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力
柏川的中篇小說《月照西鄰》,題目本身就具有一些微妙的況味,月光和西鄰是空靈與現(xiàn)實的銜接,從空靈進入現(xiàn)實,或者從現(xiàn)實進入空靈,要通過哪一條敘事的密道,為讀者編織出亦真亦幻的人生場景,是生活的隱喻還是藝術(shù)化的象征?這不僅需要作家運用語言表達生命鮮活色彩的能力,而且還需有從語言所編織的層層故事關(guān)系中突圍的寫作智慧,回到敘事意義本身上來。人人都在生活中,不同的是作家通過寫作能力把抽象的哲學(xué)概念轉(zhuǎn)化為輕巧而又具體的故事。柏川在《月照西鄰》中所做的事,是讓筆下的人物看見自我,在輕與重抑或遠與近之間,在文本的敘事經(jīng)緯中穿行,月照西鄰,只不過是人看見了墻上自己的影子而已。
那么問題來了,是影子真實,還是自我真實?還是影子與自我都真實?哲學(xué)的抽象必須還原為生活的具象上來。月照西鄰的敘事人“我”作為職業(yè)家庭主婦,在歷經(jīng)五年的婚姻生活后,面臨丈夫出軌的事實,發(fā)現(xiàn)的瞬間頗具戲劇性。 敘事人自己做孕檢時,看見丈夫陪著年輕的姑娘也在做孕檢,這是一個人生顛覆靈魂震驚的時刻。敘事人看見那個五年來經(jīng)營愛巢的幸福的小女人瞬間四分五裂,世界是如此寂靜仿佛就是為了聽見靈魂此刻破碎的聲音,上帝永遠靜默,而生活卻在不其然間露出了某種詭異的面目,一切好像還在繼續(xù),只是敘事人看見了腳下的深淵,物是人非她再也回不去了。作家必須要給敘事人一個理由,看見了深淵怎么辦?即使是破碎的靈魂也一定是要面對肉身的痛苦,已經(jīng)不在狀態(tài)的中的那個崩潰的女人不論是醉酒還是夢游,靈魂都只能睜著眼睛看著自己肉身的疼痛,生命的痛感在作家筆下是向虛妄的人生無奈的證明。所以小說的開篇是一個敞開的世界,無任何遮擋,只有敘事主人公靈魂痛苦的清醒和身體最終本能的逃亡,沖出了圍城的主人公,來到了農(nóng)民村的出租屋里,那是一間掛著暗黃色窗簾永遠晨光昏暗的居所。 如同主人公命運的象征。
一個活在自己的生命暗影中靈魂受傷的女人如何救贖自我?小說主人公“看見”了自我的真實,靈魂破碎而自我如何完整?不得不說,柏川可能是對心理小說有所偏好的作家,小說中隨處可見人物的心理世界的悖論和瘋狂,所以文中一定會有不可控的人類自我不能掌控的情境的出現(xiàn),如偷情背叛、血腥暴力等等情節(jié)的設(shè)置。這一切都是最終要指向敘事人如何從生命暗影中走向光明,因為在肉與靈之間橫亙著在世的生命感覺,怎樣生活而又如何選擇?生與死、愛與恨是一個永恒的哈姆萊特式的生命難題。而如何自我救贖則意味著對自己的誠實,來傾聽靈魂的真實訴說。靈魂會對自己訴說什么?是生命不可承受的輕與重,還是圍城方寸之間的遠與近,作家柏川準備通過敘事的經(jīng)緯,把生命的哲學(xué)問題還原到更為充盈的生活中來。
作家在敘事上做了巧妙的安排,結(jié)構(gòu)空間通過“西鄰”打開了新的隱秘世界,讓主人公不可見的靈魂世界變成可以“看見”的真實。讓敘事人“我”與西鄰女人相遇相識,就像靈魂和影子一樣,讓兩個女人有了相同的生命經(jīng)歷,甚至是亦真亦幻,真假難辨。不得不說柏川的敘事功底很好,都說人不能雙腳同時踏進同一條河流,可是作家柏川偏要通過西鄰女人的訴說,把小說敘事人的生命故事還原。柏川運用的是交互主體的小說敘事視角,加上強烈的故事相似度,很容易讓兩個人物彼此代入,甚至同呼吸共命運,讀者在閱讀時仿佛看見了鏡像中的自我與影子的對話,如同科幻小說一樣,平行世界和鏡像空間相互重疊。主人公能夠憑借自己的力量,自由穿梭在不同維度的世界。作品中敘事人傾聽西鄰女人在講她的故事,卻依然是敘事人自己的故事,如同平行世界中另一個自己。
作家柏川清楚,只有傾聽來自靈魂深處的訴說,哪怕是從身體的碎片中漫溢開來的疼痛,也是一種生命本身的實感和靈魂在場的依據(jù)。生命的在世根據(jù)是什么?被淋濕的生命感覺重不重要?忘了靈魂又會如何?每個在紅塵中行走的人都會有意避開生活的渦流和暗礁,但是照亮生命的光有時并不因為你積極入世就會點亮你的靈魂。如果這樣,那么沉醉的肉體可以放棄清醒的靈魂嗎?這是千百次的問。所以世俗中現(xiàn)實而功利的紅塵男女也會有千百次的答案,對于生命帶有宗教儀式感的終極追問,作家們總是在追趕靈魂的路上。一個人追趕自己的靈魂,可以走過千山萬水,也可以坐地日行三萬里,就如同作家是通過文字來架構(gòu)時空,而敘事的奇妙功能改變了人的存在時間和空間的感覺,重新安放好自己的靈魂。還是回到《月照西鄰》上來,作家為西鄰的年輕女子起名為白月,如同月光臨水憑空造影,敘事人開始聽白月講“自己”的故事,也是靈魂和影子之間的對話。
白月經(jīng)歷了丈夫出軌背叛,親眼看見被丈夫殺死好友阿炳。丈夫、阿炳和白月曾經(jīng)是大學(xué)同學(xué),一個是富二代,一個是貧寒子弟,他們對白月的愛情一個瘋狂一個謙卑。當然富二代會成為丈夫,而那個謙卑地愛著白月的阿炳最終殘死在丈夫刀下,金錢/貪婪、背叛/激情、暴力/血腥,這些故事元素相生相殺難免落入俗套,但是有關(guān)生命的善和愛情的浪漫還是讓故事有了看點。如白月與阿炳在人生中相遇錯過又重逢永別的關(guān)系中,從一開始因為所愛的謙卑女孩真的如同他心里的白月光一樣,知道自己與心上人只能是天上人間,沒有人生的交匯點,一直到白月的人生軌跡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他才會在白月崩潰的時刻來到她的身邊。關(guān)于愛情的信念,永遠是相信在就一定在的一種人生信念。所以白月會在人生顛覆的時刻需要她相信的堅實的臂膀,或許真的應(yīng)了那句名言:只有懂得才會悲憫,人生的潮落潮起真愛并不變色。相信愛情就是相信世界的柔軟,生命里才會有了光,即使阿炳不在了,白月相信愛永遠都在。所以故事的結(jié)尾才會陡轉(zhuǎn)直下,白月來到貧寒的山村,見到了阿炳的父母和坐在輪椅上的弟弟。她知道,他們就是她的親人,從此她要接替阿炳好好照顧一家人的生活。白月的故事至此講完了,作家寫到天亮了,模糊的晨光讓敘述人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就像一面鏡子,她看見的究竟是鏡中花還是水中月,那個講故事的人把時空的錯亂和生命的破碎拼接了起來。白月的故事讓敘事人終于看見了也抓住了自己的影子,那個曾經(jīng)自以為幸福的影子,也是面對不幸和毀滅時刻準備逃亡的影子,終于在敘事的經(jīng)緯中一點點清晰起來。生命的空洞破碎被敘事填滿,充盈的細節(jié)以真實的質(zhì)感呈現(xiàn)出過去,也經(jīng)歷著現(xiàn)實,看清了自己的來路,才會知曉生命的去向,所以小說的結(jié)尾明白無誤地告訴讀者,敘事人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生命感覺或者是活著的理由。
敘事人終于從白月的故事中走出來,回到自己的家中,此時暗黃的晨光開始變得明亮起來。“回家”是一種靈魂的安穩(wěn)的渴望。可能與神較量的靈魂,終于感受到上帝帶給世界的光。就如同作品結(jié)尾所寫的那樣,“我”或者“白月”已經(jīng)走出了命運的迷局,意外地獲得了一份內(nèi)心的安寧與自由。有關(guān)生命的輕與重的感覺,是現(xiàn)代人面對自我靈魂的呢喃,看見自己被拋的命運是靈魂眩暈的過程。世界的失衡使人本能地追逐著自己的影子而產(chǎn)生更多的幻象。那是每個人自己的生命故事,自我凝視并講述是對生活感覺的探詢,活著抑或不活?或者是為什么而活?是敘事倫理學(xué)對個人存在的關(guān)懷。柏川在《月照西鄰》中,要通過敘事穿越靈魂,盡管在現(xiàn)實的沉重和靈魂的空靈之間,筆端不夠圓熟輕盈,但作者通過亦真亦幻主體交換的敘事視角,讓靈魂與自我在互為鏡像的平行世界中彼此“看見”“聽見”,不僅彌合了現(xiàn)代人靈魂的破碎的傷痛,更為重要的是以敘事的倫理力量照亮黯然的生命,呈現(xiàn)出善良的人對生活的信念。自我救贖可能就在內(nèi)心的光明和黑暗交替的瞬間。就像一位哲人所說,敘事的虛構(gòu)是更高的生活真實?!对抡瘴鬣彙?結(jié)尾讓主人公在聽完故事后,沐浴在細細的晨光中,看見了世界也看清了自己,如同相信上帝讓世界有了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