周早期(穆王末葉以前)的甬鐘共7例,皆3件成編,其中,有4例甬鐘保存較好,音列情況如下:
表2 西周早期甬鐘音列表③ 王友華:《先秦大型組合編鐘研究》,第81頁。
(鐘的編列經(jīng)過幾次擴充,編列擴充的同時,音列也隨之擴充④鐘共21件,均保存完好,根據(jù)紋飾可分七式。VII式鐘(2件)和Ⅰ式鐘(1件),在21件鐘中年代最早,二者拼合為西周早期“2+1”模式的3件甬鐘編列。形制、紋飾一致的V式鐘系周人自己最早鑄造的3件成編的甬鐘之一,3件V式鐘側鼓皆無鳳鳥紋,鐘H1:61內壁有調音痕跡,這是目前所知最早的有調音痕跡的甬鐘,這組鐘的側鼓音與正鼓音之間的音程皆為三度,側鼓上出現(xiàn)“徵”。)
表2前兩例甬鐘的年代早于后兩例甬鐘,表明3件成編的甬鐘音列演進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僅使用正鼓音,音列與編鐃音列一樣,不出羽、宮、角三聲,為二聲音列“宮·角”或三聲音列“宮·角·羽”。第二階段已經(jīng)使用了銼磨鐘腔內壁的調音技術,開始使用側鼓音,側鼓出現(xiàn)“徵”,正、側鼓音可構成四聲音列“羽·宮·角·徵”。
穆王末葉,周人以4件取代3件作為甬鐘的編列常制。4件成編的編列自穆王末延續(xù)至孝、夷之世。出土地明確的這一時期的甬鐘共11例,44件,其中,4例保存較好,音列情況如下:
表3 西周中期甬鐘音列表⑤ 王友華:《先秦大型組合編鐘研究》,第82頁。
表3表明,西周中期,4件成編的甬鐘正鼓音可構成三聲音列“宮·角·羽”,銼磨調音技術逐漸成熟,側鼓音設置為“徵”。正、側鼓音可構成四聲音列“宮·角·徵·羽”。
西周晚期和春秋早期,甬鐘鑄造精良,編列規(guī)范,以8件為編列常制,出土這一時期的甬鐘共403件,出土地明確且斷代清楚的有229件,其中,可以確定編列的22例甬鐘皆8件成編,編列完整且音樂性能較好的有12例,音列狀況如下:
表4 西周晚期和春秋早期甬鐘音列表① 王子初:《中國青銅樂鐘的音樂學斷代》,《中國音樂學》2007年第1期,第27頁。
表4表明,西周晚期和春秋早期,甬鐘音列十分規(guī)范,與前期4件成編的甬鐘音列相同,正鼓音可構成三聲音列“羽·宮·角”。正、側鼓音可構成四聲音列“羽·宮·角·徵”。
出土地明確且斷代為春秋中期的9例甬鐘中,只有長治分水嶺M270甬鐘8件成編,其余甬鐘編列皆超過8件,有9件、10件、11件等編列形式。有測音資料的有7例,其中,5例甬鐘保存較好,音列情況如下:
表5 春秋中期甬鐘音列表② 王友華:《先秦大型組合編鐘研究》,第165頁。
表5顯示,春秋中期甬鐘的正鼓音列已突破三聲,出現(xiàn)“商”聲,且位于甬鐘的正鼓,“徵”亦不再限于甬鐘的側鼓,出現(xiàn)五聲音列“宮·商·角·徵·羽”、六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徵·羽”等,正、側鼓音列也突破長期不變的四聲音列,出現(xiàn)六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徵·羽”、七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徵·羽·徵角”等音列形式。
出土地明確且斷代清楚的春秋晚期和戰(zhàn)國時期甬鐘共29例,這一時期,甬鐘明器較多,編列完整、保存完好的實用器僅有春秋晚期的王孫誥編鐘和戰(zhàn)國時期的曾侯乙編鐘。學界對這兩例編鐘的音列分析比較充分。
表6 王孫誥編鐘音列表
表6顯示,王孫誥編鐘下層大鐘正鼓音可構成五聲音列“宮·角·商角·徵·羽”。上層一組甬鐘正鼓音可構成六聲音列“宮·商·角·徵·羽·商曾”,正、側鼓音可構成七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徵·羽·商曾·徵角”①鄭祖襄:《河南淅川下寺2號楚墓王孫誥編鐘的樂律學分析》,《音樂藝術》2005年第2期,第51頁。。
曾侯乙編鐘經(jīng)過精心設計鑄造、調音。諸多學者對測音數(shù)據(jù)進行過分析,鐘銘亦有樂律銘文。45件甬鐘分5組:中層1組11件短枚甬鐘、中層2組12件無枚甬鐘、中層3組10件長枚甬鐘、下層12件大型長枚甬鐘中,下層1組的3件為1組,其余9件為1組。各組音律銘文如下:
表7 曾侯乙編鐘甬鐘音列表② 王子初:《中國音樂文物大系·河南卷》,大象出版社,1996年,317頁。
表7表明,曾侯乙編鐘的甬鐘正鼓音列中出現(xiàn)了五正聲與“商角”“徵角”組成的七聲音列,正、側鼓音已經(jīng)十二聲齊備。
這兩例編鐘表明,春秋晚期和戰(zhàn)國時期,甬鐘正鼓音列比以前更加豐富,春秋晚期的王孫誥編鐘上層甬鐘正鼓音可構成六聲音列“宮·角·角·徵·羽·商曾”,戰(zhàn)國時期的曾侯乙編鐘甬鐘正鼓音可構成七聲音列“宮·商·角·商角·徵·羽·徵角”。甬鐘的正、側鼓音列亦比以前豐富、成熟,王孫誥編鐘甬鐘的正、側鼓音可構成七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徵·羽·徵角”,曾侯乙墓編鐘甬鐘正、側鼓音十二聲齊備,即“宮·羽角·商·徵曾·角·羽曾·商角·徵·宮曾·羽·商曾·徵角”。
由是觀之,先秦甬鐘音列演進經(jīng)歷了幾個階段,各階段內甬鐘音列情況不盡相同,詳情見表8。
表8 先秦甬鐘音列演進歷程表
甬鐘、紐鐘和镈三種青銅樂鐘中,紐鐘誕生的時間最晚,不過,紐鐘一誕生就進入了樂懸,其音列演進歷程與甬鐘和镈的音列演進歷程明顯不同。
紐鐘誕生于西周末,出土地明確且斷代清楚的西周末和春秋早期的紐鐘有5例,虢仲紐鐘的年代最早,8件成編。春秋早期,紐鐘的編列擴大,出現(xiàn)9件和10件等編列形式。5例紐鐘中,有4例保存較好,音列情況如下:
表9 西周末和春秋早期紐鐘音列表① 王友華:《虢仲紐鐘的音樂學斷代》,《文物》2008年第4期,第94—95頁。
表9顯示,虢仲紐鐘正鼓音列與同時期甬鐘正鼓音列一致,為三聲音列“羽·宮·角”,正、側鼓音則比同時期甬鐘正、側鼓音列多出二聲,為六聲音列“羽·宮·商·角·羽曾·徵”。9件成編的紐鐘正鼓音列由三聲音列擴充為五聲音列“宮·商·角·徵·羽”,正、側鼓音列由六聲音列擴充為七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徵·羽·羽角”、八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商角·徵·羽·羽角”。
出土春秋中期的紐鐘數(shù)量較多,依編列可分兩類:9件成編和10件成編。
(1)9件成編的紐鐘的音列
出土地明確且斷代較清楚的春秋中期9件成編的紐鐘共13例,其中,6例保存較好,音列情況如下:
表10 春秋中期9件成編紐鐘音列表① 王友華:《先秦大型組合編鐘研究》,第174頁。
表10顯示,春秋中期9件成編的紐鐘與春秋早期9件成編的紐鐘的音列狀況基本相同。正鼓音列為五正聲,正、側鼓音列有七聲音列“宮·商·角·商角·徵·羽·徵角”“宮·商·角·羽曾·商角·徵·羽”“宮·商·角·羽曾·徵·羽·商曾”和八聲音列“宮·羽角·商·角·羽曾·徵·宮曾·羽”“宮·羽角·商·角·羽曾·商角·徵·羽”。
(2)10件成編的紐鐘的音列
春秋中期偏晚,鄭國紐鐘10件成編,出土這一時期的21組10件成編的紐鐘中,音樂性能較好的編紐鐘音列情況如下:
表11 春秋中期10件成編紐鐘音列表② 王友華:《先秦大型組合編鐘研究》,第175頁。
表11顯示,10件成編的紐鐘正鼓音為五正聲音,正、側鼓音列達到九聲“宮·商·徵曾·角·羽曾·徵·宮曾·羽·徵角”“宮·商·徵曾·角·羽曾·徵·宮曾·羽·徵角”,甚至十聲“宮·羽角·商·角·羽曾·商角·徵·宮曾·羽·徵角”“宮·羽角·商·徵曾·角·羽曾·商角·徵·宮曾·羽”。
春秋晚期和戰(zhàn)國時期紐鐘在編列方面表現(xiàn)出不同的特征,音列因編列的差異而有所不同。
(1)春秋晚期紐鐘的音列
出土于墓葬且斷代清楚的春秋晚期的紐鐘共19例,9件成編,其中,6例保存較好,音列狀況如下:
表12 春秋晚期紐鐘音列表① 王子初:《中國青銅樂鐘的音樂學斷代》,《中國音樂學》,2007年第1期,第33頁。
表12顯示,這一時期,紐鐘正鼓音列已經(jīng)突破春秋早期和中期的9件成編的紐鐘正鼓音列結構,出現(xiàn)七聲音列“宮·商·角·徵·宮曾·羽·徵角”“宮·商·角·羽曾·商角·徵·羽”“宮·商·徵曾·角·羽曾·徵·羽”,正、側鼓音所構成的音列多種多樣,有七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商角·徵·羽”、八聲音列“宮·商·角·商角·徵·宮曾·羽·徵角”、九聲音列“宮·商·徵曾·角·羽曾·徵·宮曾·羽·徵角”,鄱子成周紐鐘正、側鼓音列達到十聲“宮·羽角·商·徵曾·角·徵·宮曾·羽·商曾·徵角”,離十二聲音列僅一步之遙。
(2)戰(zhàn)國時期紐鐘的音列
戰(zhàn)國時期,紐鐘的編列呈現(xiàn)出多樣化格局,不同編列的紐鐘的音列狀況不盡相同。
a.9件成編的紐鐘的音列
出土戰(zhàn)國時期9件成編的紐鐘有10例,其中,3例紐鐘保存較好,音列情況如下:
表13 戰(zhàn)國時期9件成編的紐鐘的音列表② 王友華:《先秦大型組合編鐘研究》,第225—226頁。
b.其他類型編列紐鐘的音列
戰(zhàn)國時期,除了9件成編的編列外,還有11件成編、13件成編、14件成編、8件成編、7件成編等編列形式,這些紐鐘的音列具有與9件成編的紐鐘的音列明顯不同,音列情況如下:
表14 戰(zhàn)國時期非9件成編的紐鐘的音列表① 王子初:《中國青銅樂鐘的音樂學斷代》,《中國音樂學》,2007年第1期,第33頁;朱國偉:《戰(zhàn)國中期至西漢早期編鐘音列研究》,《中國音樂學》2016年第4期,第22頁。
表13、14顯示,戰(zhàn)國時期,9件成編的紐鐘正鼓音列比較規(guī)范,皆為五正聲。正、側鼓音列比較豐富,成編鈕鐘的正、側鼓音構成十聲音列:“宮·羽角·商·角·羽曾·商角·徵·羽·商曾·徵角”。
其他各種編列的紐鐘正鼓音列皆不局限于五聲。紐鐘正鼓音列為有“羽曾”的六聲音列,臨淄商王紐鐘、涪陵小田溪紐鐘正鼓音列皆為有“徵角”的六聲音列。各組紐鐘的正、側鼓音構成的音列均達到十聲以上,曾侯乙編鐘上層紐鐘正鼓音和側鼓音融為一體,共同構成十二聲音列“宮·羽角·商·徵曾·宮角·羽曾·商角·徵·宮曾·羽·商曾·徵角”。
通過以上梳理,可對先秦紐鐘音列的演進歷程進行如下概括:
表15 先秦紐鐘音列表
在甬鐘、紐鐘和镈三種青銅樂鐘中,镈誕生的時間最早,殷商時期,镈就已經(jīng)存在于湘贛地區(qū),但是,西周中期才進入周人樂懸,晚于誕生時間更晚的甬鐘。镈的特殊形制和紋飾等因素決定了其音列演進的特殊性。
出土的春秋早期以前的用于樂懸的镈有6例,分別為湖北葉家山镈、陜西眉縣楊家村镈、克镈、茂縣牟托M1镈、寶雞秦武公編镈、禮縣大堡子山秦子镈,多與甬鐘同出,年代屬于西周中后期和春秋早期。
最早進入樂懸的镈單件使用,西周后期則3件成編。測音數(shù)據(jù)顯示,這一時期镈的正、側鼓音皆無規(guī)律可循,不具有音列意義①有的學者將春秋早期及更早的镈的測音資料與同出甬鐘的音列進行綜合分析,但也只有葉家山镈與同出甬鐘的音高有邏輯上的關系,不具有普遍意義。。
出土地明確且斷代清楚的春秋中期的編镈共17例,其中,10例編镈保存較好,皆4件成編,音列情況如下:
表16 春秋中期編镈音列表② 王友華:《先秦镈音列分析》,《寰宇鐘鳴——曾侯乙編鐘出土40周年文集》,2018年,第334頁。
表16顯示,春秋中期編镈正鼓音列有了四聲“羽·宮·角·徵”,側鼓音沒有納入音列之中。
春秋晚期,镈的編列突破4件,出現(xiàn)了多種編列并存的局面,主要有4件、8件、9件等編列形式,不同編列編镈的音列狀況不同。出土春秋晚期4件成編的镈共5例,2例有測音資料。8件成編的有5例,2例的測音數(shù)據(jù)可資分析。9件成編的有3例,僅1例的測音資料可資分析。其他編列的編镈數(shù)量較少,有4例,僅太原趙卿墓編镈的測音數(shù)據(jù)可資分析。音列情況如下:
表17 春秋晚期镈音列表③ 王友華:《先秦镈音列分析》,第337—343頁。
表17顯示,4件成編的編镈的音列與春秋中期編镈的音列一致,正鼓音五聲缺商,構成四聲音列“宮·角·徵·羽”,正、側鼓音構成的音列與正鼓列相同。8件成編的編镈正鼓音構成完整的五聲音列“宮·商·角·徵·羽”,正、側鼓音列已經(jīng)突破五正聲,出現(xiàn)六聲音列“宮·商·角·徵·羽·徵角”和九聲音列“宮·羽角·商·徵曾·角·羽曾·徵·羽·商曾”。9件成編的編镈音列無固定模式,正鼓音列為有“商角”的六聲音列,正、側鼓音可構成八聲音列“宮·羽角·商·角·商角·徵·羽·徵角”。其他編列形式編镈的正鼓音列為五聲音列“宮·商·角·徵·羽”,正、側鼓音列為七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徵·羽·徵角”,即下徵音階。
戰(zhàn)國時期,镈的編列出現(xiàn)新的形式。與春秋晚期相比,戰(zhàn)國時镈的明器明顯增多,出土于墓葬的戰(zhàn)國時期镈共19例,9例為實用器,其中,有3例的測音資料可資分析,音列情況如下:
表18 戰(zhàn)國時期镈音列表① 朱國偉:《戰(zhàn)國中期至西漢早期編鐘音列研究》,《中國音樂學》2016年第4期,第22頁。
表18顯示,這一時期8件成編的編镈在春秋晚期8件成編的編镈正鼓音列基礎上增加了“商角”,為六聲音列“宮·商·角·商角·徵·羽”,正、側鼓音可構成七聲音列“宮·商·角·商角·徵·羽·商曾”。9件成編的編镈正鼓音列為五聲音列“宮·商·角·徵·羽”,正、側鼓音列則比較豐富,有九聲音列“宮·商·徵曾·角·羽曾·徵·羽·商曾·徵角”。10件成編的編镈正鼓音列為七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商角·徵·羽”,正、側鼓有了十聲音列“宮·商·角·徵曾·羽曾·商角·徵·宮曾·羽·商曾”。
由是觀之,先秦镈音列的形成始自春秋中期,音列演進歷程與甬鐘和紐鐘明顯不同,詳情下:
表19 先秦镈音列表
在前文梳理的基礎上,可以對先秦樂懸中不同類型青銅樂鐘音列演進的歷程進行比較。
編鐃只存在于殷商時期和西周初期,音列不出“宮”“角”“羽”三聲,可構成二聲音列或三聲音列。西周康王時期,甬鐘誕生并取代編鐃成為樂懸中唯一的青銅樂鐘,音列與編鐃音列相同??低酢⒄淹?、穆王后期,甬鐘側鼓出現(xiàn)“徵”,正、側鼓音列擴充為四聲音列“宮·角·徵·羽”,這一音列一直延用至春秋早期。紐鐘誕生于西周末春秋初,紐鐘一出現(xiàn),音列就實現(xiàn)了突破,正、側鼓音列為六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徵·羽”,至春秋早期,則有了八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商角·徵·羽·羽角”。甬鐘正、側鼓音列于春秋中期和晚期才分別擴充至七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徵·羽·徵角”、八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徵·羽·徵角·商曾”,紐鐘正、側鼓在春秋中期則已經(jīng)有了十聲音列“宮·羽角·商·角·羽曾·商角·徵·宮曾·羽·徵角”“宮·羽角·商·徵曾·角·羽曾·商角·徵·宮曾·羽”“宮·羽角·商·徵曾·角·徵·宮曾·羽·商曾·徵角”。戰(zhàn)國時期,甬鐘和紐鐘的正、側鼓音列相同,都擴充至十二聲。镈于西周中期已經(jīng)進入樂懸,但長期不具有音列,至春秋中期,才有四聲音列“宮·角·徵·羽”,春秋晚期始突破四聲,之后,音列逐步豐富,戰(zhàn)國時期,音列擴充至十聲“宮·商·角·徵曾·羽曾·商角·徵·宮曾·羽·商曾”。
可以看出,甬鐘、紐鐘和镈的正、側鼓音列演進并不同步,其中,紐鐘最激進,甬鐘明顯保守,镈則最緩慢。詳情見表20。
表20 先秦樂懸中青銅樂鐘的正、側鼓音列演進歷程比較表
殷商編鐃和早期甬鐘僅使用正鼓音,甬鐘側鼓音被納入音列后,正鼓音列仍然長期保持不變,從西周前期至春秋早期,甬鐘正鼓音列一直為三聲音列“宮·角·羽”,西周末,紐鐘正鼓音列亦為三聲音列“宮·角·羽”,春秋早期則擴充至五聲音列“宮·商·角·徵·羽”,而镈在春秋中期以前不具有音列。春秋中期,甬鐘和紐鐘的正鼓音列都為五聲音列“宮·商·角·徵·羽”,镈的正鼓音列則為四聲音列“羽·宮·角·徵”。春秋晚期以后,三種青銅樂鐘的正鼓音列演進才基本同步。
由是觀之,與正、側鼓音列演進狀況類似,青銅樂鐘正鼓音的演進也不同步,其中,紐鐘最激進,甬鐘相對保守,镈音列演進速度最慢,詳情見表21。
表21 先秦樂懸中青銅樂鐘正鼓音列演進歷程比較表
影響先秦樂懸中青銅樂鐘音列演進歷程的因素比較多,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形制和紋飾對青銅樂鐘的音樂性能有一定的影響。甬鐘、紐鐘和镈三種青銅樂鐘中,镈的形制和紋飾比較特殊。在形制方面,與甬鐘和紐鐘的合瓦形腔體不同,镈的腔體為略扁的橢圓體,這種腔體結構導致镈的雙音性能明顯不如甬鐘和紐鐘。另外,甬鐘和紐鐘的于口呈弧形,而镈的于口是平的,即镈體下沿側鼓部和正鼓部齊平,類似圓鐘的于口,這種結構不利于振動節(jié)線的形成,也不利于鐘體震動的衰減。在紋飾方面,镈除了有華麗的懸紐之外,還有繁復的扉棱(脊),既有寬大綿長、造型精巧的側脊,也有與側脊等長等寬的中脊,這種裝飾不利于對镈音高的設計和調節(jié)。因此,早期镈的音樂性能不佳,不僅沒有雙音性能,就連單音音高也沒有納入樂懸的音列中,其功能偏重于禮,而非樂。春秋中期以后,镈才去掉了繁復的扉棱,并簡化了懸紐,顯然,這種改變的目的是為了提高音樂性能,從此以后,镈的音高設計和調節(jié)變得相對容易,也正是從這一時期開始,編镈開始有了音列,正鼓音和側鼓音也相繼納入了樂懸的音列體系,隨時間的推移,镈的音列逐漸豐富。不過,镈的音樂性能仍遜于形制更優(yōu)良的甬鐘和紐鐘。因此,盡管镈進入樂懸的時間比較早,其音列形成的時間還是比甬鐘和紐鐘晚,音列擴充的速度也比甬鐘和紐鐘慢。
三種青銅樂鐘中,紐鐘誕生最晚,西周末才進入樂懸。紐鐘的誕生明顯受鈴和甬鐘的影響,其形制結合了甬鐘和鈴的特點,懸掛如鈴,形制如甬鐘,體量大于鈴而小于甬鐘。在紋飾方面,與另外兩種青銅樂鐘相比,紐鐘相對簡單,用于懸掛的紐也簡單。在形制方面,紐鐘采用了與甬鐘一樣的合瓦形腔體結構以及侈銑和曲于,鐘體表面沒有附件,與甬鐘的主要區(qū)別在于用于懸掛的部分(紐懸為垂直懸掛,甬懸則為略傾斜的懸掛)。另外,紐鐘體量小,鑄造和音高調節(jié)相對容易。這些因素決定了紐鐘優(yōu)良的音樂性能。因此,紐鐘誕生之時,其音列就比較豐富,在此后的演進歷程中,紐鐘也一直充當音列擴充的先鋒。
甬鐘有合瓦形腔體,曲于,平舞,有利于鐘體振動和正、側鼓音的分離,因此,與紐鐘一樣,甬鐘也具有優(yōu)良的音樂性能,其音列演進與紐鐘一樣具有潛力,不過,甬鐘音列演進速度雖然比镈快,但明顯不及紐鐘,導致這一狀況的原因不是形制紋飾。
甬鐘在樂懸中具有獨特的地位。青銅樂鐘的音列、編列以及擺列形式等是樂懸制度的重要內容,樂懸制度對青銅樂鐘的音列具有重要影響,這種影響主要體現(xiàn)于制度的規(guī)范意義。西周初期,周人襲用殷商編鐃,西周康王時期,才對樂懸進行了首次改革,用編甬鐘取代編鐃,甬鐘的編列和音列仍然沿用編鐃的用制,三件成編,音列不出“宮”“角”“羽”三聲①王友華:《再談西周穆王時期樂懸制度的改革》,《中國音樂學》2013年第1期,第89頁。,隨后,側鼓出現(xiàn)了“徵”,不難看出,這次樂懸制度的改革并不徹底,仍有殷商舊制痕跡。穆王末,周人再次對樂懸制度進行了改革,甬鐘編列由3件擴充至4件,四聲音列“宮·角·徵·羽”被確定為正、側鼓音列定制,三聲音列“宮·角·羽”被確定為正鼓音列定制,從而擺脫殷商舊制窠臼,形成周人自己獨有的編列和音列制度②王友華:《再談西周穆王時期樂懸制度的改革》,第92頁。,也確立了甬鐘在樂懸制度中規(guī)范的體現(xiàn)者這一身份,即甬鐘被賦予了特殊意義。此后,甬鐘一直是樂懸中的主要青銅樂鐘,镈于西周中期進入樂懸,但音樂性能不佳,不能作為音列規(guī)范的體現(xiàn)者。紐鐘于西周末才進入樂懸。因此,自西周康王時期甬鐘誕生之日起,至春秋早期,甬鐘一直是樂懸中主要的禮樂器,是樂懸制度的主要體現(xiàn)者。作為制度的體現(xiàn)者,其使用制度具有規(guī)范意義,這一身份決定了甬鐘音列演進步伐只能保守。因此,甬鐘的這一音列用制一直延續(xù)至春秋早期,沒有任何改變。
甬鐘音列具有規(guī)范意義并非孤立現(xiàn)象。與音列一樣,同時期(西周時期和春秋早期)甬鐘的編列也十分規(guī)范,按年代順序,從康王時期的3件至穆王末葉擴充至4件,至孝夷之世擴充至8件,至西周后期擴充成“8+8”的組合形式③王友華:《先秦大型組合編鐘研究》,2009年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學位論文,第266頁。,每一個階段內,甬鐘的編列都十分規(guī)范。甬鐘音列的規(guī)范性和編列的規(guī)范性都是甬鐘作為樂懸制度的體現(xiàn)者這一身份的決定的。
甬鐘音列的演進軌跡真實反映了先秦樂懸制度的形成、盛、衰軌跡。自康王、昭王、穆王后期至春秋早期,甬鐘的音列一直保持不變,至禮崩樂壞的春秋中期,才突破長期以來的規(guī)范。而在此前的西周末,紐鐘音列已突破了同時期甬鐘的音列,春秋早期,其音列進一步擴充,此時,甬鐘的音列仍然保持西周前期以來的規(guī)范,沒有變化。也就是說,甬鐘音列長期不變,即使在西周末和春秋早期紐鐘音列已經(jīng)突破規(guī)范的情況下,甬鐘音列仍然墨守陳規(guī)。這種保守與甬鐘作為樂懸制度之規(guī)范的體現(xiàn)者這一身份是相符合的。
紐鐘的身份與甬鐘明顯不同。紐鐘誕生于樂懸制度開始松動的西周末,并于春秋早期成為樂懸制度之堤逐步被溶蝕的明證,因此,紐鐘自誕生之日起就不具有樂懸制度之規(guī)范體現(xiàn)者的身份,缺乏保守的基因,所受到的約束小,具有天然的活力。換言之,紐鐘的出現(xiàn)是規(guī)則開始被破壞的標志。故紐鐘在音列擴充方面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也自然成為音列演進的先鋒。
镈的身份也比較特殊,其使用制度也具有規(guī)范意義。镈于西周中期進入樂懸后,長期不具有音列,至春秋中期才實現(xiàn)突破,開始有音列,且突破的時間與甬鐘音列實現(xiàn)突破的時間一致,都在禮崩樂壞的春秋中期,表明這一系列突破并非偶然,禮崩樂壞這一大背景是這些突破得以實現(xiàn)的前提,也表明,突破之前,镈的使用明顯受規(guī)范的制約。這一點與镈的音列演進受其特殊的形制和紋飾影響并不矛盾,在樂懸制度健全的西周和相對健全的春秋早期,镈受樂懸制度的體現(xiàn)者身份的影響,作用偏重于“禮”,而非樂,也就不需要改變其不利于音高的設計和調節(jié)的形制和紋飾,春秋中期,禮崩樂壞,約束解除,才有提高音樂性能的動力,從而改變原有的形制和紋飾。因此,镈音樂性能提高的原因,表面看是其形制紋飾的改變,深層原因是禮崩樂壞的大背景。
春秋中期,甬鐘和镈不再保守,在音列方面同時實現(xiàn)突破,紐鐘音列也進一步擴展,標志著新時代的到來,古人謂之禮崩樂壞,由于編鐘音樂性能的提高,今人則謂之“禮崩樂盛”④李宏鋒:《禮崩樂盛》,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
先秦樂懸中不同類型青銅樂鐘的音列演進并不同步,其中,紐鐘最激進,甬鐘相對滯后,镈的音列演進速度最慢,正鼓音列如此,正、側鼓音列亦然。這一狀況在春秋中期開始改變。
紐鐘的形制和紋飾決定了紐鐘具有優(yōu)良的音樂性能,且誕生于樂懸制度開始松動的西周末,沒有像甬鐘和镈一樣長期扮演樂懸制度之規(guī)范體現(xiàn)者的角色,具有天然的活力,因此,紐鐘的音列演進十分激進。甬鐘同樣具有良好的音樂性能,但是,甬鐘長期扮演樂懸制度之規(guī)范的主要體現(xiàn)者的角色,受這一身份的約束,其音列演進比較保守。镈長期是樂懸制度之規(guī)范的體現(xiàn)者,且具有獨特的形制和紋飾,因此,三種青銅樂鐘中,镈音列演進步伐最慢。
編鐘音列的演進歷程生動地反映了樂懸制度興衰的軌跡。西周時期和春秋早期,甬鐘音列的一致性和镈長期沒有音列都是樂懸制度強大約束力的體現(xiàn)。西周末,新誕生的紐鐘在音列方面的突破標志著樂懸制度不再健全。春秋中期,各類編鐘音列潛能的集體釋放標志著樂懸制度的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