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靖

尤里·維尼楚克（Yuri Vynnychuk），1952年出生于烏克蘭的文化藝術(shù)中心斯坦尼斯拉夫城。當(dāng)代烏克蘭最具代表性的小說家之一，被譽(yù)為“后蘇維埃時代烏克蘭文學(xué)中的果戈理”。他的魔幻故事集《脈動燈標(biāo)》（1990）一經(jīng)推出便銷售一空。出版一部詩集《反思》（1990）和兩部十九世紀(jì)烏克蘭奇幻故事選集。他將敘事技巧和對精神故鄉(xiāng)的迷戀糅合在一起，創(chuàng)作出“利沃夫系列小說”，其中包括《利沃夫傳奇》（1999）、《利沃夫酒館》（2000）和《利沃夫咖啡館之謎》（2001）。此外，還有以女主角命名的小說《瑪爾瓦·蘭達(dá)》（2000）和故事集《冰凍時光之窗》（2001）。小說《秋園春趣》（2005）榮膺當(dāng)年BBC年度圖書獎，自傳性小說集《梨煎餅》（2010）獲BBC年度圖書獎提名。2013年出版的《死亡探戈》亦廣受好評。

脈動燈標(biāo)

1

“是的，我們很中意這房子。”

“真是這樣嗎？我實在是太高興了。來看看房子周圍的景色！這條路通向曲線谷，路旁的樹林一直延伸到山谷，那里長有好多漿果和蘑菇。我和我丈夫呀，愿他安息，以前總是去……你們看，我一個人住這兒也怪寂寞的。這房子實在是太大了。我兒子老說：‘媽，把房子賣了，搬到城里來住吧。關(guān)于房價，他是多方打聽過的。不算貴，是吧？要在城里，這價格得翻一倍了。這兒倒很清靜，鄰居們都很和氣。再說了，這兒離城里不遠(yuǎn)，過不了多久也會被城市合并的。那時城里自然也會增開到這里的無軌電車。但我看你們自己都有車了……附近全是農(nóng)場……這兒的生活絕對閑適安逸……”

“那這些來復(fù)槍是用來干嗎的……你丈夫以前外出打獵嗎？”

“啊，這些嘛……是的，是的，偶爾會……不過是打些野鴨子罷了……”

“你是說，林子里什么都沒有？”

“林子里……是的……你看……但是……”

“只有一些野兔子。”

“兔子？你在說什么？不可能的！誰說有兔子的？那兒根本就沒有。不過是些謠言罷了。你們可以一百個放心。兔子？哪來的兔子？”

“何必這么驚慌呢？我不過是問問。”

“沒有的事。你倒是很惶恐。放心，這里一只兔子都沒有。我丈夫以前不過是打幾只鴨子罷了……對了，你們要喝點茶嗎？”

“不用了，謝謝。是時候了，該走了?！?/p>

“你們決定沒有？”

“我們決定買下它?！?/p>

放眼望去，綿延的山丘就像是一排排黢黑的大樹。幾位農(nóng)場主站在山坡上，一直望著我們搬進(jìn)新家。他們頭頂上方飄浮著幾朵烏云，久久不散。在烏云的籠罩下，黑玫瑰正開得茂盛。他們臉上的愁容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我們默默注視著山坡上的人，他們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其中一位身材硬朗的老人走下坡來，幫我們一起搬家。他叫科斯特約。

深夜，我們終于順利搬入新家。妻子帶著小孩都上床睡了，科斯特約便留下來和我一道喝茶閑聊。

“你以前住在城里？”科斯特約問道。盡管墻角因兩旁的櫥柜更顯狹窄，他仍是十分愜意地坐在那里。等不及我開口，他繼續(xù)說道：“這也算不上是一個村子。周圍連路都沒有。難道這能算路嗎？這根本就是沼澤。雪沒化開的時候，沒有船根本就無法通行?？傮w來說，這里還不算太差……哦，該死。”

“好好的怎么突然說這話了？”

“你難道不知道嗎？”他瞇著眼睛說道。

“還有什么事情？我是被蒙在鼓里？”

“這件事事關(guān)曲線谷。愿真相永遠(yuǎn)不被揭穿。噢噢噢，這是老天的報應(yīng)……對于它們，想管都管不了，何時才是個頭呀?！?/p>

“你指的是？”

“你覺得是什么呢？就是那些兔子呀。”

“兔子？”

“對呀?！?/p>

“瓦里赫諾夫斯卡說這一帶根本就沒有兔子?！?/p>

“呃，她是一個精明的女人。她這么說不過是為了能賣掉房子。其中的道理你難道不懂？”

“我還是不懂。難道說，有兔子出沒的地方就會有災(zāi)難發(fā)生？”

“呸呸呸……不，不是這樣的。無論如何，你得祈求神明不要讓你碰到這些兔子。這可不是個玩笑……這里有一大群野兔，它們和麻雀倒是有幾分相似。這些兔子在花園、果園里發(fā)瘋似地跳來跳去。不管你種什么，它們統(tǒng)統(tǒng)啃掉。不管有沒有瞄準(zhǔn)，你都打不中它們……它們跑得太快……根本沒人能射中……你得明白，那些拿槍瞄準(zhǔn)它們的人沒有哪個有好下場……即使不報，也是時候未到，兔子的報復(fù)遲早會來。我記得戰(zhàn)時一個德國佬住在我家里。他還是一名軍官呢——受過良好教育……平時不把靴子擦得雪亮不會出門?！浅８兄x。給我再擦亮些。當(dāng)然，有一次他拿鞭子狠狠地抽了我一頓——我背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還有一次他想出去抓兔子……所有人都告訴他那些兔子可不一般，惹不得。結(jié)果他一意孤行：‘難不成我還怕加西利亞兔？留下這句話之后他就走了。你猜后面怎么著？他被一根樹枝絆倒，結(jié)果卡賓槍走火了，把他打死了?！?/p>

“那些兔子和槍走火這一意外有什么關(guān)系？”

“哎，看上去是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的，但是……你應(yīng)該去問卡列克的，他比我更了解這事。我是在打仗前才到這里定居的，他是這里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他清楚地記得從前那些鄉(xiāng)紳們外出狩獵的日子。他們主要狩獵公野豬，有時也會抓捕兔子。你猜怎么著？有個人開槍射中自己，另一個——他的朋友，還有一人——失足跌進(jìn)深谷……依我看，那些兔子都很聰明——它們都夜襲花園。連獵狗都懼其三分呢。”

“得了吧！”

“呃……有一次我在半夜聽到獵犬止不住地狂吠，于是我披上皮夾克，準(zhǔn)備去外面瞧瞧……那些兔子把卷心菜弄得滿地都是，它們跑得飛快，腳底下踩出噼里啪啦的響聲，而獵犬蜷縮在院子里的地板上低聲嗚咽。我朝著它喊道：‘勃羅夫卡！去呀，把它們都逮?。〉粍硬粍?，只是在那兒顫抖、嗚咽。”

“你自己難道不能去追嗎？”

“嘿，我有這么笨嗎？一次，馬齊亞老伙計拿著一把干草叉就沖了出去。你猜怎么著？一只兔子猛地沖到他跟前，他被兔子這么一撞，失去重心，像芭蕾舞演員一樣轉(zhuǎn)了個身兒，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摔斷了腿。”

“竟然如此猖狂？”

“是呀，就是如此。天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你可以想象下——這些兔子竟將一只獵犬活生生地撕成碎片?！?/p>

“你肯定是在……”

“我發(fā)誓的確如此！隨你去問。維赫秋克養(yǎng)了一只獵犬，一只乖狗狗。有一次它失蹤未歸，維赫秋克跑去外面找它。他在山谷里找到了它的尸體。很明顯，那里發(fā)生了一場劇烈的打斗，周圍一切都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就好像一些調(diào)皮的小男孩曾在這里‘大鬧天宮一般?，F(xiàn)場還有幾綹狗和兔子身上的毛，那你說……”

“好吧，聽我說，”我說，“無須跋涉千里就能聽到民謠——你這里的奇聞逸事就像門前喂牲口的野草一樣多?！?/p>

“這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呢，” 科斯特約十分激動，“事情要果真如此就好了！但是那些兔子在某種程度上對我們產(chǎn)生了影響。有時就像是有東西在左右你的思想……唉，我都不知道怎么描述這種感覺……好像你變成了一只兔子……你明白嗎？”

“不，我不懂?！蔽覔u頭答道。

“那好吧，你不妨去田野里走走，盤旋在你頭頂上方的烏鴉會呱呱呱地叫個不停，令人毛骨悚然。有時一聲聲犬吠都會讓你覺得背后好像有一臺研磨機(jī)隆隆作響。有時你去照鏡子，鏡子里居然是只兔子。恰好此刻又非得要剃胡子了，無奈之下，只是匆匆對著鏡子瞥上幾眼……有時你看看自己的妻子，發(fā)現(xiàn)她竟有兔唇！我和她同甘共苦這么多年，竟從來沒發(fā)現(xiàn)這一點，突然就在那一刻注意到了……一些不可思議的變化悄然而至……你肯定會笑話我——等等，你這笑聲就像是兔子的尖叫聲。嗯，嗯……我之前吃過生蘿卜或卷心菜嗎？絕對沒有。突然有一天，我的食欲大增……有一次我得空去鄰居家坐坐——他的一只手一直放在身后。他——嘎嘣嘎嘣地嚼著什么東西……手還是放在背后……接著他把手慢慢地垂下來——突然什么東西從他手里掉下來，落在板凳上——原來是卷心菜球。好吧，依我看，村子里發(fā)瘋的可不止我一個?！?/p>

“這么說，瓦里赫諾夫斯卡騙了我們？”

“看樣子是的……不過她這么做當(dāng)然不是惡作劇。她丈夫有一次拿槍去抓捕那些兔子，中途心臟病突發(fā)，死了……嘿，我干嗎老跟你嘮叨這些晦氣事？我用帶刺的鐵絲筑起一道籬笆，接著用木樁把幼苗都圍起來，所以這些日子以來倒還相安無事。你們當(dāng)然可以住在那里……有什么不妥？這樣是有點憋屈，畢竟生活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你還得自欺欺人，不曉得生活怎么就變成了這種樣子。”

2

一年過后……

“你去哪里？”

“我出去打獵?！?/p>

“不要去。”我從她的話里覺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她望著我，近乎哀求。我很想避開這洞察一切的凝視，結(jié)果怎么也擺脫不了?！澳懵牭轿艺f的嗎？”她的聲音在房子里回蕩，好像從遙遠(yuǎn)的深谷傳來，“我不想讓你去。你最好逗逗小安德烈?！?/p>

小家伙在地板上動來動去，想把那個敲鼓玩具兔給弄好。

“我馬上回來……我會給安德烈?guī)е恍⊥米踊貋硗娴??！?/p>

“我要小兔子！”小家伙大聲喊道，“這個壞了，送我一個新的吧?！?/p>

走出家門的那一刻，我看到妻子緊閉的雙唇像風(fēng)中落葉一般，突然開始顫動。

我們家建在開闊的高地上，周圍長滿薔薇和帶刺的漿果。高地上有一條路通向曲線谷，不過地形異常復(fù)雜。由于土質(zhì)疏松，地表濕滑，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

我轉(zhuǎn)過身往家里看，在窗戶邊看到妻子的臉。她把窗簾拉向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好像在對我說：“不要去！”

即使是正午時分，這份壓抑的心情也讓我覺得周圍一切都是冷灰色的。來到山谷，我打起十二分精神，高度警惕。四周一片寂靜。

我從肩上取下來復(fù)槍，放慢腳步，提前準(zhǔn)備，以免驚動野兔。

3

知道我買來復(fù)槍準(zhǔn)備抓捕那些野兔之后，阿爾漢普·卡列克很是驚訝，不停地?fù)u頭。

“你想自討苦吃？在我的印象里，還沒人能瞄準(zhǔn)那些該死的兔子?！?/p>

“讓我來創(chuàng)造這個奇跡吧——我才不信你們這一套呢?！?/p>

“你真是太傻了。你要打發(fā)時間的話，完全有更好的法子，至少干起來能絕對保證安全?！?/p>

“連你也信那些荒唐的傳聞？我早就想好好教訓(xùn)一下那些野兔了，尤其是現(xiàn)在手里還拿著槍。”

“它們真的就這么煩人嗎？”

“那些有關(guān)兔子的無稽之談才最讓人頭疼?！?/p>

“如果我說那些根本就不是兔子，你會怎么做？”

“它們不是兔子？它們怎么不是兔子呢？”

“那么……它們的確不是兔子。也許它們只是一群調(diào)皮的小精靈，這我還不知道？當(dāng)夜晚降臨的時候，偶爾會有東西在山谷里閃閃發(fā)光。我還親眼見過呢。那東西是個半球體，大小和一間棚屋差不多。我嚇得傻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覺得應(yīng)該走近點兒，看個究竟，于是我一步一步地挪動，還有大概是我從家門口到柵欄門這么近的路程……然而不能再往前走了。那東西好像沒有移動，它還停在原處，但你就是不能走上前去看。我啐了一口，然后沿著原路往家走。等我走到山頂往回看時，那束光又消失了?！?/p>

“會是什么呢？”

“可能是小精靈，也可能是小兔子借著月光在曬寶藏吧。” 卡列克一臉苦笑。

4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抽起煙來，等待兔子現(xiàn)身。整個山谷遍地都是石子，大小不一。有些地方的巨石還被人從地表挖出，巨石差不多有人的個頭一半那么高，而石堆差不多跟人一樣高。有的石子上長滿青苔，有的上面滿是旋花的點綴，偶爾還有一叢雜草從石縫中冒出來。這地方不太適合兔子棲息藏身。的確，這里有一株蕨草長得太繁茂，像屋頂似的覆蓋了大塊地表。要是一只兔子蹲在這里一動不動，即便有人經(jīng)過也很難覺察到它的存在，除非是不小心被它絆倒。我朝一塊稍微大點兒的石頭踢了一腳，石頭順勢往下滾，把沿路的蕨草根莖都壓彎了，緊接著我又踢出去好幾塊石頭。石頭向下翻滾，相互碰撞發(fā)出低沉的響聲，最后落在山谷深處的薔薇叢中和山楂樹下。隨后，我用一根木棍撬起整個石堆。石堆呈球形，但不太規(guī)則，石頭在下落過程中隆隆作響，擊飛了沿路的小石子，散落在蕨草叢“嘶嘶”作響。

忽然，一只兔子躍入眼簾。它從草叢里蹦出來，又躲進(jìn)去，然后又蹦出來，向我狂奔而來，并從我面前一躍而過。我立馬拔槍瞄準(zhǔn)，開了一槍。

可惜沒有命中，讓它給跑了。不過隨后又出現(xiàn)一只，它蹦得老高，拼了命地往灌木叢里鉆。我又開一槍。這只兔子再也蹦跶不起來了。我一陣狂喜，大喊一聲，立刻跑到它最后現(xiàn)身的地方。整個搜尋過程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撥開蕨草叢，我看到一塊石頭上還留有血跡，但兔子不見蹤影。再往前走，依舊是一片血跡。我小心翼翼地向谷底走去。我從沒想過這只兔子的生命力竟如此頑強(qiáng)，因為一路上它留下的血跡多得足夠暴露行蹤。突然，眼前一堵荊棘墻擋住了我的去路。最后的追蹤線索很可能就消失在這灌木叢中。我只好用槍將這些障礙一一清理掉，不過接下來的發(fā)現(xiàn)倒令我喜出望外，我?guī)缀醮蠼衅饋?。那兔子站在灌木叢中，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它眼露兇光，讓人覺得它不是只兔子，而是只張牙舞爪的惡狗。我有那么幾秒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兔子也沒有跑開。我平復(fù)心情，開始思索應(yīng)對之策。首先，我不可能爬過灌木叢或者單憑雙手就能抓住它。很明顯，子彈射中了它的后腿，那里一片鮮紅，周圍也是一片血泊。這簡直太不可思議——按道理說，兔子的血量可沒那么多。我突然醒悟：它留下的血跡已經(jīng)將地面染紅——不管是蕨草根莖，還是這里的枝干、樹葉，到處都有它的血跡。一股莫名的恐懼感向我襲來，也許是因為那一眼充滿惡意的凝視吧。我被它的目光徹底擊垮，不忍直視?，F(xiàn)在，我可不想做出什么反常舉動或者弄出什么動靜，所以我讓枝葉又合攏起來，馬上退回去給槍上膛。當(dāng)我再次撥開灌木叢時，它依舊面露兇光。很明顯，它那顆小心臟正劇烈地跳動——它的心率極不穩(wěn)定，周圍的血泊又?jǐn)U大了一圈。我想，也許它已感覺到疼痛。它為什么還站在這里一動不動？我甚至都想象自己的腿受了傷——準(zhǔn)確說，這不是想象，而是回憶——我當(dāng)兵那會兒，一節(jié)鐵軌從我手中不慎滑落，砸在我的腳背上。當(dāng)時因為太過疼痛，腦子里一片空白，整個人在石子路面上站都站不穩(wěn)。我就像蜥蜴的斷尾一樣不停地抽搐。在去下個車站的路上，我也是一路哀號，最后才發(fā)現(xiàn)并無大礙，只不過是點皮外傷。

我舉槍瞄準(zhǔn)，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它眼中竟閃爍著驚訝和絕望。它好像希望我能從它的眼神中讀到什么信息并加以理會——它的眼里不單單是憤怒的火焰，還有某種情緒，是我之前從未注意到的?，F(xiàn)在我絞盡腦汁，想在腦海中喚醒這一記憶，就好像我的命運(yùn)和余生全押在這上頭，但我想了半天，只記得它那滿腔的怒火。我的右手食指一直勾著扳機(jī)，額頭上早已滿是汗珠。我狠下心來，那樣子還真是瘆人。

它依舊沒跑，還是死死地盯著我看。它那固執(zhí)的眼神似乎表明，我就像一本啟蒙讀物，它看我看得如此透徹——我情緒低落，心靈空虛——我當(dāng)時的確是如此。它難道就不能稍微動一下，至少不要一直待在那里一動不動？當(dāng)然，它可能也很清楚，只要稍有動作我立刻就會開槍。當(dāng)然我也是這么想的，就等它采取行動。結(jié)果它像塊石頭一樣杵在那里，兩只耳朵豎得筆直，眼睛布滿血絲。這就像是遠(yuǎn)方的一座城市燃起的火焰，火焰隨即熄滅，很快又復(fù)燃。它以這種方式與我對抗，因為這是唯一一種我倆都懂的語言——以血寫就的語言。只不過如今我再也無法理解這門語言。

這一眼凝視徹底將我擊垮。我甚至覺得呼吸困難，如同跋山涉水過后上氣不接下氣，再多走幾步的話，我的心跳可能和它那顆戰(zhàn)栗的小心臟會是一樣的節(jié)律。我很明白這時想這些簡直是愚蠢至極，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股比恐懼還要強(qiáng)烈的情緒襲上心頭。這時，我突然朝它大吼一聲。我原是想“噓噓”幾聲就把它嚇跑的，沒想到脫口而出便是一聲大叫，也許是因為嘴巴里唾沫星子太多，也可能是因為剛才假想自己跑了這么遠(yuǎn)全身疲憊，喉嚨又太過干澀，需要吼這么一嗓子。

然而這一聲大叫還是不起作用，它依舊站在那里，紋絲不動。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但我可不能把戰(zhàn)利品留在這里，然后像只落水狗一樣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回家中。我必須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離開這里，因為我才是大自然的主宰，它可不是。它如此坦然，好像在羞辱我，想把原本高高在上的我攆下臺，然后篡奪我的寶座。此刻，全身血管中燃燒沸騰的不是施暴的沖動，而是先祖的熱血。憑著這腔熱血，我感覺自己在為世界剪惡除奸。我甚至還幻想自己是被上帝選召來完成此次光榮使命的幸運(yùn)兒，所有的同胞都在背后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隨后，我扣動扳機(jī)。

兔子的眼睛里突然閃過一道光，但是從中再也看不到驚訝的眼神。一槍過后，它被拋向遠(yuǎn)處，身子翻了個滾，跳動的心臟被擊穿。

我用手杖拖拽它的尸體往我這邊劃拉，等快到跟前的時候，我抓住它的耳朵往上一拎，將它從草堆里拽了出來。這兔子的體重驚人——它很沉，估計是普通兔子的兩倍重。我覺得它肯定是特殊品種。我把戰(zhàn)利品扔進(jìn)袋子，準(zhǔn)備上坡回家。天空逐漸變得陰沉起來，一場霧開始籠罩山谷，這是蕨草樂見的天氣。

此刻，我感到無比輕松愜意，好像剛從肩上卸下重?fù)?dān)一般。草叢里的一聲尖叫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彎下腰來，看到一只小兔崽。它渾身戰(zhàn)栗著，身體緊貼地面。我太幸運(yùn)了，這下小家伙一定會很開心的。我一把抓住小兔崽，把它扔進(jìn)帽子里，然后繼續(xù)往回走。

走出山谷的時候，天色已晚。我就像打完勝仗一樣，喜形于色。

回去的路上我愉快地吹著口哨，把帽子緊緊捧在胸前，小兔崽安安靜靜地蜷縮在里面。

就在這時，我感覺身后有人跟著我。盡管此人走路鬼鬼祟祟的，可我還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我忐忑地回過頭去——只見路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道黑影，沒錯，是一道黑影……我停了下來，十分警惕地注視著這道黑影?？謶指性俅我u來，揮之不去。我就像只兔子一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耳朵豎得老高。

我走得飛快，像是在跑步，但由于是上坡，很快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好放慢腳步。我還是能清楚地聽到背后的腳步聲。此時，后面的神秘人踩到一根樹枝，發(fā)出“嘎吱”一聲悶響。我再次停了下來，一直以來我都保持著高度警惕，耳聽八方，尤其留意黑暗中的任何動靜。周圍鴉雀無聲，并無可疑之處。

還是快走吧，管這些幻想幻聽干嗎……

越接近山頂，坡就越陡，風(fēng)也就越大，狂風(fēng)甚至將我的頭發(fā)吹向同一邊。月光把影子投到地上，像稀松的甜菜葉。高大的白蠟樹沙沙作響。我雖然聽不見身后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但知道有人一直悄悄尾隨我，不想被我發(fā)現(xiàn)。我試著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為什么要害怕呢？我可是有槍的呀。我突然意識到還沒給槍上膛，于是把帽子連同小兔崽小心揣進(jìn)懷里，開始邊走邊裝填子彈，弄完以后我又回頭看了看。很明顯，神秘人一直沿著柵欄邊走，因為那一帶漆黑無比，連人的影子都見不著。我也慢慢靠近柵欄，沿著這條路繼續(xù)往回走。我當(dāng)時就很納悶，怎么自己的腳步聲沒聽到，背后的聲音反而聽得清清楚楚，何況狂風(fēng)一直在呼嘯。在高高的天穹之上，在浮云的映襯之下，月亮只露出半張蒼白的臉龐，月光也顯得如此凄冷、寂寥。狂風(fēng)刮得更加猛烈，旋風(fēng)刮起片片樹葉漫天飛舞，天上的星星好像也受到驚嚇，將要被吸入這漩渦之中。

家就在不遠(yuǎn)處，我能看到窗子里的亮光了。我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突然，我大叫一聲——因為有東西緊緊抓住了我的左褲腿，而且它還在兩塊柵欄板之間不停地擺動——我第一感覺這是章魚的觸手。我?guī)缀醣粐樀脮灥乖诘?，不過立即又清醒過來，使勁扯著自己的褲腿——這種帶刺、質(zhì)軟的物體現(xiàn)在將我的左褲腿團(tuán)團(tuán)圍住。很快，我的右腿也被纏住……我不知道這是些什么東西，剎那間滿腦子只有章魚和烏賊，只想到它們的“瘋狂圓舞”。我十分幸運(yùn)，最后擺脫了這不明物體，只不過是摔了一跤。倒下之后，我在四周摸來摸去，結(jié)果摸到一塊糾纏在一起的帶刺“觸手”。這時我才明白，所謂的不明物體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黑莓叢。我把它們從腿上清理干凈，大罵一聲，繼續(xù)往家趕。

有意思的是，我在黑莓叢里翻來覆去這么久，絲毫沒有聽到神秘人的任何動靜。這說明他一直在暗中觀察，伺機(jī)下手。這下我走得更慢，側(cè)耳傾聽想要弄清神秘人的方位。他也應(yīng)該被黑莓叢羈絆住了吧。我走了這么多路，一路上居然還能聽到他的腳步聲。他到底想干嗎？

“你想要干嗎？”我高喊道，聲音蓋過風(fēng)聲和樹木的“沙沙”聲。喊叫聲甚至一度傳到遠(yuǎn)處，最后在一片黑暗之中戛然而止。

我猛然跑動起來，不過一不小心陷進(jìn)泥里，又摔了一跤，看樣子保持身體的平衡還真不容易。幸好一直有家里的那道光做我的指路明燈，我離它也越來越近，逐漸感受到它散發(fā)出的“魔力”。整個院子燈火通明。我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走進(jìn)家門，高聲喊道：

“克里-里-什卡！”

空氣里依舊回蕩著風(fēng)的“呼呼”聲和白蠟樹的“沙沙”聲：“克里-里-什卡！”

妻子帶著小家伙出現(xiàn)在門口。

“看我?guī)Щ貋硎裁?！?/p>

我將戰(zhàn)利品盡數(shù)拿出，接著立刻轉(zhuǎn)過身去想一看究竟。他依舊躲在暗處。我似乎能夠辨別他的身形——他就站在柵欄那邊，很可能也在暗中觀察我們。

“克里斯蒂亞，看那里——那里有人嗎？”

“哪里？”

“就是那里，我手指的那里。”

“沒、沒有……誰會站在那里？我可沒看到人?！?/p>

“也是……肯定是我想多了。咱們進(jìn)屋吧?！?/p>

5

小家伙很喜歡這只小兔崽。我們便把它放到一個大紙箱里，紙箱原來用于存放鋸木屑。看時候不早了，我就將那只大兔子的尸體放入地窖。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又把它拖出來，拿給克里斯蒂亞看。我拎著這只長耳野兔的耳朵，把它的身子翻過來，等著她和我一同歡呼。令我驚訝的是，她竟然陷入沉默。她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盯著那只野兔看，只是一直望著我。此刻她的眼神和我出發(fā)打獵前她望著我的眼神是一樣的。

“你怎么一直盯著我看？”我再也受不了這種眼神。

“你……你……”

“怎么啦？”

“這、這是只母、母兔，不是長耳野兔……”她喃喃低語，臉色變得十分蒼白。

我朝兔子看了一眼——沒錯，是只母兔。這又如何？山谷里那么多兔子，幾乎和老鼠一樣多，完全消滅它們只是時間問題。

“那又怎樣？你想想——不過是只母兔。”我聳了聳肩。

“那這只小的呢——小的會不會是她生的？”

“你有完沒完？”我大為光火，“這只小兔是我在出山谷的時候撿的，它和這只母兔完全沒有關(guān)系……不管怎樣，它倆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你確定嗎？”

“我再說一次——我是在別的地方撿到它的。而且，就算它們之間存在血緣關(guān)系，那又怎樣呢？”

“你不會想吃了這只母兔吧？”妻子甚是驚訝，好像我要把一只又老又肥的蛤蟆炸了吃似的。

“有何不可？……你看，這好好的毛發(fā)都給糟蹋了，多可惜呀。我們把它烤著吃吧——肯定很美味?！?/p>

“你是不是瘋了！我是不會吃的！”她的眼里充滿了厭惡。

“也許我可以試試紅燒？”

“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吃的！還有，請你不要當(dāng)著我的面做這道菜。”

“看樣子真正發(fā)瘋的人不是我，是你。你這是怎么了——你現(xiàn)在是圣母，圣潔光輝普惠眾生？你爸殺豬的時候你去哪兒了？要知道那只母豬哺育了八只豬崽呀。你想想看——八只嗷嗷待哺的小豬崽眨眼間沒了母親，而你，卻若無其事地坐在餐桌前享用它們的至親。不僅如此，你還幫著做蒜腸、玉米腸、烤腸、火腿，天知道你還干了別的什么好事！你那時怎么不站出來為它們主持公道？再說說你每天早上吃的雞蛋。它們不都是你從雞窩、從母雞那里偷來的！它們不過是尚未孵化的小雞，而你卻早早地將它們吞下肚去！”

我的叱責(zé)聲越來越大，但實際上令我心煩意亂的是那只母兔，她在山谷里就已將我羞辱一番，現(xiàn)在還弄得我們夫妻為此大動干戈。

“閉嘴！”

“休想我閉嘴！你連小豬都不放過！兩只粉嫩的小豬呀！你把豬耳朵炒得又香又脆呀！我記得一清二楚！”

“你——你這個該死的納粹分子！”克里斯蒂亞放聲大哭，她雙手捂臉跑出房間。

我怒不可遏，把母兔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很想將它碎尸萬段，不留一絲痕跡。

“爸爸，納粹分子是什么人？”

可惡，偏偏這時候小家伙又來了。

“納粹分子是壞家伙。”我低聲嘟囔著，試圖擺脫這種窘境。

“爸爸，爸爸，那你是壞家伙嗎？”

“不不不，安德烈，爸爸是好人……你覺得我是什么人呢？我是你爸爸呀！真正的好爸爸！你瞧，爸爸給你帶回了一只小兔崽。”

我都沒注意到自己的嗓門又大了起來。小家伙不太高興，小嘴都撅得老高——看樣子是要號啕大哭。

“安德烈，爸爸是個好人，不對嗎？不要生爸爸的氣了。媽媽和爸爸剛才鬧了點別扭，不過現(xiàn)在又和好啦。爸爸等會兒就宰了這只母……這只兔子，然后咱們一起享用。”

“為什么媽媽剛才說不吃她呢？”

“她？她是誰？”

“那只母兔呀?！?/p>

天哪……

“媽媽在開玩笑呢。爸爸現(xiàn)在就去給媽媽道歉?！?/p>

6

克里斯蒂亞正靠在沙發(fā)上，雙手托著下巴。

“克里……嗯，克里……天哪，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想讓我把她扔掉？是嗎？我可以把她埋在院子里，還可以做一個十字架，然后準(zhǔn)備好一口棺材?！?/p>

“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你真是……我怎么分得清它是母的還是公的？……我就搞不懂事情怎么會是這個樣子。你何必這么難過？”

“因為這可不是個好兆頭?！?/p>

“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它們早晚會來報仇的?！?/p>

“誰？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當(dāng)時就沒碰到過什么怪事嗎？”

“有倒是有……比如，這只母兔流了太多的血。其次是……她沒有懷孕，但體重卻是一般野兔的兩倍?！?/p>

“還有別的嗎？”

“沒了，就這些。”

“我才不信呢。”

要我說，女人的直覺真是這世界上第九大奇跡，我只好將打獵途中發(fā)生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當(dāng)天，我把母兔放進(jìn)冰柜。第二天早上上班前，我把她取出來埋在院子里。反正是沒有兔肉可吃了。況且，我始終忘不了她那憤怒的眼神。

晚上下班開車回家，我正準(zhǔn)備下車，突然看到一名陌生男子往我家的窗戶張望。我停好車，沿院子里的一道斜坡悄悄地走到家門口。我本來不想打草驚蛇，可是沒想到那該死的門不知怎么突然“嘎吱”一下發(fā)出刺耳的聲響。陌生男子一聽有動靜，立即跑過拐角，消失得無影無蹤，緊隨其后的我自然也就撲了個空。

“麻煩你把垃圾扔到外面去。”晚飯過后克里斯蒂亞對我說道。

這是我的一項“重任”，于是我乖乖照辦拎著垃圾桶去院子里倒垃圾。我們一般是把垃圾倒在醋栗叢中，那也是我埋葬母兔的地方。等我走到那里，整個人都不好了——地上居然出現(xiàn)一個大坑。有人挖出了母兔的尸體。為什么要這么做？出于憤怒，我直接把垃圾倒在坑里，一進(jìn)家門就喊道：

“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克里斯蒂亞靜靜地問道。

“有人在暗中搗鬼！”

“你在胡說些什么？”

“你們都在算計我！得了，你就坦白吧！你們難道想一直把我蒙在鼓里？”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你還有什么不懂的？所有的這一切都和兔子有關(guān)。我不知道你是何居心，但是這玩笑開得過頭了?！?/p>

“你好好說話……我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p>

“你要不是我太太，我早把你送到電影學(xué)院去深造了。你太會演戲了。你顯然低估了我的實力！而且挖坑一事，實在做得太過分！”

“挖什么坑？”

“還不是那只被你捧上天的母兔！埋她的那塊地里有個大坑，尸體也不翼而飛。你的良知是不是告訴你，兔肉不吃實在是太過浪費(fèi)？”

“那里有個坑？”

“坑，沒錯！我就知道是你！就是你煞費(fèi)苦心挖開墳?zāi)?，從中奪走原本屬于我的戰(zhàn)利品?？锌艘患易涌隙ㄔ谥笸萌獍??？礃幼樱魈炷銜怖胰コ钥就萌饬?。有本事現(xiàn)在就去卡列克家呀，馬上。”

“去就去。等去了你就知道自己是多么愚蠢。我發(fā)誓絕對沒有背著你搞陰謀?！?/p>

“你之前也發(fā)誓說不會往湯里加生洋蔥。結(jié)果呢？你是不是都準(zhǔn)備爆炒洋蔥了？”

“洋蔥和這件事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說明你的誓言不可信！”

“我承認(rèn)是放了洋蔥，但那是忙中出錯呀……”

“你一直都是個大忙人。你要是及時把坑填好——誰知道呢，事情還不至于敗露?！?/p>

7

我給卡列克講述了整件事情的經(jīng)過，他聽著聽著臉色開始變得陰沉起來。等我講完，他接著說道：

“我怕這件事不會就此了結(jié)。我早告訴過你，沒人會開玩笑，更不會只針對你開玩笑。如果真是這樣，此人目的何在呢？玩笑開過頭就不是玩笑了。”

“我反正不能接受這些迷信的說法。希望你能給我一個靠譜的說法?！?/p>

“你自己剛才都說碰到了怪事?！?/p>

“那些傳言倒著實把我嚇壞了，所以我看什么都很蹊蹺。我就是腦子一熱，暫時喪失理智而已。你說，母兔受傷了，很明顯是跑不了了，她還能干嗎？不就只能盯著我看唄……再說，那天晚上跟在我后面的神秘人物會不會只是我的臆想？這么一分析，我就覺得其他的怪事也都是惡作劇。”

“好吧，你這么想事情自然就簡單得多。即使是惡作劇，你也不是第一個遭罪的人呀。歐克森內(nèi)奇折了一條胳膊，馬齊亞摔斷了一條腿，特姆科維奇被火燒傷，普羅基普為此還瞎了一只眼，這些人都直接或間接地得罪了那些野兔呀?！?/p>

“聽著，你們?yōu)槭裁纯傄堰@一切和兔子扯上關(guān)系？也許是有只兔子猛地沖到馬齊亞跟前，但與其說他是被兔子撞倒的，還不如說他被嚇得魂不附體，自己不小心摔斷了腿。普羅基普眼睛瞎了！他都八十高齡了，一直不敢做白內(nèi)障手術(shù)，最后，很可能是白內(nèi)障這小小的毛病讓他瞎了眼。”

“不，不是白內(nèi)障?！?/p>

“好吧，居然有人相信這些野兔擁有某種超自然的能力，這真是太荒謬了！而且，野兔到底是怎么和這些事扯上關(guān)系的？就算我沒有臆想，那至少也有個人在跟蹤我，窗子底下站著的也是個人，也不是其他兔子把母兔給挖出來的，坑口還可以看見鏟子鏟過的痕跡?！?/p>

8

妻子帶著小家伙睡了，而我站在廚房的窗子旁，久久凝視著窗外的一片黑暗。這片黑暗掩蓋了一切，包括陽光下無所遁形的秘密。它就像緊鎖的寶箱一樣，解鎖的鑰匙早已遺失，無人知曉箱子何時被塵封，被何人塵封。我心潮澎湃，對曲線谷依然念念不忘。我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東西，而我之前對此卻不曾留意。它一直在那里，從未消失，從我出生那一刻起就住進(jìn)了我的心房，時刻縈繞在我心頭。想到這里，我毫不猶豫地披上夾克，準(zhǔn)備出門。我瞟了來復(fù)槍一眼，決定不帶槍外出。不過，也許是知道自己沒什么膽量，我還是在腰間別了一把切刀。

入夜時分，寒風(fēng)凜冽，天空氤氳，周圍漆黑一片，就像我昨晚經(jīng)歷的一樣，不同的是，昨天有人跟著我，今天換我跟在別人后面。身份這么一換，我倒成了追蹤者，只不過我不知道要跟誰走。

沿路土質(zhì)松軟。我很后悔沒有穿靴子出來，因為我感覺有泥巴濺到襪子上，但我又不想回頭。這時，我盡量讓自己的步調(diào)和前面那些人保持一致。而且天知道為什么，我還不想打亂這個節(jié)奏，好像只有這樣做我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下去。

農(nóng)場那邊傳來的犬吠聲在我耳旁不斷回響。這聲音循著月光的痕跡飄向遠(yuǎn)方，隨后又慢慢減弱，最終消失在濕草叢里。我覺得這還不夠安靜，好像只有在萬籟俱寂的時刻我的耳根才能清靜。忽然，我又不自覺地吹起一支小曲，這曲子雖難聽，卻讓我重燃探險的渴望。另外，有切刀別在腰間，我更覺精神為之一振，毫無畏懼。我再也不害怕前面?zhèn)鱽淼哪_步聲;相反，我讓自己的腳步聲愈發(fā)沉重，好發(fā)出點同樣的回響，但這么做似乎也沒起什么作用。根據(jù)回響的腳步聲來看，前面的人一定身材魁梧、體格健壯，我肯定斗不過他。我只好繼續(xù)跟著走，不去理會濺到身上的泥土——之所以被濺得滿身泥土，似乎是因為我驚擾了山谷的睡意，打破了黑暗中的寂靜而遭受的懲罰，而前面那位似乎與之毫不相關(guān)。這條路像蛇一般蜿蜒延伸，坡上長滿茂密的灌木叢，我穿行其中，視線幾乎被擋住，完全看不見星光暗淡的夜空。

此刻伸手不見五指，黑暗就像一頭饑餓的野獸張開血盆大口將我吞噬。但同時，這也說明我離曲線谷越來越近。我突然又想到增強(qiáng)斗志的一大妙招——抽煙。至少我現(xiàn)在覺得，此次夜間探險其實與睡前散步差不多。我對眼前的黑暗似乎不那么戒備——我甚至再也感受不到黑暗對我的嘲諷與敵意，相反卻希冀前面會不會有什么驚喜。

我慢慢走進(jìn)谷底。道路好似一條細(xì)小的纜繩，順著我的目光浸入身體。走到最幽暗的深處，那里似乎潛伏著什么，令我不安。我沿著這條路，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遠(yuǎn)，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起自己的雙手只觸摸到虛空。意識完全被虛無所籠罩。我——我?guī)缀蹩煲ブX。

腳下的石子“喀嚓”作響。天氣濕熱，周圍鴉雀無聲，一片靜謐。不知怎么，前面的腳步聲又漸漸響了起來。

沒必要再走下去了，只要在這里挑個好地方，就能一覽谷底全貌，如同將其置于股掌之間。

手不小心被煙燙到，我連忙彈去煙灰，煙灰呈弧線下落，煙灰里還泛著點點黃色火焰。隨后，我拔出切刀，將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右手上，緊緊攥住刀柄。

一直凝望這黑暗深淵也不是個辦法，看久了只會愈發(fā)感到絕望，別無所獲。不過我選擇耐心等待，等待卡列克所說的那道光芒，如果那是真的，我便不再質(zhì)疑他所說的故事。樹樁在夜里可以發(fā)光，這我很清楚，但是山谷里連樹樁的影子都沒有。那道光要么很耀眼，要么根本就是別人的胡編亂造。盡管不是很喜歡抽煙，眼下我又點著一根，兩腿叉開站在那里，好像隨時準(zhǔn)備應(yīng)戰(zhàn)。

山谷里霧氣繚繞，濡濕我的衣服，襪子上還沾有泥土，這讓我很是不爽。不管怎樣，我還是把這個神秘的山谷掃視一遍?？粗粗?，不禁頭腦有些發(fā)昏，好像被催眠似的，感覺自己和這里的一切融為一體，潛意識中塵封的羽翼被喚醒，而后進(jìn)入一片未知的虛空。

我決定趕緊抽完這只煙，然后走人。這時，背后突然感到一絲涼意。我將自己好好打量一番，竟產(chǎn)生了止步于此的念頭。之所以敢來這里，是因為我分得清東南西北，再加上有武器傍身，自然覺得自己天下無敵?，F(xiàn)在，打道回府的念頭似乎愈發(fā)強(qiáng)烈，盤桓心頭揮之不去。驀然間，我感覺腳步聲從四面八方涌來，不絕于耳?，F(xiàn)在不論是抽煙還是拔刀都起不了作用，我的身體儼然被分成兩大敵對陣營——雙腿死死拽著我走，想要溜之大吉，而雙手則要捍衛(wèi)尊嚴(yán)，擺出一副防御的架勢。

這死一般的寂靜簡直令人瘋狂，也令我傷心欲絕——它似乎要鏟除世上一切不平之事;它要喚起我的良知，讓我及早轉(zhuǎn)身，回頭是岸，否則將終生寢食難安。等我抽完煙，立刻就走。我下定決心，想到很快就能結(jié)束這愚蠢的探險，立刻勁頭十足。我慢慢平靜下來，準(zhǔn)備像兔子一樣撒腿就跑，在逃跑過程中始終不會回望。

這時，天空閃過一道亮光。

9

這道光來得那么突然。整個山谷就像一面對著太陽的鏡子，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但是片刻之后，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谷底還在微微發(fā)光，因為那出現(xiàn)一個發(fā)光的半球形物體，單從外觀來看，與哥薩克風(fēng)格的棚屋非常相似。

此刻，不知從哪里傳來一陣咕噥聲和嘈雜聲，沉悶的聲響刺痛我的耳膜。它們似乎都在朝那個發(fā)光的半球形物體趕去。黑暗中只有半球體閃耀著刺眼的光芒，而且最奇怪的是——它的光亮原本足以在黑暗中開辟一條明亮的道路，但實際上，它的周圍仍是漆黑一片。整個山谷似乎剎那間蘇醒過來，變得十分熱鬧。其實我并沒有看到任何活物，只是感受到生命躁動的氣息。就連我腳下的蕨草，還有石子都跳動起來，歡快地嬉戲打鬧。好像一簇樹枝都能把我掀倒在地。灌木叢也在搖曳擺動，漸漸向我合攏。

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星光閃動的節(jié)奏和我心跳的速率差不多一樣快。我還注意到，那個發(fā)光的半球體也以同樣的頻率閃爍著光芒，似乎那顆明星和它正在以這種脈沖頻閃的方式進(jìn)行交流，整個過程十分和諧，內(nèi)容也并不空洞。我集中所有精神，渾身肌肉緊繃，身體輪廓張弛有度——一點兒也不像機(jī)械裝置上的齒輪那般僵硬。等到我完全平靜下來，那些揮之不去的恐懼立刻煙消云散，心中的疑惑也被解開。我按捺不住那顆悸動的心，滿面紅光，無數(shù)次地向著那顆明星呼喊。

等了這么久，終于等到解開謎團(tuán)的時刻。我俯下身來，緊攥著切刀，悄悄地向那束神秘之光靠近。我走得越近，周圍的動靜也就越大。此刻天上猛地刮起一陣旋風(fēng)，地上的蕨草也如洶涌的波濤一般躁動不安，不斷翻滾，我差點被絆倒。很難再走下去了。我踩在長滿青苔的石子上，不時滑倒。旁邊的灌木叢迅速生長，漸漸堆積在一起向我涌來，來到我面前時已成龐然大物，擋住我的去路。明星和半球體閃爍得更加劇烈，其頻率之快猶如連珠炮一般迅猛。這時，我又踩在一塊石頭上滑倒，身體完全失去平衡，整個人都倒在灌木叢中動彈不得，切刀也順勢從手中滑落下去。我很想一把抓住，但是……但是切刀明顯越來越沉了！我好不容易站起身來，想要拾起這把刀，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它變得過于沉重，非得要我用雙手才能撿起來。切刀愈加沉重，拖拽我跪倒在地上。為防止拉傷自己，無奈之下我只好把刀甩出去。切刀“砰”的一聲摔在地上，發(fā)出山石崩塌一般的巨響。

沒了防身武器，我頓時底氣全無。但我仍對山谷心向往之，也許我知道在有生之年不可能再像現(xiàn)在這樣鼓起勇氣，夜訪郊外。我得趕緊想個辦法才好。

注意腳下，而不是追隨前面的亮光，路就好走許多。走了大概五分鐘，估計也該到山谷正中心了吧?？僧?dāng)我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走了還不到一米的距離。我離那道光還是那么遠(yuǎn)，我似乎停在了摔倒的地方未曾前進(jìn)。我突然想起卡列克曾經(jīng)說過——普通人難以接近那道光。扔塊石頭過去會怎樣呢？這一想法看似荒唐，其實揭露了人性之惡——凡理性無法參透之事物，則以暴力剪除之。我隨手抓起一枚石子，卻沒想到石子離開地面，居然也變得愈發(fā)沉重，我只好悻然作罷，咕咕噥噥咒罵幾句撒氣。

這下，我是徹底慌了神——不管三七二十一，掉頭就跑。我一心只想著逃命，哪里還顧得上其他。當(dāng)然，我這么跑還是有一定道理——因為畢竟我是在往山上跑。

10

星期二又發(fā)生了一件怪事。等我回到家中，妻子便問：

“你回來的時候看到安德烈沒有？”

“他在哪里？”

“你說在哪里？不就在門口玩唄?！?/p>

“沒在那里呀?！?/p>

克里斯蒂亞立即沖出去，幾分鐘后又跑了回來。

“聽著，我沒找著他。他會去哪兒了？”

我們展開搜尋工作。搜遍每個角落，問遍每戶人家，都沒有找到小家伙。情急之下，我決定出門到路上找找?？斓角€谷的時候，我終于在一處石堆后面找到了安德烈。他正若無其事地坐在那兒，手里擺弄著五顏六色的石頭。

“你在這兒干什么？”

“玩呀?！?/p>

“我們得趕緊回家了。你突然消失，媽媽都急哭了，你真是太調(diào)皮了……”

我一把抓住他，準(zhǔn)備抱他回去，沒想到他推推搡搡極不情愿，嘴里還不停地叫著：

“那些石頭呢？都拿上！”

我只好把石頭裝上，抱著小家伙趕緊往家里跑。

“你怎么這么調(diào)皮？怎么可以一個人跑到那里去玩呢？等下媽媽會好好教訓(xùn)你的！”

小家伙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似乎被什么東西給逗樂了。

克里斯蒂亞一直在等，看見我們平安回來立刻跑出來，邊跑邊擦眼淚。

“我要好好教訓(xùn)你一頓！”妻子厲聲斥責(zé)，我趕緊跑去安慰她。真要給小家伙一頓打罵，也還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可不能這么輕易地放過他，總得問出點什么東西來——比如，他怎么走這么遠(yuǎn)呢？

“伯伯帶我去的。”

“哪位伯伯呀？”

“他走到我跟前說：‘跟伯伯走，伯伯會送你一些很好玩的玩具，不過你要拿這只小兔崽做交換喲。我把小兔子給了他之后就跟著他走了，然后他給了我這些石頭。爸爸，石頭在哪兒？給我看看?！?/p>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捧石頭，湊過去仔細(xì)看了看——倒挺像鉆石的。妻子站在一旁，發(fā)出一聲嘆息。

“你想明白了么？”

“和你想的一樣?！?/p>

“你覺得是誰？”

“可能是那個站在窗邊往里偷窺的陌生男子?！?/p>

“可這些石頭該怎么解釋……它們好像是鉆石呀?！?/p>

“它們看起來是很像……安德烈，那位伯伯還說了些什么嗎？”

“沒有了?！?/p>

“他有沒有告訴你回家的路怎么走？”

“他告訴我之后就走了，我就一直坐在那里玩。爸爸，你會把那些石頭還給我嗎？”

我拿給他一些石頭，剩余的又放回口袋里。

“明天我要到鎮(zhèn)上去，我可以去珠寶店里打聽打聽?！?/p>

“聽著，”克里斯蒂亞不禁緊張起來，“你最好去問問斯拉夫科，不要去找其他人。你想想看，要是這些石頭真是無價之寶，你怎么可能和生人講得清呢——到時很可能還會惹禍上身。”

“難道就不能說……我在山谷里發(fā)現(xiàn)了礦藏？”

“要是沒有呢？誰還信你胡說？你說這些寶石是一個老頭子送給你的！那你說說，哪位仁兄如此好心送你寶石？”

看到我拿來的石頭之后，斯拉夫科驚得說不出話來。為了仔細(xì)觀察，他拿出放大鏡。

“你在哪兒撿到這些石頭的？”

“這是克里斯蒂亞她奶奶留下來的。”

“你就接著編故事吧。對了，你肯定是干起買賣來了。這么說，你是想讓我替你處理掉？”

“不是，你在說什么……不過是傳家寶而已?！?/p>

“這石頭到底有什么神奇的？怎么，你想一直收著？還不如讓我來幫你找個好買家?！?/p>

“斯拉夫科，你知道我一直都是個安分守己的人，現(xiàn)在也絕不會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

“你呀，肯定是哪個糊涂神父忽悠了你！好吧，等你回心轉(zhuǎn)意再找我時……你知道，那會兒的價錢可就沒現(xiàn)在這么多了！呵呵……現(xiàn)在嘛，伙計，好說好說……啊……一共兩萬塊?！?/p>

斯拉夫科總喜歡故意壓價，但不得不說，這次他出的價格著實把我給嚇著了。況且，我還留了一手，有些石頭根本沒帶過來給他看。

11

回到家后，天色已晚，我決定再去一趟曲線谷。解開一切謎團(tuán)的關(guān)鍵線索肯定還在那里。

大霧漸漸彌漫開來，山谷里已是云霧繚繞，能見度極低。無可奈何，我只得停下腳步，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

“我知道你會來的?！?/p>

聲音是從濃霧那邊傳來的。聽聲音，說話人離我并不遠(yuǎn)。片刻之后，一個熟悉的身影漸漸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啊，是你呀。”我向卡列克點頭致意道，剛才的焦慮瞬間煙消云散，起先我還以為是別人呢。

“你在這里找什么？”

“我想知道是誰跟我兒子換走了小兔子?！?/p>

“這好說——是我?！?/p>

天哪，我怎么就沒想到呢。小家伙肯定不會跟陌生人走的，況且還叫他“伯伯”。

“怎么會是你呢？你和整件事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到底是誰？”

“我們來自其他星球，乘飛船降落在這山谷中。我們在這里第一眼見到的生物是兔子，便誤以為地球上的居民都長這樣……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時我還很小。雙親和族人都把自己變成兔子，因為兔子這類生物在我們的星球上早已滅絕，我們也不知道它只是被人屠宰的動物……他們將我留在‘變形機(jī)器旁邊，然后離開山谷，向人類的居住地進(jìn)發(fā)。當(dāng)?shù)鼐用窨匆娨幌伦觼砹诉@么多兔子，便拿槍掃射，有的甚至派出獵犬窮追不舍……這下他們才恍然大悟，那些拿槍射擊的才是地球的主宰……地球人和我們都是一類人，毫無差別?！米觽凅@慌失措，急忙跑回山谷，他們希望借助變形機(jī)器把自己變回人形。不過為時已晚，村民們搶在他們前面趕到，把機(jī)器給毀了……當(dāng)時是一戰(zhàn)期間，你們那幫村民可能誤把這臺機(jī)器當(dāng)成敵人的坦克或者其他類型的武器……”

“你后來怎么樣了？”

“他們把我?guī)Я嘶厝ィ缓髮⑽覔狃B(yǎng)成人！”

“你是說，那些野兔是你族人們的后代？那些光又是怎么回事？”

“你看到的發(fā)光體其實是我們制作的一個信號接收器，它能向母星上的族人傳達(dá)信息，好讓他們知道此次遠(yuǎn)行的基本情況。其實，這個接收器是我做的，因為其他人都已變成兔子，不可能親自動手。好在他們記得機(jī)器的制作流程，還能指導(dǎo)我的工作。族人們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我身上，所以我們之間一直保持密切聯(lián)系，而且在他們的指點與幫助下，我從未忘本，更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和重?fù)?dān)……不管白天黑夜，我只要醒著就會跑去忙活。我完全不知道這臺機(jī)器該長什么樣，每天不過就這么東拼西湊，兔子們只會在出錯的時候提醒我，因此我自幼就能聽懂兔子的尖叫……但是這項工程進(jìn)展很慢。即便清楚機(jī)器的整體構(gòu)造，并不代表他們就知道如何生產(chǎn)所需的零部件，因為他們也只見過成品，對制造工藝一竅不通。時間飛逝，沒想到戰(zhàn)火又起，而我也被送上前線。當(dāng)時他們的希望似乎快要破滅，因為我很可能戰(zhàn)死沙場……你能想象這段時間對他們來說是多么難熬嗎？幸運(yùn)的是，我活了下來，也許是上天知道我命不該絕吧……我回到家中，不料房子已被夷為平地，圖紙全被燒毀，其他零件也都焚毀。無奈之下，我不得不從頭再來……”

卡列克點燃一根煙，我看到他的手在顫抖。

“……從頭來過，”他反復(fù)說道，“我覺得這輩子都完不成了。兩年前，大功告成，終于得償所愿。我們開始發(fā)送求救信號，直到最近才得到回復(fù)。收到消息的族人正飛往地球。今晚，他們就能搭載我們返回故土。”

“你也回去？”

“是的?！?/p>

“但是你已在這里娶妻生子了……”

“但我的故土不在這里。”

“你都不記得你所謂的故土了?！?/p>

“我還記得……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它。”

“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呢？”

“我不能這么做，因為我也不確定信號是否發(fā)送成功。我當(dāng)時簡直處在絕望的深淵?！?/p>

“你早說的話，我就不會去打野兔了……它可能是你的……”

“所以我才千方百計想要唬住你，也包括其他人……我有一個請求。我希望他們來接我們的時候，你也在場。這樣一來，你就能轉(zhuǎn)告我的家人們……對于我的不辭而別，我深表愧疚……我的時間所剩不多了，我只想落葉歸根，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嗎？”

我點了點頭。此時，老人家已是淚水盈眶。

“他們會帶我們走的，這是他們的責(zé)任?！彼纳ひ糇兊蒙硢　Ｋ蜻h(yuǎn)處走去，慢慢消失在迷霧之中。從他的聲音中我還能感受到他的猶疑，他的痛楚，這些情感在我面前是掩飾不了的。他到底還在擔(dān)心什么呢？我突然想起，好像他對我還是有所保留。不過也沒必要再拿這事去煩他了。他得陪陪家里人，因為過了今晚他們將永不再見。只有他知道實情，家里其他人還是如往常一樣，平平淡淡地過著日子。以后，他每做一個動作，每說一句話，都會心如刀絞。他會把一切美好的記憶深埋心底，每次回味都讓他覺得，他們永遠(yuǎn)都是一家人，彼此永遠(yuǎn)不曾遠(yuǎn)去。家人見他淚流滿面，會一直追問，而他只能沉默不語，只能在心里與至愛告別。

12

黃昏將至，我在家里坐立不安。

“你要去哪兒？”

“出去散步。”

妻子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還去那兒？”

“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p>

“你還說保證！你說話算數(shù)嗎？”

我只好在房子周圍轉(zhuǎn)悠，等克里斯蒂亞把小家伙哄上床后，我立即動身前往山谷。

卡列克的接收器果然管用。我往天上看，看到之前那顆明星的附近竟閃爍著一個小圓點。我始終注視著這一圓點。

背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卡列克背著個包，站在我身旁。

“他們馬上就到了?！?/p>

“你們數(shù)量這么多，一次能裝得下這么多人嗎？”

“兔子倒不怎么占地方?！彼荒樋嘈Α?/p>

“兔子？”

“當(dāng)然了，要回到家以后才能把他們變回人形。要不然哪里容得下這么多人！”

“你好像不是很開心……”

“這是自然，因為我要拋卻這里的一切，包括朋友、至愛。我很想回到故土，但那里對我來說畢竟還是一個陌生的國度……故土對我的呼喚如此強(qiáng)烈……我倒有些近鄉(xiāng)情怯?！?/p>

我倆沉默片刻。天上的圓點越來越大，離我們越來越近。

“好了，朋友，保重，” 卡列克伸出手來握手，“不要把我忘了……還有，麻煩告訴我的家人，讓他們把小屋右墻角那塊地挖開……地下埋著同樣的寶石。”

“連寶石的來歷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拿出去用呢？”

“那你就說你發(fā)現(xiàn)了寶藏！”

“你怎么不親自去說？”

“哪還有時間呀？我在挖坑準(zhǔn)備把信號接收器藏起來的時候，無意中挖到一架飛船的殘骸，寶石就埋在里面……好了，該走了。你就躲在那里，別讓他們看見你?！?/p>

匆匆握手告別之后，卡列克往谷底走去。我悄悄鉆進(jìn)草叢，蹲在一塊石頭上耐心等待。不一會兒，一架飛碟出現(xiàn)在山谷上空，一直盤旋著，體積差不多有房子那么大。大飛碟上面還連接著一架小型飛碟，兩部分之間的結(jié)合部位閃閃發(fā)亮，光芒耀眼?？梢钥吹街虚g坐著兩個人，他們的座位離艙口不遠(yuǎn)。等到飛碟著陸，其中一人便往下走，打開艙門，那里隨即射出一道光。那人大叫一聲，于是周圍立刻變得嘈雜起來，兔子們從四周蜂擁而至，推推搡搡，都想強(qiáng)行擠入。

門口那人貌似非常生氣，他見兔子亂成一團(tuán)擠在艙門，動彈不得，便用腳將卡在那里的兔子都踹了進(jìn)去，嘴里還不停地罵罵咧咧。

卡列克跑過來，拼命打手勢，想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急事。但是很明顯，守門人極不耐煩，不想聽卡列克解釋。他就站在艙門口，嘴里咒罵著，使勁揮手，示意大家盡快進(jìn)艙。所有的兔子都進(jìn)去了，只有卡列克還在用手指著他身后的某個地方，不斷向守門人解釋著什么。借著飛碟的光芒，還可以看到一只兔子在外面蹦來蹦去的，好像在尋找什么。這下守門人火氣更大了，他一把推開卡列克，沖上前去。這只兔子迅速跳到他跟前，大聲叫喚，不停地?fù)]舞著爪子。守門人置之不理，一把抓住兔耳，將它拎上飛碟。它停止了叫喚，轉(zhuǎn)而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守門人一腳將它踢進(jìn)艙門，然后轉(zhuǎn)過身來，強(qiáng)行將卡列克也拉了進(jìn)去?？锌撕芄虉?zhí)，一個勁地解釋，還一直用手比畫，想給守門人傳達(dá)什么重要信息。我依稀聽到他說：

“……還有個孩子……你知道的……他還小……他……”

這時，第二個人也走下來，兩人合力硬是將卡列克拽進(jìn)艙去，然后“砰”的一聲關(guān)上艙門。接著兩人又升到飛碟的上層。

飛碟嗡嗡作響，開始啟動。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令我惶恐不安——飛碟的上下兩部分竟?jié)u漸分離！上面坐著的兩人十分鎮(zhèn)定，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也許他們沒有覺察到？我立刻站起身來，真想縱身一躍，一把撲在飛碟上弄出點聲響，好讓他們知道飛碟發(fā)生了故障。其中一人俯身往下張望，接著又轉(zhuǎn)過身來，朝另一人點頭示意。他的同伴毫不驚慌，反而露出一臉奸笑。顯然，這一切都在按計劃進(jìn)行。

是什么計劃呢？上面的小飛碟越飛越高，引擎聲也越來越弱，它慢慢飛出山谷，將峰頂?shù)拇髽浣y(tǒng)統(tǒng)甩在身后。與此同時，大飛碟在分離之后迅速下落，里面?zhèn)鱽黻囮嚽脫袈暫统臭[聲。很明顯，大家都在使勁地敲門，都想破門而出，然而都是徒勞。我恍然大悟——他們都被騙了！我還沒來得及想法子搭救被困的兔子，就已經(jīng)聽到爆炸聲響徹山谷——大飛碟重重摔在地上，頓時被熊熊大火所吞噬，頃刻之間化為灰燼。我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呆了……

……我站了起來——黑暗依舊籠罩著山谷。周圍還是死一般的寂靜。夜空中，那顆明星還在閃爍。

13

天亮了，到處都是燒焦的枝干和草堆，蕨草也被熏得漆黑，路上還散落著不少廢金屬和飛碟殘骸。周遭已成一片血海，兔子的尸體隨處可見。這些可憐的小家伙們都被炸得支離破碎，地上血跡斑斑。

卡列克面部朝下，癱倒在地。我給他翻了個身，只見他睜大雙眼死死注視著前方，驚恐與絕望的神色永遠(yuǎn)定格在那一瞬間。他的左上臂一直到胸口被劃開一道大口子，還有鮮血從傷口汩汩而出，漸漸變成暗紅色。

我打開他的背包，坐在他身旁。本以為包里一應(yīng)俱全，甚至?xí)兴饽c三明治，沒想到里面塞滿了白色包裝紙，手一碰便碎。原來，卡列克想帶這些植物的種子回去：蜀葵、向日葵、雪漿果等……在包的最下面，我摸出了一本書，書名叫《哥巴扎琴手》。書已破舊，明顯被翻閱過多次。我將書置于掌中，攤開來細(xì)細(xì)看?？吹揭话耄瑫械舫鲆豁臣垇?。只看一眼開頭幾字，便知其內(nèi)容大概——這是一份太空信號譯碼文。

通告一——關(guān)于代號為TI-NA-TI—1918的探險活動。根據(jù)計劃安排，你方應(yīng)偽裝成當(dāng)?shù)鼐用竦哪?。判斷失誤，選錯目標(biāo)，導(dǎo)致行動失敗，你方集體退化成四足嚙齒動物。變形機(jī)器在一次軍事行動中被毀。請靜候通知。

通告二——據(jù)了解，在1918年的探險活動中尚有一人生還。事故發(fā)生后，幸免于難的族人得以繁衍生息。現(xiàn)人數(shù)總計800到850之間。你方發(fā)出求救信號，渴望返回母星。請靜候通知。

通告三——鑒于你方移居尼達(dá)之請求，我方回復(fù)如下：該市已不復(fù)存在。請另選他處。

通告四——哈迪亞方面回復(fù)如下：恕不接收。請另選他處。

通告五——佩利菲亞方面回復(fù)如下：恕不接收。請另選他處。

下面還有一長串的城市名，不過它們都拒絕接收這批流浪兒。簡直是天大的笑話。顯然，那邊的同胞們只是在拖延時間，他們就接收難民這一話題展開過激烈爭論。他們?yōu)槭裁匆偃芙^？

七十年很快過去——在這期間，母星上的生活已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從各方面來看，日子卻大不如從前。后生承擔(dān)著繼承先祖文化的使命，但他們的前景卻令人堪憂，因為長輩們不能以身作則，總是沉湎于過去而無力自拔。這些所謂的同胞要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更換定居點，似乎是在考驗他們這些流浪兒對故鄉(xiāng)的記憶有多深刻。

此刻，我的思緒突然被一聲嗚咽所打斷。我環(huán)顧四周，只見一只小兔崽蜷縮在石頭邊。它渾身哆嗦，可憐兮兮地望著我，好像我是它唯一能夠親近、依靠之人。它的眼神充滿靈性，同時還流露著哀傷，我頓時感覺如鯁在喉——我咬緊牙關(guān)，強(qiáng)忍住淚水——怒火在我心底熊熊燃燒。我抬起頭，天空還是那么空寂、寒冷。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最后的那只兔子那樣焦躁不安。原來，她是只母兔，在尋找走丟的兔崽?？锌苏f他們還不能起飛是因為這只兔崽不見了，幸好那兩個人沒明白他的意思。

包裝紙在陽光下更加潔白，里面有些種子都撒出來了——蜀葵、向日葵，還有雪漿果。

我連忙把它們拾起來，全部裝進(jìn)我的包里。

我還能做些什么呢？

只好背起包，帶小兔子回家。

村民們都已醒來。等我趕到山頂時，只聽到村里傳來陣陣雞鳴犬吠和汽車引擎聲。

早上八點了，村子周圍還是一派安靜祥和的景象。

谷深地偏，難怪村子里的人都沒注意到爆炸聲和那道沖天的火光。原先飛碟著陸的地方被炸出一個大坑，坑里漆黑一片。飛碟散落的殘骸也被燒得干干凈凈。

可是誰會信我的一面之詞？

在別人看來，卡列克的筆記不過是他老來糊涂寫下的瘋言瘋語，不可當(dāng)真。

目睹這幕慘劇的除了我，就只有這只灰色的“小毛球”了，然而它卻不能站出來說話。小灰兔依偎在我懷里，直盯著我看，眼里滿是信任?；蛟S在它看來，我是少數(shù)幾個敢于站出來揭露事實真相的人吧，起碼不會逃避現(xiàn)實，對災(zāi)難視而不見。

但我也只是一個普通人。

“怎么了？”

我的表情令妻子很是吃驚。

“卡列克被炸死在山谷的礦井里！”

“什么？什么時候的事？”

“昨晚，肯定是昨晚沒錯。去……去告訴他家人……”

“天哪！”

我累了，一屁股坐到長凳上，懷里還緊緊抱著小兔子。

“爸爸，爸爸！你又給我?guī)Щ貋硪恢恍⊥米永?？?安德烈高興地跳了起來。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只好硬含著眼淚朝他笑了笑。

“太好了！爸爸把原來那只小兔子又還給我了！”

他從我手里接過小兔子，將它緊緊摟在懷里，然后一陣親吻。

“爸爸，我能陪小兔子玩嗎？”

“當(dāng)然可以?！?/p>

“那些石頭呢？”

“也可以玩?！?/p>

“但是媽媽把石頭都收起來了，還不準(zhǔn)我玩?！?/p>

“我現(xiàn)在就去拿給你?！蔽掖蜷_衣櫥，把寶石都翻了出來。

“媽媽還說，這些石頭非常、非常珍貴，夠你買輛汽車?！?/p>

“媽媽是開玩笑的。這些石頭買不了任何東西，就是些普普通通的石頭。快拿去玩吧?！?/p>

“我要是弄丟了怎么辦？”

“丟了就丟了唄。它們沒多大用處，連一包葵花籽都買不到?！?/p>

電車驚夢

早晨，我坐在電車上，望著窗外來往的人群。你可以看出哪些是早起的上班族，哪些是整天無所事事的閑人，尤其通過觀察他們的臉色。早起的人往往一臉苦相，面色跟鵝卵石路面一樣蒼白。

檢票員在我身邊停下，問我有沒有車票。我點點頭，眼睛望著窗外。他沒有走開，在我身邊站著。

“你確定有票？”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又矮又胖，個頭大概只到我的下巴，長著一顆圓圓的大腦袋和一對招風(fēng)耳。他的工作服上有無數(shù)色彩明亮的纖維、線頭，還粘著發(fā)絲和絨毛，好像在紡織廠的地上滾了一圈剛回來。

“我有票?！蔽一卮鹫f，眼睛再次望向窗外的馬路。此時，路人更加行色匆匆，有些甚至開始焦躁起來。他們的怒氣一觸即發(fā)，任何事物都可能成為導(dǎo)火線——比如，這輛擋住去路的電車，他們不得不停下來等它緩緩駛過;又或者一個像我這樣面色可親的人不用匆匆趕路，而且剛剛在一個女人的懷抱里度過良宵。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票?！睓z票員說。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我試著想一些愉快的事，但是這樣的事情太少了。也許你甚至?xí)f，根本沒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

“你這是逃票。”檢票員說，仍然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

我把目光從車窗外收回，對眼前這個小個子男人感到深深的同情：

他缺乏女人的愛撫，幾縷油油的頭發(fā)緊緊地貼在他那永遠(yuǎn)汗?jié)n漬的禿頭上。他黃褐色的眼睛露出絕望的神情。疾病摧殘著他的身體，他的薪水勉強(qiáng)能買一些便宜的臘腸，要是有人請他喝一杯被人們叫作“墨汁”的廉價紅酒，他一定會覺得無限快樂，好像上帝的福音降臨到了他的身上。在家里，他要受老婆責(zé)怪，被她罵做懶骨頭、懶漢、廢物、矮子。在極其難得的夫妻和平共處的時間，他會爬到老婆身上，勉力履行他的職責(zé)，只要他那不靠譜的體能力所能及。但是，他的動作持續(xù)不了多久，其實每次都很短暫，而這只會令他老婆更加惱怒。她大發(fā)脾氣，敲打他的禿頭，大罵：

“白癡！白癡！白癡！”

有人告訴他夫妻行房的時候，不要老想著女人，想些其他的事情可以延長時間。所以每次他都會想電車，想沒買票的乘客，想他們怎么弄臟車廂，坐壞椅子，劃破車廂內(nèi)壁，擰開螺帽……可是到這里就想不下去了——只有這些了。他只能堅持到這里。他像只貓一樣小心翼翼地從他老婆身上爬下來，然后轉(zhuǎn)身對著墻，把頭蒙在被子里，想盡快忘記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白癡！啊，真是個大白癡！沒用的東西！蠢貨！都不能讓女人高潮！你聽著，我要去雜貨店，我要站在那兒，讓別人睡我！爛酒鬼也比你強(qiáng)！我要站在那兒，撩起裙子，就那樣站在那兒。不管誰，都可以睡我。沒有誰抵抗得了這樣的臀部。他們甚至還會排隊等！”

她敲了幾下他的腦門，狠狠地背過身去，在怒氣中睡著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又說了一遍剛才的話：

“你這是逃票。我一直在注意你。”

“你記錯了?！蔽乙贿呧洁煲贿叞咽稚爝M(jìn)褲袋里摸索。我原本可以把票拿出來給他看，但這恐怕會毀掉他全部的希望。他似乎已經(jīng)厭倦抓各種各樣的笨蛋，因為讓他們難堪并不會使他感到絲毫滿足。他可以沖他們大吼，讓他們交罰款，趕他們下車——這些都是瑣碎的小事，沒有價值，也很無聊?？涩F(xiàn)在他逮到了一個大家伙。這種好事他一生中只能碰到一兩次，就跟狩獵一樣。成天對著野兔的獵人都在幻想捕到一頭長著金角的雄鹿，所以當(dāng)他終于發(fā)現(xiàn)一只金角雄鹿時，他必須開槍打它，這樣他才能盡力去延長那份他花了一輩子時間才獲得的滿足感。

對他而言，我就是那只金角雄鹿，是他悲慘人生中的希望，是他夢里的騎士。他抬頭看著我，我感覺到他那顆飽受折磨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太陽穴處的經(jīng)脈也在抽動，他的手心在冒汗，手指如臘腸一般又短又粗。由于緊張，他光禿禿的腦門滲出了汗滴，這完全可以理解——他內(nèi)心深處充滿了恐懼，他怕自己的金角雄鹿之夢會破碎，害怕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一種幻覺，一場騙局，最后只在心里留下隱隱作痛的傷口，還有每天無休止的痛苦。

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手指在顫抖。我是真實存在的，就在他身邊，確確實實被逮到了?，F(xiàn)在唯一讓他感到不安的是我那只插在口袋里的手——因為它隨時可能伸出來，拿著白色票子在他眼前得意地?fù)u晃。我還可以詛咒他下地獄，然后等電車在下一站停靠時跳下車。我可年輕力壯，渾身散發(fā)著陽剛之氣，而且剛剛還和一位年輕女士度過了甜蜜又瘋狂的一夜，這個笨家伙恐怕做夢都不敢想象。

想象一下——就在一個小時之前，我躺在她溫暖的懷里，撫摸著她那柔軟修長的大腿和豐滿誘人的乳房，她熾熱的嘴唇在我耳邊發(fā)出醉人的呢喃……我相信只要他的膝蓋被她輕輕地碰一下，就會幸福得要死。他的生活有何樂趣可言？他為了討薪水而活，是一個連牙膏和面紙都舍不得用的家伙。他把掙到的錢都交給老婆，這樣才能在家里吃飽喝足，當(dāng)然他還得在床上為她賣命。他所有的希望都在他的胃潰瘍上。只有犯病的時候，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寧，也不會有人用吃剩的土豆來折磨他的胃。臨死之際，一個念頭會在他逐漸衰退的大腦里一晃而過：“我為什么而活？”

他不應(yīng)該出生的。如果當(dāng)初他父親再小心那么一點點，就不會有他了。

電車停下來了，他的眼里閃過一絲恐懼。他擔(dān)心我會一把推開他跳下車逃跑。他甚至警告我：

“別想跳下車逃跑。最好交罰款，不然我把你帶到警察局去?！?/p>

“我沒打算逃，”我說，“我有票?！?/p>

“說謊。如果你有票，早就拿給我看了?！?/p>

他的聲音抖得厲害。如果那個時候我把票拿出來給他看，他的心臟恐怕會承受不了。他激發(fā)了我的同情心，我甚至覺得如果我運(yùn)氣差一點兒，我可能會跟他一樣可憐，但我出生在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方，這簡直是天大的幸運(yùn)。如果我是某個酒鬼家的第六個或第八個孩子，說不定我連跟檢票員爭論的勇氣都沒有。生活會跟我們開有趣的玩笑，它要我們做出犧牲，但給我們做善事的機(jī)會卻少得可憐，所以遇到了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就算讓我遭罪，我也要抓牢它。也許從今天起，這個不幸的男人會昂首挺胸、面帶笑容地迎接未來。他可以為難我，逼我遵從他，強(qiáng)迫我乞求原諒，但也許從此以后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男子漢，回到家一進(jìn)門就狠狠扇他老婆一耳光。

我會毀了他這個藏在心底的夢嗎？他覺得自己是神探福爾摩斯——因為他逮到了一個非常厲害的角色。他逮到的可不是愛惹是生非的小伙子，敲幾下檢票員的頭表示他不高興把票拿出來。當(dāng)然也不是什么機(jī)靈的學(xué)生，檢票員還沒坐下，就能一眼看出誰是檢票的。

他一把抓起我的襯衫紐扣，一邊絞動紐扣，一邊死死地盯著它看，似乎這粒紐扣就是我最珍貴的東西，是我活著的意義。也許這個動作對他而言具有某種象征意義。

“逃票實在是不文明的行為。你不覺得羞恥嗎？”他低聲說，“現(xiàn)在你必須交罰款，否則我把你帶到警察局去。到了那里，罰款就不止這些了。他們會給你老板寫信，所有電車都會貼上你的照片，人們會對著你指指點點。”

聽他說這些可笑的話，我終于明白原因了?？赡芩闹鞴茉?jīng)也這么做過：揪住他衣服上的紐扣，一邊絞動，一邊說：“就這么點罰款，你還當(dāng)檢票員？你在干什么——不會用兩只手抓住逃票的家伙，等他交了罰款了再放他走嗎？重要的是你需要準(zhǔn)確判斷出你能讓哪些人交罰款。每趟電車上有百分之二十的乘客是慣犯?！贝_實如此，可每次只有一個人會交罰款，因為等你對他進(jìn)行罰款的時候，剩下的那些乘客要么趁電車?？繒r逃跑，要么已經(jīng)補(bǔ)了票?？焖僬覝?zhǔn)一個不會耍賴皮不會逃跑也不會讓你吃拳頭的人，這才是關(guān)鍵。你必須有敏銳的嗅覺，跟獵狗一樣，明白嗎？你必須訓(xùn)練自己，你們的工作又復(fù)雜又危險。說實話，我很好奇為什么沒有專門培養(yǎng)檢票員的高等學(xué)校。身為檢票員，你們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心理學(xué)、教育學(xué)、倫理學(xué)，甚至哲學(xué)。想象一下，無所不曉的你發(fā)現(xiàn)了一個逃票的笨蛋，你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牛角框眼鏡，然后義正詞嚴(yán)地說道：“尊敬的乘客！你逃票乘車的行為損害了我們國家的根基！正是像你這樣的人把我們推入了深淵！你在我們備受苦難的祖國母親身上又扎進(jìn)了一根生銹的釘子！你背信棄義，為我們的敵人效力。不過我逮到你了，也揭開了你的真實面目！你是莫斯科特工！快認(rèn)罪，交罰款，坦白從寬！……”怎么樣？！你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同嗎？當(dāng)你大聲說這些話的時候，其他的乘客都會站在你那邊。為什么？！因為他們都想當(dāng)愛國者，當(dāng)一名愛國者可比當(dāng)一個沉默的中立者容易多了。在工廠里干活還不如為烏克蘭大打一場。

主管的話如教條一樣刻在了他腦子里?，F(xiàn)在他看著我，重復(fù)著那些話，就像對著一個惡魔念咒語。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卻響徹整個車廂。不一會兒我們便成了大家關(guān)注的焦點。當(dāng)他說到“莫斯科特工”的時候，你能在圍觀的人群中覺察到些許躁動，甚至還有憤憤不平的嗡鳴聲。顯然，他們對我很是憤慨，而我的臉竟莫名其妙地漲得通紅，檢票員則更加肆無忌憚了。他的說教使我感到無地自容，愈演愈烈，最后變成了對我的指控。幾名乘客離開座位朝我們走過來。很快我們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今天似乎成了我的審判日。

現(xiàn)在就算我想跳車逃跑，也不可能了。

檢票員終于結(jié)束了他的長篇說教，我的額頭滲出了汗。忽然一股灼熱向我襲來，將我所有的自信都沖刷得無影無蹤。

“我們現(xiàn)在這種非人的生活就是拜他們所賜，”一個戴著難看的粉紅色帽子的女人說，“如果沒有這些知識分子，我們就過上好日子了?！?/p>

“他們故意派他來的，”一位長著胡子的大媽說，“就是為了毀掉這個年輕的國家?！?/p>

“間諜！”一位老爺爺大吼，一股酒精味從他嘴里散出。

“治安警察在干什么？為什么連間諜都不管？！”一個骨瘦如柴的退休警察大聲說道，“在我們那個年代，捉他們就跟捉蝴蝶一樣：上啊——！按住他們！——上啊——！按住他們！你們看都發(fā)生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事發(fā)生了！我們剛剛獨(dú)立，敵人的爪子就伸到這來了！”

“沒錯，這年頭正派的人太少了，”長著胡子的大媽說，“到處都是騙子。初看以為他是個文明人，可一轉(zhuǎn)身——他就在你包里偷錢了。也許他跟他們一樣，是個騙子。瞧他——賊模賊樣的?！?/p>

“看他臉都紅了！”戴粉紅色帽子的女人用手指戳了戳我，說，“他做賊心虛了！”

“我要下車了?！蔽艺f完開始往人群外擠，然而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悲劇性的錯誤，因為馬上他們就張牙舞爪地?fù)渖蟻砹恕?/p>

長著胡子的大媽拿著包一甩擊中了我的頭，然后大喊：

“別讓他跑了！抓住罪犯！”

他們拉著我往四處拽，撕扯我的衣服，不管看到什么拿起來就對著我打，戴粉紅帽子的女人還試圖咬我。檢票員嚇蒙了，這樣的暴力場面他始料不及。他試圖把我救出來，可是一個拳頭砸在了他的鼻子上，頓時鮮血直流，也就無暇顧及我的處境。

我又被那個手提包砸中了頭部，再也站不住了，癱坐在地上，緊接著一陣頭暈?zāi)垦?，只知道有腳在踩我，有人在扯我的衣服，但是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任何疼痛。突然我覺得身子一輕向空中飄去。我看到他們丟下了我的身體，而檢票員一邊擦滿臉的血跡一邊啜泣：

“你們把他打死了！你們把他打死了！”

電車?yán)锘仨懼粋€女人歇斯底里的叫聲。電車停下來了，乘客們一哄而散。某種力量帶著我越飄越高，下面的一切快速消失直至完全不見。我穿過云層，離地面越來越遠(yuǎn)。我仿佛完成了某種使命并為此感到溫暖快樂。有時你不得不給人們一個發(fā)泄的機(jī)會，讓他們?nèi)フ勰ニ?。我為人道犧牲了自己，現(xiàn)在天堂的大門就在前方為我敞開。

突然我被攔下了。我看到了一個頭頂光環(huán)、通體明亮的天使。

“上帝！”我喊道，“請接受我！”

“停！”天使說，“票！”

“什么票？”我問。

“進(jìn)天堂的門票，笨蛋！”

我渾身摸了個遍，發(fā)現(xiàn)身上什么都沒穿，衣服跟身體一起留在了電車上。

“啊哈，沒有票，你要闖進(jìn)去嗎？滾開！”

天使扇了我一記耳光，我連摔幾個跟頭掉回到剛才飄起的那個地方。

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被醫(yī)護(hù)人員扛在擔(dān)架上。

“你們要送我去哪兒？”我輕聲問。

“醉漢監(jiān)禁室，還能去哪兒？”

基里姆花床

臥室墻上掛著一張色彩斑斕的基里姆花毯?；ㄌ荷暇幙椫粋€花床的圖案，后面有個小果園，里面種著一棵紅櫻桃樹。櫻桃樹下有一個迷人的小房子，像是有魔力一般，每次見它總有一種莫名的傷感。我一直好奇究竟誰是這房子和花床的主人。畢竟，花床里的花都是些在姑母的花床和她的帽子上都找不到的珍貴品種。

側(cè)耳去聽，竟能聽見飛蛾和黃蜂飛過的嗡嗡聲，仿佛還能嗅到花朵、露水和蜂蜜那醉人的芳香。然而，無論多么仔細(xì)地觀察，我竟找不到一個生靈。但，可以確定的是，一定有人住在里面精心照料著那些花兒，并且還在辛勤地撒種、澆灌。

有時，我得把耳朵貼在小房子上才能模糊地聽到房子里人們的喧鬧聲，可終究還是無法辨別究竟是不是里面的人在講話。

最奇怪的是基里姆花毯竟像真正的大自然一樣也有四季更迭。到了秋天，花兒凋謝，樹葉零落，只留下光禿禿的樹枝。有時，在雨水的洗禮下，花毯的色彩還會消退。彼時，小房子便失去了以往的高貴典雅，天空的顏色也會溢出，變成鉛灰色。到了冬天，天空還會飄起雪花，漸漸地鋪滿整個果園，樹枝也被壓彎了腰。偶爾，還能看到雪地上一排排小腳印。有時炊煙裊裊，甚至還彌漫著樹脂的香味。每當(dāng)夜幕降臨，窗戶里會透出一縷光，窗簾上黑色的影子也會漸漸地散開。

我一直想把目光從果園移開，去窺探那個小房子。然而，我再怎么嘗試，也無濟(jì)于事，根本進(jìn)不去。

花毯右邊掛著一個木箱式、玻璃表面的掛鐘。就一直安靜地掛在那兒，一聲不響。指針也被卡住了，指向十一點五十五分。木箱上了鎖，也不知道鑰匙在哪兒，否則我早就把時間調(diào)好了。

我從未想過掛鐘跟花毯會有什么聯(lián)系，直到發(fā)生了那件詭異的事情。有一次，我突然打開臥室的門，卻發(fā)現(xiàn)花毯上人偶的位置變了。站立的人偶被定格：他彎著腰，伸出手臂，看起來像是要摘花。但是，我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在摘花，而是想要去拿花床里藏著的鑰匙。在此之前，我從沒看到花床里有什么鑰匙。這么看來，是有人把鑰匙丟在這兒了。

我假裝什么都沒看到，趕緊離開。隔了會兒，我又回到臥室，發(fā)現(xiàn)那個花毯上人偶已經(jīng)回到了原來的位置，鑰匙也不翼而飛。無須多想，明眼人都知道鑰匙去哪兒了。

我鼓起勇氣走到那個人偶面前，在他外套口袋里找到了鑰匙。

接下來，事情就水到渠成了：我的猜想是不是正確的，用鑰匙一試便知。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打開木箱時，耳邊卻傳來了“吱吱”的尖叫聲。所有的人偶都轉(zhuǎn)向我，瞪大了眼睛，驚恐萬狀?？吹贸?，他們很怕我。

伴隨著他們的尖叫聲，我轉(zhuǎn)動鑰匙。木箱真的開了！我撥了撥指針，掛鐘便滴滴答答轉(zhuǎn)了起來。瞬時，房間里充斥著各種各樣聲音，仿佛掛鐘讓房間里所有東西都活了起來。它們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整個房間嘰嘰喳喳吵個不停。人偶們也一掃滿臉陰霾高興起來，眼里的憤怒也不見蹤影，臉上堆滿笑意。

不僅是臥室，整幅基里姆花毯也仿佛從冬眠中蘇醒。我看到樹葉是如何被吹落，花瓣是如何凋落，還有花香是如何在空氣中飄散——我全都看到了！這一切多像是一場電影！我想去摸摸那些花兒，可只碰到了花毯上厚厚的羊毛。

剎那間，一切都變了。隨著掛鐘一聲悶響，掛鐘“嘎吱”敲響了第一下。那一刻，我的手不自覺地伸向了花床。來不及思索，我跳進(jìn)了基里姆花毯里，全速向著小房子跑去。突然，身后傳來了第二聲響。

當(dāng)掛鐘敲響第三聲時，我剛跑到門前，卻發(fā)現(xiàn)門是鎖著的。我趕緊跑到窗戶邊，向里面看過去。即使房間里十分昏暗，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那些是我小時候用過的東西！

看，那個明明是我小時候不小心打碎的碗?。∵€有外婆那插著杜鵑花的花瓶！那花在外婆去世后就枯萎了，被母親扔掉了。甚至還有那只躺在枕頭上的貓，它死了很久了呀！那張長凳，是外婆生前經(jīng)常休息的地方。還有外婆的眼鏡盒、刺繡……四周的墻壁都用各式各樣的刺繡裝飾著，其中一幅繡著我小時候玩風(fēng)箏的場景。

掛鐘已經(jīng)敲了五下。

我遲遲不愿離去，一件接著一件看下去。奇怪的是，這里面的東西之間都或多或少地與外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外婆呢？她在哪兒？

我急忙跑到屋后，只見院子一直延伸到灌木叢，后面是一條狹窄的小河，幾只鴨子在河里嬉戲。小河連著山坡，一條山路盤旋其中。穿過院子，順著山路看過去，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背著桶，駝著背，正緩緩地向山上走去。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個背影，情不自禁地喊：“外婆！”這時，耳邊又想起了那恐怖的鐘聲。

剛開始，她還不確定是什么聲音，只是停下腳步環(huán)視四周，然后她把桶放了下來。我扯著嗓子又喊了幾聲，外婆這才抬起頭來。

一見我，外婆臉上滿是喜悅，轉(zhuǎn)眼間卻變得驚恐萬分。她連連擺手，尖叫著：“快跑，快！”

鐘已經(jīng)敲了八下。好奇怪，我怎么會數(shù)著鐘聲？！

“外婆！”我喊著，“我來找你！”

外婆更驚慌了，連忙向山上跑去，不停地哀求著：“快走！快回去！不然就來不及了！”我回過頭去，只見那些驚恐萬狀的人偶們圍在基里姆花毯周圍，也在不停地向我揮手?！拌K！”這是第九下了。

看著外婆和果園，我還是不忍離去?？墒牵馄拍菨M臉的驚恐和擔(dān)憂讓我不得不相信她。這時，鐘敲響了第十下。我不得不往回跑，身后傳來了外婆的聲音：“再快點，快！”剎那間，眼淚奪眶而出。

“鐺！”第十一下了。

慌亂中，我被石頭絆倒，跌進(jìn)了花床——耳邊傳來花兒被壓碎的聲音，臉上沾滿了露水。

“天哪！”外婆驚叫著。

我鉚足全身力氣，勉強(qiáng)撐著起來，努力探出身去。鐘敲響了第十二下，聽著那鐘聲就像被人偶按在地上一樣，令人絕望。

再看基里姆花床，一切恢復(fù)如舊。只有花有被碾壓過的痕跡。沒關(guān)系，外婆會把它們扶直，用心澆灌。姑母不會發(fā)現(xiàn)的。

我把掛鐘擺好，將指針調(diào)回到十一點五十五分，然后鎖起來，把鑰匙放回人偶的口袋里?？擅棵肯氲讲荒芘c外婆和深愛的貓咪一起生活，我就淚如雨下，陷入悲傷中久久不能自拔。

欄目責(zé)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