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霞
春華《滬城歲事衢歌》云:“客來錯認小桃源,糾縵薰晴布隰原?;ㄉ即喝佥d,至今猶說露香園?!弊鳛槊鞔衔幕慕浀洹虾B断銏@文化一直為人們所追懷,歷經數個世紀而猶有余音。露香園文化得以流芳于史的原因固然方方面面,如顧家乃江南繪畫世家,但最主要的原因則是因為上海顧氏刺繡。明清時期顧繡風靡全國,享譽京師,成為中國刺繡的專稱。顧繡作為一種家族文化得以揚名和產生影響,在于顧氏家族高度寬容的家族精神。上海顧氏家族的每一位男子即便非知名畫家,亦與繪畫結緣,女子可以參與男子的詩書唱和、繪畫書法,女子地位的提升較早地在顧氏家族中得到體現。正因為言論和行動的自由,顧氏家族的女子在男性文化—繪畫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了影響中國文化史的著名藝術—顧繡。至21世紀初,顧繡幾經沉沒后贏得了繡史的至高聲譽,2005年被文化部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顧繡得以揚名,首先是因為顧氏家族的繪畫傳統。顧氏家族的每一位男子都擅長繪畫,而且筆藝非凡。最早奠定顧氏家族繪畫傳統的是顧名儒、顧名世,二人為同袍兄弟,同為明中期江南著名畫家,“俱工詩業(yè)”“文學沛然”。顧名儒,官至道州太守。顧名世,官至工部員外郎。兄弟二人致仕歸里,擇地壘山鑿泉,修筑園林,兄筑萬竹山居,弟修露香園。顧斗英,字仲翰,號振海,顧名世長子。王維,中國山水畫的創(chuàng)始人,中國畫史上能夠與之并比的畫家并不多見,而顧斗英則堪當其匹。這說明,顧斗英的畫在當日已聲名遠揚。明代上海顧氏是繪畫揚名的文化家族,書畫藝術代代相傳,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家族男性文化。生活于繪畫氛圍極濃的家族中的顧家女子,耳濡目染亦往往酷愛繪藝、丹青書法。在此基礎上,傳統的刺繡技藝吸收繪畫的技巧而形成了獨具風貌的江南女子文化—顧繡。
顧繡名家中,造詣最高、最具代表性的,是顧名世孫顧壽潛妻韓希孟。嫁入上海顧家后,繼承繆氏繡法,參以繪畫技巧,進一步完善了畫繡藝術。較之余顧氏繪畫,畫繡更具有生動的立體感。刺繡史上的這一創(chuàng)新,很快得到江南文化領域的高度認可。在顧家男子群宗書繪的氛圍中,她又研究繼承宋代“閨閣繡”的藝術特色和技巧,在此基礎上努力創(chuàng)新,細心觀察揣摩,技法上創(chuàng)造出散針、套針、滾針等針法用以極力模仿繪畫的筆墨技巧。她可將絲線劈為三十六絲,其劈絲細過于發(fā),而針如毫,配色則有秘傳,故能點染成文,不特翎毛花卉巧奪天工,而山水人物無不逼肖活現。透過韓氏的畫繡,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她作為女藝術家的自我認知。她曾繡《游魚圖》《羅漢圖》《喜吃王木圖》《貴子天香圖》《東山再起圖》《御制樂壽堂詩意圖》等著名古畫。每幅刺繡精品的問世,皆有窮數年心力和夜不能寐的經歷。于此可知,韓氏已經將刺繡這一歸附消磨時日的事件轉化為一種更高層次的個人和藝術表現形式。在一針一絲、穿針引線的過程中,韓氏將女性的才華提升到至高境界。顧繡得以聲名遠揚,不僅得到藝術收藏家的珍視,而且作為家庭珍貴的文化資本而備受推崇。
顧名世曾孫女顧蘭玉,是使顧繡走出閨閣走向市場的關鍵人物。她24歲喪夫,出于生存之計,始設帳授徒,歷30余年。其時,城中四鄉(xiāng)許多女子習顧繡以營生,形成一定的規(guī)模,當時有“百里之地無寒女”之說。達官顯宦、富商巨賈爭相購藏顧繡珍品,使顧繡身價陡增。中國文化史上,能夠被冠以“圣”的寥寥可數:孔子人圣,王羲之書圣,吳道子畫圣,杜甫詩圣等。在中國文化的各個領域,凡能夠稱“圣”者不過十多位,但透過并不多的十幾位“圣”人,我們很容易發(fā)現其中的規(guī)則:男權中心,全是男子獨領風騷。而贏得“圣”的崇高榮譽,取得了與男人并比的社會地位,在中國文化史上唯有顧家繡女。聲名遠播的顧繡憑藉一介針法而聞名海內,人們只是贊嘆顧繡的神絕,而顧繡的奠基者和創(chuàng)制者卻被湮沒了,因而清朝詩人汪巽東表示無限懷念,由此發(fā)出“芳魂誰薦”的感嘆。顧氏家族所創(chuàng)的顧繡文化源遠流長,而賦予“畫繡”以藝術之魂的是卻是松江文人畫,顧繡由此成為文人畫在針刺藝術上的延伸,并對其后的蘇繡、湘繡、蜀繡等產生了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