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續(xù)慧穎
過去“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長沙,如今成為“先天下之樂而樂”的娛樂之都,在這場夜與光,新與舊的交替中,開朗外放的長沙仍有它不為人道的地方 (圖片提供_視覺中國)
我在岳麓山下的一家粉店又去嗦了一碗粉,算作是此次和這個城市的正式道別?!班隆笔俏腋镜厝藢W的長沙方言,表達吃粉才有的一種迅速,一根到底滋溜的聲效與快感。湖南幾乎各地都有自己獨特做粉、嗦粉的方法。細粉、圓粉、扁粉、寬粉;寬湯、干拌。作為魚米之鄉(xiāng)的城民,他們追求用百分百純的米來做粉,只在配料、烹飪和制作流程上做花樣加工。和湘菜的操作相同,既要食材本身的純粹,又追求極致復雜勁爆的口感。所有的關鍵是一切操作要迅速和溫度極致,粉入沸水燙數(shù)十秒,大火快炒,人生苦短,等不得那么久。這份操作手冊大抵也能形容湖南人做人做事所追求的境界。長沙這幾年打出的宣傳口號:“放肆愛”,就是李白“人生得意須盡歡”的通俗版。但若李白在世是個湖南人,可能他要寫:“人生別管得意幾分都須盡歡”。畢竟,這個城市乃至整個省,都散發(fā)著“獨樂眾樂,萬事不如快樂”的娛樂精神。
這種精神令人有永葆青春的錯覺。十七八歲的青年365天無論哪一天總能塞滿城市最熱鬧的那幾條街巷,他們不認老;中年則把自己擠進各類翻滾著熱浪的演藝吧和熱水的洗腳城,他們不知老;上了年紀的老年人在牌桌上、廣場上、飯桌上、白天場的KTV一樣要指點江山,一言不合就中氣十足扯開嗓子高歌一曲,他們不服老。在時間的河流中逆行,一眼望去,人們就像那冬日里查干湖冬捕的湖面,魚兒爭相躍出,一派歡騰。
入夜的長沙最安靜的是湘江水,那江上靜泊的船只好似那不入流的流浪者 (圖片提供_視覺中國)
就算口袋里沒有幾個錢,也要吃好喝好玩好穿好,無人不識命運,活個夠本才算不枉此生。
湖南人的性格中有一種原始思維的東西。好似那江邊的蘆葦,水泥縫里也要掙扎冒頭的野草,生并且活著,活得要有滋有味,都要濃烈的。他們善于懷疑和打破一切墨守成規(guī),善于一鳴驚人產(chǎn)生獨創(chuàng)思想。既土生又喜歡標新立異。他們對于自己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切極度自信,于是自然而然在無形中樹立起了無數(shù)“偶像的榜樣”。浪漫的汨羅江匯入洞庭湖,一湖水養(yǎng)育的兒女,浪漫演變成了骨子里的氣質。如歌的行板,將一切不可說的題材變成可說,發(fā)掘一切活著中的樂趣和娛樂。任何生命都可被渲染,就好像人生從來不應該有既定的劇本。
我不知道是從哪里吹來的濕潤的風,將我從頭到腳,連同整間屋子,甚至是整棟樓,整個城市都完完全全包裹進了水汽里。它貼著皮膚,伴隨著你每次呼吸進出于你的皮膚,讓人時刻蒸著低溫的桑拿。別說甩掉了,已經(jīng)要差點完全被它給占據(jù)和改變,這是江邊城市特有的氣候。“必須要去吃一頓辣了?!鄙眢w向大腦發(fā)出了指令。
天心閣坐落于長沙的中心地帶,在現(xiàn)代的水泥叢林里,老樹與城墻守護著一個歷史厚重的“老長沙” (攝影_肖克)
在長沙,令人頭疼的不是沒有美食,而在于你是否能吃辣和選擇過多的糾結。路邊隨便找了一家館子吃完一頓滿頭冒汗酣暢淋漓的午餐,在雨里過橘子洲大橋沿著瀟湘中路一口氣走到了龍王港河口,沒想橋洞下住了一位特殊的住戶。橋梁柱與橫梁隔斷被利用隔成了家的空間,分明沒有流浪者的窘迫,旁邊有小字詩句:“如果未遍屬各個地點,我便不知何處是我情感的歸處,但覆山淚水回望,原本所在才是我靈魂的歸處?!焙驮娋浣^配的是墻上的彩畫。那不同于一般青年人的涂鴉,梁柱石壁上的彩畫有一個人,劃著竹筏四處撒網(wǎng),從山間激流一路漂流到大城市,背景的建筑是長沙城,那水想必就是湘江了。城市為墻,江水為被。這個城市在房產(chǎn)調控時表現(xiàn)出了鐵腕一般的調控力度,一度令外地的炒房客“血本無歸”。但這個城市沒有征服過生于斯的人,誰也不服誰,這即是他們的城。
這里愿意承認自己失敗的人,是沒有的。俯首稱臣這件事情,在這里也是不存在的。即便是橋洞下的流浪者,夜間演藝吧的歌手,也有家國天下的胸懷,懸壺濟世的抱負。每個人都似乎長了一塊反骨,或者是應該天生就要長一塊反骨。一并在出生時可能就奪去的還有大多數(shù)人的屈服,磕頭和投降。即便是默不作聲的人,也好似在內心大聲吶喊著不服。這種熱血剛毅在近代史上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凹埡某菈?,鐵打的長沙”,相傳太平軍大炮炸開了湘江邊天心閣城墻一個洞,第二天卻不見了,原來長沙人趁夜色用黑紙將洞糊上,騙過了太平軍。沒有太平天國起義,就沒有湘軍,沒有湘軍的崛起,就沒有湖南人近代的作為,中國歷史可能又要另外寫。
愷撒寫:“我來了,我看見,我征服”,這話讓湖南人來寫就成了:“我來了,我活過,我夠了?!比艄苊鼣?shù)的來討價還價,湖南人可能也必要和它扯一扯,甚至跟它再斗一斗,問它憑什么就給了這些,再管管又是誰給它的權利。
長沙步行街總是人頭攢動,在黃興雕塑的背后釋放著長沙人使不完的旺盛精力,還有入夜久久不愿睡去的不甘寂寞 (攝影_肖克)
那些略顯陰霾的天空底下,辣椒帶給人們酣暢,檳榔帶人們過癮。我常感受到家鄉(xiāng)人天生的樂觀與自信,理想主義與天真,也常懷著鄉(xiāng)愁。我將又有很久的時間感受不到這座城市令人醉生夢死的氣氛,我叫上一輛車駛向郊區(qū)的機場,長沙新舊交替的建筑,長沙的方言連同這個城市回南天的潮濕也都要結束了。踏進機場就像踏過了一道紅色警戒線,線外的城市是另一個溫度的紅色世界。
機場一陣騷動。身形各異的少女保持著一致的瘋狂高舉著手機,蜂擁著一位身高近190的年輕男士走進機場。男士閑庭信步,一舉一動都引起人群的尖叫,人群的瘋狂引發(fā)了更多人的側目。唯獨只有值機柜臺的工作人員表現(xiàn)得極為淡定?!吧洗蔚消悷岚妥叩轿颐媲?,我還沒認出來?!苯o我辦值機的年輕女孩表示在星城長沙的機場工作早已習慣這一場景,對自己見過的大場面和處變不驚也表現(xiàn)得相當自信。
她的淡定讓我想起長郡中學旁賣糖油坨坨的年輕老板。雨夜也沒有澆滅食客的熱情,莫名而來的人在窄小的暗巷排起了長隊。隔壁小店的兄弟準備關店,依靠著門柱探頭過來嘮嗑:“恰飯冒?(吃飯沒?)”
“還冒恰啊,這才9點多,你要關門了?”老板一邊飛速地用削尖的竹簽插著糖油坨一邊像是帶著一點羨慕地回道。
小兄弟指了指外面的雨:“落雨咯,冒得人了撒。九點還不恰飯?”
“你看啰!”他指了指雨里撐傘排隊的人,“恰果早干莫子啰(吃這么早干嘛)?!?/p>
呵,這哪是羨慕別人早關門,分明是得意自己生意好,手藝好,人紅嘛。我還是太過年輕。小兄弟也絲毫沒有受這炫耀的影響,兩人反倒是心平氣和地繼續(xù)扯著。
“聽說李記糖油粑粑要休息到九月份呢,這次都沒吃到。”隊伍里的食客閑聊著。
老板耳尖,嘴角抽動了一下但不作聲。小兄弟倒是先幫起了腔。
“上次電視臺請他去,他都冇去咯。低調得很?!?/p>
“那你怎么不好好宣傳呀,他那個名氣那么大?!比巳豪锟傆袩嵝某鲋饕獾娜恕?/p>
“搞不來呢?,F(xiàn)在都忙死了!”老板叫來了幫廚的母親,又托出了一板的糯米團。
人群里等吃的人索性用拖著長音的長沙話和老板熱鬧地聊起了天。
“老板你這搞不來,不如換個大鍋撒。你看李記就是個大鍋?!?/p>
人群繼續(xù)不知疲倦地給老板出著各種主意。體現(xiàn)著一種“長沙里手”那種什么都充內行的架勢。
“大鍋不好恰呢,我這是坨坨不是粑粑撒。你不是土生土長的長沙人吧?!?/p>
“為啥咯?”
“因為你們長沙話不標準,聽著好別扭撒?!?/p>
“長沙里手”間的爭辯就此變成了“策”——一種相互調侃的幽默。
在母親教會湖南人說:“今天”“第一次”“我”這三個詞之后,湖南人便開始在一切“這”“那”“彼此”上舞蹈,舞出自己的節(jié)奏。
酒吧里一個吉他手唱起了一首老歌:“親愛的,來探訪我的失敗,來親吻我的憂傷;親愛的,來看看愛情在不在,來撫摸流星的寒芒;親愛的,來邂逅時間的敗壞,來想象戰(zhàn)死在沙場;親愛的,來忍受殘酷的現(xiàn)在,來分擔僅有的理想。親愛的,我們經(jīng)過曾經(jīng),親愛的,我們信過不信;親愛的,我們相依為命,親愛的,我們如夢初醒?!?/p>
這個城市哪里來的失敗。唱著失敗者的歌,也是要那浪漫虔誠的情人來共同憑吊英雄的事跡。
美食令長沙的生活活色生香(攝影_晟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