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一

辦公室下午有人吃水果。蘋果被門齒咬裂，大塊的果肉送進嘴里，一邊倒抽著氣兒把崩濺到嘴邊的汁兒收拾了，一邊繼續(xù)下一口。吃得太酣暢，前一口還沒嚼碎，下一口震天動地的咀嚼馬達已經(jīng)發(fā)動。你聽著聽著，會覺得蘋果這東西怎么會這么好吃？而這個吃蘋果的人的牙，想必是比馬、比牛、比羊、比兔子的都好使，所以他吃蘋果可以吃得這么所向披靡，這么空前絕后。

阿克蘇冰糖心蘋果，有錢人直接買了五箱，放在辦公室，誰想吃誰來拿。

范真真挑了一個全身都是淡粉色的小蘋果，對蘋果主人說，“我拿一個你的蘋果哦！”

格子間那頭的聲音惡狠狠地說：“記賬記賬！”

趙狂禪真的有一張記事帖貼在他電腦上，上面寫著范真真吃過的蘋果，每吃五個畫一個“正”字，現(xiàn)在是三個半“正”字。

“憑什么啊，別人可以隨便吃，我就得記賬，小氣！”范真真說。

趙狂禪哼哼冷笑：“讓你記住吃人家嘴短，除非當(dāng)我媳婦兒，不然每個蘋果十塊！”

“合著敲詐親生同事！”范真真給了趙狂禪一個白眼，小高跟鞋篤篤篤敲打著辦公室的大理石地面，走了。

淡粉色的蘋果，淡淡的粉色，沒有一點雜色，看上去就像用蠟做的，一點也不像一個肉體的水果。那柔膩愚蠢的粉色，越看越像豬身上的粉色，這蘋果也就成了個時髦的佩奇蘋果。范真真把洗好的蘋果仔細擦干，拿出水果刀開始削皮。她有個特殊的本領(lǐng)，肯定不是把蘋果皮削得很長很長不會斷，她的本領(lǐng)是能把不管多大的蘋果都瘦身，削好后看上去就像個比較大的蘋果核。

這次她很仔細很小心，盡量讓蘋果保留多一點的果肉。

她舉著削好的蘋果，走到陳蕖身邊，裝作很不經(jīng)意地說：“喂，吃蘋果不？”她害怕對方拒絕，不等陳蕖反應(yīng)過來就把蘋果放在了他的杯子上。還好，這個蘋果削得還算金身可保，正好穩(wěn)穩(wěn)坐在杯子口，沒有掉進茶水里。她馬上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的格子間，一邊舔著手指頭上的甜味一邊控制著加快的心跳。她聽到身后陳蕖好聽的聲音說“謝謝你啊”，輕輕的，很低沉，很清楚，帶一點南方口音，帶著清早牙膏和漱口水的清涼味道、白色枕頭和白色床單與干凈頭發(fā)摩擦出的男性氣味。

二

事情總是這樣：他喜歡你，而你喜歡另一個他，另一個他呢，渾然不知，或者根本就不喜歡你。

趙狂禪的新居落成，請同事去玩，這是他的第三套房了，老板都沒他房子多。按說這么有錢，自己應(yīng)該當(dāng)老板才對，可是趙狂禪是個怪人，他說他懶得操心，他只愛炒股，酷愛炒股，他覺得人生最開心的事就是在辦公室一邊上班一邊偷偷炒股。

“把房子賣了吧，國家要收房產(chǎn)稅了?！狈墩嬲婧纫豢跓峥Х壤淅涞卣f。她和趙狂禪的對話從來不好分辨是玩笑還是互懟。有一秒冷場，趙狂禪說：“和我結(jié)婚！結(jié)婚，就沒那么多稅啦！”

同事們哈哈大笑。范真真承認這次過招沒發(fā)揮好，搬起石頭砸到自己的腳，正中趙狂禪的下懷。

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說，范真真和趙狂禪以后應(yīng)該生兩個，哦不，生三個孩子。

范真真走到露臺上。露臺很大，下面是這幢別墅的高級草地。紫薇朱槿遍植，銀杏玉蘭迤邐，白色籬笆，灰色磚墻，大門上一只紅冠子藍尾巴的信風(fēng)雞，遇見微風(fēng)，慢慢轉(zhuǎn)動著頭頂?shù)娘L(fēng)球。

范真真在想，如果真的成為這樣一間房子的女主人……對于很多女生來說，會很開心吧？

轉(zhuǎn)念又想，自己又不缺房子，而且根本就不喜歡這么又大又傻的房子。

這個暖房的場合，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陳蕖也在。他這樣一個人怎么會來這里湊趣，太不可思議了。鬼使神差也好像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范真真又不自覺地照顧起陳蕖了?！斑€要咖啡嗎？”“衛(wèi)生間在走廊盡頭右邊，我剛?cè)ミ^?！薄按龝何壹s車回去，你今天也限行吧？一起走？”……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太過殷勤了，同事們很懂事地在她獻殷勤的時候自動轉(zhuǎn)移話題、盡量不去看她——太露骨了，簡直肉麻，弄得旁人都害臊，都不好意思。范真真也不是不知道，可是殷勤獻上癮了，根本停不下來?！澳愦驀娞缌耍忻傲?？我有藥！我去臺灣帶回來的普拿疼！”

她也覺得自己瘋了。

愛情是最好的致幻劑，把正常人變成瘋子。古今中外，多少大事件的肇事始因都是愛情。論到渺小的范真真，瘋一瘋也不會破壞地球生態(tài)，她想，不瘋一回，那就白遇見陳蕖了。

范真真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陳蕖的情景。不是在辦公室里，是在醫(yī)院，早在他們成為同事之前，他們已經(jīng)遇見過一次。

范真真記得那天她得了重感冒，去醫(yī)院看病。感冒流行季，醫(yī)院排隊的場面堪比春運，范真真旁邊的那條隊伍里，和她并肩站著的就是陳蕖，不過那時候他們還不認識。陳蕖眼看要排到了，可以掛號了，來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說：“小伙子，能不能加一下你的號，我掛的專家號馬上就要沒了，我等這個專家等了三個月了?！钡冗@個老太太加完了塞，又來了一個羞答答厚顏無恥的加塞兒老頭，說的還是同樣的話……

范真真看完病，開了藥水，打了一袋點滴以后，他看見陳蕖坐到了她對面的椅子上。看來起碼被十個老頭老太加了塞。她一股打抱不平的熱血涌上來，對陳蕖說：“下次不要讓他們加號，你又不是慈善機構(gòu)?！睂Ψ叫π?。算作答應(yīng)了，還是沒當(dāng)一回事？他掛的藥水和她一樣，一共三大袋，也是重感冒，他昏昏地睡著了。

這個人即使病了也還很整潔，黑色的羽絨服，深藍毛衣，白襯衫，鞋子一塵不染。范真真對這個陌生病友的好感度那是大大地增加。點滴一滴一滴滴著，他睡著的時候她醒著，他醒了的時候她又睡了，等她再醒來，她發(fā)現(xiàn)對面椅子上的人已經(jīng)走了。

成了同事后，范真真問陳蕖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天你的點滴怎么比我的打得快？”

陳蕖笑笑：“調(diào)快了速度?！?/p>

“調(diào)快了速度很危險的！會出事的！”范真真的殷勤勁兒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三

陳蕖來這間公司大概半年了，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

有一天范真真在電梯里聽見幾個隔壁公司的女同事在聊陳蕖?！八麤]有女朋友吧？會不會是Gay？”范真真從心里冷笑，現(xiàn)在的人就是這么討厭，沒有女朋友就懷疑人家是Gay，我看你倆才是！“覺得他很高傲，大概能配得上他的只有咱們公司晶晶了?！薄熬ЬР皇且呀?jīng)要到他微信了嗎？”“對啊……”范真真覺得一陣心痛，這么好的窩邊草，居然讓別的兔子給吃了？！她又瘋了，對那兩個女的說：“他有女朋友了！”

“?。空l？”兩個女人也是智商情商都不在線，居然還敢問一個憤怒的母獅子。

“我！我我我！”范真真大喊，沖出電梯。

范真真跑進辦公室，陳蕖還沒來，她唯一殘存的理智告訴她，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不好在辦公室大聲講，所以她又跑到樓下，在辦公樓外守株待兔。每天清早陳蕖都會買一杯樓下星巴克的美式中杯，她站在星巴克門口，終于在離九點還差十分鐘的時候看到陳蕖在停車了。

“站這里干嗎？不冷嗎？”陳蕖淡淡地說。

“不冷?！狈墩嬲嬲f。

“呃……我去買杯咖啡，你要嗎？”陳蕖說。

范真真看著陳蕖，一動不動。陳蕖等了幾秒，無奈地說：“你擋著門了?！?/p>

范真真眼淚汪汪的就是不讓開。

“你怎么了？”陳蕖問。

“陳蕖，我喜歡你，你知道的對不對？”

陳蕖愣了，然后笑了，還是那么文弱、那么淡雅地說：“別傻了，快去上班?！?/p>

范真真明白了，她這是被拒絕了，而且被拒絕得很徹底。陳蕖說的是“傻”，要是說“我也很欣賞你，只是……”或者“你很不錯，可是……”，都會比現(xiàn)在得到的這個答案要好想一點，起碼他還對她有所肯定、有過顧慮?！吧怠眲t是從頭至尾的否定，連平等的智商都欠奉。范真真覺得這天的班沒法上了，她知道她和陳蕖就這樣成了對頭，放在同一個地方就會尷尬。

四

范真真決定休年假，像一只獴那樣躲起來。

珍貴的十天假期，在家里發(fā)呆發(fā)掉了五天，第六天，家里彈盡糧絕，出門去超市買東西。迎面走來一個嬉皮笑臉的男人，“你還活著?。?！打你電話你為啥不接？瞧瞧，瘦了，你是不是在辟谷??？真是不讓人省心，你就不能好好照顧自己嗎？”說話的人是趙狂禪。

“公司已經(jīng)傳開了吧？”范真真問。

“傳得邪門，還有人說親眼看見你為了他和倆女的打了一架?！壁w狂禪很有默契，回答也周詳，“別理他們，回去裝成什么也沒發(fā)生?！?/p>

趙狂禪幫范真真把購物袋放到車上，“好好開車，記住，你永遠是我的媳婦！”

他開車走了。

范真真從來沒為誰這么傷心欲絕過，歷來她都是被追求、被捧在手心的那個，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到上班，只有她看不上的，沒有看不上她的男人啊?？涩F(xiàn)在怎么會這樣？也許之前被捧得太高了，并沒有仔細體會過愛上一個人是什么樣的感覺。那種朝思暮想茶飯不思寢食難安輾轉(zhuǎn)反側(cè)，看到他就覺得這一天充滿了樂趣，看不到他連最愛的口紅都懶得搽的感覺，太珍貴了，太難得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會得到的。她的心里裝滿了陳蕖的模樣、說話的聲音、路過她身邊時的氣息，還有他吃蘋果的聲音——她豎起耳朵聽過，過耳不忘。

傷心?？墒莻闹啵瑸槭裁磿幸稽c點恨他？

愛情真是奇怪的東西啊！

不是說愛情是偉大的嗎？偉大的愛情只講付出不講回報嗎？可現(xiàn)在這恨意打哪兒來的？可見我的愛情很低級，因為我盼望回報啊。范真真想著，車朝著趙狂禪那輛路虎開去，在后面像個跟蹤狂一樣緊隨著趙狂禪，對方只好把車停在路邊。

“你干嗎？這樣會出事的。”趙狂禪下車問范真真。

“你不是說要和我結(jié)婚嗎？走，我們?nèi)ソY(jié)婚?！狈墩嬲嬲f。她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但她也發(fā)現(xiàn)自己說的情真意切，這眼淚不是為陳蕖而流，是為趙狂禪。這么多年了，忠心耿耿在原地等她的只有趙狂禪，她覺得在那一刻她真的醒悟了，恨陳蕖所動用的感情能量，經(jīng)過激變，成了對趙狂禪的依戀。

趙狂禪看著范真真，看了好一會兒說：“真真，我一直當(dāng)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的，我喜歡你，是那種喜歡一個最親的親人的喜歡，我……”

這個男人拒絕女人所用的套詞，是正常的，比較易于讓人接受的。

五

陳蕖出差半個月，回來公司，發(fā)現(xiàn)五箱蘋果再沒有人吃了。趙狂禪用戒蘋果的方式對自己進行審判，他后悔他撩妹撩成了傷害罪，他真不應(yīng)該隨口說出那些撩人的話，讓范真真當(dāng)了真。

陳蕖想問大家范真真去哪里了，但是顯然沒有人會給他答案。范真真走得很悄然，是故意和這間公司，和這間公司的一草一木一顆蘋果斷開關(guān)系。

陳蕖坐在他的椅子上，他還記得初次遇見范真真的情景。怎么會有長得這樣漂亮又看上去這么奇怪的女孩？蓬松的卷發(fā)，高額頭，深凹的大眼睛，白眼珠有一點發(fā)藍，黑眼珠像那種黑色晶瑩的寶石，還有圓圓的翹鼻子，即使感冒，也涂著大紅的口紅。她看上去很眼熟，但真的并不認識啊，對了，她像天使艾米麗！

不不不，她就是天使艾米麗。

本來只需要開藥回家吃的陳蕖，看到點滴室里她正在百無聊賴地打點滴，他對醫(yī)生說，“我需要快點好，我能不能也打點滴？”醫(yī)生說了一句很有深意的話：人生那么漫長，有些事其實不用那么急。

但是，人生雖然漫長，錯過一個人也許就只是幾秒的時間啊，他想坐在她對面，去認識她。

可是，從小就木訥的陳蕖，想在一萬種開場白中選一個，“你好，你也感冒了？”“你好，我叫陳蕖?！薄澳愫?，能加你的微信嗎？” ……想太久了，想著想著他睡著了，等他醒來，看到她睡著了。那么再等等，出去平靜了一會，回來，她不見了。

就像這次，當(dāng)他聽到她說喜歡他的時候，他簡直狂喜得快要崩潰，為了讓自己平靜一點，他說，別傻了。

他想下班后約她去看電影。

可是她不見了。

他想，再過幾天，人生還很漫長。

然而，他的天使艾米麗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