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熙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各種新教育思想紛至沓來。其中平民教育思潮當屬其中最為盛行的教育思想之一。應(yīng)當說,平民教育的提倡者在其最初當有兩方面的追求,一是促進個人的覺醒,亦是對個人主義的追求。二是使平民有著對國家、社會和民族的自覺使命。這兩方面的追求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前后期當中各有側(cè)重,并在演變的過程當中又吸收了其他教育思想,實現(xiàn)了一次跨語際的實踐。
壹
平民教育當是平民主義思想在超出政治范圍以外的具體實踐領(lǐng)域。在此先對平民主義在中國的發(fā)展做一簡單梳理。平民主義最初作為一種政治觀念在清末即被提出。主要宣傳途徑為留日學生所創(chuàng)辦的刊物,如《江蘇》《河南》等便有宣傳平民政治的文章。但它成為一種普遍流行的思潮應(yīng)當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眾所周知的是,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兩面旗幟——“德先生”與“賽先生”成為當時新文化人所表述他們活動的意義與訴求的目標?!暗孪壬敝傅募词俏鞣降腄emocracy。就現(xiàn)如今而言,用“民主”翻譯Democracy成為了所謂的共識。但在當時而言,由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所具有政治上與文化上的雙重意涵,加之中國傳統(tǒng)語義含糊的特性,而用“民主”與Democracy對等則出于傳教士的翻譯,且這個翻譯起初僅僅是將Democracy理解為國家政治制度中的民主。故民主一詞尚未能全然等同于Democracy所代表的意涵。其中一個關(guān)鍵性因素便是人民在這個時期中覺悟的提高,使得新文化人重新評估人民的價值。這樣一來,“人民價值”成了“民主”一詞所需添加的新的語義,Democracy便需要重新翻譯。也就是在1919年前后,中國知識界大都用“平民主義”或其近義詞翻譯Democracy。據(jù)學者考析,1919年毛澤東在《湘江評論》的創(chuàng)刊號上首先把Democracy翻譯為“平民主義”。但隨著中國的知識者在各自表達對Democracy的訴求的時候,也即是對Democracy重譯的過程。又有更多的人將其譯文平民主義運用到不同的領(lǐng)域當中,教育領(lǐng)域便是其中之一。
在傳播平民教育的過程當中,杜威(John Dewey)的訪華當是具有重要意義的事件。在為杜威講演做翻譯的同人中,便有了將杜威所用“democracy educaiton”的概念翻譯為了平民教育。此后,平民教育的說法廣為流布,眾多團體或成立以“平民教育”為名的社團,或?qū)⑵矫窠逃暈樽约核非蟮哪繕恕?/p>
然而在官方話語之中,最初的“平民教育”即指向為“貧民”的教育,將“平民”與“貧民”含義混同。所以在官方設(shè)立的平民學校,以招收貧寒兒童為主要目的,至于后續(xù)如何教育這些貧寒兒童,則反倒成為了次要目的。官方的這種解釋,在一定時期中也成了民間所效仿的方式。在民間創(chuàng)辦平民學校的過程當中,如北高師的平民學校,最初亦是叫作貧民學校。且這種話語的影響持續(xù)頗久,在20年代中期,尚有許多團體仍將“平民”做“貧民”的理解。但是在五四運動時期,由于民主思潮的傳入,使得平民教育的含義被賦予上了追求民主、自由、平等之意。如致力于平民教育的湯茂如便在五四后期說道:
求理想的自由,平等社會實現(xiàn),須得有個根本辦法,這根本辦法就是平民教育。平民教育就是“德謨克拉西”的教育。
五四時期那種追求個性解放的呼聲深深影響到了教育界,并使人們開始用改造教育的手段去實現(xiàn)個人的追求,從而激發(fā)了個人存在的價值與生存的意義所在。而這也確實是受杜威影響所致。在杜威來華的幾年,在許多場合進行演講并宣揚了其平民教育的理念。在其《現(xiàn)代教育的趨勢》演講中便闡述現(xiàn)代教育“一定要是恰合民治國家的教育。民治國家的人民要有獨立判斷力,要有自由思想力,要有實地試驗的功夫。也是這一股杜威熱,帶動了教育界追求個人獨立自由的思潮。
但是在當時這種追求個性的呼聲很快便與另一股國家主義的強勢話語相交織,并在1924年以后,由于國家主義思潮的影響,重新喚醒了平民對國家、社會和民族的自覺使命這一層含義。平民教育的話語轉(zhuǎn)向了培養(yǎng)為具有公民意識的國民,并以國家利益為重。在這過程當中,前期經(jīng)歷了從“民”向“新人”的轉(zhuǎn)換,后期又經(jīng)歷了從“新人”向“新民”的轉(zhuǎn)換。新民隨即又等同了上了平民學校的學生。且國家主導的話語愈加強勢,漸漸淹沒了個人的聲音,并成為了批判個人主義的利器。
貳
“平民教育”一詞中尚有另一層話語的意義,即“平民”二字所代表的意義。對“平民”二字內(nèi)涵的理解,也有一個時期段的轉(zhuǎn)變。若從杜威訪華開始算起的話,受杜威的影響,多數(shù)團體所主張的“平民教育”皆是批判“貴族主義”,因而“平民”一詞成為了“貴族”的對立面,的確帶有較深的階級對立色彩于其中。如北高師平民教育社成員認為“平民教育,是平等主義的教育,不是階級主義教育;是為造就一般公民的教育,不是造就少數(shù)貴族或有特殊勢力人的教育”。平民教育社另一成員黃駿則將“平民”與“領(lǐng)袖”相對立,認為“平民教育的宗旨是在養(yǎng)成平等的個人,而領(lǐng)袖教育的目的,是在造就特殊的階級,以統(tǒng)御其余的人”。最直接對平民一詞做解釋的則是蔡元培。1920年1月18日,北大平民夜校正式開學,蔡元培出席發(fā)表了演說,在演說中,他指出“‘平民的意思,是‘人人都是平等的”。在蔡元培看來,這種不平等在于之前只有大學生可受大學的教育,旁人則不可。為了讓旁人也有機會到大學受教育,便由大學生自己創(chuàng)辦平民夜校,使得這種受大學教育機會得以分享。雖然蔡元培眼中的不平等未直接指向貴族與平民的對立,但其所指的大學生,在當時而言,本身就是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人方能上得起的,尤其是早期的北大,更是所謂官老爺才上得了的學校。故放在當時的語境來看,蔡元培提列大學生為不平等對象,背后確另有深意所在。
不難看出,這時肯定“平民”者,雖名為反對階級,但其實是以“平民”階級而反對其對立一方階級。這與當時階級一詞的流行與運用其分析社會問題相關(guān)。但在20年代后期,“平民教育”一詞中“平民”二字所蘊含的階級意味卻逐漸淡化,晏陽初在1927年時便以自問自答的方式先設(shè)問“平民教育”是否是一種“階級教育”?緊接著便指出時人因“平民教育”的“平民”二字,就誤認“平民教育”是與“貴族教育”成對峙名詞的。隨后他便否認了這一觀點,認為“平民教育”是同為平等的人都可以享受同等的權(quán)利,受人應(yīng)受的教育。在這里他尤其指出了“故‘平民教育可以說是‘全民教育或‘民眾教育”。與時人以平民階級反對貴族階級的方式不同,晏陽初反對的階級教育則是人為的區(qū)分兩個階級,他表達的“平民”話語則近乎于一種“全民”或“民眾”,由此淡化了其中的階級差異,這則又和國家主義派的主張頗為相似。其時的國家主義派教育家陳啟天便指出過國家主義與共產(chǎn)主義的分歧,其中第一點即國家主義以國家為前提,共產(chǎn)主義以階級為前提,國家主義派的所謂以國家為前提指的則是對內(nèi)主張“國民合作”,不著重“階級爭斗”。換言之即重視全國國民的團結(jié)力量。由此可知在20年代后期“平民教育”話語當中“平民”一詞發(fā)生了淡化階級的轉(zhuǎn)變,且這種視“平民”為“全民”或“民眾”的觀點又頗契合于國家主義派的主張,也可視為二者的合流??上У氖钦环缴胁徽J可這種淡化階級觀念的辯解,就在北伐軍攻克北京改稱北平特別市之后,又掀起了一次關(guān)于平民教育定名的討論,由于革命黨成了執(zhí)政黨,不再允許人民成為反抗者則成了必須考慮的問題。原先“平民”一詞包涵有過多的階級意義而不再提及,故政府下令將公私立平民學校改為民眾學?;蚱渌殬I(yè)學校。就北平而言,則由剛成立不久的北平大學區(qū)教育行政院于1929年4月18日訓令各教育局長及平民學校:
查民眾學校即平民學校,所有以前平民學校名稱皆應(yīng)改為民眾學校。”據(jù)筆者目力所及,至少此前公立的平民學校皆改稱為民眾學校,于私立方面僅有少數(shù)例外以外,亦皆改名為民眾學校。就其改名的原因,北平特別市政府的解釋和前文所言一致,在當時似乎是想采取樹立榜樣的方式,先令市立第五平民中學改名:“查本市公立平民中學校自民國十七年九月改歸局轄以來,因系平民性質(zhì),仍沿用平民舊稱,與局所轄各中學校實頗不一致。且平民二字含有階級觀念,頗不適用,曾經(jīng)明令廢止,茲為遵令廢除平民學校字樣暨劃一各中學校名稱起見,將該校改為北平特別市公立第五中學校。
由此不難看出,北平特別市政府令平民學校改名的緣由也是想淡化“平民”二字的階級意味。為符合新政府的要求,此時的民眾教育當中貫穿以三民主義的黨義教育,使三民主義話語主導了在此之后的民眾教育運動。故時人亦有稱后來時期的教育為黨化教育或訓政教育。以淡化階級色彩的“民眾”一語替代了先前的“平民”一詞,由此開啟了上世紀30年代民眾教育的新時期。
叁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后期的上世紀20年代當中,國家主義與個人主義本為對立的觀念,卻又能“在許多共同觀念的同一架構(gòu)里運作”,其中之一的共同觀念即平民教育。但是這樣由共同觀念運作的平民教育,在 20年代中側(cè)重又有所不同。這一話語在兩方面都有所改變,一方面是在意識層面于個人與國家之間的側(cè)重,政府一方的出發(fā)點尚在平衡個人與國家(社會)之間,在民國初期因為解放個性思潮的呼聲,使得平民教育內(nèi)涵一度傾向于個性解放,后期由于國家主義教育觀的盛行,二者實現(xiàn)了某種程度的暗合,用陳啟天的話說則是“國家的平民主義(national democracy),也可以叫作平民的國家主義(democratic nationalism)”。這時的平民教育內(nèi)涵已轉(zhuǎn)變?yōu)閲腋哂趥€人,身體須與國體結(jié)合一體的意識發(fā)展。官方話語已愈來愈強勢,大體而言實現(xiàn)了由“新民”到“新人”再到“新民”的轉(zhuǎn)變。另一方面則在于階級觀念的轉(zhuǎn)變。由原本帶有強烈的階級對立的“平民”二字到后期逐漸淡化階級差異,逐漸成為團結(jié)全體民眾的代名詞,然由于政府一方仍擔憂其階級觀念會帶來的不利因素,強行令平民學校改名為民眾學校,在北平特別市政府時期則是相當明顯的體現(xiàn)。故后來雖仍有冠之以平民教育的運動,就其出發(fā)點而言,已無最初的階級對立思想于其中了。
(作者系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文史教研部中國史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