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金庸寫武俠小說,除了少數(shù)作品有意將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模糊處理之外(如《笑傲江湖》),絕大部分的作品都交待了明晰的歷史背景,將虛構(gòu)的傳奇巧妙地揉合進真實的歷史場景中。其中以宋代為故事背景的有四部:《天龍八部》《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與《倚天屠龍記》(“倚天”的主體故事雖然發(fā)生在元末,但小說開篇是從南宋末年切入的)。
我以前讀金庸的武俠小說,主要是被那曲折神奇的故事情節(jié)與回腸蕩氣的俠義精神所吸引,并不怎么注意小說的歷史背景。后來對宋代歷史產(chǎn)生了研究的興趣,再看金庸的小說,便忍不住拿小說涉及的“歷史”跟史料記載的歷史相比較,一比較,便立即發(fā)現(xiàn)金庸先生原來很喜歡將歷史當成小姑娘任意打扮。
《射雕英雄傳》中,終南山全真教道士丘處機被金庸描繪成一位嫉惡如仇的大宋愛國主義俠客。他在小說中出場,是追蹤十多天,刺殺了“與金人勾結(jié),圖謀侵犯江南”的漢奸王道乾,提著王道乾的首級路過牛家莊。在牛家莊,他結(jié)識了隱居于此的宋朝忠臣之后郭嘯天與楊鐵心,并合力殺掉了追來的金兵,然后為郭、楊的孩子分別取名“郭靖”“楊康”。小說這么寫道:
“丘處機今日一舉殺了不少金人,大暢心懷,意興甚豪。楊鐵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地合不攏口來,心想:‘這位道長會做詩,那是文武雙全了。說道:‘郭大嫂也懷了孩子,就煩道長給取兩個名字好嗎?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楊二哥的孩子叫作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兩個名字。郭嘯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要記得二帝被虜之辱。丘處機道:‘正是!”
看,丘處機的“愛宋情懷”是多么高大上。
歷史上丘處機確有其人,是全真教的第五任掌教,對全真教在北方的傳播貢獻很大。但丘處機絕對不是南宋的愛國主義者,恰恰相反,他稱得上是南宋敵國——大金王朝的順民。他曾多次獲金世宗召見,并協(xié)助金宣宗招撫、平息了山東登州和萊州的民變,被金國朝廷賜封為“自然應化弘教大師”。南宋嘉定十二年,宋寧宗曾遣使者手持詔書,敦請丘處機赴臨安,但丘處機認為南宋皇帝有“失政之罪”,推辭不去。
我們不必忙著臧否這個真實的歷史人物,但顯然,他跟金庸筆下的那個“丘處機”是大相徑庭的。
另一位著名的修道士——張三豐也被金庸錯位地賦予民族主義立場。在《倚天屠龍記》中,張三豐盡管并未加入抗元義軍的第一線,但毫無疑問,他對他徒孫、明教教主張無忌領導的抗元事業(yè)是非常支持的。小說寫道:
“張三豐問起英雄大會及義軍抗元之事,對張無忌溫勉有加。趙敏向張三豐跪下磕頭,謝過當日無禮之罪,張三豐哈哈一笑,全不介懷。俞岱巖終身殘廢、張翠山喪命,均與她昔日手下的阿大、阿二等人有關(guān),但其時趙敏尚未出生,終究也怪不到她頭上。張三豐聽得她甘心背叛父兄而跟隨張無忌,說道:‘好,好!難得,難得!”
但歷史上真實的那個張三豐,并無抗元的理想。恰恰相反,他曾當過元朝政府的縣令,在元朝滅亡之后,又一直以元遺民自居,在一首寫于明洪武十七年的《自題無根樹》詩末,張三豐自注“大元遺老張三豐自記于武當天柱峰之草廬”;在另一篇《自題敕封通微顯化真人誥命后跋》文末,他也署上“大元遺老三豐道人書”。而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曾經(jīng)多次遣使降詔邀請張三豐赴京,但張三豐卻“托仙遠遁,以全事元之節(jié)”。這位元朝遺民,怎么可能有抗元之心呢?顯然,這又是金庸的“顛倒黑白”。
倒是金庸塑造出來的一代大俠郭靖,死守襄陽,以身殉國,其可歌可泣的精神,跟歷史原型頗為契合——沒錯,歷史上確實有一位郭靖,為南宋時四川的一名豪紳。宋史附有一則《郭靖傳》,說開禧二年,宋臣吳曦叛宋降金,“四州之民不愿臣金者,棄田宅,推老稚,順嘉陵江而下”,逃亡于外地。吳曦意欲將這群難民驅(qū)逐回鄉(xiāng),郭靖也在難民當中,他不愿歸順金國,對弟弟說:“吾家世為王民,自金人犯邊,吾兄弟不能以死報國,避居入關(guān),今為曦所逐,吾不忍棄漢衣冠,愿死于此,為趙氏鬼?!彼旄凹瘟杲馈?/p>
郭靖之所以寧死也“不忍棄漢衣冠”,可能跟他是一名士紳,受儒家名節(jié)思想熏陶有關(guān)。而丘處機、張三豐等出家人,已經(jīng)在金人、元人的統(tǒng)治下生活多年,觀念中想必并無多少“華夷之辨”,這也應該是幾百年前尋常中國人的常態(tài)吧,今天我們大可不必要求他們都是反抗異族統(tǒng)治的英雄、烈士。只不過,金庸先生自己早期可能有著不自覺的民族主義情結(jié),所以當他將這幾個歷史人物寫進武俠小說時,便自然而然地將他們塑造成具有明顯民族主義立場的義士。
金庸后期受佛學影響,從民族主義立場向輕度的民族虛無主義傾向轉(zhuǎn)化,在《天龍八部》中借大徹大悟了的慕容博之口說:“大燕復國是空,不復國亦是空?!彼枷氲淖兓沟媒鹩雇砥谧髌贰短忑埌瞬俊酚謱⒚褡逯髁x激發(fā)出來的沖突當成了人生悲苦的業(yè)障。喬峰的人生悲劇,便是在金庸虛擬出來的不共戴天的宋遼關(guān)系背景下展開的。喬峰尚在襁褓之中便成了宋遼緊張關(guān)系的犧牲品,身世被揭開后被視為中原武林公敵,最后在雁門關(guān)為阻止遼主耶律洪基侵宋而自殺,種種悲苦的宿命,都可以歸因于宋遼難以化解的仇敵關(guān)系。但,這個支撐起情節(jié)發(fā)展的歷史背景,又是金庸自己編造出來的。
事實上,自宋真宗年間宋遼訂立“澶淵之盟”至徽宗時宋金秘密簽訂“海上之盟”的一百多年間,宋遼之間已基本上實現(xiàn)了和平,雖然期間也發(fā)生過一些小的摩擦,但都可以通過和談解決,不致于發(fā)生戰(zhàn)爭。宋人會因為喬峰是契丹人就當他是國家公敵嗎?不會。我們可以參考一個實例:宋朝有一位大將叫王繼忠,澶淵之盟前被俘,降遼,并勸遼主與宋朝和談。澶淵之盟后,王繼忠仍留在遼國為官,但宋政府從未視他為賣國賊,一直優(yōu)待王留于宋朝的家人。這便是宋王朝有別于其他王朝的文明之處。
被金庸描述成背信棄義、意圖侵宋、導致喬峰自殺的梟雄耶律洪基,也與史實不合。遼國可能會有覬覦宋土的君主,但這個人不可能是耶律洪基。歷史上的遼道宗耶律洪基是個胸無大志的君主,而且極度仰慕大宋文明、不愿與宋國為敵。他有一個愿望,居然是“愿后世生中國”。
曾出使遼國的蘇轍評價過遼道宗:“在位既久,頗知利害。與朝廷(宋)和好年深,蕃漢人戶休養(yǎng)生息,人人安居,不樂戰(zhàn)斗?!彼稳首谑攀罆r,宋朝使者到遼國報喪,耶律洪基握著宋朝使臣的手,放聲痛哭:“四十二年不識兵革矣!”后來耶律洪基終臨,還殷殷告誡繼位的孫子耶律延禧:“南朝(宋朝)通好歲久,汝性剛,切勿生事?!边@么一位遼國君主,怎么可能會發(fā)起伐宋的戰(zhàn)爭?
但金庸先生為了按照預設的主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只能棄史實于不顧了。當然,我知道,小說不是歷史,武俠小說尤其不是,以研究歷史的標準來評判文學創(chuàng)作,肯定是緣木求魚的。不過,既然金庸的小說扯到了歷史,那么細究一下,也許有助于看官們了解真實的歷史是怎么回事吧。
(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