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蔡元培與史語所的創(chuàng)建
1927年10月,蔡元培以大學院院長身份,依據(jù)《中華民國大學院組織法》第7條規(guī)定著手籌備中研院,11月20日召開中研院籌備會及各專門委員會聯(lián)合成立大會,會中議決籌設各研究單位,計有:理化實業(yè)研究所、地質調查所、社會科學研究所、觀象臺4個研究機構,并推定各所常務籌備委員,積極展開籌備工作
《中央研究院籌備會及各專門委員會成立大會記事》,《大學院公報》1928年第1期,第85-89頁;參看:陶英惠,《蔡元培與中央研究院》,《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期7(臺北:1978年6月),頁5-6。。1928年1月出版的《大學院公報》中公布《中華民國大學院中央研究院組織條例》,依據(jù)其中規(guī)定,中研院研究范圍并無歷史學或語言學,亦未設立史語所
《中華民國大學院中央研究院組織條例》:“三 范圍 本院研究范圍暫限于左列各組科學:(一)數(shù)學、(二)天文學與氣象學、(三)物理學、(四)化學、(五)地質學與地理學、(六)生物科學、(七)人類學與考古學、(八)社會科學、(九)工程學、(十)農林學、(十一)醫(yī)學”、“四 組織 本院……現(xiàn)在就中國目前需要,與本院經(jīng)濟狀況,先成立:(一)理化實業(yè)研究所,(二)地質調查所,(三)觀象臺,(四)社會科學研究所”(《大學院公報》,第1年期1,頁63-64)。。1928年4月10日《中央研究院組織條例》修改公布,條文中規(guī)定的研究范圍并無改動,但在具體建制方面已增設史語所
《中央研究院組織條例》:“本院……現(xiàn)在就中國目前需要,與本院經(jīng)濟狀況,擬先設立下列各研究所:一、物理研究所、二、化學研究所、三、工程研究所、四、地質研究所、五、天文研究所3、六、氣象研究所、七、社會科學研究所、八、歷史語言研究所、九、心理研究所、十、教育研究所、十一、動物研究所、十二、植物研究所”,見:《國民政府公報》,期48(南京:國民政府秘書處,1928年4月),頁11。。同年11月9日公布的《中央研究院組織法》中,原《中華民國大學院中央研究院組織條例》規(guī)定的研究范圍已經(jīng)刪除,第6條則明文規(guī)定設立“物理、化學、工程、地質、天文、氣象、歷史語言、國文學、考古學、心理學、教育、社會科學、動物、植物”等14個研究所《中央研究院組織法》,《國民政府公報》,號15(南京:國民政府文官處印鑄局,1928年11月10日),頁2-3。。
這樣看來,中研院在最初倡議創(chuàng)立之時,并未將歷史學或語言學列入研究范圍,甚或做為其中的機關建制之一,固是事實
李敖,《從李濟的悲劇看中央研究院的幾個黑暗面》,《李敖大全集》(臺北:榮泉文化,1995),冊2,頁131-133。;但在中國設立一個現(xiàn)代意義的國家級研究院,實屬創(chuàng)始,千頭萬緒,學科與機關建制,未必有通盤考量。以心理學為例,至遲在1928年1月已確定了籌備委員名單
《大學院公報》,第1年期1(1928年1月),頁159;傅斯年亦被聘任為心理學研究所籌備委員之一。,不過,心理學并未被列入《中華民國大學院中央研究院組織條例》規(guī)定的研究范圍,更與史語所一樣,直至1928年4月才納為中研院的機關建制之一
《國立中央研究院心理研究所十七年度報告》謂:“本院設立心理研究所之計劃,道源于大學院時代。但自十七年十一月國民政府公布《國立中央研究院組織法》,始確定設立心理研究所”(《國立中央研究院十七年度總報告》〔上海:國立中央研究院總辦事處發(fā)行,無出版年〕,頁231)。。至如國文學、考古學、教育等研究所更始終未曾設立。
中研院(或蔡元培個人)決策設立史語所的起源與過程,目前還難能確切重建。以蔡元培與傅斯年長久以來的師生之誼推斷
蔡元培與傅斯年間的師生情誼與往還,參考:石興澤,《“嚴詞相責”育英豪傅斯年與蔡元培》,氏著,《學林風景:傅斯年與他同時代的人》(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頁85-96。,兼以傅斯年返國后自1927年在廣州中山大學與顧頡剛籌辦語言歷史研究所,甚有表現(xiàn)
關于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的始末,參考:劉小云,《學術風氣與現(xiàn)代轉型:中山大學人文學科述論(1926-1949)》,《近代中國的知識與制度轉型叢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頁16-123。,至遲于1928年1月,傅斯年即已說服蔡元培在中研院設立“中央研究院語言歷史學研究所”:
本年一月中,斯年在南京時曾上陳借用在廣州之語言歷史研究所所已成就及將建設者,以成中央研究院之語言歷史研究所各節(jié),曾寫工作綱略以見一概,并奉上“廣州語言歷史學之研究所之由來及現(xiàn)狀附幾個提議”一說明書,具承詳覽,兼荷贊成。既由孑民先生囑照一切原定計畫如樣進行,勿以費用為慮,妨及工作;又由杏2佛先生詳示費用所出,及許如擬數(shù)目月份辦理。此間同人于斯年返后,聞此德音,欣慰無量……
顧頡剛、傅斯年,《擬中央研究院語言歷史學研究所籌備辦法》(1928年2月28日),王明珂(主編),《史語所舊檔文書選輯》(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8),頁4、《傅札》,卷1,頁116;王懋勤征引傅斯年致蔡元培的一封信,解釋傅斯年說動蔡元培在中研院設立史語所的具體策略,可以歸納為:一、將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擴展為院的史語所,二、以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之經(jīng)驗重建院的史語所(王懋勤,《歷史語言研究所正式成立的日期》,《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四十周年紀念特刊》〔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8〕,頁194-195;此信未見)。
至遲于1928年4月30日,在中研院設立歷史語言研究所(而不是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則已為定案
由擬設立“中央研究院語言歷史學研究所”而更易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時間,很難斷定,就可得見的資料,排比如下:。那年年底,傅斯年有這樣的說法:
本年四月初 先生在大學院長任時,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之設置委托斯年與顧頡剛、楊振聲兩先生籌備,荷承重任,不勝悚惶。中央研究院之建立本擬為國家振作科學研究,以濟文物,其性質有類于歐洲國立之學院、學會,我等曷敢膺此事務。然中國致力于近代學術,為日尚短,諸科猶少倫序,學者既不眾多,而名家碩學,研究為重,煩以事務,反為失之,故各申其筋力之勞,以當草創(chuàng)之任,容可邀人恕諒,此斯年等集思討益,不敢不勉者也
“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報告書第一期”,史語所公文檔。。
傅斯年更申論“此研究所設置之意義”
“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報告書第一期”,史語所公文檔;此處引文與收入《國立中央研究院十七年度總報告》之《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十七年度報告》頗有不同,故征引全文,以供比對。:
中央研究院設置之意義,本為發(fā)達近代科學,非為提倡所謂固有學術,故如以歷史語言之學承固有之遺訓,不欲新其工具、益其觀念,以成與各自然科學同列之事業(yè),即不應于中央研究院中設置歷史語言研究所,使之與天文、地質、物理、化學同倫。今先生在院中設置此所,正是以自然科學看傳
原稿如此;“傳”應做“待”。歷史語言之學。此雖舊域,其命維新,材料與時增加,工具與時擴充,觀點與時推進,近代在歐洲之歷史語言學,其受自然科學之刺激與補助,昭然若揭。以我國此項材料之富,歐洲人為之羨慕無似者,果能改以新路,將來發(fā)展正未有艾也。先生在此意義之下創(chuàng)置此所,我等亦在此意義之下敢效其黽勉之勞,故當確定旨趣,以為祈向,以當工作之徑,以吸引同好之人,以敬謝與此項客觀的史學、語學不同趣者。此項旨趣,約而言之,即擴充材料、擴充工具,以工具之施用,成材料之整理,乃得問題之解決,并因問題之解決,引出新問題,更要求材料與工具之擴充,如是申張,乃向科學成就之路。目前縱曰有志未逮,亦豈敢廢此祈求,此意斯年已于工作旨趣書中陳其涯略
此處所謂“工作旨趣書”,疑即指《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1928年10月)。。前經(jīng)面呈,此不復述。為此祈求擬次第舉辦下事件:
甲、輔助從事純粹客觀史學及語學之企業(yè)。
乙、輔助能從事且從事純粹客觀史學及語學之人。
按,以上兩事,實系以國立學術機關為名者實應負之責任,惟目前中央研究院之經(jīng)費有限,歷史語言研究所之設置又新,不得不限于經(jīng)濟的可能范圍以內。
丙、擇應舉之合眾工作次第舉行之。
按,研究所工作之異于個人工作者,即在前者能合眾力以為大舉,后者但憑個人之才力與際會而已。今日治物理化學,固不能憑一人之力獨立治之,今日治歷史語言之學,亦何不然?材料尋求、工具施用,均待團體而成,故合眾工作乃真研究所之工作,此非謂研究所中不辦個人之工作,特謂研究所誠不能忽集眾工作耳。
丁、成就若干能使用近代西洋人所使用之工具之少年學者。
按,此實后來歷史語言學在中國發(fā)達命脈所系,亦即此研究所設置之最要目的。大學學生在畢業(yè)之后,不加訓練,不能濬其思力、凝其興會、開其道路,此研究所當收容有志有材為此學之少年。
以上丙、丁兩項為此時本研究所之基本工作。
戊、使此研究所為中國或及外國為此兩類科學者公有之刊布機關。
按,具有別擇性之刊布機關,乃發(fā)達該類科學最需要之助力,異國同然,不煩舉例。本所所擬發(fā)刊物如下:
???、集刊、史料集、民間藝文材料集、特種刊物如目下擬辦之經(jīng)籍字辭典等。
本所工作既特重,上述丙項,則??疤胤N刊物應為本所最要之刊物。??蔀楸?,亦可成卷冊浩繁之書,修短上并無限制。但短篇著述每有最重要之發(fā)明,故《集刊》不為次要,本所事務大端亦刊于《集刊》中。
己、發(fā)達歷史語言兩科之目錄學及文籍檢字學。
按,中國學業(yè)不發(fā)達,甚由于目錄學之忽略,故前人成績,后人不知;此地成績,彼地不知,發(fā)達此學,甚可改其凝止性,累層憑借而筑之,乃可隆高。文籍檢字學,亦是增加材料之可用性者。
以上所述非虛陳泛義,乃進行之綱領,故不刊略。
可以說,中研院決策設立史語所,并在日后的中國學術界里綻放燦爛的花朵,主要動力來自傅斯年個人的志向
當然,不能否認,顧頡剛對中研院之設立史語所,初期亦著有貢獻,如在1928年4至5月間起草《歷史語言研究所組織大綱》與預算書、工作計畫書等等;然而,顧頡剛最后與傅斯年“分道揚鑣”,而后于1929年4月開始擔任史語所“特約研究員”(顧潮〔編著〕,《顧頡剛年譜(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1〕,頁171、頁195),即使傅斯年此后幾回發(fā)動顧頡剛進入史語所任職,仍遭其拒(李揚眉,《學術社群中的兩種角色類型顧頡剛與傅斯年關系發(fā)覆》,《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期2〔北京:2007年9月〕,頁94-96);可以說,顧頡剛應該僅在一時之間影響了史語所的成立與發(fā)展。;主持中研院整體發(fā)展大計的蔡元培,亦有一定的贊翼之功;蔡元培更憑借自己獨特的地位,幫助史語所的發(fā)展,貢獻所在,也是不可忽略。
二、蔡元培對史語所的幫助
身為中研院院長,蔡元培對史語所的發(fā)展提供的幫助,應該是多方面的。惜以材料有限,本文僅能大體就史語所的人事和研究工作的推展,分別勾勒探述。
(一)人事方面:出面羅致人材,不干預人事
史語所成立之初,人事聘任方面,蔡元培即以院長身分而出名聘任研究人員。傅斯年曾以蔡元培語氣擬就《研究員聘書擬稿》
王汎森、杜正勝(合編),《傅斯年文物資料選輯》(臺北:傅斯年先生百齡紀念籌備會,1995),頁64-65。,后來史語所在1929年北遷,并將“原以事業(yè)為單位之組取消,更為較大之組”,陳寅恪、趙元任分任第一組、第二組組主任,蔡元培即致函二人,深致謝忱
蔡元培,《致趙元任、陳寅恪函(1929年5月1日)》,《書信》(中),頁297。。蔡元培甚至還親自出面聘請研究員,如劉復(半農)即由其親自出馬與之商談,邀請劉至史語所專任
《傅檔》,檔號III:741(本函系年為1929年8月10日);原文是:“劉半農已見過一次,弟勸其擺脫各機關系,而為專任研究員,渠頗覺為難,最難者即北大及輔仁大學也。弟告以專任不能兼職之定則,及史語研究所廢兼任而僅留特約之辦法,彼似有請改特約意;但不直說,僅云俟回平后與孟真面談;想彼回平后,必可解決矣”。。
史語所人文薈萃,研究人員工作頗有成績,深受學界矚目,其他學術單位即有網(wǎng)羅之意。1934年8月時
劉復逝于1934年7月14日;據(jù):胡適,1934年8月30日日記:“到北大。訪李方桂?!保ā逗m的日記(手稿本)》〔臺北:遠流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0〕,冊12,無頁碼),可以推想,胡適想邀請李方桂到北大任教此事,或當約起自此際。,胡適就邀李方桂到北大去繼承劉復逝世后遺下的“語音學講座”職位
《傅檔》,檔號III:82(本函系年為1934年10月1日);原文是:“北大繼劉任語音學講座者,初欲借李方桂,后改羅莘田,想羅君已允就矣(在君函告時,謂 兄已贊同,正在征羅同意中)”。,總干事丁文江對此事“以去就爭之”,蔡元培即為此事出面阻止胡適的行動
蔡元培,1934年9月6日日記:“得在君(南京)電,謂適之邀李方桂往北大,渠以去就爭之,屬我電適之。我即致一電于適之,屬勿強拉方桂。夜半,又得在君電,謂方桂允留,可不再電適之矣?!薄度沼洝罚ㄏ拢?6;胡適對此事的反應是:“我本已約李方桂來北大教授,今天得趙元任一電,說:『方桂我們實在借不起,望原諒?!辉愀猓∥业陌雮€月的接洽全白費了!”(胡適,1934年9月5日日記)、“蔡先生與在君都來電不放方桂”(胡適,1934年9月6日日記),俱見:《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1冊2,無頁碼;又,與此事相關的其他風波,參見:潘光哲,《丁文江與史語所》,杜正勝、王汎森(主編),《新學術之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紀念文集》(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8),上冊,頁388-389。,最后由也是史語所出身的羅常培(莘田)任之
胡適,1934年9月8日日記:“發(fā)一電一函與羅莘田(常培),請他回北大教授。因李方桂不來了。”(《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12冊,無頁碼);又,蔡元培,1934年9月13日日記:“得丁在君(言北大擬借羅莘田二年,與本院不脫離關系,孟真已表同意,現(xiàn)由原任詢本人……。”《日記》(下),頁78。。
蔡元培也會向史語所推薦人事。附有著作或計劃者,蔡元培的推薦自有向史語所引薦人才的意義。例如1931年介紹研治《戰(zhàn)國策》的鍾鳳年
《傅檔》,檔號III:110(本函系年為1932年9月24日);原文是:“鍾君鳳年治《國策》甚勤,以《治策例言》見示,其辨誤、集注、旁證及各種圖表之計畫甚善,如史語研究所認為適當,設法相助,俾得早日成書,亦嘉惠后學之一端,特屬鍾君詣前晤商,請酌行?!备邓鼓暝诒竞瞻滋幱信Z:“已回信言本所無款辦不到矣。”。又,蔡元培,《致許壽裳函(1931年9月24日)》,《書信》(中),頁678;原文是:“鍾君鳳年之《治策例言》已讀過,計畫甚周密,惟不知內容如何耳。今先為介紹于史語研究所,致孟真一函奉上,請鍾君攜此函及已成之稿往訪為荷”。后來傅斯年曾致函鍾鳳年討論研治《戰(zhàn)國策》之方法(《傅檔》,檔號I:54;本函系年為1934年10月5日)。,推介著有《中國詞學史》的薛礪若
蔡元培,《覆薛礪若函(1934年5月4日)》,《書信》(下),頁285。,介紹“于蠻源史籍致力頗勤”,“蒙文程度亦似可應用”的毛汶
《傅斯年致蔡元培(1934年4月27日)》,《傅札》,卷2,頁621;原文是:“承示金君國寶函及毛君汶著作目錄并論文二種,只悉一切。查毛君于蠻源史籍致力頗勤,無論蒙文程度亦似可應用,至為佩仰。惟本所限于經(jīng)費,現(xiàn)已無力增聘人員,故對于毛君一時無法借重,敬祈 先生婉覆前途,并予 鑒諒?!?又,蔡元培,《覆金國寶函(1934年5月1日)》,《書信》(下),頁282。,甚至如金毓黻亦在介紹之林
《傅檔》,檔號III:107(本函系年為1936年7月18日),原文是:“北大舊同學金毓黻君(號靜庵),專治東北掌故,印有《遼海叢書》十集,并編《遼寧通志》,有校訂《遼史》計畫。自東北淪陷后,不愿在彼中討生活,挾稿南下,欲在相當之機關,專意著述。今日來訪,頗屬意于歷史研究所,言與 兄舊相識,此君學詣,想 兄早知之。金君不久將來京訪 兄,屬為先容,故函告。到時請 與晤商一切為幸”;又,蔡元培,1936年7月22日日記:“得任之函,介紹金君毓黻?!嘏c孟真相識,到京時將訪之。別后,致孟真函,告金君事?!保ā度沼洝罚ㄏ拢?13)。但由于蔡元培交游廣闊,往往泥于人情,不免給史語所(和傅斯年)平添若干煩擾。如1930年即因“七十五歲老友專函介紹”而推介王君瑞
《傅檔》,檔號III:108(本函系年為1930年2月27日);原文是:“上虞王君瑞書畢業(yè)東南大學,任中學教員十年,聞歷史研究所之名,要求參加,有弟之七十五歲老友專函介紹,弟已面允向歷史研究所所長商量,不得不達于 左右。如 兄以為尚有斟酌馀地,則請 示及,弟當將彼所送來之中學講義兩種,送付審查。如以為無庸議,則請 復一婉詞謝去之函,以便應付……”,本函第一頁頁末空白處有傅斯年批語:“存『院長函』中,已復。王事無法想”。,甚而僅因蔡元培對在廣州頗曾受彼“照拂”,即允推薦此一“初交,并不知其底蘊”者為史語所特約研究員
這是1932年時蔡元培推薦蔡哲夫的情況:蔡元培函傅斯年云:“弟前在廣州時,晤蔡君哲夫(守),備承其照拂……哲夫系好事者,深望得一本院虛銜,以為工作之助力,曾向弟要求;弟允為提議于史語研究所,以特約研究員名義予之?;販詠?,人事倥傯,尚未為提出,而彼則已來函催詢矣。請 兄于最近所務會議中提議此事,通過與否,即示及,如通不過,請 兄寫一婉語之函,備寄與哲夫。……”(《傅檔》,檔號III:106;本函系年為1932年8月13日)。蔡元培后又致函傅斯年說:“……前弟曾提議以廣州蔡哲夫(守)為史語研究所特約研究員,許久未得 復言;如 兄等鄙薄此人,不便予以虛名,請見告;弟可婉謝之(弟與此君亦初交,并不知其底蘊)……”(《傅檔》,檔號III:100;本函系年為1932年11月15日)。。傅則一口拒絕
《傅斯年致蔡元培(1932年11月18日)》,《傅札》,卷1,頁434。:
查本所之聘特約研究員最初為數(shù)較多。去年夏季,同人決定,以后聘請以當時確在所內有工作者為限。故去年新聘者如德日晉君(法人),系因編安陽獸骨而聘;如步達生君(英人),系因合組人類學工作室而聘。其不在所有工作者,擬不增聘矣。哲夫先生學業(yè)名望,素所欽仰,理應借重,以為光寵。無如格于此項辦法,同人等礙難更改前議……。
又如出于汪兆銘、羅文干的提議,蔡元培推介吳廷燮(向之)
《傅檔》,檔號III:82(本函系年為1934年10月1日),原文是:“前接精衛(wèi)先生函推薦吳向之,聲明由鈞任提議,弟直接函詢鈞任,并告以如有略歷及著述目錄,我當提議于歷史研究所。旋得鈞任復函,附有略歷及《景杜堂纂輯書目》,又由精衛(wèi)處轉來鈞任一紙,及《永樂別錄》印本二冊、《東三省沿革表》刻本六冊,今將汪、羅兩函及目錄寄奉,請 酌之。汪函所要求者,為延致其人或月予補助約三、四百元。此君年逾七十,延致必多不便,可否月予補助,并可補助若干,均希 酌示”;參見:蔡元培,《日記》,下,頁83。,傅斯年即致函蔡元培,說明吳的情況,表示吳廷燮于日本占領東北之后,復仍滯留瀋陽,“太無國家觀念”,即使“假定彼未有叛國行為”,“無‘走胡一事”,就其學術言,“彼之所習仍為掌故一派之學問”,和史語所之研究“工作不相宜”,他的最好去處“似以內政部、蒙藏會等為人地相宜”
《傅斯年致蔡元培(1934年10月5日)》,《傅札》,卷2,頁633-634。。
整體而言,蔡元培相當尊重史語所的人事獨立,不予干涉。如與史語所合作過的美國弗利爾藝術館的畢士博(C.W.Bishop)
美國弗利爾藝術館及畢士博與史語所的合作,起源自李濟與其館其人的合作,其間歷程不詳述,參見:李光謨,《鋤頭考古學家的足跡──李濟治學生涯瑣記》(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頁62-65。,曾向蔡元培表示想得到中研院的“名譽職”,蔡元培告知傅斯年,此事“以由歷史語言研究所討論決定為妥”
史語所公文檔,檔號元52-3(本函系年為1930年3月10日)。,即是一例。蔡元培向史語所推介人選,更往往遭到傅斯年回絕,也不曾看到蔡元培有何不滿的紀錄。能夠在人事上保持獨立,引進理想的研究人員新血,自然有助于史語所的茁壯成長
上述案例之外,蔡元培亦曾向史語所推薦過下列諸人:1932年時介紹北大同學李海濱(《傅檔》,檔號III:93;本函系年為1932年2月6日);1939年時因張元濟推介,蔡元培向傅斯年介紹龐薰琴(《傅檔》,檔號IV:164;本函系年為1939年8月4日;又,蔡元培,1939年8月3日日記,《日記》(下),頁476),傅斯年回答說,龐“已由博物院籌備處聘請其研究歷代圖案”(蔡元培,1939年9月28日日記,《日記》(下),頁491)。另外,蔡元培亦曾推薦所外學人的著作給史語所出版,如1932年介紹朱師轍的著作(《傅檔》,檔號III:750,亦見:《書信》〔中〕,頁803;本函系年為1932年10月14日);又早在1930年,朱師轍即經(jīng)易培基的介紹,擬入史語所工作,而為傅斯年拒絕(《傅斯年致楊銓(1930年10月6日)》,《傅札》,卷1,頁339);1939年介紹林惠祥的著作(蔡元培,1939年3月13日日記,《日記》〔下〕,頁444)。。
(二)研究工作方面:提供必要支援
蔡元培身為中研院院長,對史語所研究工作的開展也提供了支援??梢耘e史語所進行的幾項重大集眾研究工作為例。
三、史料搜整:明清內閣大庫檔案與《明實錄》
明清內閣大庫檔案(以下簡稱明清檔案)的整理刊布工作,延續(xù)至今,未曾斷輟,已成為史語所工作的傳統(tǒng)之一。
早在1927年9月,傅斯年擔任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籌備主任時
傅斯年在1927年8月起擔任(第一)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籌備主任,1928年11月辭職,遺缺由顧頡剛代理(《本所大事記》,《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周刊年報》,第6集第62、63、64期合刊〔1929年1月16日〕,頁21、頁28)。,馬衡就致函傅斯年言及可以向李盛鐸購買這一批檔案
《學術通信(三)馬衡傅斯年》(本函系年為1927年9月14日),《國立第一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周刊》,第2集第14期(1928年1月31日),頁58。。至史語所成立,購買“明清檔案”一事遂即提上日程。傅斯年寫信給蔡元培,表示這批檔案是“無盡寶藏”,希望蔡元培設法“以大學院名義買下送贈中央研究院為一種之Donation。然后由中央研究院責成歷史語言研究所整理之”,傅斯年認為:
如此,則(一)此一段文物,不致失散,于國有榮。(二)明清歷史得而整理。(三)歷史語言研究所有此一得,聲光頓起。必可吸引學者來合作,及增加社會上(國外亦然)對之之觀念。
蔡元培顯然同意了傅斯年的提議,責成楊銓設法籌款
史語所公文檔,檔號元308-4(本函系年為1928年9月11日)、史語所公文檔,檔號元308-5(本函系年為1928年9月12日);這兩封信的節(jié)本,亦參見:《書信》(中),頁252-253(但各有疏誤,不詳比對)。。幾經(jīng)波折,這一批重要的檔案終于成為史語所的收藏,為明清史研究提供最基本的素材。
史語所另一項持續(xù)多年的工作是《明實錄》的校勘。在這個過程里,蔡元培扮演了媒介者的角色。如為??敝茫?932年史語所商借兵工署上海兵工廠所藏之抄本《明實錄》,即由蔡元培出面
蔡元培,《致宋式驫函(1932年6月23日)》,《書信》(中),頁784。,借到此書后,軍政部次長陳儀手諭要求上海兵工廠將其存書繳部,上海兵工廠即致函蔡元培要求索回這套《明實錄》,蔡元培于是致函陳儀要求繼續(xù)借用
蔡元培,《致陳儀函(1932年11月5日)》,《書信》(中),頁805。。日后《明實錄》得以校勘出版,嘉惠學界,這部抄本《明實錄》正為校勘依據(jù)之一參見:黃彰健,《校印國立北平圖書館藏紅格本明實錄序》,收入:氏著,《明清史研究叢稿》(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7),頁287-309;黃彰健還說,后至1933年兵工署將此部抄本《明實錄》送給史語所(頁288),其間經(jīng)過,目前尚難得知。。
傅斯年曾聲言:“歷史語言之研究,第一步工作應搜集材料。而第一等之原料為最要,將來有所發(fā)表,即無大發(fā)明亦不致鬧笑話,因此種原料他人所未見,我能整理發(fā)表,即是對于學術界之貢獻。決不致貽誤他人”
引自:李光濤,《明清檔案》,《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所長紀念特刊》(1951年3月),頁25。。明清檔案與《明實錄》的整理與出版,貢獻學林,正寓此意,蔡元培則是這一方面成果的媒介者。
四、安陽考古
安陽的考古工作,是史語所的傲人成就之一。工作伊始,蔡元培就出面給予必要的協(xié)助。如他早在1928年底致函馮玉祥,表示已由中研院“正式公函河南省政府,請撥借洹上袁宅花園之一部分,為辦公之地”,但因“事屬創(chuàng)始,深恐地方上少見多怪,發(fā)生誤會”,要求馮轉達龐炳勳師長,撥出兵士二十名保護挖掘工作
蔡元培,《致馮玉祥函(1928年12月26日)》,《書信》(中),頁269;又見:《國立中央研究院十七年度總報告》,頁367。。但是,這項工作的開展,并不順利,特別是自1929年10月起,以河南博物館館長何日章為首的地方文化行政當局,對史語所的工作帶來無窮的困擾
參見:王汎森,《什么可以成為歷史證據(jù)──近代中國新舊史料觀念的沖突》,《新史學》第8卷第2期(臺北:1997年6月),頁110-126。。為了能順利化解與河南地方當局間的沖突,傅斯年等人投注了無可言喻的心力,在這段過程中,蔡元培個人乃至中研院也處在風雨飄搖的處境下
從胡適的日記中略可推想,據(jù):胡適,1930年2月1日日記云:,蔡元培基本上只能對史語所提供必要的精神鼓勵,像他曾致傅斯年表示
《傅檔》,檔號III:746(本函系年為1930年2月5日)。:
連接 電函,借悉 在汴時種種辛苦及回平后疲病狀況,萬分不安,惟祝 迅即康復而已。安陽發(fā)掘事,賴 兄臨機應變,得以排除障礙,感佩不遑,甯有他意。弟雖短于機智,然對于善用機智者甚佩之,“目的神圣手段”,雖非絕對的善法,然有時亦不失為正當也。詳細報告已讀過,并不潦草,請 勿念。濟之先生之報告,亦讀過,關系重要,成績優(yōu)異,不勝歡忭;惟望繼續(xù)進行,不遇阻力而已。
對于何日章引致的糾紛,一時之間并無解決的可能,蔡元培不免感慨地說
《傅檔》,檔號III:733(本函系年為1930年4月1日)。:
除向南京政府設法外,亦一籌莫展。恐安陽已為何日章等之舞臺,無可挽救;然彼等欲壑有限,而地寶無窮,他日總有繼續(xù)工作之機會,待之而已。
到“中原大戰(zhàn)”結束,劉峙出長河南省政府,政治局勢比較穩(wěn)定后
參見:王汎森,《什么可以成為歷史證據(jù)》,頁124-126。,史語所重新恢復工作,蔡元培又開始給予必要的協(xié)助。例如他親自出面與劉峙商談發(fā)掘安陽殷墟事宜,得其允許,史語所于1931年3月擬往彰德籌備繼續(xù)發(fā)掘事宜前,蔡元培亦致函劉峙要求“迅予派員參加”
蔡元培,《致劉峙函(1931年2月13日)》,《書信》(中),頁577。原文是:“關于發(fā)掘安陽殷墟辦法一節(jié),前經(jīng)面商臺端,承慨允繼續(xù)履行……”。,蔡元培對安陽考古工作提供的類似助力,到1937年仍未中止
如:蔡元培,1937年2月11日日記:“致河南省政府函:開始十五次殷虛〔墟〕發(fā)掘,請飭屬協(xié)助保護,并派員參加”(《日記》(下),頁249)。。而當史語所在當?shù)氐墓ぷ饔衷獾酱驍_時,蔡元培也再度出面幫助,像1936年時,95師擬征用安陽殷墟發(fā)掘團在安陽城內的房屋,蔡元培出面致函劉峙進行斡旋,并致電給安陽王專員要求“出示布告,嚴加保護”
蔡元培,《致劉峙函(1936年1月30日)》,《書信》(下),頁514(原書注明此函系李濟代作)、蔡元培,《致安陽王專員電(1936年1月30日)》,《書信》(下),頁515(原書注明此電系李濟代作)。。
安陽的考古工作,是史語所的重大業(yè)績之一,在累積這項成果的過程里,蔡元培顯然也曾盡過一分力量。
五、其他方面
在史語所的其他工作方面,蔡元培也透過他的人際關系網(wǎng)絡,給予必要的支援。1929年,史語所在北平設“分所”,蔡元培就致電北平政治分會主席張繼,請故宮撥屋,以便史語所展開工作
蔡元培,《致張繼電(1929年1月11日)》,《書信》(中),頁275。。1932年,史語所邀請美國研究人種學專家許文生(PaulStevenson)到閩、粵“研究中國人種問題”,蔡元培亦分別致函地方當局,要求保護、提供協(xié)助
蔡元培,《致許崇清、程時煃函(1932年2月9日)》,《書信》(中),頁713、《致伍朝樞、鄒魯函(1932年2月9日)》,《書信》(中),頁715、《致永嘉、麗水、瓊崖縣政府函(1932年2月9日)》,《書信》(中),頁716。。1933年,史語所要向何遂購買古物,蔡元培即托請葉恭綽居間奔走交涉
蔡元培,《致葉恭綽函(1933年7月18日)》,《書信》(下),頁162、《致葉恭綽函(1933年7月31日)》,《書信》(下),頁168、《致葉恭綽函(1933年8月15日)》,《書信》(下),頁175、《致傅斯年函(1933年8月18日)》,《書信》(下),頁179。。另外,蔡元培也居間促成與其他學術機構的合作,像1935年時,北大教授沈兼士致函蔡元培,北大擬就黃冊纂輯一部聯(lián)合目錄,亦擬將中研院所存者一并編入,請蔡元培征求傅斯年的同意
所以他勸蔡元培說:
先生有一生之大節(jié),杏佛則舍研究院無路可走。杏佛雖有奇才,然決不是為公設想者,請 先生充分用其才而已,去就大節(jié),不必與之商量(以后皆如此),蓋彼未必置自己于事外而作決定也。
這件事當然因蔡元培個人在國民黨與國民政府內的政治關系而起,然則牽涉所及,方甫呱呱落地的中研院有可能因此夭折。惟傅斯年全盤考慮蔡元培個人的進退大節(jié),不為之惜的堅毅態(tài)度,明白可見。
然而,傅斯年與蔡元培之間未必從無磨擦。像史語所經(jīng)費短絀,一度難以為繼,傅斯年竟亦難免對蔡元培有些不滿之情,他向胡適這樣大發(fā)牢騷
《傅斯年致胡適(1933年6月30日)》,《傅札》,卷1,頁528-529;字下加著重號者為原有。:
……蔡先生此時實不大了然我們這個研究所所處的地位。這地位是什么?就是下一年度中經(jīng)費的來源不斷,得想一切方法維持下,這是在現(xiàn)在極明白的。若是工作費有著落,大家再去找生活費,雖說不是容易的,但還有很多人可以如此鼓其氣來。否則真是沒奈何了!
這個研究所若干不滿我們自己意思的地方。但創(chuàng)辦的時候總不免Trialanderror。這個研究所確有一個責任,即“擴充工具、擴充材料”之漢學(最廣義的)。這樣事業(yè)零星做也有其他的機會,但近代的學問是工場,越有聯(lián)絡,越有大結果。我這兩年,為此“構閔既多,受侮不少”,然屢思去之而仍不能不努力下去者,以為此時一散,至少在五年之內,在如此意義(事業(yè)的、人的)下的一個集合是不可望的了!
假如 你老先生認這個意義便是你所鼓吹的,常久所希的其實這正不必說假如,則我那些話只嫌不足,不嫌有馀。這也正是我向你先生說的,而不必如此向蔡先生說的一個最重要的緣故!
一時之間,傅斯年對蔡元培個人的情緒性反應,對史語所前景茫茫的心緒,躍然紙上。我們并不清楚傅斯年這般的激動反應是如何化解的,但蔡、傅師生之間也避免不了若干芥蒂,卻是歷歷在目
本文未敘述史語所與社會科學研究所合并為“歷史語言社會研究所”的糾葛與過程(此事的倡議,約起自1933年1月,至1934年4月大體告止)。蔡元培基本上同意此事,曾致函史語所同仁表達態(tài)度,由楊詮攜往北平傳觀;史語所公文檔藏有不少關于此事的文件(大致編入檔號元513內),目前尚未見蔡元培此函,故難能推斷他對此事的想法與主張;亦且,此事牽延經(jīng)年,涉及廣泛,暫難詳論。。
亦且,傅斯年籌辦史語所,投注無限心力,即便有所表現(xiàn),但也不免因個人身兼數(shù)職
1933年3月,中研院院方?jīng)Q定史語所與社會科學研究所合并為“歷史語言社會研究所”,以傅斯年為所長,在未奉國民政府核備前,兩所名稱仍舊,傅斯年兼為社科所所長(王懋勤〔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大事年表》,頁6),1933年4月,教育部設立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以傅斯年為籌備處主任(《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處概況》〔出版地不詳,1942年3月編印;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藏〕,頁1;參見:譚旦冏,《中央博物院廿五年之經(jīng)過》〔臺北: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1960〕,頁384),是則,傅斯年在1933、1934年之際,至少身兼史語所所長、社科所所長與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主任三職。,當環(huán)境變易后,身心交瘁等等因素,竟而萌生去意。1933年史語所南遷后,傅斯年即表達了這樣的想法
《傅斯年致蔡元培(1933年9月11日)》,《傅札》,卷1,頁565-567。:
連日病在將愈未愈狀態(tài)中,未敢寫信,遷延至今,深為悚慚。上周仲揆、濟之兩先生來,具聞 先生關切之殷,感激何極;復勞 先生為此戚悶,尤為不安。孟麟先生上次過京來訪,適值斯年病起后病最重之一日,確曾言及愿到北大教書之意,而未詳言之。孟麟先生以 先生恐不許可為念,斯年云,當面見 先生解說之。此亦非新意。兩、三年來,深感在研究所事務上盡力,亦不過如此而已;而自己學殖荒蕪,老冉冉至,為之心驚,此濟之兄等所熟知,亦可詢之適之先生等,非斯年一時之意也。然以每年度交替時,總有新事初料不及,而北平當年在危迫中,未能舍之耳。自今年一月,遷移、合并等事皆起,瞻念前途,憂愁難已。南來以后,又覺全院之外間環(huán)境頗不穩(wěn)當,斯年自己即舍去讀書談論之環(huán)境,入于簿書對付之環(huán)境?!俎?、濟之二先生來,諄諄以 先生所命見示,旋奉 手書,命以休養(yǎng)。 盛情深慰,感激何似。斯年所以與孟麟先生言者,一以史語所托付可以有人,二則純是自己方便之謀。若反以此為 先生憂,自不敢固執(zhí)私意。 先生既以斯年北去休養(yǎng)為合宜,斯年亦覺目下在南京,精神上苦痛之至,而肺炎病后半年,不得咳嗽,肝蟲亦須留意。此皆在南京大不便,在北平則有較好之醫(yī)院而靜居,可以閉門。惟斯年決不能以自身之便,開研究院之惡例,似請應請〔應請〕濟之負責代理所長事務,而斯年在北平當設法維持研究院規(guī)定時間之工作。蓋工作如屬于編輯、著文及搜集材料,已可不致心亂而氣躁,病后過一、二月便當勝任也。在史語所五、六年,所著作已刊者,僅短文數(shù)篇,較大者約五、六件,皆不完,有去完甚迫者。多作此類事, 先生必以為然也。至于明年暑假后工作如何最為適宜,當付將來面陳 請示耳。
他還這樣反應中研院同仁帶來的壓力:
……且七月間,斯年發(fā)見院中不少同事極以斯年為不滿,史語所欠債一千元之問題,皆其大罪。巽甫先生謂,以友誼之故,勸斯年自動退出,此一千元以亞爾培路房作抵,答應支款不必開會……思之者再,以為濟之兄任史語、社會兩所事,必較斯年環(huán)境為宜,而斯年自身讀書著文之愿,亦得以稍遂之。然則此意固造訪久矣,非一時之沖動,即設法請濟之繼任,亦足謀之二年以上之事。前年問計于丁在君先生,他說,如欲自己走,須先找到人慢慢代替。幸史語所有濟之,他所或多無此幸運也。濟之兄學問,固不待說,其任事務,亦決不如斯年之慢亂焦躁,此眾所共見也。故此意如由斯年相機上陳,當可不有誤會,而孟麟先生突然言之,漫無本末,自不免勞 先生驚怪耳?!?/p>
傅斯年的辭意早在1931年時便已萌芽,終在此際爆發(fā)出來。然則,就如同傅斯年對蔡元培的進退出處深感關懷,為之獻籌代謀一樣,蔡元培同樣地對傅斯年此時的情緒反應頗致關愛之情,依情援理,務求說服他打消此想。蔡元培的日記中有這樣的記錄
蔡元培,1934年2月13日日記,《日記》(下),頁56-57。:
自回滬后,連接孟真來函四通,其中主要之點:(一)述病狀;(二)辭所長職,薦濟之自代;(三)一年中勉守四個月假期之限;(四)整理舊稿或以其他方法抵還多支之薪水。此君硜硜然以必信必果自勉,誠可敬可愛;然此時提出辭狀,于院有妨;特致函勸止之。
蔡元培的這封“勸止”信是這樣說的
《傅檔》,檔號III:737(本函系年為1934年2月13日);本函中所謂傅斯年致蔡元培的“一月廿三日惠函”,“二月五日兩函”,“七日惠函”,均未見。:
自南京回滬,始得讀一月廿三日 惠函,旋接二月五日 兩函,頃又接七日 惠函, 兄病中作如此繁復之函,對于 兄思想之縝密,律己之謹嚴,除佩服以外,別無可說;惟病中常此多思,甚不相宜,請 姑拋棄一切,專力攝養(yǎng),相期遠效,不務近功,至禱至企。惟有數(shù)端,不得不聲明者,姑簡單言之。
一、兄本月五日函中,有愿辭所長職,而薦濟之自代之說,此說萬萬不可提出,提出則無異于拆研究院之臺。在君已聲明,如 兄辭所長,則彼不就總干事職;元任已表示,如 兄去,則彼亦隨而去;其他研究員中,與元任同一態(tài)度者尚多有之;恐濟之亦不免;如此則史語所必先解體,而其他各所必有隨之而搖動者,豈非自殺之道?在 兄以遙領為惡例,固出于愛院之誠意,然因愛院而毀院,豈 兄之所愿乎?請 兄再思,速取銷辭意。
二、最后一函所述欠款一層,既有許多公費在內,可以補報銷賬;即一時無暇辦此,亦可暫閣〔擱〕,不必力疾整稿以了此案。
總之,弟所愿勸 兄者,目前以健身為第一義,萬不可多慮,一切事都有水到渠成之機會,萬祈勿急?!?/p>
蔡元培甚至同意傅斯年治病的醫(yī)藥費,由史語所、社會所兩所“分任”
史語所公文檔,檔號元472-1b(本函系年為1933年10月14日)。,對傅斯年的愛護之情,期望之殷,明顯可見。不過,傅斯年的辭意并未因之而打消
觀乎丁文江在1934年3月15日給傅斯年的信言及如何處理傅個人的職務問題,即可推想:傅欲辭去“博物院職務,不成問題”,至于“社會科學研究所……擬請【陶】孟和兼任”,關于“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事”,當由傅“自覓替人……一有替人,決不勉強也”(《傅檔》,檔號III:1498),參見:潘光哲,《丁文江與史語所》,頁385。。傅斯年雖有辭意,始終未成事實;抑且,日后傅斯年代理朱家驊擔任中研院總干事,全力應對中日戰(zhàn)爭軍興之后中研院西遷南徙的繁多事務
傅斯年與蔡元培商議互動這方面的事務,,應列入中央研究院因戰(zhàn)事而遷移的整體脈絡里論述,不詳論。,除了傅斯年個人的責任感使然之外,顯然更頗有回報蔡元培知遇之情的意義。
蔡元培與史語所成員的互動,自不以傅斯年為限;史料有闕,難能多所著墨;蔡元培和傅斯年之間的往還全貌,更還有著另待完整勾勒的空間。本文所述,只以關系中央研究院及史語所事務往還者為限。以之為例,多少顯示學界中人間的人際關系與彼此互動往還的境況,相當復雜,一時之間的誤解,都會引起不必要的風波,從而為整體學術環(huán)境的正常發(fā)展制造無謂的干擾。不過,領道者與僚屬若能共體其艱,直言不盡,殷忱相待,應當能將傷害降到最低程度。
結論
中央研究院的成立,在中國現(xiàn)代意義的學術建制(academicestablishment)的成長與發(fā)展過程里,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蔡元培身為這個學術建制的創(chuàng)始者,自是功不可沒。從他與史語所的關系和互動來看,他盡可能的提供一切的助力,史語所得以茁壯成長,蔡元培雖不是直接提供奶汁滋潤的奶母,卻無疑扮演著扶植獎掖者的角色。
學術建制的正常而健康的成長,純粹學思交流營塑的學術氣氛,并不是唯一的因素。畢竟,學界中人一樣沾染著凡人的七情六欲,即使彼此相當熟稔親近,可惜在一時往來之間,仍不免誤解叢生,謗怨并至。還好,正因為著相互間的長久交誼,溝通有道,籠罩雙方心緒的陰影終能鏟除,為營構理想的學術建制戮力不已。學術建制的領道者與被領道者,若能堅持共同的理想,相互體認經(jīng)營事業(yè)的角色與作用,共勵互琢,并建立得以持續(xù)交流、化解誤會的管道,必會讓這個學術體制向更美好的前景邁開大步,積累出更豐碩的學術果實。蔡元培在史語所成長過程里扮演的角色及雙方的互動歷程,對新生世代的學術領道者,實是啟示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