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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三題

2019-06-12 00:54
湛江文學(xué)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美人蕉桔子五角星

◎ 瓊 子

薔薇的秘密

閑坐陽臺,隔窗看見一株薔薇燦爛繁美,在灌木叢中一路攀援蔓延,枝葉葳蕤。一只長尾巴喜鵲從薔薇枝上掠過,朝日落的方向飛去?!鞍賴薀o人能解,因風(fēng)飛過薔薇?!蔽乙贿呉髟佉贿吰鹕硗拼埃諝庵须[隱有了花粉的香味,樹木花草都在春天里爭先恐后地孕育著,借助蜜蜂、蝴蝶和風(fēng)。

細(xì)想“薔薇”這兩個字,筆畫復(fù)雜,但姿態(tài)端然,像盛裝的古典美女,且發(fā)音優(yōu)美得仿若一聲由衷的贊嘆,帶著某種美好的意念。好像不止于此,它還會讓人想到“春日午后,成群的蝴蝶,淡淡的陽光,有夢的從前……”好友酷愛花草,她說“薔薇”在漢語里被分為月季、玫瑰和薔薇,而英語里簡單清白,一概稱之為“Rose”。我聯(lián)想到余光中先生翻譯的英國詩人西格夫里·薩松的名句“我心有猛虎,細(xì)嗅薔薇”,先生把“Rose”譯成薔薇,真棒,好像沒有比薔薇一詞更合適的了——月季太家常,玫瑰只會讓人想到愛情——猛虎和薔薇這兩種意象有強(qiáng)烈的對比,所以薔薇兼具了美麗和野性、純潔和邪惡的復(fù)雜特質(zhì)。薔薇也像某類女性,有植物的純潔美麗,也有動物的危險野性。相比一般的女性,她們暗含鋒芒,她們的刺是她們受痛后的吶喊,是她們破壞性的自我保護(hù),她們有多尖銳就有多軟弱。

很早以前看過娜塔沙·金斯基主演的《苔絲》,電影開頭是一個五月的黃昏,一群白衣女子頭戴白色花環(huán)走在山谷,遠(yuǎn)處是隱隱的群山,近處是生長蓬勃的綠色植物,還有歡快的銅管樂隊,苔絲頭上滿是美麗純潔的白色薔薇。那一幕令人印象深刻,多少年都念念難忘。白色薔薇就像一個隱喻,代表著美和破壞以及她的貧困、她的受辱、她的愛。她為了一份愛殺了亞克歷,也間接地殺了自己。娜塔沙·金斯基那時還很年輕,20歲左右吧,美得正像一朵開在春天里的帶刺的白薔薇。

故鄉(xiāng)最常見的是紅色薔薇,粉紅和大紅。房前屋后,河畔田埂,隨處可見薔薇在厚厚實實地攀援生長。它們在春風(fēng)里發(fā)芽生葉,走在田野里的鄉(xiāng)人還穿著暗淡的冬衣,薔薇就開始次第開放了,遇上雨水豐沛、日照充分,它們更是開得難收難管,一大蓬一大蓬摧枯拉朽地燃燒起來,從初春直到暮春,農(nóng)人墻頭的薔薇綴滿了密密的花蕾,青磚上亦落了一層紅紅的花瓣,那些走過花下的人,肩上也會落著幾片花瓣,讓人怔忡間不免起了情思。

朱嫂子家就有一架薔薇。她生得美,愛干凈,不愛多話不愛串門,只愛侍弄花草,總之她跟周圍的人有很多不同。好像不光是這些,只是當(dāng)時的我不太明白?,F(xiàn)在想來她的不合群是刻意要跟周圍環(huán)境保持距離,那種距離源自于她對生活的不滿和反抗。她是換親嫁到朱家的,她哥娶了她的小姑子,這在過去的農(nóng)村不是什么新鮮事。她哥腿不好,不過她丈夫倒齊整,只是個子比一般人矮許多,但算起來還是她娘家賺了。她哥嫂順時應(yīng)命有了孩子,可她整天愁眉不展,三天兩頭和丈夫打架,于是有閑言碎語說她做姑娘時有過喜歡的人。

我讀初中時,老家離學(xué)校有八九里路,初三那年我自作主張住了一年校,只在周末回家拿些生活費和換洗衣物。某個星期日的早晨,我在睡夢中被外面的嘈雜聲和哭泣聲驚醒,好奇地胡亂穿衣起床,看見朱嫂子家門口圍了一圈人,朱嫂子衣衫不整地縮在墻角,她丈夫一手扯著她的頭發(fā)一手拿著半截竹篙往她身上打,一旁的薔薇花葉被蹂躪得像滴了一地的血。圍觀的鄰居中有人上前搶下了竹篙,那男的竟瘋了似的轉(zhuǎn)頭扯下墻頭的薔薇枝往她臉上抽,朱嫂子呆呆地像死了一般,連低微的抽泣都沒有。從男人的罵罵咧咧中,旁觀的人聽出了大概——他出門打工多日,早晨搭車回家撞到她和另一個男子在家,他踢開院門的那一刻,那男子攀上磚砌的院墻越過薔薇花架跑了。大人們嘆息兩聲搖著頭散去,男的也罵罵咧咧地出了門,朱嫂子被好心的鄰居扶進(jìn)了家門。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眼前都會時不時地出現(xiàn)朱嫂子臉上的斑斑血痕映著驚心動魄的紅色薔薇的景象,我記憶里的薔薇從此帶著美和暴力。

西風(fēng)剪盡美人蕉

桔子是我們的第二個鄰居,搬家那天她穿一件白色棉布長裙,年輕,純潔。剛結(jié)婚時我們租房住,在城西橋一帶。那時城西小河上的橋還在,橋下有嘩嘩流水,水汽氤氳如夢,讓人感覺小城像一朵飄在水上的蓮花。后來小河被填了,橋也拆了,城西橋成了一個有名無實的指示代詞。桔子租的是我們隔壁一間,樓下住著房東一家。那棟房子有一個很大的露臺,夏天的晚上可以乘涼,秋天的晚上能欣賞月亮。

桔子清瘦,眼睛黑亮,笑起來有一對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我以為她已經(jīng)結(jié)婚或準(zhǔn)備結(jié)婚,但她說她是一個人住。我心里詫異了一下,一個人租房多奢侈啊,什么單位沒有宿舍呢。桔子的作息時間跟我們相反,她晝伏夜出,她回來的標(biāo)志就是她的鞋停在門廳里了。她愛穿高跟鞋,下午就會換成一雙家居拖鞋,那就一定是她起來了。我們很少照面,她的內(nèi)衣常常掛在露臺邊,濕淋淋地滴著水。那些小小的蕾絲內(nèi)衣,黑的粉的,我總是看一眼就會別過頭去,我覺得那不像她的風(fēng)格。

我們慢慢熟悉是從美人蕉開始的,一天中午她敲門,捧著一束黃色的花說:我的瓶子放不下了,這些花你要嗎?我素愛清水百合,沒養(yǎng)過這么明艷的花,那寬大的綠葉芭蕉似的,喇叭形的花蕊沿莖攀援而上,有種楚楚動人的溫柔。我問桔子這是什么花?她說是美人蕉。果然跟芭蕉有關(guān)系。于是我笑著收下了。以后隔幾天她就送幾枝美人蕉給我,剪刀斜斜剪斷一截,新鮮根莖更易吸收養(yǎng)分,清水養(yǎng)在玻璃瓶里能開好幾天??吹亩嗔?,突然看出那花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熱帶風(fēng)情,讓人想起赤足跳肚皮舞的濃眉深目的異域女子。

桔子告訴我,路南有一片空地長滿了美人蕉,沒人管。第二天下班后我特地繞路過去看,果然一大片空地上有一叢叢美人蕉竄過人頭,最高的約有兩三米,葉子濃綠肥碩,枝頭花團(tuán)錦簇。隔著一條馬路,那片美人蕉的周圍散布著各色攤點,男男女女來來往往出入其中,都在小聲地討價還價,沒人刻意賞花。日色昏昏,遠(yuǎn)遠(yuǎn)望見這一幕煙火人間,真像是從《清明上河圖》中挖下來的一角。

回家時意外看見露臺上多了一盆花,琥珀陶瓷盆里是一株美人蕉,約五十厘米高,七八片葉,想必是桔子新移過來的,她是愛極了這花。

那回在門口碰到房東,她倚著鐵門邊嗑瓜子邊閑閑地問我:樓上你那鄰居沒有帶人回來吧?我沒明白她的意思,愣了一下:帶人?沒有啊。房東笑笑說:她在夜來香上班,我也是才知道的,不然就不會把房子租給她了。我跟她說了,要住可以,但不準(zhǔn)帶人上門。啊啊,不會的吧。我喃喃地不知道說什么好。夜來香是小城小有名氣的娛樂場所,且是不怎么好的名氣,可梳著馬尾辮的桔子看上去那么明凈純潔,我說:我還以為她在某家工廠上班呢。聽說她原來是在服裝廠上班,她媽在鄉(xiāng)下得了病,還有個弟弟在讀書,工廠那點工資不夠啊。房東嘆口氣。我想了想說:也可能她只是在里面做服務(wù)員吧。房東看著我搖搖頭,再沒說話。

露臺上的美人蕉長勢很好,桔子很是珍重,經(jīng)常搬進(jìn)搬出曬太陽承雨露,葉片一天天變得大而厚,顏色也日漸深濃。

那天桔子說搭朋友的車去了南京,回來后興致勃勃地向我展示一床的美麗新衣,還有一枚施華洛施奇的胸針在不動聲色地閃著光。她問我:好看吧,就是有點貴,880。我大吃一驚:880?不是有點貴,是很貴,是普通人半月的工資了。

后來又發(fā)生過一件事,一天早晨開門,照例看見她的高跟鞋擱在門廳過道,是一雙白色高跟鞋。桔子愛整潔,一向會把鞋子放得整整齊齊的,可那天兩只鞋像喝醉了酒或是它們的主人喝醉了酒,東一只西一只地歪在那里。有強(qiáng)迫癥的我順腳想歸攏它們,其中一只鞋里露出一點灰色,細(xì)看,竟是一張折疊成小方塊的百元鈔票。我怔在門口想了想,最后還是敲了她的門,門縫里探出一張困倦的臉。我沒有說話,只是指了指鞋里的鈔票。她恍悟似的:噢,忘了,昨天出門沒有帶包。我顧自下樓走了,虧她想得出來把錢放在鞋里,沒帶包?難不成也沒穿衣服?我承認(rèn)自己促狹,其實我沒有理由猜測她,亦沒有理由要求她,如果沒有那些美人蕉,我們可能也就沒有交集。

露臺上的美人蕉一直在那里,不知什么時候安安靜靜地開出了一串黃花。入秋了,天漸漸涼下來,一連很多天我跟桔子都沒有照面,直到隔壁進(jìn)進(jìn)出出地有人搬家時,我才知道桔子兩周前就退房了。那盆美人蕉她沒有帶走。

夜里下了入秋以來最大的一場雨,夾雜著電閃雷鳴,臥室前的落地玻璃窗上一道道水柱像嘩嘩流淌的瀑布,我縮在床上,心想明天要換厚被子了。

次日早晨起來,露臺上積了很多水,那盆美人蕉憔悴支離,已被秋風(fēng)折斷在花盆里。

小巷里的蔦蘿

六月的風(fēng)暖暖的,像蝴蝶一樣在小巷里穿來穿去。我騎著車經(jīng)過小巷,兩邊的人家種的蔦蘿開得正好,有的長在墻角,有的種在院中,有一家爬滿灰色陽臺后紛披到樓下的遮陽棚上,綴滿了紅艷艷的五角星花。有女人在陽臺上晾衣,上半身隱在花叢中,只看見模糊的一張臉。我在心里便把這條小巷稱為蔦蘿巷。

我是去北巷口修鞋,腳上的黑色高跟鞋掉了一個拇指大的鞋釘,我已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一天了。其實街上到處都是修鞋攤,可我不由自主地舍近求遠(yuǎn)跑到這里。小巷很窄,蜿蜒曲折地爬行在兩條馬路之間,像九曲回腸。兩邊都是破落的平房,是從前顯赫后來凋零的工廠家屬區(qū),住著的都是多年前下崗的工人。也有兩三幢樓房很有歷史的樣子,可外墻斑駁雜亂的電線四處纏繞,天空被切割成若干幾何形狀。

修鞋師傅還是那幾個,幾十年沒變。甲、乙、丙、丁,今天空著個位置,丁沒來。丁是個女師傅,或許正因為丁,他們之間保持了某種奇異的平衡,相安無事、遠(yuǎn)親不如近鄰地處了下來——我異想天開地想。三人都并手并腳地坐在小板凳上,一齊殷切地抬頭看我,膝上鋪著一塊黑色圍裙。我徑直走到甲的面前坐下,脫鞋。

修鞋攤對面的風(fēng)景沒變,一個老太蜷在墻角,似乎睡著了,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堆麻袋。她的腳邊停著一輛三輪車,車上蓋著塑料布,風(fēng)掀起一只角露出一束一束紅藍(lán)相間的皮筋,還有一只只紅黃藍(lán)的氣球。如果風(fēng)再大一點,能看到塑料布下面的泡泡糖、鉛筆、橡皮和玩具。那些玩意兒蒙著厚厚的灰塵,陳舊如古董。

楊奶奶,我家的五角星花怎么開得沒你家的好看?問話的是乙,他下巴上有粒黑痣。順著乙的目光,我看到一棚爬滿水泥墻的蔦蘿覆蓋了灰暗的院墻后垂到地上,葉子層層疊疊像綠色羽毛,五角星花瓣朵朵向上,看似纖纖柔柔,卻開得蓬勃生動,沒有一點攀附之態(tài),倒有一種小門小戶的清明直烈。

老太動了動,抬起頭露出頭發(fā)稀疏的腦袋,腦后胡亂挽著一個發(fā)髻。老太守著雜貨攤多年了,從前別人叫她駝子阿姨或楊阿姨,現(xiàn)在別人叫她駝子奶奶或楊奶奶。她說話了:老頭子今天早上還發(fā)邪火,說要拔光它們種幾棵青菜呢。

那是頑笑話。丙笑了,露出一口劣質(zhì)香煙熏黑的牙。

楊奶奶揉著腰扶墻站起來,來來回回捶著麻木的腿,她的背駝得像魚鉤一樣彎,側(cè)過頭看著自家院墻,干澀的眼睛露出一絲光芒。她不記得家里什么時候長了這五角星花的,是鳥銜來的?還是風(fēng)吹來的?她已經(jīng)很老,老得失去了一段一段的記憶。她唯一記得那時姑娘秀秀還在上學(xué),老頭子還在上班。

五角星花的子子孫孫開滿了這巷子。乙感嘆。

蔦蘿真潑皮,掐個頭就能活,丟粒種也能發(fā)芽。

蔦蘿花盡葉枯,那是冬天要來了。冬天熬過去,就離花滿枝丫不遠(yuǎn)了。

這時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走過小巷,歪著肩膀背著書包,他順手掐了一朵五角星花捏在手里,路過雜貨攤時停了下來。楊奶奶熱切地盯著小孩,這是一個提前放學(xué)的孩子,巷子盡頭左拐不遠(yuǎn)有所小學(xué)。孩子熟稔地掀起塑料布,小狗一樣地東嗅嗅西嗅嗅,一本正經(jīng)地說:媽媽說小攤上的東西不能買的。然后頗為老練地走了。

楊奶奶失望地坐回墻跟,對面的甲、乙、丙也木然地收回目光。楊奶奶低著頭,一顆老心里盛滿了心事——她希望老頭子的中風(fēng)不要壞下去,希望秀秀的日子能夠好起來,希望三輪車上的雜貨在壞掉之前能全部賣出去。她的男人曾經(jīng)很健壯,可現(xiàn)在病了;她的秀秀生下來就是個美人,臉蛋紅得跟五角星花似的,可到能走路的時候,一天一天地顯出了先天不足——背駝,腰低,三十多歲才找了一個腿腳不便的裁縫成了家。謝天謝地,她的外孫很健康,跟剛才那個孩子一樣。

六月的風(fēng)暖暖的,像蝴蝶一樣在小巷里穿來穿去,不時送來隱隱約約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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