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皎旸
1
昨天晚上,小鹿告訴我,她又懷孕了。
算上未婚同居的五年,我和小鹿在一起八年,她為我墮胎兩次。我們說好不要孩子,小鹿似乎也從不怕上手術(shù)臺。但不知為什么,當昨晚小鹿告訴我她又懷孕時,我看著她圓圓的眼睛在嘈雜的夜色中閃著湖泊的光,忽然不忍心再讓她去殺孩子??赡苁俏蚁嘈拧笆虏贿^三”“命中注定”,也可能是我覺得自己三十五了,該做父親了。
小鹿聽了我的想法,一下子就抱著我哭,哭著哭著又笑。我這才知道,原來她還是想要孩子,只是她不敢說,怕我不高興,怕我們養(yǎng)不活。
有了這個想法之后,我開始審視自己的生存空間:
這是位于深水埗麒麟閣三樓的一百呎套房。發(fā)黃的四壁被我隨意貼上買雜志送的海報:女人的嘴巴、男人的胸肌、小動物的絨毛、說不清道不明的抽象圖案……天花板吊著月亮型的燈,發(fā)出粉紫色的光——這是小鹿在家私城玩刮刮樂時店家送的。大門后是電腦桌,桌下塞滿儲物箱。我們早就賣掉了上一個租客遺留的電視,只剩床與衣柜相對而立。柜門上被小鹿貼了幾片方鏡。她喜歡對著鏡子與我親吻,就像《巴黎野玫瑰》里那樣。剩下的空間用來容納可折疊的圓形餐桌、洗衣機、冰箱、雜物柜、鞋、雜志、臟衣服等。
昨晚之前,我們從不覺得這空間有什么不妥,身邊大多數(shù)朋友都租著和這差不多大小的屋子——總好過那些擠在三百呎公屋跟爸媽兄弟姐妹搶空間的寄生蟲。房租年年都漲,但還沒過萬——這在香港簡直算稀奇。我和小鹿輪流做兼職就可以養(yǎng)家。如果大家都累了,就在家歇一陣,叫來好友,攬在一起喝酒、抽煙、煲劇,瘋癲到天明。
半睡半醒的開心時刻,我覺得貧窮也沒父親曾說的那樣可怕。
至于我們要在這空間里住多久、租金忽然過萬該怎么辦,我們可以再想——說不定那時,政府已批了我們租住公屋的申請;又或者,我或小鹿買的六合彩中了大獎,那就萬事無憂了。
但此刻,世界不同了。
當我和小鹿下定養(yǎng)孩子的決心后,所有問題的解決都得加快進程。我望著黑夜中五花八門的壁紙,竟然開始擔憂:寶寶出生后應(yīng)該在哪里生存?
我低頭望了望小鹿,她已經(jīng)躺在我胳膊上睡著了??粗郎厝崛缭碌乃?,我忽然有了答案:我不可以讓我們的孩子在這荒唐的小空間里茍活。
2
談奮斗已經(jīng)太晚。我和小鹿都沒念過什么書,更沒什么正經(jīng)的工作經(jīng)驗,哪怕一起去賣內(nèi)臟,也不一定給孩子賺來更好的生存空間。我開始焦慮。
得知我的煩惱后,朋友老馬給了我張名片:
“易空間服務(wù)站,改造您的空間,改善您的生活。”純白色名片印著這樣的一句話,句號后跟著一個明黃色的笑臉。
老馬是我童年玩伴,比我大五歲,做了七年夜班保安。我覺得他仿佛一個行走的Google問答,幾乎能解決高檔屋院居民的所有問題,令我佩服。他卻說自己是夜班值得多,什么鬼怪都見過,不足掛齒。
雖然我從沒聽過什么易空間服務(wù)站,也并不理解什么叫改造空間,但我信得過老馬。
第二天,我?guī)е÷?,按照名片的地址,找到了位于尖沙咀的永旺閣。
這座老式商務(wù)大樓夾在低矮的金鋪和藥行之間,顯得格外細瘦。抬頭望去,不同樓層的窗口掛滿霓虹招牌、拉著橫幅。綠光紅字的,什么平安卡優(yōu)質(zhì)保安課程、超級泰拳館、順海游戲機、春夏秋冬火鍋,就是沒見到易空間服務(wù)站——我和小鹿面面相覷,猶豫了幾秒,還是進去了。
“咔啦啦——”
電梯外的鐵閘被管理員拉開,乘客稀稀拉拉地走出來:穿豹紋西裝的瘦高男人、扛蛇皮袋子的南亞大叔、三個身形如番薯但披金戴銀的中年女人、甩一條貓咪尾巴的洛麗塔少女、駝背弓如蝦的拄拐老婆婆——我們等著她像烏龜般緩慢地移出電梯,才一腳跨了進去。
“23樓?!蔽覍﹄娞莨芾韱T說。他沒有理我,默默挪了挪矮胖的身子,喘著粗氣推合鐵閘,再伸出生滿老人斑的短粗手指,摁亮樓層按鈕。
電梯緩慢上升。我望著頭頂上那老式的吊扇呼啦啦轉(zhuǎn),信心逐層遞減。
直到電梯再次開門,我才雙眼一亮:印著“易空間歡迎你”字樣的玻璃門自動在我眼前打開。
“還真亮堂……”小鹿在我身邊自言自語,終于又笑了。
我也感到輕松幾分,牽著她踩著光亮的瓷磚走進去,仿佛一對新人步入漂亮的教堂——我又想起,自己答應(yīng)給小鹿補辦的婚禮還沒著落。大廳的長沙發(fā)上坐滿等候的人,他們大多數(shù)和我年紀相仿,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光鮮亮麗或奇奇怪怪,就像任何一個等候大廳可以見到的人,拿著號碼單,面無表情地等待??磥砝像R沒有騙我,此公司的交易并不是高不可攀,這又讓我放松了幾分。天花板上垂掛著液晶屏幕,顯示著號碼,沙發(fā)對著一排窗口,由不同的告示牌隔開:“空間儲存”“空間升級”“空間改造”“抵押/交易處”“領(lǐng)取特制藥”等。窗口里坐著的身穿制服的年輕男女在為顧客服務(wù)。
“您好,請問是艾先生和艾太太嗎?”一位身著粉色襯衫裙的小姐走過來。
我們連忙點頭。
“馬先生昨天已經(jīng)為您二位預(yù)約了私人服務(wù),請跟我來?!?/p>
我們跟著她,經(jīng)過那排燈光明亮的窗口,進入一個通道。兩壁涂著猩紅的油漆,每走幾步便會望見一扇胡桃木門。小鹿似乎有點緊張,她攥緊了我的胳膊。珊瑚粉色的地毯十分松軟,讓我感覺像踏入了人體內(nèi)臟。
小姐帶我們到了走廊盡頭的那間房。
一個身著白大褂的年輕小子迎了出來。他身材高挑,眉清目秀,蓄淺棕色短發(fā),對我們笑得溫柔:
“兩位好,我是阿森。”
我們握了握手,進了房間。一番寒暄后,我們對阿森說起家事及目前的困境。阿森也認真向我們介紹了公司的服務(wù)類型,并根據(jù)我們的情況,設(shè)計出最可行的改造方案和支付方式。
覺得合情合理,小鹿卻忍不住落淚了。
“太太,您千萬不要內(nèi)疚,每天都有很多人來這里找我們幫忙。你們的情況在香港是很常見的?!卑⑸B忙遞過紙巾,“再說,讓您的寶寶在一種全新的環(huán)境里成長并不是壞事呀?!?/p>
我看著小鹿抹眼淚時低下的脖頸,整個人也仿佛是被暴雨打彎的野草。我知道,她哭,不止因為寶寶要面對的改造計劃,更是擔心我承擔不起那樣特殊的支付方式。我一時也不知該怎么安慰她,只能伸手緊緊摟住她,用下巴親親她的額頭,希望她能明白為了寶寶我什么都受得起。好在她逐漸停止抽泣,再次露出微笑。
見我們情緒緩和,阿森也松了口氣。他為小鹿開了一張藥單,囑咐我們?nèi)旌笤賮硭幏咳∷?,并拿走為寶寶準備的水晶孵化器?/p>
臨走前,小鹿欲言又止,不斷回頭環(huán)顧四周。
“艾太太,您還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膯??”阿森客氣地問道?/p>
小鹿面露難色,但還是說了:
“先生,我們是老馬的朋友,對貴公司的業(yè)務(wù)十分信任,只是……這改造空間的服務(wù),我真是從沒聽過,不知……”
阿森笑著揮揮手,示意我們靠近。
“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過來吧,我給二位看一樣?xùn)|西?!?/p>
說著,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玻璃匣,里面躺著一朵黑色的永生玫瑰。
“我們公司有保密協(xié)議,不可以透露客戶隱私。但這個,是我為自己做的,給你們看看也無妨?!?/p>
我和小鹿湊過去仔細瞧,并未發(fā)現(xiàn)這花與禮品店里賣的有何不同,直到阿森用手機電筒照亮它,我們才看到有凸起的圓點在花瓣上,仿佛盲文那般。緊接著,他在手機上點了一下什么,再對準那些圓點一掃,一個視頻畫面就出現(xiàn)在手機上。畫面里,是一間裝潢華麗、布滿花草的房間,房間中擺著一張歐式圓床,上面躺著一名女子。
我被嚇了一跳,但礙于情面,故作鎮(zhèn)靜。
“別害怕,這是我的妹妹。”阿森微笑說。
他雙擊屏幕,再左右搖晃,讓我們?nèi)倭韧暾吹剿妹玫哪印?/p>
那真是張年輕漂亮的臉龐,皮膚比阿森更白皙。
“我們可以感應(yīng)到她,你試試?!卑⑸阶∥业氖?,輕輕觸了觸屏幕,一陣穩(wěn)定的心跳傳到我的大腦里,我驚得睜大雙眼。小鹿見狀也伸手觸摸,她倒是不怕,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是一個植物人?!卑⑸従彄崦拿纨?,告訴我們這個秘密。
原來,自阿森的大哥結(jié)婚后,家里就沒有地方再容納妹妹。阿森不想讓她孤零零地躺在醫(yī)院里,又沒錢給她租房子,就利用空間改造的技術(shù),給她建造了一個花房。
小鹿不再說什么,低下頭。我拍拍阿森的肩膀,表達男人間的理解。
3
三天后,我和小鹿再次來到易空間服務(wù)站,到“領(lǐng)取特制藥”的窗口領(lǐng)取了一盒粉色藥丸,還有一顆透亮的水晶球——有荔枝那么大。我收妥這兩樣?xùn)|西后,按照阿森的指示,去“交易處”簽了壽命抵押單。
我看著工作人員將我的合約轉(zhuǎn)交給阿森保管時,覺得自己忽然成熟:父親為改善孩子的生存空間而出賣壽命,義不容辭。
小鹿已懷孕三個月,小腹略微凸起。她按照醫(yī)生吩咐,每日三餐后服下一粒藥丸,然后將水晶球緊緊握住,放在小腹前,打坐冥想,持續(xù)十分鐘,之后再吸氣,胸部往外、脊椎拉長,呼氣時再將胸口向內(nèi)收,如此反復(fù)四次。最后,她需用藥盒自帶的水晶針扎破乳房,抹一滴血在水晶球上——這一秒無比神圣,我們會看見血像落地的雪花一般,瞬間融化,而球體內(nèi)則迅速升起一團鮮紅的煙霧,眨眼即散。
雖然我心疼小鹿,恨不得代替她流血,但阿森交代過,只有母乳滴血才有孵化的功效。每當我看著小鹿一臉嚴肅地完成整個儀式時,我想她的感受應(yīng)該與我一樣:她正在履行母親的義務(wù)。
最初幾日,小鹿還會像起初懷孕時那樣時不時感到惡心、嘔吐,甚至貧血。但服藥一周后,這種反應(yīng)逐漸消失,小腹也平坦了幾分,倒是水晶球開始膨脹,由一粒荔枝變成一顆蘋果。蘋果里生出一團霧狀的東西,像云朵一般,飄在透明的空間里。
這顆蘋果仿佛一枚凈化器,讓我和小鹿的生活變得潔凈起來。我們互相監(jiān)督,不許彼此再碰煙酒,甚至立了早睡早起的規(guī)矩,輪班做早餐。最初的一周,我覺得自己充滿幸福的能量。我甚至有點后悔:如果早知道養(yǎng)孩子能有這樣神奇的功效,我當初就不該讓小鹿墮胎。
直到第二個星期三的早上,我一醒來就看見小鹿?jié)M臉憂愁地盯著我。
“怎么了?不舒服嗎?”我一骨碌爬起,卻低血糖一般眼花了幾秒。
我還以為昨晚沒睡好,起身一看,被鏡中的自己嚇了一跳:一夜之間,我額上生出川字紋,兩鬢生出白發(fā)。
我想起阿森的話:壽命抵押成功后,我的人生將會加速。由于每個人在年輕時的生活習(xí)慣不同,阿森也無法預(yù)料我要承擔怎樣的生理狀態(tài),直到胎兒誕生,我的快速衰老才會停止。
小鹿走過來,踮起腳,輕撫我額頭的皺紋,滿眼含淚。
“沒事的,很快就過去了?!蔽野参克?。
她更用力地握緊了那顆水晶蘋果。
這段時間,老馬夫妻時常來家里探望。馬太太說,她的姐姐、姐夫也經(jīng)歷過胎兒改造。
“不怕的,算下來,姐夫也沒有老多少,事后染發(fā)、吃中藥補補,看起來就精神多了?!瘪R太太鼓勵我們。
我笑著說不怕,但不知怎么胃部開始隱隱作痛。我想起去年因急性胃炎被送醫(yī)院,醫(yī)生叮囑我不能再貪酒,否則會留下后遺癥。我又想起父親年老時也因患胃病而苦不堪言。我開始擔心自己早前造下的孽會提前作用于自己,更擔心自己遺傳了家族胃病——如果那樣,我就不能很好地照顧小鹿和孩子了。
也許是見我的狀態(tài)不佳,小鹿也不再精神抖擻。她雖然沒有變老,但心理卻被折磨,夜夜失眠,沒有食欲,時常被噩夢驚醒,說夢見水晶球被摔碎了。
“孩子的骨頭都碎了一地。”小鹿緊緊抱著我,在我懷里戰(zhàn)栗。
盡管我最近一被驚醒就感到頭暈,但作為丈夫、孩子的父親,我必須陪著她,一遍遍安慰她,直到她再次入眠。黑暗里,我感到胃痛又逐漸襲來。我努力蜷縮成團,強抑痛感,為不影響小鹿的睡眠——但還是看見她在睡夢里微皺的眉頭,那一刻真是覺得自己是世上最沒用的男人。我忽然想起年輕時,父親對我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你天天鬼混,遲早要遭報應(yīng)!”不禁悲從中來,感覺自己比那時的父親還要蒼老。
在水晶球變得有氣球那么大的時候,那團云霧有了小人兒的形狀。就如阿森所說,水晶球的孵化作用比子宮更迅速。小鹿終于不再擔憂,暫停了在便利店的兼職,每日都捧著這顆透亮的氣球,將它放在睡衣里,躺在床上輕輕撫摸,與它說話。從遠處看,她就與大肚子孕婦沒有兩樣了。
我的肚子也逐漸大了,松軟的肚腩像爛泥,不聽腰帶的束縛,脖子也短了似的,走起路來,頭總?cè)滩蛔∠蛳罗抢?,遠遠看去像個蝦球。每次我想要伸直腰背,卻覺得脊椎咯咯響,酸痛像螞蟻咬著一樣。
我開始嫉妒小鹿了。我真想與她換個身份,我來滴血,她來賣命。
但一看到小鹿像少女般模樣訴說憧憬時,我又心甘情愿了。
這段日子,小鹿開始避開輻射,不再看電腦、手機。但她又總想再看一眼阿森為我們孩子設(shè)計的生存空間,我只好將那些計劃書全打印出來。
“真是像童話里的房子一樣?!毙÷古踔琼矨4紙,喃喃自語。
紙上印著的圖片,是阿森按我們的想法制作出來的空間樣板圖:一間帶陽臺、室內(nèi)泳池、花園的九百呎三居室,臥室呈愛心形狀,四壁被刷成海洋藍色,畫著我和小鹿都很喜歡的小丑魚。我們還照著家居城的親子家私設(shè)計了帶有帳子的嬰兒床,孩子一出生就會睡在里面。配套的菲傭也是從陽光中介請來的,我們看過照片,長得蠻和善,據(jù)說曾在菲律賓做過小學(xué)教師,可以教授純正的英語。
小鹿將這些圖片來回翻閱:
“我覺得這一切都太神奇了。你想啊,用手機對著水晶球掃一掃,就能看見孩子在另一個空間里的成長軌跡,還能摸到他,親親他,和他對話,你說,這是不是童話故事?”小鹿興奮地睜大雙眼,面上泛起少女時的紅潤。
我也感慨萬分。想不到,百無一用的自己,倒是用壽命為孩子抵來了一個這么棒的生存空間。我又想,干脆等我身子養(yǎng)好一點兒,再去賣命!讓我的孩子直接在另一個空間里上學(xué)。聽阿森說,那里學(xué)校的教學(xué)水平可以和九龍?zhí)恋馁F族學(xué)校媲美!
我越想越百感交集,想抱著小鹿親一親,卻又覺得力不從心。
兩個月過去,藥丸吃了三分之二,距離生產(chǎn)日只剩半個月。小鹿精神愈發(fā)好了,但我卻因為看上去過于衰老,被商場保安部開除。
好在老馬人緣好,他求人把我調(diào)到了他那個居民樓做夜班保安。雖然工資少了些,但工作輕松。我不知是不是年齡猛增的緣故,居然安于這份乏味的工作,甚至還會在午飯時間打盹;一醒來就走神,滿腦子都是那水晶球里的孩子。他和我曾想象的任何形態(tài)都不一樣,他是一個外星的寶貝,由云朵化成的天使。我并不能看清楚他的五官,但我能看到他模糊的輪廓,就像兒時迷戀的棉花糖公仔。
“再堅持一陣兒,很快就好了?!崩像R鼓勵我。
我低頭看著自己那鼓囊囊的肚腩,努力想振奮起來,卻又覺得空落落的。
“不過……我姐夫吧,好像也沒有你老得這么厲害……”老馬覺得奇怪。
這一說,我就愈發(fā)多疑。
“我現(xiàn)在丑嗎?”我多次問小鹿。
小鹿好像完全沉浸在孩子即將生產(chǎn)的喜悅里,或者已經(jīng)習(xí)慣我的老態(tài),她捧著水晶球,輕輕親我的額頭:
“無論你變成什么樣,我是愛你的?!?/p>
我知道小鹿在安慰我。我看看鏡子就知道自己有多難看:花白的頭發(fā),皺紋深,眼袋腫,嘴角下垂,后背拱著,肚腩撅著,十足一個失敗的小老頭。
我想起阿森說的,我最多只會抵押十年壽命——頂多也就四十五歲,如今看起來怎會這般顯老?
我瞞著小鹿又去了一次易空間服務(wù)站。
4
這一次遠不如上次順利,等了差不多一小時才見到阿森。
兩個月不見,阿森似乎又變帥氣了,皮膚愈發(fā)光潔,哪里像三十歲的人?完全是少年。 一種可怕的懷疑在我心中蔓延。
“艾太太最近可好?”阿森一如既往地禮貌。
我假裝焦急地說:
“你快出去看看吧,我妻子……在大堂暈倒了!快救命!”
阿森趕緊叫上助理小姐,緊張地跑了出去。
等他再回來時,我已經(jīng)坐在他的電腦桌邊,手里握著那裝著永生花的玻璃匣。
阿森一臉驚愕,嚇得面色慘白,求我住手。
“我為什么會老成這樣?!”我想怒吼,但聲音卻十分沙啞,并開始顫抖。
“你沒錢啊,只能用命抵押!這在合同里都寫好的啊!”阿森急得直跳腳。
“可你明明說,只要我抵押十年壽命!咳……”
我剛剛吼起來,就劇烈咳嗽,彎下腰去。
阿森趁機走近,想搶走玻璃匣子。我奮力舉高手,要砸碎它似的。
阿森終于肯說實話。他跪在地上,一臉痛苦:
“我求你別怪我!我也是想讓我的妹妹能永葆青春,所以……所以我在你的壽命抵押手續(xù)上做了手腳,多拿了你二十年……但是你別急!等我有了錢,給我妹妹續(xù)命,我就把你的還給你!”
聽到這,我感到一股颶風(fēng)在胃里扭打著直吹到胸腔,我頭痛欲裂,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砰——我聽到玻璃器皿破碎的聲音。
5
回家路上,我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像喪尸一般,四肢忍不住抽搐。旁人當我是瘋子,不斷地為我讓路,生怕挨著我。我感到那股颶風(fēng)一陣陣地在體內(nèi)翻滾,像是隨時要將我撕碎。
“你這是怎么了?”小鹿連忙攙著我,將我輕輕放在床上,挨著水晶球。
我望著她關(guān)心的眼神,不敢告訴她,我們都被騙了!在孩子出生時,我就會成為一個六十五歲的老人,像所有衰老的失敗者一般,滿身病痛,再沒力氣保護她,沒能力為她和孩子帶來幸福。
“快看,孩子已經(jīng)快成型了?!毙÷箤⑺蚺醯轿颐媲?。
不知怎地,看到水晶球的瞬間,我的心又融化了。真是奇跡??!短短兩個月內(nèi),我就可以見到這孩子的五官了。
“是個女孩呢!”小鹿露出了酒窩。
“她會和你一樣可愛。”我忍住胃痛,緊緊握住小鹿的手。
我看著母女美好的面容,體內(nèi)那股颶風(fēng)竟倏地平靜下來。我甚至忘記了阿森那可憎的模樣,忘記了破碎一地、迅速枯萎的永生花瓣,忘記了被阿森掐住脖子差一點被憋死的瞬間……
我想到一個月后的生產(chǎn)日,想到孩子以嬰兒姿態(tài)呱呱墜地于水晶球里的空間,想到她可以在我以壽命換來的富裕家庭里安度童年——我高興得幾乎要醉倒。
這一夜,連夢也是甜的。
第二天,我卻在小鹿的厲聲尖叫中醒來。
她捧著水晶球,像捧著定時炸彈般惶恐。我湊近一看:水晶球縮小了一圈,球內(nèi)的女嬰失了五官,只剩蒼白的臉龐,手指也退化得不再齊全!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小鹿發(fā)瘋了一般尖叫著。我頭皮發(fā)麻,手足無措,忽然想到昨天那破碎的永生花……
我立馬沖進廁所——鏡子中的自己竟然年輕了幾分!白發(fā)少了,皺紋淺了,面頰也有血色了,眼睛也不再浮腫……
我想到了自己簽署的壽命抵押合約:“若抵押壽命被強行撤回,水晶孵化器也會逐漸失效?!?/p>
而我的壽命又有二十年被阿森押在那永生花里……
我不敢再想,摔門而去。
“阿森呢?我要見阿森!”我在易空間服務(wù)站的大廳里大嚷大叫,顧客見到我都怕得躲到一邊。我被幾個年輕男女攔在門口。
“先生,請您冷靜……”
“你們讓那個混賬出來!他偷了我的命,他殺死了我的孩子!”
這一聲怒吼變得十分洪亮,我又變得渾身蠻勁,一下子就掙脫了束縛——我知道自己的壽命抵押合約在逐漸失效,我的青春正迅速歸來,可我卻無法感到高興。如果我早知道昨天的沖動會犧牲我的孩子,我寧愿一直老下去……
我像一只被激怒的公牛,在易空間服務(wù)站里橫沖直撞,直到被一根警棍電倒。
我抽搐著倒地,恍惚間見到一個身著保安服的男人蹲在我面前:
“先生,請您冷靜……阿森已經(jīng)死了?!?/p>
“死……死了?”我顫抖著問。
一個穿大紅色制服的女人扶我起來:
“先生,您一定要聽我解釋,我們都被阿森騙了!他那朵永生花里,養(yǎng)著的是他自己的靈魂!他一直挪用公司為客人儲蓄的壽命,通過他妹妹的身體,為自己增值……”
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仿佛沉入深海,什么也聽不到了。
6
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永旺閣的大門口,眼前是來去匆匆的腳步和見怪不怪的目光。
我猜可能是被易空間服務(wù)站的人給趕出來的,但此刻我已經(jīng)無心再回去糾纏。正午的日頭很毒,我游魂一般飄在樓林之間,皮都快被烤干。
迎面走來一群穿著藍色旗袍校服的女孩,她們前呼后擁著跑向賣冰淇淋的美食車,嘰嘰喳喳地從我肩旁飛過。我仿佛也跟著她們飄走了,飄回十多年前的旺角,那個開在街頭的士多。小鹿背著杏色雙肩包,穿著白色的襯衫校服裙,和其他幾個女孩,你推我搡,跑來找我買煙。
我接著向前飛,飛過了陪著小鹿偷偷抽煙的后巷,飛過被小鹿爸媽破口大罵的唐樓門口,飛過小鹿的中學(xué)畢業(yè)禮,牽著她在大雨中奔跑,不管她爸爸拿著棍子從家里追出來。我?guī)ノ夜ぷ鞯牡胤郊媛?,茶餐廳啊,便利店啊,糖水鋪啊,走馬燈一樣轉(zhuǎn)。夜晚,我們在太子酒吧跳舞,五彩斑斕的音樂在我們耳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們搖頭晃腦地說“我愛你”。
“叮叮?!66!?/p>
紅燈的信號燈在我耳邊響起,我葉子一般跌在地上,不得不在安全島上停一會兒。
我望著巴士、小巴、的士、私家車賽馬一般飛過,化成一條白光,一團煙霧升起,化成了水晶球。水晶球在我眼前緩緩膨脹,成了一只猩紅的太陽。陽光下,我白凈透亮的女兒像雪人一樣逐漸融化,先是沒了五官,再沒了四肢,接著一層層塌落,成了一攤血水,流入下水道。
小鹿的尖叫聲仿佛再次在我耳邊響起。我捂著耳朵狂奔。
車停了。身邊的人又開始快速行走。我忽然不想飄了,像泥巴一樣癱在瀝青地上。
我直勾勾地望著烈日,眼睛被日光刺出淚。淚水化作父親憤怒的雙眼。眼神由暴戾到無奈再到荒蕪。
我閉上雙眼,覺得自己十分可笑。我居然想著抵押壽命,把女兒隔離在另一個空間里一勞永逸。
呼啦啦——我聽到車子又開始在馬路上馳騁。它化作一股笑聲,扇著我的耳光。我攥緊拳頭,使勁地砸在自己的胸口。力氣又回來了。
7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家。也許是爬的,也許是滾的。那個生了銹的大門又在我眼前一動不動,我卻頭暈眼花。
我不知道小鹿在不在家。我不知道那個水晶球里的孩子現(xiàn)在融化成了什么樣子。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忽然降臨卻又被自己搞砸的幸福。我不知道除了回家還可以做什么。
我從口袋里掏出鑰匙。它忽然成了不聽話的蛇,在我手里扭來扭去,在鎖邊吐信子,就是不肯鉆入鎖眼。
我聽到金屬相互碰撞發(fā)出的噪音。我使勁地在門上戳來戳去——
門忽然開了。
還不及我退縮,一個肉身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向我貼過來,一雙柔軟卻有力的胳膊緊緊抱住我。我感到一個圓乎乎的球體頂住我的肚腩。哦不對,我的肚腩已經(jīng)消失了……
“孩子還在?!?/p>
我聽到小鹿的聲音,像是濕漉漉的雨滴,砸在我耳邊。
“水晶球失效了,孩子又跑回我肚子里了?!彼┛┛┑匦ζ饋怼?/p>
我連忙卸下她的胳膊,半跪在地。
我看到了,那個圓滾滾的肚皮,比三個月前要大一倍的肚皮,像是氣球一樣飄在我眼前。哦不,它不是氣球,它是養(yǎng)育我孩子的空間——比天堂還要美好,比水滴還要純粹。
我抬頭,看到小鹿撫著自己的肚皮,哭腫的圓眼睛像毛月亮一樣漂亮。
這一刻,我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背著重重的書包上學(xué),一到學(xué)校就卸下?lián)訒r那種似乎快要飛起來的輕盈感。對,我覺得一撒手就可以飛到天上去了。
但我舍不得。我緊緊地握住小鹿的手,輕輕把臉貼到她的肚皮上——我仿佛感到肚皮里有只小手在觸碰我的皮膚。這比風(fēng)拂面還輕的觸感仿佛在對我說:
“爸爸?!?/p>
后記
一切恢復(fù)正常后,我不再幻想給寶寶制造什么新的空間,正如小鹿所說,那可能是童話故事。我?guī)÷谷チ酸t(yī)院體檢,一切正常,她目前的孕期是六個月零兩個星期。我們依偎在床上,我撫摸著她的肚皮,又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還是那個三十五歲的自己。
我依然在那個老舊的居民樓里當保安,但我無法再滿足于八小時都坐著的乏味工作,我開始在夜晚兼職當搬運工。盡管小鹿還是擔心我會吃不消,但這與出賣壽命比起來好太多了。
我開始向其他工友打聽有沒有面積稍大一點兒的廉租房。有人建議我去元朗租村屋,可以和他們一家合租,他們住一樓,我們住二樓,共用廚房和廁所。我想,這還算是個辦法,就是犧牲一些私人空間。我開始更努力地搬貨,希望能早點搬過去。
這一天,一切如常。下午六點,我收拾好個人物品,在墻角的儲物間更換制服,準備離開。忽然,一個居民挽著個高挑的男子閃了進來。他們沒有看到縮在墻角整理衣服的我,徑直走向電梯旁。
我隱約聽到居民在對那個男人訴苦,房子太小,老人癱瘓,拜托他去看看怎么能夠擴大一下空間云云。
那個背影禮貌又斯文地點著頭,時不時拍拍居民的肩膀——他讓我感到既熟悉又可怕。我一直盯著他,仿佛要刺穿他??伤麉s毫無察覺,直到走進破舊的電梯。
那會不會是阿森?
冰霜仿佛從足下開始向上攀,一些怪誕的想法牢牢凍住我。我原地不動,卻仿佛看到逼仄又陰濕的老舊住宅,發(fā)了霉的四壁,衰老的皮囊橫七豎八地睡在一起。那空間陰暗,卻懸掛著一個個水晶孵化器,像孩子的眼睛一般,在衰老的皮囊堆上閃閃發(f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