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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名字的人

2019-06-09 03:30:35黑凝
滇池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阿桂瞎子燈盞

黑凝

1

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會把自己丟掉呢?聽起來像笑話。我爹就把自己丟掉了。我爹把自己丟了,也把我娘、我姐我哥都弄丟了。

我爹三十歲之前一事無成,他和一個叫亮瞎子的藝人在外面流浪了二十多年,突然像外星人一樣,“嘭”地又降落到了燈盞鎮(zhèn)花記篾匠店鋪門口。

我爹也不是一事無成,這回他帶來了一個啞巴女人和一女一男兩個孩子。那個啞巴女人是我娘,兩個孩子一個是我的姐姐朱山菊,另一個是我哥哥朱山

峰。

我爹六歲那年,他爹上山采中藥,一不小心掉下懸崖摔死了。八歲那年油菜花飄香的季節(jié),我爹隨我奶奶續(xù)嫁到燈盞鎮(zhèn)南街手藝人花篾匠家。

花家老太太我奶奶的阿婆把持著花家大小事務(wù)。他是個干凈利落,極要面子的老太太。

要面子的花老太太絕不會讓街坊鄰居笑話她對我爹這個小油瓶不管不問的。不但要管,還要管好。

八歲的孩子應(yīng)該進學堂學規(guī)矩長知識了。好心的街坊提議花老太太。

花老太太邁了三寸金蓮,去了段胖子說書院請出唱灘簧戲演儺戲的亮瞎子作保舉,讓爹去了燈盞鎮(zhèn)北街天主教堂東側(cè)西葫蘆巷子的鄭氏私塾學堂讀書。

本來這是一件大好事,我爹要肯下功夫的話,說不定還能考上功名,為朱家光宗耀祖。和我爹一起上鄭氏私塾學堂讀書的米行張算盤的兒子張大鳴,原來也是一個拖鼻涕,流哈喇子的主,后來從鄭氏學堂讀到了上海,又從上海讀到了法國。新中國成立后,他被新政府從法國請回中國,做了省里的財政廳長,打著一個省的大算盤。出門都是小汽車,聽說還有兩個帶盒子槍的警衛(wèi)員隨了左右。

我爹倒好,上了私塾學堂后,不僅流哈喇子的毛病改不了,流出的哈喇子,他當面條了,張開嘴巴唏溜倒吸進嘴里,“咕咚”全當了中餐給吞進了肚里。這不惡心死人了嗎?如果光這樣,私塾學堂的鄭先生還可以視而不見,還能原諒??晌业恢膩淼哪敲炊嗍人x,一到上課,我爹趴在桌上倒頭就睡,一睡就呼聲雷鳴。鄭先生用尺牘在他桌上敲幾下,他抬

起頭朝鄭先生惶惶恓恓地看上兩眼,眼皮嗒吧嗒吧幾下,倒頭又睡。只一小會兒,呼聲就來了,鬧得鄭先生的課沒法繼續(xù)下去。我長大以后,我奶奶說起這件事就氣不打一處來。

鄭先生不干了,叫來花老太太讓把朱哈喇子同學領(lǐng)走。無論花老太太陪了多少個笑臉,鄭先生只是三緘其口?;ɡ咸謶?yīng)諾每年多給三斗米作為學費,鄭先生還是三緘其口。花老太太急了,她又請來保舉人亮瞎子說和。誰知還沒等亮瞎子開口,鄭先生倒先問起了亮瞎子:

“瞎先生,你們唱戲有何講究?”亮瞎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抓了

半天后腦殼:“唱戲當然要有戲文了?!编嵪壬直齿p輕敲著他那把畫有清

風瘦竹的折扇,他說話喜歡板眼:“戲文固然重要,但只是其次而已?!绷料棺蛹绷?,賣關(guān)子這種事,他一個鄉(xiāng)下粗人怎敵過穿藍布長衫的私塾先生。“鄭先生不要賣關(guān)子了,那又是哪個

講究?”鄭先生笑了,他對花老太太說:“您那孩子是一塊大料啊,您聽那

孩子的鼾聲,清脆響亮,倒是舞臺上名角?!?/p>

再看教室里,同學們都仰著頭,咿呀咿呀背著“父母呼,應(yīng)勿緩;父母命,行勿懶……”只有我爹那小祖宗倒頭睡得呼呼正香,鼾聲倒是高過了十多個背書的同學,哈喇子流得溢到了桌下。

花老太太的臉不知道往哪擱了,尷尬地立在一邊。亮瞎子也眉頭打結(jié),原地踱著步,打著圈圈。

只有鄭先生不慌不忙,拿眼睛脧了瞎先生一眼。

“瞎先生要肯栽培,將來一準是段胖子說書院的臺柱了。你那場儺戲《李龍乞討》中的李龍唱腔可否傳授于他?!?/p>

亮瞎子萬萬沒想到鄭先生會將我爹這個球踢給他,他還只是段胖子說書院里的一個二胡手,平日里無事可干時,給說書院打打雜,演個小丑救救急,能有資格收徒?況又是個木呆遲鈍流著哈喇子的孩子,傳到段胖子說書院豈不成了笑話。

“鄭先生您這是作賤我亮瞎子呢?!?/p>

亮瞎子的意思是他自己也只是段胖子說書院一個跑龍?zhí)椎男』旎?,哪有資格帶學徒??稍挼搅肃嵪壬淅锞筒灰粯恿?。

“瞎先生這是罵我了,您這話就錯了,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嘛,我怎么就是作賤瞎先生了?朱哈喇子同學不是讀書的料,他是唱戲的料,擱我這兒,我耽誤不起呀。朱哈喇子同學在我這兒才叫作賤呢?!?/p>

亮瞎子著急。

“鄭先生,您就擔待著點,多費點神吧,都一條街坊的鄰居?!?/p>

花老太太也陪著笑臉,作著揖。

“鄭先生,有勞您了,您知道這個孩子是個拖油瓶孩子。讀書的年紀不讀書,傳到他老家,他老朱家的一準會責怪咱花家虧待了這個小祖宗?!?/p>

可不管亮瞎子和花老太太怎么說盡好話,鄭先生卻滴水不進。

亮瞎子脾氣火爆:

“鄭先生,您不看僧面看佛面,花家可是咱燈盞鎮(zhèn)上第一號大善人,花老太爺

可曾有恩于燈盞鎮(zhèn)老少爺們的呀?!?/p>

半晌,鄭先生開口了:

“瞎先生,教書育人是我的本分,可您不能讓我為一個朱哈喇子而耽擱其他十幾個學童呀。花家是大善家,您不能讓我為一個朱哈喇子給街坊鄰居指背梁骨罵吧?我也是要名號的人,我鄭儒林的名號焉能毀在朱哈喇子一個學童手上?!?/p>

話到這個份上,花老太太和亮瞎子再呆下去實在有點不識趣了。

那天下午,燈盞鎮(zhèn)南街的男男女女都看到平日里脾氣溫和、慈眉善目的花老太太像扭著一只貓一樣,扭著可憐兮兮的小油瓶朱哈喇子的耳朵,邁著窸窸窣窣的三寸金蓮,嘟嘟囔囔地邊走邊怨罵著從燈盞鎮(zhèn)北街穿過燈盞鎮(zhèn)南街。鄰居們還以為小油瓶偷了鄭先生私塾學堂的東西了。他們紛紛把同情的目光落到了花老太太身上。

小油瓶朱哈喇子被退學回家后,一度成為花家煩惱。更為難堪的是,老朱家已經(jīng)把話傳到燈盞鎮(zhèn)街面上,說花家不厚道,不把朱家孩子當人,一個該讀書年紀的孩子,不讓讀書,不讓學技,當作小家奴使喚。

2

事有湊巧,三個月后,段胖子說書院老板段成貴另有發(fā)展,他要到白川府去開一家更大的說書院。

失去了段胖子說書院,沒有了依靠,燈盞鎮(zhèn)的街坊都以為亮瞎子要收拾行囊,返回三十里外瀨水灘涂火埂灘,繼續(xù)幫他老東家看牛守院了??墒牵料棺記]有這樣做,他在段胖子說書院整整睡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一早,他起床后先去了牛二皮豆腐坊舀了一碗豆腐腦,又去彭阿婆油條燒餅店買了兩塊燒餅,吃飽后抹抹嘴,徑自去了花記篾匠店。

他要帶上那個木訥呆板的朱哈喇子和心愛的二胡子,去闖蕩天下。

一個只有半只眼睛看著模糊世界的亮瞎子,和一個目光呆滯,行動遲緩的孩子闖蕩天下,這樣的決定還是讓花老太太猶豫了。她拿眼睛脧著她的兒媳我奶奶,把決定權(quán)交給了我奶奶。我奶奶當時已經(jīng)懷了花家大閨女,我大姑姑花盛開。我奶奶心里明白花老太太之所以不作決定,她是怕街坊鄰居和老朱家的人說閑話,朱哈喇子畢竟不是她的親骨肉。老太太決定對了是應(yīng)該的,錯了準會被人背后罵得脊骨發(fā)涼。我奶奶根本不是好主事的人,可在她親兒子的事上,她要再裝迷糊,那就是不明事理了。一個不明事理的二婚頭是要遭婆家白眼的。她在花家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她還得在花家生兒育女,開花結(jié)果,以后的路還長著呢。花家該讓她挑的重擔,她還得挑,說白了這叫分擔,不管這種分擔有千斤萬斤。

盡管這樣想著,給自己做出決定的勇氣和力量,可是,看到流著哈喇子,躲在一邊用恓惶的眼神怯怯看著自己的親骨肉,我奶奶還是退縮了,她對花老太太說:

“姆媽,我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家家能懂什么?您是家里主事的,您怎么決定都行?!?/p>

我奶奶避開花老太太的眼神,挽著孕體,躲到柴房里抽泣去了。

花老太太雖然是燈盞鎮(zhèn)一條街上有主見的老人之一,可在拖油瓶朱哈喇子何去何從的事上,她表現(xiàn)得十分小心謹慎。她差她的兒子,我的花爺爺去我爹的老家,請來我爹的大伯,我的大爺爺朱伯溫?;ɡ咸珜iT在鎮(zhèn)上的大三元酒樓辦了一桌酒?;ɡ咸€請來了燈盞鎮(zhèn)上有名望的店鋪老板,她要當著眾街坊及我大爺爺朱伯溫的面,體體面面地給流著哈喇子的我爹行拜師禮儀,她要讓亮瞎子名正言順地帶著我爹出門流浪。她要告訴我大爺爺,跟著亮瞎子那不是把朱家孩子丟棄不管,而是讓他學一門生存技藝,將來好自立門戶,獨當一面,養(yǎng)家糊口。

那天,自然是我爹朱哈喇子最開心的一天。一早起來,我奶奶用洋鹼幫我爹洗了頭,又搓掉了他脖子里和耳朵旁的污垢。然后又幫我爹換上一套藍咔嘰布長衫,在他長衫的第三個扣結(jié)上系上一條手帕,千叮萬囑,囑他哈喇子溜出來時,用手帕擦掉。

我爹歪著腦袋,哈哈笑著,一口哈喇子就流了出來。

“娘,過年了嗎?”他問我奶奶。

“比過年還要鬧熱。”我奶奶一手挽著孕體,一手叉著五指細心地幫我爹理著濕漉漉的頭發(fā),頭發(fā)間散發(fā)著洋鹼的硫磺氣息讓我奶奶的胃一陣陣發(fā)酸。

“那一準是過大年了?!蔽业谥溃駳饣瞵F(xiàn)。

“給你拜師呢?!?/p>

“拜師好玩嗎?”

“好玩著呢。給師傅磕完頭就有大肉吃?!?/p>

“好,好,拜師去啰,有大肉吃啰?!蔽业鶔昝摿宋夷棠蹋瑲g歡的,傻傻的,手舞足蹈,直奔大三元酒樓而去。

亮瞎子牽著迷離惝恍的我爹離開燈盞鎮(zhèn)時,太陽已經(jīng)西斜。我奶奶看著一高一矮踉踉蹌蹌兩個黑影慢慢消失在燈盞鎮(zhèn)城墻外時,她忍不住失聲痛哭。

3

二十多年后,花記篦匠店原主事花老太太已經(jīng)過世多年,我奶奶已經(jīng)接過花老太太的掌印,掌管了花記篦匠店的大小事務(wù)。二十多年的艱苦奮斗,我奶奶和花爺爺相繼生下了我的大姑姑花盛開,大叔花笸籮,二叔花籮筐,三叔花篩籮,二姑花鮮艷,四叔花笊笆,五叔花簸箕,三姑花芬芳。我奶奶成了全縣有名的光榮媽媽。她的光榮媽媽獎狀與當兵大叔花笸籮光榮人家獎狀,將花爺爺家兩扇木板門貼得擠擠的,一推一聳,互相矯情,互不相讓。

我爹立在他似曾相識,卻又面目全非的花記篦匠店鋪門口時,我花爺爺正在店鋪內(nèi)雙手獅子滾繡球一樣來回倒騰自己手里竹條,編織著一只籮筐。他的身子在陽光里浴著,臉卻在陰暗里。突然男女老少四個衣衫襤褸的叫花子往他面前一站,他嚇了一愣神,一根薄似刀片的竹篦將他手背劃了條口子,血一下子就冒了出來。他扔下手中的籮筐,那長滿觸角的籮筐,像被砍了一刀的章魚,四處張揚著,一條調(diào)皮的竹條就抽到了我爹的臉上。我爹傻傻地笑了兩下。

花爺爺將冒血的手指含在嘴里吮吸著,他將臉從陰暗處挪到陽光下,突然臉部肌肉痙攣了一下。他已認不出我爹了,但他還是依稀辨認出了被我爹牽著的另外一個男人。

被我爹牽著的是我亮瞎子爺爺。不知道哪年的什么時候,他的另一只模糊的眼睛也不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見了。

有人說我爹他們是碰運氣找回的燈盞鎮(zhèn),還有人說我爹其實不傻,他表面木訥呆滯,實則心里亮堂著呢。

不管怎樣的議論,我爹還是牽著一個瞎子,帶著一個啞巴,扯著兩個孩子回到他闊別二十多年的燈盞鎮(zhèn)。

最高興的自然是我奶奶,她不知是喜著還是嚇著了,又是哭又是笑,一會兒捧著我爹的臉,一會兒又捧著我姐的臉,一會又去捧我哥哥的臉。她去捧我娘的臉的時候,我娘嚇得“哇哇”尖叫著直退縮。

我爹返回燈盞鎮(zhèn)時,我花爺爺?shù)幕ㄓ涹鹘车暌蛏嫦油稒C倒把,公社里叫民兵把花爺爺揪到鎮(zhèn)上的大禮堂斗過幾次,關(guān)過公社水塔,要不是我大叔花笸籮當兵在外,家里有著軍屬的招牌,我花爺爺怕早被收押了起來?;敔旊m然幸免收押,然而他祖祖輩輩經(jīng)營的花記篦匠店卻充公了。充公也不是交給社里,而是社里提供毛竹、藤條、柳條等原材料讓花爺爺帶領(lǐng)全家編織社里社員生產(chǎn)用的籮筐、篩籮、筐籮、笊筢,編一只篩籮記十分工,編一副籮筐記五分工。條件是花爺爺他們不允許私自幫街坊鄰居編織社員籰子、背篼、涼簟、簝器這一類家庭私人用品?;敔斈请p手被竹條子劃得傷痕累累,可到年終分紅,因為花爺爺家人多,所掙工分抵不過預(yù)借糧。

4

花爺爺明顯老了。五十多歲的人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身材佝僂,步履蹣跚。

現(xiàn)在,冷不丁又添了三個大人兩個崽崽,更要命的是我爹我娘亮瞎子爺爺都不會篦匠活。亮瞎子爺爺?shù)故茄鄄灰娦牟粺?,我爹我娘在花家就顯得礙手礙腳。礙手礙腳我奶奶和花爺爺?shù)箾]嫌棄,而我的姑姑花盛開就有了白眼,有白眼也不要緊,我爹可以裝得沒看見,可她不只是白眼,而是把冷言冷語放在餐桌上了。我大姑花盛開也不叫我娘嫂子,當然,她從來也沒叫過嫂子。

花盛開說,那個誰呀,不說話的。

又說,不會說話倒是能吃哦。看看,看看,大家伙看看哦,一餐兩大碗稀粥呢?;ㄊ㈤_敲著桌子嚷嚷著,兩只眼睛盯在我娘臉上直打旋。

我奶奶用眼睛挑了花盛開,花盛開不僅沒收斂,反而更加盛開。沖著我爹道:那個誰呀,花家成了公社食堂了?好手好腳也不能白吃白喝了呀。也不叫我爹哥。

終于,我爹憋不住了。有一天,他拉上我娘找到社里的干部,要求社里干部允許他和我娘參加隊里勞動。

這本來是件好事,社里勞力多,對生產(chǎn)總是有益的??缮玳L不這么想,他問我爹:

“叫嘛名字?”社長是南下干部,說話有點哽。

我爹見到干部就害羞,還未說臉倒紅了。我爹說:

“社長,我是南街花篦匠家的繼子,人家都叫我朱哈喇子。”

我爹又說:

“這是我媳婦,是個啞巴,沒有名字?!?/p>

說著把我娘拉到社長跟前。

“你說你媳婦沒有名字?嘛?人嘛沒有名字?”社長笑了,又說:“嘛?你為嘛叫朱哈喇子?!?/p>

見社長開心,我爹話嘮子也多了。

“是我和陳師傅賣藝路中撿的,她先跟著我們,從這個村跟到那個村,從這個鎮(zhèn)跟到那個鎮(zhèn),陳師傅見她可憐,就收留了她。過了幾年,陳師傅就做主,在一個舊廟里幫我們成了親?!?/p>

我爹看了我娘一眼,滿意地笑了笑。我娘也看了我爹一眼,新媳婦一樣害羞地垂下眉,擺弄著胸前繡花紐扣。

“那你不是跟一個不明身份的女人結(jié)合了嗎?嘛,該不會娶了個潛伏的女特務(wù)吧?”社長看著我爹,目光如炬。我爹著急:“咦,社長說啥話呢,俺媳婦可是個好女人,好女人呢,還幫俺生了一子一女兩個娃娃呢。怎么可能是女特務(wù)?”

社長哈哈笑著從背后的柜櫥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花名冊,帶上老花鏡。社長翻到花篦匠家隊上那頁,用手指點著,仔細查找著,慢慢地就皺起了眉頭:

“朱哈喇子,朱哈喇子?!鄙玳L指著花名冊自言道:“嘛,花篦匠家族成員中根本沒有朱哈喇子嘛?!?/p>

我爹著急,跟上一步:

“不會吧,社長您找瞧仔細了,我是一九四二年四月份油菜開花時節(jié)到的花家,那年我八歲?!?/p>

社長是個認真的干部,他又用手指指著花名冊,挨個查了一遍,將花名冊往我爹面前一扔:

“嘛,你自個找,哪里有個朱哈喇子嘛?!?/p>

我爹雖然念過幾天私塾,那時他光知道睡覺,識字的事情讓給當年的鄭先生了。朱哈喇子站在他面前他都不認識。可我爹也狡猾,他討好社長:

“社長,你是大學問的干部,你幫我寫個朱哈喇子我看看?!?/p>

社長有點不耐煩了,他不是不耐煩朱哈喇子讓他寫名字,他是不耐煩眼前的這個群眾對他的不信任,一個干部沒有群眾的信任和擁戴不成光桿司令了。社長說:

“嘛,朱哈喇子,你咋就不信黨的干部?”

社長這么一說,我爹害怕了:

“不是這樣的。社長你別誤會,我咋能不信黨的干部?!?/p>

“嘛,又是咋樣嘛?我都幫你查了三遍了,哪里有朱哈喇子?你分明不相信黨的干部嗎?!?/p>

“我是想讓社長寫個朱哈喇子,讓我瞅瞅朱哈喇子究竟長個啥樣,這不下回見到自己也就認識了。不怕您笑話,長這么大也不知道我朱哈喇子長個啥樣。社長可是在幫群眾解決困難呢,這樣的社長群眾喜見著呢?!?/p>

我爹這番話顯然是社長愛聽的,社長重新從上衣口袋掏出眼鏡,擎在手里,又拿眼睛看了看我爹,取出一支毛筆,戴上老花眼鏡,在一張舊海報的反面,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寫下了朱哈喇子四個字。

社長邊寫邊嘀咕:

“你這個群眾啊,嘛,叫朱哈喇子,——中國人嘛叫這個名字呢?只有日本鬼子才這樣叫嘛。”

又說,“當年,我可打死不少日本鬼子哦。”

社長說著,拿眼睛在我爹臉上挖了一下。我爹顯然驚悚了,一口空氣把他嗆得直咳嗽。

社長將寫著“朱哈喇子”的舊海報遞給我爹:

“嘛!多認認,別下回見了面又不認識你自己了。”

我爹很激動,兩只手去取舊海報時,一直不停的發(fā)抖。

現(xiàn)在朱哈喇子站在我爹面前了。我娘看到我爹憋紅著臉著急地在盯著一張舊海報。她猜想一定是十分要緊的東西,她也湊過來。

我爹認為記熟了,他又央求社長把花名冊給他。

他也像社長一樣,用手指著花名冊上的姓名,從頭至尾一遍又一遍對著,尋找著朱哈喇子。

可是別說朱哈喇子了,花名冊上連個朱姓都沒有。

我爹兩只肩胛慢慢就垂了下來,繼而竟哈哈大笑起來:

“我分明一九四二年四月隨我娘到了花家,怎么會弄丟掉了呢?一個大活人又怎么丟掉呢?”

社長很無奈,他說:

“花名冊上沒有名字就不是我社的社員,不是我社的社員就不能在社里勞動掙工分?!?/p>

又用同情的口吻說:

“你說你都二十年沒回家了,會不會弄丟到別的社里了,或者還在你老家的社里沒有過來呢?!?/p>

社長又說:

“嘛,看看,看看,你這個群眾也不要著急嘛,要不這樣子嘛,我給你開個介紹信,你去公安上找找戶籍登記?!?/p>

我爹這才醒悟過來,他趕緊向社長作揖下跪?!爸x謝社長,謝謝社長,謝謝社長大

老爺?!蔽业痪o張就語無倫次了。社長也慌了,他攙起我爹,批評道:“你這個群眾嘛搞得嘛,咋一點覺悟

都沒有。社會主義新中國不興下跪的?!蹦闷鸸P寫道:

證明燈盞鎮(zhèn)公安派出所:茲有人名(民)群眾朱哈喇子于

一九四二年四月離開原籍,隨母昏(婚)嫁到燈盞鎮(zhèn)光明公社,現(xiàn)光明公社社員花名冊上沒有該同志,請協(xié)助該同志調(diào)戶籍底冊查詢,為盼。

燈盞鎮(zhèn)光明公社×年×月×日

我爹又謝了社長,拉著我娘揣上證明,興沖沖去了派出所。

公安幫我爹認真查了解放后至一九六四年遷移人口的檔案,并沒有查到一個叫朱哈喇子的從何地遷入本地。我爹又讓查了我奶奶的底冊,我奶奶的戶籍底冊上明明寫著一九四二年四月因婚嫁遷入燈盞鎮(zhèn)光明公社花記篾匠店。

5

回到花記篾匠店,我爹悶悶不樂。也不叫悶悶不樂,而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明明隨著母親續(xù)嫁到了燈盞鎮(zhèn),

花家戶籍底下,顯赫地寫著母親的名字,他朱哈喇子的名字卻像人間蒸發(fā)了。名字蒸發(fā)了,也就意味著他這個人也蒸發(fā)了。

一個人的名字消失了沒關(guān)系,反正他朱哈喇子也不是什么顯赫的人物,不叫他朱哈喇子,叫他小狗小貓都可以,名字本來就是別人叫喚你的時候才起作用的?!皼]有名字我還是朱哈喇子?!蔽业@么想著??傻暨^頭來想,事情就并不是一個名字那樣簡單了。社長說了,沒有名字,你就不是燈盞鎮(zhèn)光明公社社員。不是光明公社社員你就無權(quán)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無權(quán)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你就掙不到工分。掙不到工分就分不到口糧,分不到口糧,你一家就得在花家白吃。白吃就要挨白眼,挨冷言。這還小事,朱哈喇子名字找不到,他老婆的名字就沒地方投靠,夫妻倆名字都在公家的花名冊上找不見的話,他們子女的名字也只能在別人嘴里喊著,可名字又不光是喊喊的,我姐我哥還要上學讀書,還要結(jié)婚生子,我還要來到人間,這一切都需要公家開證明,沒有名字,公家又憑什么幫你開證明?

對了,也不是沒名字,是公家根本就不承認你這個人的存在。

我爹這么一捋,身上的汗就冒出來了??墒牵饷昂挂步鉀Q不了問題呀。

我爹沒好意思張口問我奶奶,他怕這么冒冒失失地去問我奶奶,會傷害我奶奶。

他把亮瞎子爺爺攙到角落,嘴巴貼著亮瞎子爺爺?shù)亩洌?/p>

“師傅,跟您打聽個事?!蔽业恢弊鸱Q亮瞎子爺爺為師傅,他從不像街面上人一口一個瞎子地叫喚。他跟亮瞎子爺爺闖蕩了二十多年,早結(jié)下了父子般感情。

“我聽著呢,你說。”亮瞎子爺爺將耳朵往我爹嘴巴那邊送了送。

我爹猶豫著,他顯然在想著用什么樣的方式跟他師傅說話。

“我聽著呢。你說?”亮瞎子爺爺提醒道。

“是這樣的,師傅。您知道我當年是怎樣到燈盞鎮(zhèn)花記篾匠店嗎?”

“從瀨水河里坐船過來的呀。”亮瞎子爺爺笑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又是哪個意思?那天花老太太還在段胖子說書院包了場。你小子不在前臺看戲,一個人跑到后臺在演青衣的鄒先生戲袍上撒了一泡尿,害的花老太太還賠了二兩銀子呢。”亮瞎子爺爺眼睛全瞎后,對往事的記憶就愈加清晰,回憶起來像昨日剛發(fā)生過。

“師傅,我真不是這個意思?!?/p>

“哦,對了,當時一條街的人都喚你叫小油瓶呢。你整天流著哈喇子,街坊們后來就叫你朱哈喇子?!绷料棺訝敔斢糜沂峙闹展照鹊淖笫值谋常蜩蛉缟鼗貞浧鹆诉^去。

“對,對,師傅,朱哈喇子,我的名字?!蔽业劬σ涣?,他認為他抓住了問題的要點,他問的就是怎么弄丟名字的事。

“我的名字呢?師傅,我的名字不見了?!?/p>

“你的名字不見了?”亮瞎子爺爺顯然被我爹的話問懵了,他伸出右手抖抖索索在尋找我爹的臉,他想用手試試我爹是不是身上發(fā)燒,說胡話。

“好端端的街坊鄰居都在叫喚著的朱哈喇子的名字怎么會丟掉了?你這個呆子,該不會發(fā)燒把腦筋燒壞了吧!”亮瞎子爺爺和我爹單獨相處時喜歡叫我爹呆

子。

“師傅,我的名字不是在街坊鄰居那里丟了,而是丟在公家那本本上了。”

“街坊鄰居那里都沒丟,怎么會在公家那里丟掉呢?欺負師傅眼睛看不見,在編瞎話?!?/p>

我爹便附著他師傅的耳朵,把他去社里要求掙工分,得知名字丟了,不得參加社里的勞動,又去派出所找,他的名字派出所也沒找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師傅復(fù)述了一遍。

又十分擔憂地說:“師傅啊,我的名字丟了小事,這樣一來,我媳婦山菊山峰的名字也丟了。他們的名字丟了也是小事,可沒有名字,閨女、小子就沒法讀書了?!?/p>

亮瞎子爺爺這才聽明白我爹說話的意思,聽明白了也才覺得問題的嚴重性。

“這可不能丟。這么一個大活人怎么會丟掉呢?”亮瞎子爺爺也犯疑了。

我爹蹲在亮瞎子爺爺身邊,雙手捧著腦殼。

“那個公安同志說,讓找人幫我證明我就是朱哈喇子。”

我爹撅著屁股,他一定很生氣。他在外面漂泊了二十多年,咋就需要找人證明自己呢?

“證明就證明,走!找你娘去,你是你娘生的,她還證明不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亮瞎子爺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我爹卻賴著不走。

他說:“師傅,找不得我娘呀?”

亮瞎子爺爺生氣了。

“你是你娘生的,咋找不得你娘?你是呆子還是傻子?”

我爹說:“我娘到花家又生了五個弟弟,三個妹妹,在花家已經(jīng)生了根,我在外面流浪了二十多年,我不能因為我的事,因為我的突然到來而破壞花家的完整?!?/p>

亮瞎子爺爺說:

“怎么叫破壞花家的完整?你不跟你娘說,又怎能證明你是朱哈喇子呢?”

我爹說: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們根本沒想把我的名字報到公家。”

“廢話,他們?他們是誰?你娘?你花叔?還是過世的花老太太?他們?yōu)槭裁床幌氚涯愕拿謭蟮焦遥渴窍幽愣嘤噙€是嫌公家多余?你這榆木疙瘩呆頭呆腦,不把事往明里想,白跟我老瞎子闖蕩二十多年了?!闭f著,亮瞎子爺爺拄起拐棍,照我爹劈頭就是一棍。

猛挨一棍的朱哈喇子自然不服氣,他一手撫著痛處,一手扶著亮瞎子爺爺。嘀咕著:“我一輩子挨你的拐棍還少嗎?你都說了,等我娶了媳婦就不揍我了,可我現(xiàn)在女兒、兒子都有了,你還揍我??次夷奶觳话涯銧康胶永镅退滥??!?/p>

亮瞎子爺爺狠狠地說:

“你不把事往明里想,我就揍你一輩子?!?/p>

6

朱哈喇子牽著亮瞎子,帶著他娘去了燈盞鎮(zhèn)公安派出所。

我奶奶要當面向公安同志證明朱哈喇子就是她兒子。

公安問我奶奶:

“誰又能證明你是他娘呢?”

我奶奶理直氣壯地說:

“我丈夫能證明?!?/p>

公安說:

“你丈夫呢?”

我奶奶說:

“死了?!?/p>

“死了?死了就是死無對證了。”公安同志突然板下臉來說:“戶籍制度是社會主義建設(shè)中的一項嚴肅制度,隨便拉一個人證明一下就入一個戶籍,那不亂套了。要是一個潛伏的特務(wù)或美帝主義的走狗,那怎么辦?社會主義國家還要建設(shè)不?”

“我不是一個隨便的人,我是他娘,親娘。就像你娘和你一樣。”我奶奶生氣了?!拔覂鹤硬皇翘貏?wù),更不是美帝國主義的走狗。他是我兒子。親生的。”我奶奶怎么知道美帝國主義在哪里。她只知道朱哈喇子是她兒子,這件事就這么簡單。

我奶奶又說:“我丈夫不死的話,我也不會再嫁到燈盞鎮(zhèn)花家了。”我奶奶顯然情緒激動了。“今天也不會來煩你這個公家人了,我們會好好在黃泥灘朱家村過上自己的好日子的。我兒子就是我兒子,公安同志你說話有問題,不能因為我丈夫死了就死無對證,莫不是我的兒子從石頭縫中蹦出來的?!?/p>

我奶奶主事花家十年來,已經(jīng)鍛煉得潑辣干練,波瀾不驚。

那個公安畢竟年輕,他本來想用規(guī)定、政策、文件這些冷硬的面孔來唬住我奶奶,沒想到被我奶奶給震了回去。

亮瞎子爺爺一直聽著奶奶與公安的對話,見我奶奶說話有了火藥味,他出來打圓場:“嫂子,你也別急,公安同志也是公事公辦?!惫彩莻€見機行事的聰明小伙子,他立即接了話。

“這樣吧,老嬸子,我這里的確沒有朱哈喇子的戶籍底冊,你不妨回原籍去查查。據(jù)我了解黃泥灘的朱家村是農(nóng)業(yè)戶口,今年國務(wù)院剛發(fā)布,農(nóng)業(yè)戶口轉(zhuǎn)到非農(nóng)業(yè)戶口國家有控制的。”

亮瞎子爺爺探頭過去,急切地問:“那有辦法不?”公安這回比他們剛進門時態(tài)度溫和了許多,他建議道:

“第一步要到他出生地找到朱哈喇子的戶籍底冊,再找到證人證明他在某年某月什么原因遷來燈盞鎮(zhèn)?!?/p>

公安又說:

“都過去二十多年了,這事辦起來還是棘手。關(guān)鍵是找當事人困難了,一九四二年全國還沒解放,還沒建立戶籍制。”

一直沒有說話的我爹開口了,他說:

“公安同志,照你這么說,即使在原籍找到了名字,原籍農(nóng)業(yè)戶遷到這里燈盞鎮(zhèn)非農(nóng)業(yè)戶也是困難的哦。”

公安說:“辦法總比困難多。我這里事多,就不多留你們了?!惫驳扔谙铝酥鹂土?。我奶奶還想爭辯什么,我爹拉下了我奶奶?!澳铮鲀何胰ヌ死霞抑旒掖?,我就不信活生生的人找不見名字。”我奶奶說:“那我陪你一道去,老家的人我比你熟,你都出來二十多年了,老家的長輩都認不得你了?!蔽业鶖v著亮瞎子爺爺走下派出所臺階時,對我奶奶說:“娘,明兒還是我一個人去吧,花家一大攤子事情離不了娘?!蔽夷棠萄劭魸駶櫫?,她嚶嚶泣泣道:“我的兒子在外面流浪二十多年,吃了二十多年苦,回到家了卻找不到自己了。嗚嗚,這是哪輩子作的孽呀?!绷料棺訝敔攧裎夷棠蹋骸吧┳樱阋矂e自責了,保重身體要緊,每個時代為了活命都有妻離子散的事,我們這不是好好回家了嗎?您兒子朱哈喇子還給你帶來活蹦亂跳的孫女孫子,你都做奶奶了,該是有福之人了?!?/p>

誰知我奶奶聽了亮瞎子爺爺?shù)脑捒薜酶鼉戳?,捶胸頓足,嘴里還嚎著:“我苦命兒喲……我作孽了喲。”

我奶奶這么一嚎,大街上的閑人都圍攏了過來。我爹生氣了?!澳铮氵@是干嘛呢,多大事呀,非讓一條街都知道?!绷料棺訝敔斠矂裎夷棠蹋骸吧┳樱隳瘋?,哪個人一生不遇到點坎呀。莫哭了,莫哭了。街坊們知道你兒在公家沒有名字,會很沒面子的。”

亮瞎子爺爺這么一說,我奶奶才抹掉了臉上的淚。

7

第二天一早,我爹將亮瞎子爺爺,我

姐姐朱山菊,我哥哥朱山峰托付給我奶奶和我花爺爺,他帶著我娘啟程準備去他衣胞地找他的名字。

我奶奶本來一再要求同行的,被我爹擋了回去。

我二叔花籮筐見我奶奶不舍大兒子,他也要跟我爹去,我爹拒絕了。

“又不是打仗去,人去多了反而不好。在家?guī)鸵r著娘和花叔,我跟你嫂子倆人就行了?!蔽叶寤鸹j比我爹小六歲,已經(jīng)是生產(chǎn)隊里掙全額工分的大小伙子了。由于缺少營養(yǎng),面黃肌瘦,身材長得像我花爺爺手中那竹條似的,一陣風可以把他從南街刮到北街。

臨出門時,我奶奶從柴房跑出來,一再囑咐我爹,去了老家先找到大伯伯朱伯溫先生,他是個老中醫(yī)又是私塾先生,有文化,家族里的事都由他在記載著。

我爹應(yīng)諾著,牽著我娘的手,沿著瀨水河向他的老家走去。

我奶奶后來告訴我,有一件事讓她抱憾終身。我爹我娘去老家前,我奶奶忙著在柴房哭泣,他竟忘了給他兒子,兒媳在路上準備些菜餅子,糠粑粑。

我爹他們?nèi)ダ霞視r,已經(jīng)是中秋之后,他們根據(jù)我奶奶的指點,沿著瀨水河灘往東,一路走去。

傍晚時分,我爹他們不知走下多少路,還有多少路。我奶奶說的,只要沿著瀨水河一直走下去就能找到朱家村,找到老家??墒牵F(xiàn)在面前卻出現(xiàn)了丫字形,將一條河分成了兩條河,該沿東南那條支流走,還是東北那條支流走,我爹猶豫了。最要命的是我爹他們早上出門的時候一點口糧都未帶。也想到帶了,可我大姑姑眼睛瞪得比牛眼珠子還圓。

現(xiàn)在咋辦?人是鐵飯是鋼,不吃不喝三百多里能走到底嗎?

“要是把師傅的二胡帶出來,隨便到谷場村頭拉個場子,我和啞婆子糊頓飽食該是沒問題??墒恰蔽业@樣想著越發(fā)可憐心疼起我娘來了,他悔當初不該把啞妻叫出來跟他受罪。他牽著我娘,在瀨水河邊灘上找了塊干凈的草地,他讓我娘坐著休息一會,他去找點吃的。

這時,我娘看見壩上遠遠走來一個騎在牛背上的牧童,她用手給我爹指劃著。

我爹向牧童走去,向他打聽著去黃泥灘朱家村該沿東南支流還是東北支流。牧童挖了半天后腦勺,順手向東北方向那條支流指去。

聽牧童這么一指點,我爹就拉起了我娘,他想不能光賴在雜草叢生的河灘上呀,必須在天黑之前去有人的村莊,只要有人的地方,討口水喝,討碗稀粥總該沒問題的。

我爹和我娘沿著瀨水河?xùn)|北支流越走越遠,走著走著,滿地滿坡荒草葳蕤,分明沒有了前行的路,難道牧童指錯了路?走出不到五里的光景,天就抹黑了。

中秋之后的白天黑夜溫差很大,我爹我娘出門時穿的又是單衣,中秋之后的風不像冬天寒風那么粗礪,潑辣,也不像夏天風嫵媚,淫蕩。秋天的風細膩,伏貼,它不是從瀨水河里吹來的,它是一點一點慢慢地黏上你,纏綿著你。問題就來了,這樣的風一旦落到你身上就不走了,那種涼意一黏上皮膚就浸入骨縫,我娘就哆嗦一下。我娘哆嗦一下,我爹的心就哆嗦一下,他已經(jīng)后悔把我娘帶出來吃苦。

天越來越黑了,是中秋節(jié)之后最黑的一個夜晚,根據(jù)白天的觀察我爹他們走的那條河堤大壩兩邊的河坡上灌木叢生,荒草凄凄,根本就沒有吃的,一側(cè)大壩下去,淌過一條小溝,倒是一片片成熟的稻田,我爹沿途看到有黃豆、紅薯這些可愛作物??赡鞘羌w的,偷不得。

我爹讓我娘說:“老婆,咱倆在河坡的雜草間摸摸,說不定能摸到一顆野黃豆來?!?/p>

我爹在河堤東面的坡面雜草中摸著,我娘在河堤西面的坡面雜草中摸著。

突然,我娘“哇”地尖叫了起來。我爹趕緊跑到我娘身邊,我娘將兩只手舉在半空,哇哇尖叫著,哭著,跺著腳。我爹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他把我娘的手捧在手心,他感覺我娘的手濕濕的黏黏的,一股血腥味就撲進了我爹的鼻孔。

我爹著急,他掏出火柴劃了一根,照見我娘手上全是荊棘劃的一條條血痕。手掌上還清晰可辨扎在肉里的一根根荊棘刺。我娘的雙手在我爹的手掌心里哆嗦發(fā)顫著。

爹用腳在草葉葳蕤的河坡上,摸索著找到一塊沒有灌木和荊棘的雜草灘,讓娘蹲著,他拔來一堆枯草,點燃。借著火光,一根一根拔掉扎進娘手掌的刺。又脫下上身的短褂,去河里淘了淘,幫娘擦凈手上的血。

忙完這些,我爹讓我娘坐在原地別動,他起身翻過河堤,淌過一條小溝,摸到一片紅薯地,用手刨出幾根紅薯。

我爹將洗凈的一根紅薯遞給我娘,我娘正往嘴巴里遞時,河堤大壩上突然齊刷刷亮起了兩支刺眼的手電光。一高一矮兩個持槍的民兵站在了他們面前。

我爹和我娘被用麻繩捆著,帶到一個四周高高的土墻,土墻內(nèi)一排排矮房子的大院里。我娘老遠就聞到了豬屎味,那暖烘烘的豬屎味刺鼻而清香。我娘突然想到了一只只可愛的小豬崽崽在你拱我拱地爭搶食物,這一幕讓她心里暖暖的。她甜蜜地笑了一下。

這時,矮個子民兵沖亮著燈的房間吼了一聲:

“隊長,人帶來了,咋弄?”

那窗前燈光明顯閃了下腰,前赴后繼了一下。里面有了聲音。

“幾個?”一聽就是隊長聲音,宏亮粗獷,是社員上工前經(jīng)常強調(diào)紀律,分配工種的那種聲音。

“兩個。報告隊長,一男一女兩個?!备邆€子民兵聳了聳肩上的步槍背帶,腦袋向亮燈的窗戶湊了湊,說:

“報告隊長,是我家三娃看牛時看到兩個,真是賊,偷了隊里紅薯,現(xiàn)逮了,我家三娃有功呢?!?/p>

矮個子民兵在高個子民兵腚上踹了一腳,嘀咕著 :“人家只挖了兩只紅薯,咋就賊了?”

矮個子民兵還想說什么,亮燈的屋子又傳出話來。

“一間屋子關(guān)一個,不得讓他們串供,把男的押到我這里來,我要親自審審?!标犻L命令道。

我爹被拉到了隊長屋里,我娘被矮個子民兵押到另外一間黑屋子里。

因為擔心我娘的安危,我爹一直掙扎著。押我爹的高個子民兵見我爹掙扎,沖上前朝我爹后背就是一槍托。

嘴里罵道:

“賊骨頭,見了隊長還不老實點。得瑟啥勁?”

隊長比高個子矮,比矮個子高的中年人。他盯著我爹半晌不說話。

我爹環(huán)顧了一下屋子,其實是一間豬舍。后半間用柵欄圍著,兩只成年的肉豬下頜趴在地上,睜著驚恐的眼睛,緊張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那股溫暖而熱情的豬糞味又迎面撲來,正好與我爹撞了個滿懷。我爹咳了一下。

屋子前半間只有一個短凳,隊長坐在短凳上,一盞沒有燈罩的煤油燈擱在墻窗上,惶惶地張望著屋里每張臉,害羞地撲閃著。

高個子耐不住了,他沖我爹后腚踹了一腳,嚷道:

“賊骨頭,見到隊長還不下跪,我們隊長可是區(qū)上的勞模吶。省長都和他握過手呢。”

隊長沖高個子民兵擺了擺手,吼道:

“扯蛋!別添亂,新社會不興下跪。”

高個子民兵聳了聳肩上的槍帶,咕咕叨叨著,“我不叫扯蛋,我叫糞球。”站在了一邊。

隊長正襟危坐,目光凜凜,問:

“叫什么名字?哪個村的?”

“朱哈喇子?!?/p>

“朱哈喇子?日本人?”隊長眼珠子瞪得老大,高個子上前一只手掐著我爹脖子。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黃泥灘朱家村生的,流浪長大的?!蔽业穑瑢嵲拰嵳f。

“流浪長大的?那就是流氓啰?!备邆€子民兵插話,騰出另一只原本持槍背的手,一下子抽了我爹的后腦殼。

“流氓老實點。”

“滾一邊去,那叫流浪?!标犻L呵斥高個子民兵,又問我爹。

“黃泥灘朱家村人為什么不在生產(chǎn)隊里好好勞動,而出門流浪?”隊長說話就是干部語氣,他眼睛里掠過一道逼人的寒光,墻窗上的煤油燈嚇得撲閃了一下。

“我娘續(xù)嫁燈盞鎮(zhèn),隨我娘去了燈盞鎮(zhèn)?!蔽业ε玛犻L的眼睛,他不敢與他正視。他盡量想解釋得全面一點。

“你在撒謊。”隊長站了起來,眼睛盯著我爹,一步一逼。

“你分明在撒謊?!标犻L強調(diào)我爹撒謊,他說:“燈盞鎮(zhèn)的吳社長我認識,我們還一起在區(qū)里開過表彰大會。你說你流浪了二十多年,吳社長那次上主席臺作典型發(fā)言,介紹了燈盞鎮(zhèn)在國家危難時期,沒有出現(xiàn)一個老百姓外出逃荒流浪的,難道吳社長撒謊?他一個黨員,一個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干部會撒謊?自然不會。那么誰在撒謊?”

隊長看著我爹的眼睛,他希望從我爹的眼神中一下子挖出答案。我爹由于早上到現(xiàn)在連湯都未進過一滴,又被拇指粗的麻繩反剪綁了那么久,他又餓又困又冷,眼皮搭拉,無神地看著自己那雙被荊條刺得條條血痕的腳,腳上那雙破布鞋已經(jīng)在兩個民兵的拉扯中丟掉,血流滿了腳面。

隊長順著我爹的眼神看下來,動了惻隱之心,他從角落找出一雙草鞋讓我爹穿上。

“吳社長在先進交流會上,特別強調(diào)了燈盞鎮(zhèn)根本沒有一個逃荒要飯的,流浪在外的。”隊長強調(diào)。

我爹這時才從夢中醒來,他回答隊長。

“我是一九四二年八歲時,隨我?guī)煾党鲩T賣藝的。今年才回到燈盞鎮(zhèn),我到社里參加勞動,吳社長說我名字丟了,在燈盞鎮(zhèn)光明公社找不到了……”

“等等,等等,你說什么?”隊長聽糊涂了,他打斷我爹的話?!懊謥G了?你剛說你叫朱哈喇子,怎么這會名字又丟了呢?”“不是這么回事?!薄澳怯质钦厥拢俊标犻L滿臉疑惑?!拔业拿衷诠襾G了。”我爹認真的解釋。隊長聽了竟哈哈大笑起來?!肮視涯愕拿謥G了,真是天大的笑話。”

“隊長同志,我的名字確實在公家找不到了,你認得吳社長,不信下次開會你碰到他可以問一問?!?/p>

這時高個子民兵湊到隊長跟前,耳語了幾句,隊長點了一下頭,囑咐了一句,“不要亂來。”叫糞球的高個子民兵去了關(guān)我娘的那屋。

隊長繼續(xù)問我爹?!澳莻€女的又是誰?!薄八俏蚁眿D?!薄澳阆眿D,哪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我爹可能真的渴了,他巴望了一下隊長,“能給我碗水喝么?”隊長沒有搭理我爹,他目光冷峻起來,連著呵呵幾聲?!澳阆眿D你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她是啞巴。隊長能不能給碗水喝喝?!薄吧俅虿?,小狗小貓都有名字,啞巴又咋啦?就不能有名字了?”“我遇到她時就啞巴了,我不知道她爹娘給她取的什么名字,我和師傅一直叫她啞巴?!蔽业蠈嵉鼗卮?。

“那她那個村的?”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莫非你拐來的?”

“不是拐來的,是路上遇見的。”

“撒謊,天下有這般好事,你路上再遇個我瞅瞅?”隊長當然不信我爹的話。

這時,突然聽到對面豬舍里我娘“哇哇”的嚎叫聲。由于叫聲過于尖利,把睡著的豬都驚醒了。它們睜著驚恐的眼睛在豬圈里四處狂竄著亂拱著。有一頭母豬帶著它一窩小豬崽,像新兵連一個班出操的士兵,緊張,慌亂,首尾不顧。

我爹也叫了起來:“別嚇著我媳婦。她是個啞巴?!蔽业吔羞厭昝撝?,樣子有點狼狽。

我娘還在嚎叫著,聽著像是被綁著受到了侮辱。

我爹又求隊長:

“隊長,紅薯是我偷的,我是賊。別嚇著我媳婦?!?/p>

隊長說:

“一進門我就發(fā)現(xiàn)你這人不老實。紅薯是小事,做人本分才是大事?!标犻L還想說什么,這時對面屋子傳來咚咚撞門聲。

隊長沖屋外吼道:“嘎巴,糞球,出殯了嗎?鬧這般動靜??刹荒軄y來哦?!标犻L很生氣,他在吼高個子和矮個子民兵。那兩個民兵在審我娘。

隊長吼完后,把門關(guān)上,突然指著我爹的鼻子,提高嗓門?!澳?,不管你叫不叫朱哈喇子,你今天偷了生產(chǎn)隊的紅薯,你來路不明,還拐帶著一個婦女。我作為紅旗大隊第二生產(chǎn)隊隊長,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作為一名勞模,就是要查你個水落石出……”

隊長還想說下去,高個子民兵慌慌地撞開門。

“隊長,不好了,那女的……”他看了一眼我爹,把嘴貼近隊長耳邊嘀咕著。

我爹一聽高個子民兵說不好了 ,他就知道我娘出事了,他跳了起來,大喊大叫:

“放開我。放開我。我媳婦是啞巴。紅薯是我偷的,與我媳婦無關(guān)?!?/p>

隊長跟著高個子民兵去了我娘那間豬舍,他們沒一個人理會我爹。

不一會兒,關(guān)我娘那間豬舍又傳來了撞擊聲和我娘“嗷嗷”地嚎叫聲,隔著一個院子傳到我爹耳里,那聲音簡直就是過年前生產(chǎn)隊里殺豬時,那豬臨死前的哀嚎。我爹急了,可他那雙手被反縛在豬舍欄桿上,動彈不得。他伸過脖子,想用嘴咬斷縛他的粗麻繩。我爹知道這是白費力氣,可是他還要這么做。不這么做,他也沒有其他辦法。其實,當時他偷紅薯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高一矮有兩條黑影在向他圍攏,我爹不是沒想到生產(chǎn)隊捉賊的,但他太餓了,我娘也太餓了。吃兩根紅薯被人逮住了,無非一頓訓(xùn)斥。他在外流浪二十多年,瓜田李下沒少干過這事。往日,偷人家一個李,被主人逮住了,他會拉出山菊、山峰 ,說給孩子解個饞,碰到好心的主人,罵過之后也許還會再摘幾個送他,囑他別餓著孩子。今天,他也想,如果給逮住,他再笑呵呵給人家賠個不是。多大事呀,不就兩根紅薯嗎?可今天不行,那一高一矮兩中年人已經(jīng)早有準備,他們不容分說,上前就用粗繩將我爹我娘套

住了。按說,我爹一個人反抗,掩護我娘逃跑也來得及,也有機會??墒牵业鶝]敢。沒敢不是那兩個民兵有多大力氣,而是他們肩上背的家伙,那是槍。你跑得再快,他只要一摳扳機就把你撂倒了。再說了,那個高個子邊縛他時就已經(jīng)警告,“畏罪潛逃,老子的槍子彈可不長眼睛。”我爹不愿意因為吃兩根紅薯而被扣上畏罪潛逃的帽子,白白死在這荒涼的瀨水灘涂。

我爹在被縛著押回豬舍的路上也想了。今晚正好沒地方過夜,押回村子也可有一個避風避寒的小屋子過一夜。過一夜就沒事了,多大事呀,不就兩根紅薯嗎?可是,我爹又想錯了。

這樣想著我爹就發(fā)急了,他的嘴夠不著繩子,他的腳是自由的,他用腳猛踢著豬舍的門。每踢一腳,那門又反彈回來。又是一腳,又反彈回來。如此一來一回也不是為了踢門,他是為了弄出動靜。弄出動靜也不是嚇唬誰,他是為了把隊長和一高一矮兩個民兵吸引過來。他知道我娘雖然是啞巴,但脾氣特擰,我娘的脾氣擰也不是坊間說的“十個啞巴九個擰”的那種擰,坊間說的那種擰是一種蠻橫不講理的擰。而我娘的擰在講道理上,一個啞巴講道理能講得清楚?她比劃著手勢,“哇咿,哇咿”半天,可你聽得懂她說了什么道理嗎?你聽不懂就會不耐煩,就容易浮躁,這時我娘就更擰,她還是比劃著手勢,“哇咿,哇咿”在跟你講,聲音卻明顯提高了八度。世上還有另一種事情,我娘“說話”我爹能聽得懂,我爹聽得懂也不是他懂啞語,我爹聽我娘說話時,不看我娘手勢,也不看我娘的嘴型,他單看我娘的眼神。而這些,隊長和一高一矮兩個民兵哪能理會,不能理會就會把我娘逼急,逼急了我娘什么事都干得出,咬人,撞門,甚至操起菜刀砍人。

我爹繼續(xù)踢著豬舍的門,“咣當,咣當”一聲比一聲響,受到驚嚇的豬崽像丟了魂似地在豬舍亂竄。我爹踢門時,還在嘴里叫喊:“紅薯是我偷的。我是賊?!薄胺帕宋蚁眿D,她是個啞巴?!薄跋眿D別怕,咱沒做傷天害理的事?!蔽业溃夷锬苈犚娢业泻?,她聽見了就放心了。

這時,矮個子民兵從對面豬舍跑過來,他在幫我爹解縛在豬舍欄桿上那條繩時,低聲地在我爹耳邊嘀咕著:“老兄呀,我看你也不像個頑固不化分子,你就老實點交代吧,免得白天遣你們?nèi)ス缗沙鏊庾??!?/p>

我爹不明白了,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怎么還要老實交代?

矮個子把我爹牽到了關(guān)我娘的那間豬舍。那間豬舍里點著煤油燈里的油快燃盡了,燈光一直在撲登撲登地跳躍著,像一個快要斷氣的老人,已經(jīng)一口氣接不上一口氣了。

豬舍光線昏暗,我爹還是看到蹲在角落的我娘,臉上紅紫的掌印和頭上流著的血。

我爹失去了理智,他瞪著滿是血絲的眼睛,一個一個掃視著隊長,高個子民兵,矮個子民兵。最后,他的目光突然落到隊長身上。也就在隊長愣下的一瞬之間,我爹突然用頭向隊長猛撞過去。突然的撞擊力讓隊長失去重心,他搖擺了兩下,還是一個趔趄倒在了豬舍。

我爹的手被縛著,他想用腳去踹隊長,他咆哮著 :“欺負一個啞巴女人,老子踹死你?!?/p>

可我爹這一腳還未踹下,他的眼睛突然一黑,雙膝重重跪了下來。黑暗中我爹聽到我娘凄凄無助的哭聲,和隊長對高個子民兵的咆哮聲,“扯蛋!添亂!逞能!誰叫你亂來著 ?”

矮個子民兵去攙扶隊長,他接著隊長的話茬抱怨高個子民兵:“不聽隊長的就是目無組織紀律,人家女的明明是個啞巴,不能說話,非要抽人家大嘴巴子,叫她開口,一個男人打人家一個女的害羞不?還下手這么重,這回又用槍托打一個縛了雙手的男人,你太丟臉了?!?/p>

高個子很委屈,他嘀咕道:“我這不為了保護隊長嗎?我看他襲擊隊長,我怕隊長有意外。”

“滾一邊去,把你雙手縛著,看你能我把咋的?”隊長呵斥道。

又對矮個子民兵說:

“現(xiàn)在下結(jié)論就說這兩人是叫花子還為時過早?!?/p>

他們在說話那一會完全忽略了我爹蹲在地上已經(jīng)血流滿臉,我娘看見后,嚇得嗷嗷直叫。

隊長才注意到臉上挨了一槍托的我爹和他滿臉的血,他臉色突然有了變化,扭曲難看,像船長在大海突遇一個大浪,一下子失去方向,失去主意。他指揮著矮個子民兵:

“快,快給女的松綁?!?/p>

我娘被松綁后,撕下一塊衣服下襟幫我爹擦著不斷溢出的血。可是,那血竟像長了翅膀的紅色小蟲子,一撥一撥不斷地從我爹的嘴巴飛出來。我娘嚇傻了,她干脆不擦,用雙手十指并攏接在我爹的嘴下,突然我爹被一口血嗆著,他咳了一下,兩顆門牙就吐在了我娘手心。

隊長、高個子民兵、矮個子民兵見此境,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隊長畢竟是隊長,有主心骨。他踹了高個子民兵后腚一腳,吼道:“還不趕緊去請萬醫(yī)生?!?/p>

高個子民兵一手扶著槍背,一手摸著后腚跑了出去。

隊長又蹲下身子親自為我爹松了綁,矮個子民兵給即將斷氣的煤油燈加了油,又從井邊打來一盆水。我娘在幫我爹清洗臉上、脖子的血的時候,手一直在發(fā)抖。抖得有點自己都把持不住。

血還在從我爹的嘴里像蟲子一樣飛出來。我娘讓我爹抿緊嘴巴,她想讓蟲子不要飛出來,她很害怕這些紅色的小蟲子。不讓它飛出來,那些蟲子就往肚子里爬,我爹一口一口在咕咚咕咚吞咽著,有一口吞慢了,那一簇簇小蟲子竟從我爹的鼻子里飛了出來。

我娘嚇得哇哇大哭。隊長和矮個子民兵不時把頭像鴨脖子一樣伸向窗外。

8

萬醫(yī)生是個獸醫(yī),他從未給人看過病,一看我爹這傷勢,心里打鼓。他嚅嚅向隊長求情:

“我一直幫豬,牛,羊治傷看病 ……”

隊長不讓了,他一手撫著胸,一手指著萬醫(yī)生,命令的口氣:

“老萬,今天我告訴你,不要忘了你

還是小資產(chǎn)者身份?!比f醫(yī)生邊像雞啄米一樣點著頭,邊用討好的口氣說:

“我醫(yī),我醫(yī),我……可是,隊長,糞球叫我時只說生產(chǎn)隊一只豬被倒下的墻砸傷了,他沒說是人???”

萬醫(yī)生十分為難。隊長跳了起來,他一跳,胸前被我爹

撞過的部位又在作疼了。隊長說:“少啰嗦,當豬當牛醫(yī)。快,耽擱了

事你負責?!甭犼犻L這么一說,高個子又開始對萬醫(yī)生咋咋呼呼了。“隊長讓你咋醫(yī)你就咋醫(yī),這豬跟人不一樣么?”高個子吼萬醫(yī)生。隊長真的很生氣了,他一巴掌拍向高個子后腦袋。“就你跟豬一樣,豬腦袋,豬腦髓,滾一邊去?!薄瓣犻L你怎么罵人,我可是聽你指揮

的好社員呀……”不等高個子說完,萬醫(yī)生搶著說了:“隊長,你得趕緊派人去三里地的羅

灣站大陳醫(yī)生那里取些消炎藥,止血藥 ,我這就清理傷口。越快越好,遲了怕失血過多會有生命危險?!?/p>

隊長指著高個子?!凹S球!你去!”高個子嘀咕:“怎么又是我跑腿呀?萬醫(yī)生也是我

請來的。這回該嘎巴去了?!标犻L吼:“少啰嗦,快去?!备邆€子背著槍正準備出門,隊長又

說:

“回來,把槍給老子放下。別半路上給老子又走了火?!?/p>

我娘蹲在我爹后面,把我爹的腦殼撐在她胸前。萬醫(yī)生用藥棉蘸著酒精在清洗我爹臉上的傷口,邊洗邊皺著眉頭說:“傷的不輕哇,上嘴唇都爛了,兩顆門牙都掉了。”

萬醫(yī)生也不敢多說話,他怕多說了隊長會說他立場不穩(wěn)。萬醫(yī)生畢竟是畜醫(yī),他見我爹痛的冷汗直流,無所適從,他的手也在發(fā)抖。

糞球取來藥后,萬醫(yī)生幫我爹敷上消炎粉,又讓我爹吃了兩片止痛藥。這一折騰,天已經(jīng)慢慢亮了。

送走萬醫(yī)生后,隊長把嘎巴的矮個子民兵叫到一邊嘀咕了幾句,他又叫上高個子民兵糞球,打著哈欠回村去了。

矮個子民兵嘎巴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打開了關(guān)我爹我娘的豬圈門,他給我娘遞上一袋子煮熟了喂豬的紅薯,我娘緊張而驚恐的看著矮個子民兵,她不敢接他遞來的紅薯。

矮個子民兵蹲下身子對我爹說:

“老哥呀,我知道你們不是壞人,揣上這些紅薯,帶上老嫂子趕緊走吧,別等天亮后糞球報告了大隊,叫民兵把你們送到公社再遭罪了?!?/p>

我爹將信將疑,我娘仍驚恐地躲在我爹身后。

我爹與嘎巴對視了足足半刻鐘,我爹一直在思考矮個子民兵嘎巴說話的可信度,他害怕他和我娘一旦跑出去后,被民兵從身后“砰砰”兩冷槍,最后還落個畏罪潛逃的罪名。他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死掉,他的女兒才八歲,他的兒子才六歲。嘎巴像看出了我爹的心思,他拍了拍我爹的肩。

“天快亮了,快帶著你的女人走吧,天亮后,社員們上工后你們就走不了了。放心吧,沒有人會打你冷槍的?!?/p>

多少年后,我爹已經(jīng)將缺失的門牙嵌上了金牙。矮個子民兵嘎巴在燈盞鎮(zhèn)趕集遇到我爹時,才向我爹道出了實情。原來,隊長故意拉走高個子民兵糞球,留下他放走我爹我娘。隊長害怕我爹會死在生產(chǎn)隊豬圈里。

9

我爹說,生我那天,我娘挺個大肚子在畫眉灘島河邊,筑壩圍堤造田,準備春耕。突然就肚子痛得在河邊草灘上打滾,我爹昨天晚上在瀨水河里打到一條鰣魚,天沒亮,就偷偷拿到集市去換鹽巴了。聽到我娘肚子痛的消息,他鹽巴都未來得及取,撒腿就往畫眉灘島上跑。

我娘生我姐朱山菊我哥朱山峰時,是在賣藝的路上,我姐我哥就是我爹接生的。生我時,我爹已經(jīng)是一個相當熟練的接生男了。我爹剝下了我娘的褲子,抓了一把青草讓我娘咬在嘴里。他一腳跪地,一腳踮立著,一只手臂攬著我娘的后頸,另一只手臂揚在半空比劃著,嘴里面大聲吆喝著,“吆呀么吆泥山”,為我娘鼓著勁。在我爹的連吆帶喝,連騙帶哄下,我像一條蛇一樣,從我娘肚子里游到了草地上。一片耀眼的光撲面而來,一只翠鳥領(lǐng)著一群蝴蝶在我頭頂盤旋著,歡快地鳴叫著。我爹指揮我姐端來一盆茅草灰,他一口咬斷我和我娘身體聯(lián)結(jié)的那條長長的帶子,像拎一只小雞一樣把我頭朝下腳朝上,拎在手上,又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拍打著。我忘了是受到驚嚇,還是被我爹的巴掌打痛了。我狠命地哭了起來,哭聲在瀨水河的九彎彎灘直打旋,以至沖破云霄,傳到了四十里外的燈盞鎮(zhèn)我奶奶耳朵里。第二天,我奶奶急火火從燈盞鎮(zhèn)趕到九彎彎灘的畫眉灘島上時,沖我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孫子的哭聲好響,將來一準是唱戲的料。

我倒立著在我爹的手掌里哭了半個時辰,我肚里的臟東西吐了半河灘涂,我爹見我哭著吐盡了嘴里的臟東西,才將我扔進了我姐端來的茅草灰盆里邊。我來到人間洗的第一次澡是草灰澡,我爹在我的耳朵里,鼻子里,嘴巴里,肢窩里,屁眼里,一遍又一遍地擦著茅草灰。開始的時候我癢癢得難受,我不停地在我爹手掌心里打著滾。可是,無論怎樣掙扎都逃脫不了阿爹的掌心,他那雙手像一把老虎鉗,死死地咬著我不放。一度,我的氣背了過去,我爹也不慌,他只是又抓著我的小腿,把我倒立著,在我的屁股上拍打著,直到把我打得哇哇大哭。

在我能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時候,阿爹就給我派了一個有意思的活——做亮瞎子爺爺?shù)难劬Α?/p>

畫眉灘島就像我奶奶說的一樣,“牛糞巴巴”一樣大個島,它實際上是瀨水河里因激流沖刷淤泥堆積而成的一個河中小島。當年,我爹我娘去黃泥灘朱家村老家找名字,一路艱險趕到黃泥灘朱家村后,一打聽,才知道滿肚子學問,滿腦子的懸壺濟世的朱伯溫爺爺,已經(jīng)病死。

我爹從朱家村無果而返,無處著落,亮瞎子爺爺給出了個主意,他讓爹舉家搬到離火埂灘不遠的瀨水灘河中心的畫眉灘島。亮瞎子爺爺說,沒有名字在公社落不了戶,咱就筑島圍田過自食其力的生活?;@球場大小的畫眉灘島上,住著亮瞎子爺爺,我爹,我娘,我姐,一只被我姐喚作仙女的黑白雙色母狗,還有幾條經(jīng)常在島嶼游走的花蛇,一群圍著亮瞎子爺爺屁股直打旋的蒼蠅。

我奶奶常對我爹說,牛糞巴巴一樣大的島,一家人埋埋都不夠,靠什么活命噢?她一直在勸說我爹帶我娘離開這個小島??墒?,說歸說,她老人家也沒辦法安置我們一家。

10

我哥哥朱山峰被奶奶作主,抱養(yǎng)給花爺爺?shù)拿妹眉易髁死^子,他已經(jīng)有了李紅兵的名字,成了人間的人,快活而神氣地戴上紅領(lǐng)巾,背上大叔花笸籮從部隊捎來的軍用挎包,在燈盞鎮(zhèn)光明公社小學讀四年級了。

我爹跟亮瞎子爺爺?shù)闹蹲影⒐饘W會了在瀨水河里捕魚,用抬網(wǎng)抬,滾鉤滾。我爹還捉烏撇子,叉桿尾系根長長的細化纖線套住手腕 ,瞇著一只眼老遠叉過去 ,化纖線在空中劃道漂亮的弧 ,尖利的叉便扎進了靜臥在水藻簇叢產(chǎn)卵的烏撇子肉里 ,弧線的一端在我爹手中收起,一條兇惡丑陋的烏撇子就上岸了,可憐兮兮地瞪著兩眼,任憑我爹擺布。

我每天像一個將軍一樣,跨在亮瞎子爺爺?shù)募缟?,巡視著小島的每個角落,不足百米的小島,亮瞎子爺爺馱著我每天要轉(zhuǎn)上十幾圈,有時甚至幾十圈。更多的時候,我一只手抓他一只耳朵,如果讓他左拐,我就扭他左耳朵。如果右拐,我就使勁扭他的右耳朵。如果前進,我就雙腳使勁在他胸前蹬著。如果前面遇到瀨水河波濤,需要停止前進,我就雙手抓緊他的雙耳,往后拉。

當然,還會遇到意外情況,有一天,將軍坐在亮瞎子爺爺肩上巡視我們的王國畫眉灘島。突然,我看到在亮瞎子爺爺前進方向的腳下,有笸籮大一塊黑影。我不知道該指揮亮瞎子爺爺前進,還是后退。還是左轉(zhuǎn)。還是右轉(zhuǎn)。我雙手抓著他耳朵使勁扭著,雙腳在他胸前使勁蹬著。這一折騰,亮瞎子爺爺完全迷糊了,他不知道該是前進。還是后退。還是左拐。還是右拐。最后,他作出了最理想的選擇,他勇敢地選擇了前進。他一腳踩上了黑影,身子左右前后扭了扭,還是沒能控制得住,把我像一只籃球一樣,呈拋物線扔出去后,才重重摔倒下來。后來我才知道,那笸籮大一塊黑影其實是一泡牛糞。我爹前一天用兩條鰱魚,跟瀨水河岸上為生產(chǎn)隊看牛的,愛貪小便宜的牛倌老針針私下交易,偷偷借用生產(chǎn)隊的牛,在畫眉灘島上耕出了一塊種蔬菜的地,那泡牛糞就是昨天那條牛拉的。

亮瞎子爺爺摔一跤只吃了一口牛糞,這個對他來說也不是新鮮的事了,他年輕時,眼睛不好使,在茶館里把雞屎當豆瓣吃,這事讓他同齡人取笑了半輩子。我卻被亮瞎子爺爺扔到了“牛糞巴巴”島之外,“嗵”地一聲,飛進了瀨水河的激流之中。

我爹我娘找到我時,我已經(jīng)躺在了十多里地外瀨水河上的另一個荒島的灘涂上了。我爹我娘亮瞎子爺爺都說我活下來是一個奇跡。他們在找到我的那天晚上,喝著自己釀的馬鈴薯酒,唱著,跳著,慶賀著,他們還扮著他們最熱衷的儺戲《蘇妲姐選婚》。亮瞎子爺爺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二胡,“吱吱妞妞”拉起了一支傷心的曲子。他們又哪里知道,我被扔進瀨水河后,一條大鯉魚就咬住了我,它把我一直馱到了另一個荒島。我那時還不會說話,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我娘本來就不會說話,可是,那天她不說話與她不會說話完全是兩種境況,不會說話是生理表現(xiàn),不說話是心理表現(xiàn),想說話而不能說是精神折磨。她那晚上一直在亢奮地哇衣哇衣不知道說著什么。

當天深夜,我爹和亮瞎子爺爺因為又喝又唱鬧騰了半宿,早已累得筋抽骨頭了,趁他們睡得爛熟,我娘偷偷地撐上阿桂送給我爹捕魚的那條小船,劃到了五里外的柿梅嶺。她要干一件宏偉的事業(yè),她要在柿梅嶺砍伐竹枝、樹干,用竹枝、樹干將“牛糞巴巴”島圍起來,不讓我再飛出島外。

我爹和亮瞎子爺爺醒來時,五里外的柿梅嶺山間的密林叢中,火光簇擁,人影攢動,那些舉著火把向一個地方?jīng)_去的社員情緒高昂地叫嚷著同一個詞,“捉賊”。

我爹醒來摸不著我娘后,從床上跳了起來,一下重重摔倒在了羊圈里,黑豆一樣的羊糞粘了他滿臉。

我爹泅到柿梅嶺時,我娘已經(jīng)被民兵帶到了公社。

11

我娘被關(guān)在公社院子里的白色蓄水塔底層,那個蓄水塔底層經(jīng)常關(guān)一些資本主義尾巴,走資派,反修分子。花爺爺也在里面關(guān)過半個月,花爺爺是作為“投機倒把分子”“資本主義尾巴”被關(guān)的。我娘的問題就嚴重多了,盜竊罪。

蓄水塔底層不足兩平方米,四周沒有窗戶,里面扔了一堆亂草,一只糞桶。大鐵門上按了個小門,我爹給我送奶時,公社的門衛(wèi)老孫晃動著手里的一串鑰匙,打開小門。一束光線驚動了蜇伏亂草中的蟲子,它們撲著光線,在我娘臉上得瑟著,叫囂著。門衛(wèi)老孫讓我娘將奶頭掛在窗口,我爹讓我隔窗而吮。小窗撲鼻襲來的是黑暗的潮濕,腐朽的霉酸,尿臊的糞臭。我在我的王國畫眉灘島上聞慣了溫暖陽光味和甜美的雨水味,我哪遭遇過如此強烈的味覺落差,我嚇得雙腳亂蹬,哇哇直叫。

我堅決拒絕吮食。

我的哭聲吸引了大樓里的公社干部,他們一個個從窗戶伸出腦袋,有一個長鼻子的公社干部走出辦公室,截了我爹,嚴肅地說,你媳婦態(tài)度惡劣,公社審她幾次,她都拒不認罪。

我爹說,我媳婦是啞巴,不會說話。

干部說,關(guān)鍵是態(tài)度。你媳婦的態(tài)度怕是要加重處罰。

我爹仍要申辯。

長鼻子公社干部不耐煩了,將衣袖往我臉了一拂,瞪了我爹一眼。

我說的是態(tài)度。說完揚長而去。

我在我爹懷里嚇得哇哇大哭。

我爹抽了我?guī)紫缕ü?,說我沒出息,只知道哭,害得姆媽關(guān)水塔。

大人們都說是我的哭聲救了我娘。因為我不愿意吊在窗口吃奶,后來我餓得連哭聲都變了,公社干部都說像山里面剛生下來的狗獾叫,聽起來十分嚇人。公社里把娘關(guān)了三天就放了。也不是放了,而是讓娘每隔三天要來一趟公社,匯報思想。

起先,我爹也每隔三天帶娘來一趟公社,可是,我娘來了也白來,她不會說話,匯報不了思想。來了兩趟后,公社的干部也煩了,說要將我娘屬地教育改造。可是屬地教育改造也遇到了麻煩,我爹我娘沒有戶籍,哪個大隊也屬不了,哪個大隊也不愿接收。

這個事情讓吳社長知道了。吳社長認識我爹,他給我爹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公社成立文藝宣傳隊,我爹和亮瞎子爺爺在外行藝二十多年,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這本來是件天大的好事,鎮(zhèn)上有好多扣了帽子的“臭老九”削尖了腦袋想進來,想戴罪立功,吳社長都不同意。吳社長看中我爹的厚道,有口才??墒菃栴}還是來了,我爹他們?nèi)チ宋乃囆麄麝?,我娘,我姐,我怎么辦?我爹的意思想把我們送到我奶奶那里,我爹是絕對不忍將我們丟棄在一個四面是水的荒涼小島上的??墒俏夷镆皇直е?,一手緊攥著我姐,嘴里哇哇叫著,死也不從。我爹說,這是他和我娘認識以來,我娘第一次與我爹的對抗。

12

我爹參加公社文藝宣傳隊后,經(jīng)常下鄉(xiāng),有時候一住便是十天半個月。臨行時,亮瞎子爺爺囑咐阿桂要照顧好我們母子仨人,就這樣阿桂來到了我們的小島上。阿桂爹娘大饑荒年代多食了天目山的觀音粉,相繼得浮腫病去世,阿桂用草包埋了爹娘后就成了孤兒。阿桂不僅一身蠻力,而且是瀨水河里捕魚高手。一個猛子扎進瀨水河,半天才見河面上有咕咕的氣泡,人還沒浮上來,魚已經(jīng)扔上了岸。是一條鱖魚,上了岸仍張著尖利的羽翅,秀著肥胖的肌肉,一副誰也碰不得的不可一世的傲慢模樣。我娘才不管呢,她總是先剪掉尖利的羽翅,然后開膛,紅燒燉湯都由我娘說了算。阿桂除了捕魚,還幫娘和姐姐筑堤圍島,他用他的小木船給畫眉灘島運來一船又一船的泥巴。我們的小島在一船船泥巴的喂食下一天一天長大。

阿桂什么都好,就是一到晚上老愛蹲在我娘的草屋門口抽煙。我姐半夜去茅廁,路過我娘的草屋門口,睡意朦朧中,被那一閃一閃的煙火嚇得尖叫過好幾回。我娘甚至拿菜刀嚇唬過阿桂,過了幾天,阿桂又一聲不吭地蹲在了阿娘草屋門口。阿桂還愛掏我的小蛋蛋,摸我的小雞雞。有一天把我惹惱了,趁他將我跨在他肩上巡視畫眉灘島,我憋足了勁向他的臉上、脖子上進行瘋狂射擊。原本想我的小屁蛋要開出五朵指花,沒曾想他把我放在腳邊的蠶豆花旁,居然用我的尿洗了臉,還說什么童子尿,有奶香。我娘也被他的舉動氣笑了。

13

是春夏交際的一天。突然狂風大作,半個西天黑了下來。我們的小島上來了滿天不速之客,黑壓壓的一陣接一陣。它們像某場戰(zhàn)爭潰退下來的士兵,無組織無紀律,在小島上一停下來,就嗚嗚叫囂著,端著明晃晃的刺刀,四處掃蕩,四處搶劫,逮什么吃什么,柳樹葉,桉樹葉,茭白苗,慈姑葉,西瓜苗,玉米苗,黃豆苗,蠶豆苗,甚至我栽在屋前瓦罐里的兩株向日葵苗也圍了足有兩個營的潰兵。我們開始還十分好奇,我姐姐甚至捉了幾只放在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讓我用一根小樹枝撥弄著,挑逗這些潰兵打斗,嘶咬??墒俏夷镏绷?,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嘴巴張得老大哇哇叫著,掄著掃把在天空中飛舞著。阿桂見我娘如此著急在趕著滿天的小潰兵,他也扔掉手中的煙屁股,掄起鐵鍬在空中飛舞。可是那些垂死掙扎的潰兵一直負隅頑抗著,就是趕不走。不到半天工夫,畫眉灘島上所有青色的植物被一掃而光。傍晚的時候,那些小潰兵們酒足飯飽,才又嗚嗚叫囂著,背著沉重的身體,向東逃竄而去。天空刷地一下子就亮了,亮得刺眼。畫眉灘島只剩下光溜溜的樹桿、玉米桿、黃豆莖、蠶豆莖和一攤攤褐色的潰兵蟲蟲尸體,那刺鼻的蟲蟲糞便臭氣彌漫在小島四周。

阿娘指著堆積如山的小潰兵的尸體,依哇依哇半天。阿桂怎么能明白阿娘的意思,他又不是我們家里人。阿桂以為阿娘讓他把蟲蟲尸體埋進土里漚肥呢,他掄起鐵鍬就挖坑,圓的、方的、三角的挖了好幾個。阿桂有的是蠻力,他要將這些丑陋的小潰兵埋進坑里,改善土壤。阿娘著急了,她搶過阿桂的鐵鍬,一扔老遠,跺著雙腳在阿桂面前咆哮了半天,阿桂傻乎乎地愣在阿娘面前不知所措。罵夠了,阿娘才指揮姐姐放出雞籠里的雞。阿娘總將公雞母雞分籠關(guān)。左邊籠子關(guān)著一只叫大帥,一只叫無敵的公雞,它們一跳出雞籠,就揚著脖子,昂著鮮紅高傲的頭顱,一前一后,一二一地喊著口號,巡邏在畫眉灘島的田壟上,一副勝利者的趾高氣揚。右邊這只籠子是五只母雞,姐姐給它們分別取名蘆花、豆花、二黃、雙黃、丑妞,與大帥、無敵相比,它們顯得女人氣十足,忸怩,小架子。打開雞籠,它們也不出籠,而是在雞籠分別“咯咯”叫上兩遍,分明是在給自己壯膽。一陣躑躅,一番推搡,還是雙黃先出籠,一副偵察兵的派頭,一腳跨出雞籠,一腳仍在雞籠里摸索,不知誰推了它一下,滾出雞籠后,驚恐不安,咯咯叫著,伸長脖子,四下找尋著可疑敵人,待它確認巡邏兵已經(jīng)走遠,才揚起脖子“咯咯”向同伴發(fā)著信號,蘆花、豆花、二黃、丑妞這才像新媳婦下轎,一個個縮著腦袋,一步三探地走出雞籠。

看著雞們爭先恐后地吃得開心,娘心里還是開心的。有雞在,總有生機在。雞會報曉,有了雞的報曉,就有了新的一天的開始。雞也可以生蛋,蛋可以換鹽,換醬油,換米,換醋,蛋還可以孵小雞,小雞長成大雞又可以生蛋。娘這樣想著,臉上抹上了一層蜜糖。

14

我在一天一天長大,已經(jīng)不用大人看護著,滿島嶼自由走動而不跌落在瀨水河里。阿娘給我分配了一個任務(wù),每天讓我捉土鬼田雞,蝗蟲,挖蚯蚓給放養(yǎng)在河灘邊的七只鴨子喂食。姐姐也像秋后的莊稼,一天天長熟,一天天飽滿,她再也不愿帶著我光屁股在瀨水河里洗澡,她總是等太陽下山后,一個人躲到蘆葦蕩里洗澡、唱歌。

阿爹和亮瞎子爺爺已經(jīng)多年沒回島上了。來島上歇腳的社員,有的說亮瞎子爺爺和我爹餓死在外面了,有說去鄰省演出了,還有社員故弄玄虛,說宣傳隊去了北京演出,我爹又娶了媳婦,兩個江湖藝人在北京城享著清福呢。

阿娘聽了傻傻地笑,阿桂聽了也傻傻地笑。

阿桂傻傻地笑時,阿娘就用腳踢阿桂。

社員們看到阿娘用腳踢阿桂,相視著詭異地把臉埋在衣袖旁吃吃地笑。有一個社員笑得肩胛發(fā)抖,還有一個社員笑岔了氣,一連咳了好幾下。

社員們笑,阿娘就拿著搗衣棒追趕社員。也不是真打,是一種恐嚇。

社員們哄笑著四散離島后,阿娘指著靜靜泊在島邊蘆葦蕩里的小木船,對阿桂下了逐客令。阿桂蹲在一壟土堆上,慢悠悠地掏出一張卷煙紙,又用三指從衣角捏出煙絲,吐了口沫,伸出舌頭,在卷煙紙邊舔了舔,卷起紙煙,劃了根火柴,也不看阿娘和泊在島邊蘆葦叢中的小木船,自顧自抽著紙煙。阿娘則站在他近旁,雙手攥著鋤頭杠,與他對峙著。我牽著阿姐的手,隔著一條田埂,站在一簇低矮、粗壯的向日葵下觀望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說實在的,我當時千萬個不愿意阿娘把阿桂趕走。阿桂飯量是大了點,可是他干活力氣大。還經(jīng)常下河捕到鮮美的魚類、貝類供我們一家子食用。沒有阿桂,怕我們一家子早得浮腫病餓死了。姐姐的想法卻跟我不一樣,姐姐說阿桂老是半夜蹲在阿娘茅草屋前抽煙,是個危險分子。她早在阿娘面前鼓動阿娘把阿桂趕出畫眉灘島了。

阿桂大約抽了五六顆紙煙,見阿娘仍不依不饒地雙手攥著鋤頭對峙著,便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巴怏怏地去了蘆葦蕩。上了小木船,解繩,起槁。蘆葦蕩叢中一群翠鳥驚鴻,褐色的小木船便在蘆葦蕩淺水中消失了。

15

大約一年后,下過一場小雪,阿桂拄著一根拐棍回到小島的。阿桂回島我很開心,我們都沒有問他是怎么受傷的。

不知道從哪一夜開始,阿桂已經(jīng)不再半夜蹲在阿娘草屋門口,一個人抽紙煙了,他睡到了娘的床上。我覺得倒是好事,阿娘也不要在想我爹時一個人悄悄流淚了,阿桂也不會半夜嚇唬人了??墒?,阿姐卻咬牙切齒,她在我面前不知說過多少次,阿桂是個危險分子。

阿爹回到小島時,小島已經(jīng)由他走的時候的籃球場大小,增加到一個足球場大了。阿娘還為我們添了一個妹妹。阿爹在河對岸叫阿娘時,我們一家正在修筑一條通往瀨水灘涂村落的河堤。阿桂說,河堤修好后,我就可以走過河堤去火埂村上學了。阿桂撐了小木船將我爹渡過小島。阿爹帶來了一大袋子彩色木雕神像,阿爹不讓人碰,他說神像都是開過光的儺面,凡人碰不得。大袋子外面還箍著一個小一點的袋子,阿爹說里面裝的是令牌、竹卦、師刀、玉印、牌帶、頭扎、牛角、馬鞭等法物。

阿爹還背回來一只甕,里面裝著亮瞎子爺爺?shù)囊簧0⒌阉裨诹四嗖菸莸暮竺妗?/p>

阿爹回島的當天晚上,他和阿桂兩個男人在蘆葦蕩里那條孤單的小木船上,喝了一夜的高粱燒,我們都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姐姐害怕兩個男人會打起來,她幾次悄悄潛到蘆葦蕩里,想看看船上發(fā)生了什么??墒?,靜泊在蘆葦蕩中央的小木船安靜、平和,兩個男人靜坐在一水月光下,仿佛只在品茗,賞月。我娘沒去,我娘一直守著妹妹。天亮前,阿桂回了火埂村,他沒有向我們告別。之后阿桂再也沒回畫眉灘島。

后來,我們才知道,阿爹下鄉(xiāng)演出時,竟迷戀上了儺戲,帶著亮瞎子爺爺悄悄溜出公社宣傳隊,去了湖南的鄉(xiāng)間學了兩年儺戲。后來被公社捉了回來,因傳播封建迷信被勞動改造了三年,亮瞎子爺爺就是死在勞改農(nóng)場的一次泥石流災(zāi)害中的。

回島后,阿爹再不是愛唱的阿爹了,他一夜間變成了啞巴。也不是真成了啞巴,只是誰問他在外十多年的生活景況,他總苦澀一笑,三緘其口。倒是阿娘,像一個重返人間,重獲新生的新媳婦,整天給爹指著島上一棵樹,一簇苗,一朵花,還有通往瀨水灘涂村子的路,眉飛色舞地哇哇哇說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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