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圖像和景觀所蘊含的歷史信息及其意義,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政治景觀保存下來的歷史記憶,不但受到最初景觀或者圖像建立者本意的影響,還受到時過境遷帶來的新歷史背景和新的政治干預(yù)的影響。圣歷二年(699)在洛陽緱山所立的升仙太子碑,與武周政權(quán)的政治宣傳關(guān)系密切。武周政權(quán)倒臺后,神龍二年(706),位高權(quán)重的安國相王李旦率自己的王府僚佐來“修正”此碑。通過對這一“政治景觀”的修正,其政治意義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如果說最初建立這一景觀的時候,是為了武周政權(quán)的合法性鼓吹,那么之后李旦的修正,則是對武周政治遺產(chǎn)的否定。如果考慮到數(shù)年后李旦集團政變的史實,這些跟隨李旦在升仙太子碑上刻上名字的僚佐們,無疑又通過這樣一個宣誓性的儀式,向自己的府主呈上了投名狀。不論這一景觀的觀眾是武周君臣、中宗君臣、相王僚佐,還是普通百姓,其紀念碑性的內(nèi)涵,隨著政治局勢的變遷,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讓我們不得不對作為政治景觀的圖像進行更多的反思。
關(guān)鍵詞 升仙太子碑 政治景觀 洛陽 武則天 相王
〔中圖分類號〕K2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9)05-0101-08
從武則天的神都洛陽往東南方向行約三十五公里,就到達緱山或者叫緱氏山。此山海拔308米,景色清秀。其地東鄰中岳嵩山,西傍龍門伊闕,地理位置非常獨特。在武則天和中宗統(tǒng)治時期,此山成為都城洛陽政治、禮儀和宗教空間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都城空間的延伸,發(fā)生在這里的事情,有效地反映了當時洛陽政局的起伏——包括政策傾向的轉(zhuǎn)折以及政治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變遷。本文考察的對象是武則天在緱山山頂建立的升仙太子碑。不過筆者考察的重點并不是此碑的正文部分,有關(guān)升仙太子碑的討論,可參看唐雯:《〈升仙太子碑〉的生成史及其內(nèi)涵重探》,《文匯報》2018年3月30日,第10版。而是探討其碑陰的題名部分——從題名來分析當時政局的變化。
如果我們把升仙太子碑視為一種政治景觀,那么筆者想揭示的是,其代表的政治意涵,隨著洛陽政治情勢的變遷也隨之變遷。其政治紀念碑性,并不是不變的,而是“流動的”??峙逻@是中古時期理解帶有“紀念碑性”(Monumentality)的政治景觀必須要注意的地方。關(guān)于中古時期政治景觀的理論性討論,參看孫英剛:《移情與矯情:反思圖像文獻在中古史研究中的使用》,《學(xué)術(shù)月刊》2017年第12期。
一、《升仙太子碑》碑陰題記升仙太子碑碑刻照片,系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耿朔先生提供,后又核對毛陽光先生、夏炎先生提供的拓片照片,特此感謝。也可參看耿朔:《嵩洛訪碑小記》,《藝術(shù)品》2017年第10期。
矗立在緱山山頂?shù)纳商颖4嬷两?。碑?.7米,寬1.55米,厚0.55米,盤龍首龜座高1.3米。此碑正面碑文33行,每行66字,內(nèi)容非常豐富,基本內(nèi)容是武則天攀附升仙太子王子晉,將自己建立的周朝和歷史上的周朝相連接。另外也描述了武周政權(quán)取得的功業(yè)和成就。我們關(guān)注的重點是是它的碑陰部分。碑陰上的題記,更生動地反映了從武則天時期到中宗朝政治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和政治情勢的變遷。
《升仙太子碑》碑陰題記非常復(fù)雜,首先我們要把武則天和中宗朝以后因為個人行為而補加的題記排除在討論之外。這些題記包括:
1.“京兆韋庇”題記。位于碑陰下段中側(cè)。
2.宋代西京留守鄧洵武題記,位于碑陰下段左側(cè)。題記云:“政和元年(1111)一月廿九日,西京留守鄧洵武率僚屬恭謁王子喬祠,男雍侍行?!?/p>
3.清代鐘國士于康熙二十年(1681)冬日題詩兩首,位于碑陰下段右側(cè),其一取名《登緱山》,詩云:“地以人稱自古然,緱山指大列中天。不因王喬修道后,誰譏孤峰海內(nèi)傳?!?其二名《緱山社集》,詩云:“子晉飛升處,古今人盡傳。群峰拱四壁,一嶺主中天。笙鶴仙蹤杳,詩書靜習(xí)偏。得聞如我輩,日上弄云煙?!?/p>
4.清末民初韓國遺民金秉萬題詩,位于碑陰上段左側(cè),刻于一片鑿痕上,詩云:“黃河嵩岳抱縈回,中有緱山遠客來。王子不還笙鶴斷,夕陽呵筆下荒臺?!笔鹈骸绊n人正三品通政大夫內(nèi)閣前秘書監(jiān)丞金秉萬”。
以上這些題記,都是后代參訪者的題記。時過境遷,并不能反映武周到唐中宗時期的歷史面貌。排除上述題記后,余下的題記,跟本文要討論的主題密切相關(guān)。為了行文的方便,筆者下面將這些相關(guān)的題記分為三組,分別用A、B、C來標識,并保留最初的武周新字,抄錄如下:
A組——圣歷二年(699)題記
A1:
1、春官尚書檢校內(nèi)史監(jiān)修國史上柱圀(國)梁□(王)(臣)三思
2、光祿大夫行內(nèi)史上柱圀邢圀(國)公(臣)王及善
3、中大夫守鳳閣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上柱圀(國)(臣)蘇味道
4、朝散大夫守鳳閣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臣)魏元忠
5、銀青光祿大夫守納言上柱圀(國)汝陽縣開國圀(國)男(臣)狄仁杰
6、銀青光祿大夫守納言上柱圀(國)譙縣開國圀(國)子(臣)婁師德
7、銀青光祿大夫鸞臺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上柱圀(國)鄭縣開圀(國)子(臣)楊再思
8、朝請大夫守天官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左控鶴內(nèi)供奉(臣)吉頊
(以上碑陰上段右側(cè))
A2:
9、□□□□□□□□□□□□(整一行被鑿去)
10、檢校勒碑使守鳳閣舍(人)右控鶴內(nèi)供奉騎都尉(臣)□□(名字被鑿去,當為“昌宗”)
(以上碑陰上部中段偏右)
A3:
11:題御制及建辰并梁□(王)三思以下名(臣)薛稷書
12、采石官朝議郎行洛州來庭縣尉□(王)晙
13、題諸□(王)芳名左春坊錄事直鳳閣臣鐘紹京書
(以上碑陰中段左側(cè))
A4:
14、承議郎行左春坊錄事直鳳閣(臣)鐘紹京奉敕勒御書
15、宣議郎直司禮寺(臣)李元□勒御書
16、(臣)卓□□□直營繕監(jiān)直司韓神威刻御字
17、洛州永昌縣(臣)朱羅門刻御字
18、麟臺楷書令史(臣)□□□勒字
(以上碑陰下段左側(cè))
B組——碑陰額首部分的題記
碑陰額首為武則天御制雜言詩《游仙篇》,“奉辰大夫(臣)薛曜書”。其詩云:“絳宮珠闕敞仙家,霓裳羽旌自凌霞。碧落晨飄紫芝蓋,黃庭夕轉(zhuǎn)彩云車。周旋宇宙殊非遠,寫望蓬壺停翠幰。千齡一(日)未言賒,億歲嬰孩誰謂晚。逶迤鳳舞時相向,變囀鶯歌引清唱。金漿既取玉杯斟,玉酒還用金膏釀。駐回游(天)宇,排空聊憩息。宿志慕三元,翹心祈五色。仙儲本性諒難求,(圣)跡奇術(shù)秘玄猷。愿□丹誠賜靈藥,方期久視御隆周?!?/p>
C組——神龍二年(706)安國相王李旦等題記
這組題記出現(xiàn)在碑陰中段,從右往左書寫。其題記云:
大唐神龍貳年歲次景午水捌月/壬申金朔貳拾柒日戊戌木開府/儀同三司右千牛衛(wèi)大將軍上柱國安國相□(王)旦奉制刊碑刻石為記
1、從官特進行尚書左仆射兼檢校安國相□(王)府長史平章軍國重事上柱國芮國公豆盧欽望
2、從官大中大夫行安國相□(王)府司馬護軍皇甫忠
3、朝散大夫守安國相□(王)府咨議上柱國邢國公□(王)溫
4、朝議大夫行安國相□(王)府記室參軍事丘悅
5、朝議郎行安國相□(王)府文學(xué)韋利器
6、朝議大夫行安國相□(王)府倉曹參軍辛道瑜
7、行安國相□(王)府屬韋慎惑
8、行安國相□府(王)掾丘知幾
9、行安國相□(王)府典軍丘琬、行安國相□(王)府典軍衛(wèi)日新
10、從安國相□(王)品官行內(nèi)侍省奚官局令引叁自
11、安國相□(王)品官行內(nèi)侍省掖庭局令戴思恭
上述三組題記,從行文邏輯很容易區(qū)分。A組及B組跟C組最明顯的區(qū)別,是前兩者都使用了武周新字,比如“圀(國)”“(臣)”“(人)”“(日)”“(天)”“(圣)”等。但是C組題記中,“國”就寫作“國”,而不作“圀”。考慮到C組題記是中宗神龍二年所刻,武周新字已經(jīng)停止使用,這一區(qū)別也就非常容易理解了。如果說武周新字就代表著武則天時代的政治革新意涵,那么恢復(fù)舊的字體,或許可以理解為李唐皇室的復(fù)辟。
二、《升仙太子碑》碑陰題記所見武周后期的政治局勢
將升仙太子碑的建立和武則天的寵臣張昌宗連在一起,可能在當時的社會輿論中就已經(jīng)非常流行了。比如當時人張鷟所撰《朝野僉載》就記載道:“梁王武三思為張易之(當為張昌宗)作傳,云是王子晉后身,于緱氏山立廟。詞人、才子佞者為詩以詠之, 舍人崔融為最?!睆堹|:《朝野僉載》,中華書局,1979年,第125頁;劉餗《隋唐嘉話》云:“張昌宗之貴也,武三思謂之王子晉后身,為詩以贈。詩至今猶傳?!保ㄖ腥A書局,1979年,第39頁。)緱氏山是王子晉馭鶴升仙的地方,在這里立廟也是符合邏輯的做法。《舊唐書》記張昌宗事云:
圣歷二年,置控鶴府官員,以易之為控鶴監(jiān)內(nèi)供奉,余官如故。久視元年,改控鶴府為奉宸府,又以易之為奉宸令,引辭人閻朝隱、薛稷、員半千并為奉宸供奉。每因宴集,則令嘲戲公卿以為笑樂。若內(nèi)殿曲宴,則二張、諸武侍坐,樗蒱笑謔,賜與無算。時諛佞者奏云,昌宗是王子晉后身。乃令被羽衣,吹簫,乘木鶴,奏樂于庭,如子晉乘空。辭人皆賦詩以美之,崔融為其絕唱,其句有“昔遇浮丘伯,今同丁令威。中郎才貌是,藏史姓名非”。《舊唐書》卷78《張昌宗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2706頁。
《舊唐書·武三思傳》說得更加明確:這些“諛佞者”中包括武三思,武三思“贈昌宗詩,盛稱昌宗才貌是王子晉后身,仍令朝士遞相屬和”。《舊唐書》卷138《武三思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4735頁。
不過從時間順序上來說,《舊唐書》將武三思等附會張昌宗為升仙太子王子晉這一情節(jié),置于久視元年(700)后,而武則天建立升仙太子碑則在圣歷二年(699)。與其說是因為張昌宗的關(guān)系在緱山修建王子晉廟,可能更接近真相的是:在武則天君臣熱衷于王子晉信仰的氛圍里,張昌宗被附會為王子晉的后身。
實際上,早在天冊萬歲元年(696),武則天完成在中岳嵩山的封禪時,即以“王子晉為升仙太子,別為立廟”?!杜f唐書》卷23《禮儀志》3,中華書局,1975年,第891頁。統(tǒng)而論之,緱山屬于嵩山禮儀和信仰空間的一部分。武則天封禪之后,將王子晉納入到國家禮儀系統(tǒng)和萬神殿中,是其建立統(tǒng)治神圣性的組成部分。嵩山上的大周封祀壇碑、大周升中述志碑、大周封中岳碑等碑刻,跟稍后在緱山上修建的升仙太子碑一樣,都是展現(xiàn)武周政權(quán)合法性的紀念碑。圣歷二年,武則天一方面將流放在外十余年的李顯立為太子,將原來的皇嗣李旦降封為相王;一方面為寵臣張易之等設(shè)立控鶴府,等于是在李唐集團和武氏集團之外設(shè)立一派自己掌控的、調(diào)和李武矛盾的政治勢力。完成了權(quán)力改組之后,武則天幸嵩山,并“過王子晉廟”“幸緱山”,然后才回到洛陽?;氐铰尻栔?,“秋七月,上以春秋高,慮皇太子、相王與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寧等不協(xié),令立誓文于明堂”?!杜f唐書》卷6《則天皇后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128頁。這是武周后期基本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李武兩個政治集團能否和諧并存,是當時政局穩(wěn)定的基礎(chǔ)。這一點也在升仙太子碑上表現(xiàn)出來。
我們暫時撇開宗教和追求長生的目的,升仙太子碑的建立,主要的目的是攀附周靈王的太子王子晉,起到神化統(tǒng)治的效果。饒宗頤:《從石刻論武后之宗教信仰》,《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5本,第3冊,1974年,第397~413頁;后載《選堂集林·史林》(中),香港: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82年,第587~613頁。其實最直接的表述是武則天在碑文中寫道:“我國家先天纂業(yè),辟地裁基,正八柱于乾綱,紐四維于坤載。山鳴鸑鷟,爰彰受命之祥;洛出圖書,式兆興王之運。廓提封于百億,聲教洽于無垠;被正朔于三千,文軌同于有截?!薄胞N鷟”是象征大周興起的祥瑞,《國語·周語上》云:“周之興也,鸑鷟鳴于岐山?!毙煸a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第29頁。緯書《河圖括地象》也解釋道:“岐山,在昆侖山南,東為地乳,上多白金。周之興也,鳴于岐山。時人亦謂岐山為鳳凰堆。”[日]安居香山、[日]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101頁。因為鸑鷟象征著周朝的興起,所以武則天修建的明堂頂上也裝飾著鸑鷟:“蓋為鸑鷟,黃金飾之,勢若飛翥”?!杜f唐書》卷22《禮儀二》,中華書局,1975年,第862頁。很顯然,武則天在《升仙太子碑》里希望能夠把自己建立的周朝和歷史上的周朝聯(lián)系起來。比如她在碑文中云,“謁清廟而展因心”,似乎將武氏宗廟和升仙太子廟聯(lián)系起來,畢竟她自認周文王為始祖,而升仙太子也是姬姓子孫。這種想法也完全符合她的政治理念。比如她早在永昌元年(689)十一月就頒布《改元載初赦文》,舍棄李唐的夏正(以寅月為歲首),改用周正(以子月為歲首),通過改正朔表達了武周革命的基本內(nèi)涵?!坝啦晔辉?,改元載初,用周正,以十二月為臘月,建寅月為一月?!眳⒖础缎绿茣肪?6《歷二》,中華書局,1975年,第559頁。
從碑陰的題記來看,A1組題記中的八位大臣的名字位于碑陰上段右側(cè)。根據(jù)題記,對應(yīng)的上段左側(cè),應(yīng)該是“諸王芳名”,但是已經(jīng)被鑿成一片鑿痕。鑿痕之上,是韓國遺民金秉萬20世紀初的題詩。A2組題記,稍后我們會論及,主要是張易之、張昌宗兄弟的題名。這樣的布局非常有意思,可以是有意安排或者無心使然。但是很明顯地,張氏兄弟的名字,出現(xiàn)在諸大臣題名和諸王題名中間,并且與兩者都保持一定距離。而且有意思的是,非宗室(包括武氏)諸大臣題名,格式都是寫上全名,比如“(臣)狄仁杰”“(臣)魏元忠”,只有武三思這樣的宗室親王,才作“(臣)三思”。但是根據(jù)殘留下來的張昌宗題名,也是僅寫“(臣)昌宗”,而不是寫作“(臣)張昌宗”。這樣的表達,或許說明在當時的權(quán)勢結(jié)構(gòu)中,張氏兄弟跟武則天確實關(guān)系密切,獲得了公認的類似宗室的地位。如果這樣的話,恐怕正史中對張氏兄弟和武則天特殊關(guān)系的描述,并非僅僅是捕風(fēng)捉影或者肆意抹黑。
張氏兄弟的題名位于諸大臣和諸王中間,正在碑陰上段居中位置,似乎暗示他們是整個立碑的主持者,也是武則天權(quán)力的延伸,不屬于任何政治集團。所以在碑陰題名上,他們的名字超然位于諸大臣和諸王名字之外。很可能,這樣的題名,正反映了武則天晚年中央的政治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晚年武氏集團和李唐皇室集團,趁武則天病重聯(lián)手發(fā)動政變,殺死張氏兄弟,自此之后,武則天也就退出了歷史舞臺。某種意義上,張氏兄弟僅僅是武則天權(quán)力的延伸,代表的是武則天的立場。
圣歷二年,武則天設(shè)立控鶴府,張氏兄弟作為武則天權(quán)力的延伸和代表,獲得了巨大的政治影響力。在他們倒臺后受到牽連流放的就有房融、崔神慶、崔融、李嶠、宋之問、杜審言、沈佺期、閻朝隱等,史料記載依附二張的大臣還有李迥秀、楊再思、蘇味道、韋承慶、韋嗣立和吉頊等。張氏兄弟的權(quán)力在大足元年達到危及李氏和武家的程度。在這一年,武承嗣之子武延基、中宗之子李重潤以及永泰公主因為非議張氏兄弟被武則天賜死。有學(xué)者認為,當時在李、武勢力之外出現(xiàn)了張氏兄弟的勢力。黃永年:《唐代史事考釋》,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年,第98~107頁。不過張氏兄弟的權(quán)力來源只有一個,就是武則天。他們是衰老病重的武則天控制權(quán)力的工具。
作為武則天權(quán)力的延伸,張氏兄弟的出現(xiàn),打亂了之前忠于李唐皇室的政治勢力和武氏諸王之間競爭對峙的關(guān)系。升仙太子碑碑陰的題記,也許正反映了這一時期神都洛陽政治起伏的情勢。武則天建立此碑,主要還是政治上的考慮。王靜認為,武則天樹立升仙太子碑是為了內(nèi)心的安寧,安撫李唐宗室,調(diào)和李武矛盾,吸引支持道教的李唐勢力的支持,恐怕并不能成立。參看王靜:《節(jié)愍太子墓〈升仙太子圖〉考——兼論薛稷畫鶴的時代背景》,《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4期。
三、額首的《游仙詩》與武則天對延長政治生命的渴望
碑陰額首的武則天御制雜言詩《游仙篇》,題記云是“奉辰大夫(臣)薛曜書”。顯然這部分是699年之后增刻上去的。薛曜是附會張易之獲得升遷的官員,政治態(tài)度跟張氏兄弟一致?!缎绿茣?,中華書局,1975年,第3893頁。這首游仙詩,主題非常明確,就是希望神仙能夠“愿□丹誠賜靈藥,方期久視御隆周”,也就是說,希望能夠賜給武則天延長壽命的靈藥,讓她可以長久地統(tǒng)治大周?!熬靡暋背鲎浴独献印返谖迨耪?,“久視”就是“長生”之意。
武則天改元“久視”,是在當年五月。這一年,武則天巡幸嵩山石淙河邊的三陽宮——此地就在升仙太子碑不遠處。在這里,武則天吃了進獻的長生藥,身體有所轉(zhuǎn)好,于是改元“久視”。身體轉(zhuǎn)好后,武則天在五月十九日,召集群臣文士在石淙會飲,參加的有皇太子李顯、相王李旦、梁王武三思,以及大臣狄仁杰、張易之、張昌宗、李嶠、蘇味道、姚崇、閻朝隱、崔融、薛曜、徐彥伯、楊敬述、于季子、沈佺期等人。這次石淙會飲創(chuàng)作的十六首詩,武則天命薛曜書丹,命工匠刻在北面臨水的崖壁上,至今尚存??紤]到薛曜既是石淙會飲詩的書者,那么很可能就是在同時或者前后,武則天命他也在距離石淙會飲不遠處的升仙太子碑上增刻了追求長壽的《游仙詩》。
這一時期,已經(jīng)70多歲的武則天無可奈何地面臨著老去的現(xiàn)實。老年君主在專制體制下,為維護權(quán)力的延續(xù)而追求延年之法,在中古時期非常普遍。不可否認的是,張氏兄弟在武則天追求長壽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不論是為武則天煉制丹藥,或者是推崇馭鶴成仙的王子晉信仰,里面都包含著希望武則天長生久視的目的。有學(xué)者認為張氏兄弟是武則天希望除病健身、羽化成仙的中介,參看郭紹林:《張易之、張昌宗到底是武則天的什么人》,《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5年第4期。這些都是武則天這段時期追求長壽運動中的部分環(huán)節(jié)。長安三年(703),武則天倚重的高僧德感在捐造的觀音像上留下的題記,也表達了希望武則天身體健康長期統(tǒng)治的愿望:“檢校造七寶臺、清禪寺主、昌平縣開圀公、翻經(jīng)僧德感奉為圀敬造十一面觀音像一區(qū),伏愿皇基永固,圣壽暇長?!庇嘘P(guān)討論,參看孫英剛:《從五臺山到七寶臺:高僧德感與武周時期的政治宣傳》,《唐研究》第21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149~176頁。
同時我們注意到,武則天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上,此時確實有向道教傾斜的趨勢。比如正是在久視元年(700),她把自己頭銜中的“金輪”去掉了。“金輪”象征著武則天佛教君主的身份,將這一頭銜去掉,反映了武則天政治傾向的某些微妙變化?!拔逶鹿锍螅弦运部祻?fù),大赦天下,改元為久視,停金輪等尊號,大酺五日。”參看《舊唐書》卷6《則天皇后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129頁。而史料中有關(guān)武則天崇道和追求長生的內(nèi)容多了起來。比如武則天寢殿改名“長生院”,比如《舊唐書》記載:“及則天臥疾長生院,宰臣希得進見,唯易之兄弟侍側(cè),恐禍變及己,乃引用朋黨,陰為之備?!眳⒖础杜f唐書》卷78《張易之張昌宗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2707頁。或許也是這樣的一種心理作用。
這一年,她也改了正朔,回到了李唐夏正:“冬十月甲寅,復(fù)舊正朔,改一月為正月,仍以為歲首,正月依舊為十一月,大赦天下。”《舊唐書》卷6《則天皇后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129頁。改正朔,其實已經(jīng)承認將來無論如何都會回到之前的政治傳統(tǒng)了,或者說,繼承人無論如何都是李唐子弟而不可能是武家子弟了。這樣強烈的政治信號,肯定被了解政治傳統(tǒng)的大臣們所認知到。
四、碑陰題記所見的相王集團
705年,武則天在政變中下臺,中宗即位。武則天倒臺后,中宗并未立即回到長安,此時洛陽仍是權(quán)力的中心。根據(jù)《升仙太子碑》碑陰題記,神龍二年(706),權(quán)勢極大的安國相王率自己的僚屬來“刊碑刻石”——其實是來“修正”此碑。
根據(jù)題記的記載可知,相王明顯鑿去了兩部分內(nèi)容:張氏兄弟的名字和“諸王芳名”。A2組的題名,其中一行被整個鑿去,下面的一行作:“檢校勒碑使守鳳閣舍(人)右控鶴內(nèi)供奉騎都尉(臣)□□”,僅僅鑿去了名字。根據(jù)杜佑《通典》卷二五記載,“武太后圣歷二年正月置控鶴府監(jiān)一員,從三品;丞一員,從六品;主簿一員,從七品;控鶴左右各二十員,從五品下。以張易之為控鶴監(jiān),統(tǒng)左控鶴,出入供奉;以麟臺監(jiān)張昌宗統(tǒng)右控鶴,內(nèi)供奉”。碑陰題記中的“檢校勒碑使守鳳閣舍人右控鶴內(nèi)供奉騎都尉”應(yīng)該就是張昌宗,在題名中,他自稱“臣昌宗”。而另外一個被完全鑿去的人名,應(yīng)該是張易之。題記中的吉頊雖然也曾任職左控鶴內(nèi)供奉,但是中宗時并未倒臺,所以并未鑿去。同樣的道理,此時武三思仍是中宗朝的重要政治人物,所以他的名字也沒有被相王李旦鑿去。但是為什么張易之的題名,連頭銜帶名字全部被鑿去,而張昌宗則保留了官銜,沒有確切的證據(jù),只能做一些揣測,或許張易之的頭銜中有一些相王不能接受的內(nèi)容。
除了二張,題記提到的“諸王芳名”整個消失了,而在碑陰上段左側(cè)出現(xiàn)了一片鑿痕——上面是近代韓人的題詩。這個位置應(yīng)該是所謂的“諸王芳名”。為什么相王要鑿去諸王的題記呢?可以想見,圣歷二年跟隨武則天上緱山樹立升仙太子碑的,必然不是李唐皇室的諸王——他們很多還在外地流放或者處于蟄伏狀態(tài)。作為“諸王”,是武氏諸王,或者以武氏諸王為主。
《舊唐書》卷一八三記載:“中宗即位……武氏諸王宜削其王位……上答曰:……攸暨、三思皆悉預(yù)告兇豎,雖不親冒白刃,而亦早獻丹城,今若卻除舊封,便慮有功難勸。于是降封梁王三思為德靜郡王,量減實封二百戶,定王、駙馬都尉攸暨為樂壽郡王,河內(nèi)郡王懿宗為耿國公,建昌郡王攸寧為江國公,會稽郡王攸望為鄴國公,臨川郡宗為管國公,建安郡王攸宜為息國公,高平郡王重規(guī)為鄶國公,繼魏王延義為魏國公,安平郡王攸緒為巢國公,高陽郡王、駙馬都尉崇訓(xùn)為鄧國公,淮陽郡王延秀為桓國公,咸安郡王延祚為咸安郡公?!薄杜f唐書》卷183《外戚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4733頁。這可能是相王李旦將武氏諸王題名鑿去的依據(jù)。但是為什么不保留名字,鑿去頭銜,或者改刻頭銜呢?很顯然,李旦將諸王的題名全部鑿毀了,并沒有加以區(qū)分或者保留部分內(nèi)容。
李氏諸王如果圣歷二年也跟武則天上緱山,相王李旦仍會將其題記鑿去。根據(jù)史料明確記載,武則天將李旦改姓“武”,而且名字也改為“輪”?!杜f唐書》卷7《睿宗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152頁。武周時期,皇帝仍姓武,李旦必然仍跟隨母姓——這是新王朝的國姓。如果這樣的推測成立的話,相王李旦仍會堅決地全部鑿去“諸王芳名”。
鑿去了“諸王芳名”和張氏兄弟的題名,在碑陰增刻上去的,是李旦相王集團成員的名字——這些人在后來推翻中宗系的政變中跟相王保持一致。通過對這一“政治景觀”的修正,這一“紀念碑”的紀念碑性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如果說最初建立這一景觀的時候,是為了武周政權(quán)的合法性鼓吹,那么之后李旦的修正,則是中宗復(fù)辟后對武周政治遺產(chǎn)的否定,尤其是抹去對李唐皇室權(quán)威最具傷害的武氏諸王和武則天寵臣張氏兄弟的名字。如果考慮到數(shù)年后李旦集團政變的史實,這些跟隨李旦在升仙太子碑上刻上名字的僚佐們,無疑通過這樣一個宣誓性的儀式,向自己的府主呈上了投名狀。
王府作為皇權(quán)政治時代的必然產(chǎn)物,發(fā)展到了隋代以及唐代的早期,依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甚至影響到皇位繼承模式。唐代親王擁有龐大的僚佐系統(tǒng),包括王官、府官、親事府、國官等。王府僚佐在唐朝前期的政治史中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以相王僚佐為核心的相王集團,從武周中期到玄宗上臺,都在政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其重要的僚佐,比如王府長史姚崇,跟相王關(guān)系密切,也在神龍政變中扮演重要角色。在姚崇的政治生命中,很重要的節(jié)點就是擔(dān)任相王府長史,也就是相王的幕僚長,甚至一度以兵部尚書兼任相王長史。參看《舊唐書》卷96《姚崇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3022~3023頁。王府司馬袁恕己,是神龍政變的五王之一,在政變中,“兼知相王府司馬事。敬暉等將誅張易之兄弟,恕己預(yù)其謀議,又從相王統(tǒng)率南衙兵仗,以備非?!?,《舊唐書》卷91《袁恕己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2942頁。神龍元年,袁恕己擔(dān)任“中書令,兼檢校安國相王府長史”?!杜f唐書》卷7《中宗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138頁。
《升仙太子碑》碑陰題記中提到的“從官特進行尚書左仆射兼檢校安國相□(王)府長史平章軍國重事上柱國芮國公豆盧欽望”,同時也是相王李旦貴妃豆盧氏的伯父。有關(guān)研究,參看陳麗萍:《唐睿宗豆盧貴妃史事考證》,《唐史論叢》第13輯,三秦出版社,2011年,第325~336頁。此時長史已經(jīng)不是袁恕己,而是改成了豆盧欽望。這也符合文獻的記載。神龍元年十二月,《舊唐書》提到此時豆盧欽望的頭銜:“特進、尚書左仆射、兼安國相王府長史、芮國公豆盧欽望為開府儀同三司,依舊平章軍國重事?!薄杜f唐書》卷7《中宗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143頁。而之前的相王府長史袁恕己,則在前一年的神龍元年五月被罷知政事,可能在此時相王府長史的職務(wù)就由豆盧欽望擔(dān)任,參看《舊唐書》卷7《中宗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139頁?!渡商颖诽岬降摹跋嗤醺抉R護軍皇甫忠”,是唐初大臣滑國公皇甫無逸的孫子。開元年間,擔(dān)任衛(wèi)尉卿?!杜f唐書》卷62《皇甫無逸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2386頁。碑陰題記提到的“朝散大夫守安國相□(王)府咨議上柱國邢國公□(王)溫”,很可能是同碑題記“光祿大夫行內(nèi)史上柱國邢國公王及善”之子。王及善為武則天時宰相,時隔七年之后,其子王溫跟隨相王李旦再次去緱山并在《升仙太子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渡商颖诽岬降摹巴醺浭覅④娗饜偂?,《舊唐書》有傳,撰有《三國典略》傳世。本傳云:“景龍中,為相王府掾,與文學(xué)韋利器、典簽裴耀卿俱為王府直學(xué)士。睿宗在藩甚重之。”《舊唐書》卷190《丘悅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5016頁。包括題記中出現(xiàn)的薛稷,也“以工書,事上(相王)于藩邸”。后來在李隆基等人政變擁立相王為帝后,薛稷因為這一關(guān)系被睿宗(相王)從太常少卿直接拔擢為“黃門侍郎、參知機務(wù)”,進入宰相行列。《資治通鑒》卷290,景元元年五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第6650頁。其實不止薛稷,其他相王僚佐都被特殊厚待。在相王即位當天,“內(nèi)外官四品以上加一階,相王府官吏加兩階”?!杜f唐書》卷7《睿宗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154頁。一直到相王之子李隆基上臺,任用的宰執(zhí)大臣,仍是相王舊部,最典型的就是姚崇,是大家熟知的開啟開元之治的名相之一。推翻韋后,相王上臺之后,立即就召回姚崇,“召拜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尋遷中書令?!薄杜f唐書》卷96《姚崇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3023頁。
中宗(656-710年)705年復(fù)辟上臺,是個政治妥協(xié)的結(jié)果。中宗被流放外地,一直到圣歷元年(698)才被武則天召還東都。流放的時候中宗二十八歲,回到都城時已經(jīng)四十三歲了。他之所以被召回,也是因為以他的弟弟皇嗣李旦為精神領(lǐng)袖的親李唐集團和擁護武家皇權(quán)地位的政治集團之間的斗爭達到白熱化的結(jié)果。神龍元年(705)的政變將中宗突然推上皇位,如我們提到的,在這次政變中,李旦也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他帶領(lǐng)自己的府僚袁恕己控制了南衙的府兵。但是原先的政治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并未改變:權(quán)勢最大的政治集團仍是李旦的相王集團和武三思為首的所謂韋武婚姻集團。相王身邊聚攏的姚崇、朱敬則等眾多大臣貴族原本就是奉相王為領(lǐng)袖。相王集團盤根錯節(jié),經(jīng)營長達一二十年,不管主觀意圖還是客觀情勢,都讓在外流放十五年、孤家寡人一般回到權(quán)力中心的中宗感到強大的威脅。這也注定了中宗統(tǒng)治時期波譎云詭、緊張不安的政治局勢。
除了迅速撮合其后族韋氏和武家子弟的聯(lián)姻進而結(jié)成政治同盟外,中宗八位公主,其中六位嫁給武家或者韋氏子弟,其中安樂公主前后兩次,都嫁給武家子弟,但是相王李旦十一個女兒沒有一個跟武韋聯(lián)姻。有學(xué)者認為中宗打造了一個韋武集團,參看唐華全:《試論唐中宗時期的諸武勢力》,《中國史研究》1996年第3期。有關(guān)相王集團的詳細研究,參看筆者2003年碩士論文《唐代王府與政治》。有關(guān)宮廷政變的部分,參看孫英剛:《唐前期宮廷革命研究》,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7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263~288頁。中宗幾乎動員了一切自己能使用的政治資源,以鞏固自己的政治權(quán)威。筆者曾論證,中宗復(fù)辟,并沒有改變武則天時期的佛教政策,而且把對佛教的宣揚和支持推到了新的高度。尤其是強調(diào)其和高僧玄奘的師徒關(guān)系,以及調(diào)動荊州僧人充實到首都,孫英剛:《長安與荊州之間:唐中宗與佛教》,榮新江主編:《唐代宗教信仰與社會》,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125~150頁。或也是這種政治焦慮的一部分。盡管如此,中宗似乎始終沒有擺脫“過渡性”君主的陰影,在短短的數(shù)年統(tǒng)治中,黨爭、陰謀不斷,大規(guī)模的宮廷政變,從太子李重俊政變,到相王及其子李隆基政變,接續(xù)不絕,最終傾覆中宗一系的統(tǒng)治,李唐的皇權(quán)歸于相王一脈。
五、余論:流動的政治景觀
何謂“紀念碑性”(Monumentality)?巫鴻認為,“‘紀念碑性是指紀念碑的紀念功能及其持續(xù)?!蔽坐櫍骸吨袊糯囆g(shù)與建筑中的“紀念碑性”》,李清泉、鄭巖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頁。它跟外在的物質(zhì)形態(tài)有區(qū)別,不論是莊嚴雄偉的紀念碑,還是一堆廢墟,甚至一根扁擔(dān),其具有公共性紀念意義的原因是其內(nèi)在包含的“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歷史是現(xiàn)在對于過去的選擇性記憶,或者說是各種記憶競爭后留下的東西。圖像和景觀所蘊含的歷史信息及其意義,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到底該如何記憶或者理解這些圖像和景觀,往往不是一個簡單的美學(xué)問題,而是受到政治、信仰等許多因素的干預(yù)。從政治景觀或者圖像來說,外在干預(yù)有時候顯得更加深刻。
圣歷二年(699)立規(guī)模宏大的升仙太子碑。此碑跟武周政權(quán)的政治宣傳關(guān)系密切。武周政權(quán)倒臺后,神龍二年(706),位高權(quán)重的安國相王李旦率自己的一群王府僚佐來“修正”此碑。修正的內(nèi)容,比較明顯的是:鑿去了武氏諸王和張易之、張昌宗兄弟的名字。在碑陰增刻上去的,是李旦相王集團成員的名字——這些人在后來推翻中宗系的政變中跟相王保持一致。通過對這一“政治景觀”的修正,這一“紀念碑”的紀念碑性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如果說最初建立這一景觀的時候,是為了武周政權(quán)的合法性鼓吹,那么之后李旦的修正,則是中宗復(fù)辟后對武周政治遺產(chǎn)的否定,尤其是抹去對李唐皇室權(quán)威最具傷害的武氏諸王和武則天寵臣張氏兄弟的名字。如果考慮到數(shù)年后李旦集團政變的史實,這些跟隨李旦在升仙太子碑上刻上名字的僚佐們,無疑通過這樣一個宣誓性的儀式,向自己的府主呈上了投名狀。不論這一景觀的觀眾是武周君臣、中宗君臣、相王僚佐,還是普通百姓,其紀念碑性的內(nèi)涵,隨著政治局勢的變遷,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讓我們不得不對作為政治景觀的圖像進行更多的反思。
我們談的圖像或者景觀,可能至少要分成制造中的景觀和持續(xù)的景觀。就如唐代展現(xiàn)節(jié)度使或者地方官員權(quán)力或者功德的“紀念碑”,在有些事主身家破滅之后,可能只是后來者憑吊感嘆的對象,而不再是這些政治人物權(quán)威的象征。紀功碑也好,功德碑也好,或者其他“紀念碑”也好,其保存下來的歷史記憶,不但受到最初景觀或者圖像建立者本意的影響,還受到時過境遷帶來的新歷史背景和新的政治干預(yù)的影響。不管圖像上留存的文字也好,符號也好,在時過境遷之后,原先設(shè)定的觀眾或許已經(jīng)不在。通過研究,這些圖像、符號揭示的歷史畫面,似乎就應(yīng)該定格在它們依然有效地將意圖傳達給特定觀眾的時代。
在此特別感謝17年前(2002年)雷聞先生提示《升仙太子碑》這一材料,不過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形成研究文字。這篇文章可視為筆者最終的結(jié)論。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xué)歷史系
責(zé)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