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
去過日本很多次,如今想來,我既不是從櫻花盛開的小路,也不是從高樓林立的大道,而是從一條煙火氣十足的商店街走進了這個國度。2003年,由于突如其來的非典,剛剛抵達中國一個月的200多名日本學生不得不提前回國,而包括我在內(nèi)的十名中國教師也不得不和他們同行,以完成原定一個學期的現(xiàn)地教學項目。辦護照、辦簽證、訂機票、備課、收拾行李、出發(fā)、落地……不過才短短幾天的功夫,就從熟悉的教室到了異國他鄉(xiāng)一間剛剛竣工,還未及驗收的公寓。關上房門的一刻,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靜了,連日的緊張忙亂被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取代,其間又時時涌起強烈的牽掛和不安,唯一能做的是好好端詳一下這個要住上好幾個月的“家”。那是一套可以用精巧來形容的公寓,面積不大,設計卻很用心,家具、電器、廚具,甚至餐具、被褥都是嶄新的,也都在它們應該在的地方。窗邊的小圓桌可以當寫字臺,也可以當餐桌,此刻那上面正放著一小疊日元和一個很大的體溫計。在接下來的十天休整期,我們將拿著這五萬日元安家費,學會購買柴米油鹽、坐電車、打電話,為即將開始的外教生活做準備。在異鄉(xiāng)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我并不確切地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知道自己在名古屋、一個叫大須的地方。
從我們住的公寓出來,經(jīng)過一個小花園,就一頭扎進了上面有頂子的商店街,兩旁一家又一家店鋪鱗次櫛比、連綿不絕,往往以為到了盡頭,誰知轉(zhuǎn)過街角又是一大片形態(tài)各異、望不到頭的招牌。當年,日本好像正在流行把大學校園建在地勢開闊的遠郊,而我們工作的地方就在名古屋以東30公里的豐田市,每天要從上前津站坐四十多分鐘電車,再換乘巴士到位于山頂?shù)男@。清晨出門時,商店街里冷冷清清的,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像我們一樣步履匆匆去趕電車的上班族。而傍晚時分,當我們完成了若干節(jié)90分鐘的大課,拖著疲憊的身軀從電車站爬上來時,卻如變戲法一樣走進一個光怪陸離、熱鬧非凡的世界。還是早上那條路,卻一下子被琳瑯滿目的商品和千變?nèi)f化的衣衫發(fā)型擠得滿滿當當,動感十足的音樂聲不絕于耳,章魚小丸子、鯛魚燒、銅鑼燒、巴西烤肉、宇治茶、烤面包,還有線香、香水……各種各樣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們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挾著,不像是“回家”,倒像是不折不扣的“逛街”,勞累不知不覺煙消云散,忍不住沖進超市和藥妝店去血拼一番。初到異鄉(xiāng),不敢遠足,商店街慷慨地消化了我們?nèi)康拈e暇時光,每天都有新發(fā)現(xiàn),哪家藥妝店又在促銷,哪家百元店貨品最全,哪家瓷器店有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哪家拉面館味道純正……一個隊員帶回來的消息,總會引得全體去看個究竟,當然,最讓人驚喜的要算在不遠處發(fā)現(xiàn)了物美價廉的業(yè)務超市——批發(fā)型超市。時不時地,商店街內(nèi)外還會格外熱鬧起來,連周邊的小馬路都被小攤擠得滿滿的,從飽經(jīng)風霜的古董舊貨到還沾著露水的蔬菜應有盡有,一大早就人聲鼎沸,名曰“緣日”,大概就是我們所說的集市吧。離大須不遠,有名古屋科學館、白川美術館、能夠觀賞到各種蘭花的蘭館,還有大商場云集的街區(qū)——榮。偶爾有學生聽說我們住在大須,都是一副羨慕不已的表情,起先我們還覺得又是日本人一貫的“大驚小怪”在起作用,直到探訪了一位同事在學校近旁、白色水塔下面的“豪宅”,才堂而皇之地接受了他們的羨慕。郊外雖有蛙聲蟬鳴,但對于初來乍到的我們,似乎更需要一種濃濃的市井味道來填補離鄉(xiāng)背井的凄惶。
第一次來名古屋,我的日語水平還停留在零起點,每天只能跟在會日語的同事后面才敢出門,所以,在大須住了三個多月,卻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不僅從未搞清這里到底有多少家店鋪,更對歷史、地形一無所知。但因為是第一次在異鄉(xiāng)生活,心里格外緊張,印象也就格外深刻,我后來常常夢見大須,夢見早上急匆匆去趕電車,夢見閑來無事與三三兩兩的同伴一起走在通向榮的那條小馬路上……真正慢慢地了解大須,是在十二年以后,當我一個人再次來到名古屋的時候。還是同一所大學,因為嘗到了郊外辦學的種種不便,而賣掉了小山丘上的校園,在名古屋站附近新建了兩棟樓,雖然連圍墻都沒有,實在不像個校園,卻更利于出行和學生打工掙學費。再到名古屋的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憑著記憶找到了大須,找到了那座至今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公寓,找到了十個中國人一起練過太極拳的小花園,找到了曾帶給我們極大驚喜的業(yè)務超市,找到了當年最喜歡路過的店鋪“天津甘栗”……闊別十二年,大須好像一點兒都沒變。此后的一年,我常去大須閑逛,每每有國內(nèi)的親朋好友到來,這里也是我導游計劃上不可或缺的一站。
有人說,大須是日本最大的商店街,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準確,但與我去過的其他商店街相比,它的規(guī)模確實大得驚人。它不是“一條”街,而是由位于名古屋中區(qū)的若宮大通、伏見通、大須通、南大津通四條馬路圍起來的一片街區(qū),聚集著1200多家店鋪,而大須觀音、上前津兩個電車站則分列東南兩端,仿佛守護著這一大片街區(qū)的兩個入口。一個歷史悠久的商業(yè)街,往往與寺廟或城堡息息相關,大須也不例外。現(xiàn)在的愛知縣西部,在戰(zhàn)國時代屬于尾張國,很長一段時間,尾張國的中心是作為織田信長居城的清州城和它的城下町。關原之戰(zhàn)后,出于政治考慮,以及清州城容易發(fā)生水患的弱點,德川家康決定在名古屋筑城。以此為契機,武士們的宅邸、宗教設施、商鋪客店紛紛從清州搬到名古屋,現(xiàn)在的大須一帶當時就被指定為名古屋城下的南寺町,集中了眾多神社和寺廟。1612年,遵照德川家康的命令,犬山城主成瀨正茂將坐落于尾張國長岡莊大須鄉(xiāng),即今天岐阜縣羽島市桑原町大須的真福寺——大須觀音寺遷至名古屋。從此,周邊地區(qū)都因為這座香火繁盛的寺廟而逐漸繁榮起來,并且毫不客氣地連同“大須”這個名字也一起搬了過來?,F(xiàn)在的大須觀音寺,位于大須地區(qū)中軸線的最西端,是一座開放式的寺院,正殿建在高臺上,如果周圍不是擠擠插插的商店街,遠遠望去本該稱得上是雄偉壯觀的。不管什么時候去,寺里的游人總是絡繹不絕,院子里還有一大群臉皮很厚的鴿子,等著人們買了飼料來供養(yǎng)。
和大須觀音一樣,因為名古屋筑城而被遷移至此的還有始建于1540年的萬松寺,這座寺廟本來位于名古屋中區(qū)錦和丸之內(nèi),占地55000坪(1坪約合3.3平方米),是織田家的菩提寺。1547年,松平家的長子、六歲的竹千代,也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德川家康,被父親送往駿河(今靜岡縣)當人質(zhì)。途中,由于田原城主戶田康光的告密,竹千代被織田信秀劫到尾張國,在萬松寺度過了三年時光。1610年,家康下令將萬松寺遷到現(xiàn)址,當時的面積達到22309坪。如今,毎天10點、12點、14點、16點、18點,都可以在萬松寺前看到這樣的表演:繪著織田家家紋的門扇徐徐打開,織田信長在父親葬禮上的出格之舉“萬松寺投香事件”和他在桶狹間合戰(zhàn)前夜跳起敦盛之舞的場景都會一次次地得到再現(xiàn)。萬松寺還有一種神奇的美食——替身之餅,相傳,織田信長在一次戰(zhàn)役中能夠成功從險境中脫身,不是因為別的,竟是因為懷里揣著萬松寺和尚給的一塊年糕。從此,“替身之餅”的大名不脛而走,成了消災除厄的象征,如今每月28日,寺前還會擺上石臼、木杵,現(xiàn)場制作年糕,請香客們品嘗。
大須真正成為鬧市,離不開尾張藩第七代藩主德川宗春鼓勵藝術、促進消費、倡導開放的政策。1912年,原本屬于萬松寺的地區(qū)對外開放,作為名古屋市內(nèi)著名娛樂街區(qū)的大須初現(xiàn)規(guī)模,劇場、娛樂場、電影院紛紛落戶于此,后來許多娛樂場所被遷到中村區(qū)大門地區(qū),大須的職能更趨向于商業(yè)街。戰(zhàn)后,隨著新的城市規(guī)劃、街道改造和人口遷移,大須這個昔日的鬧市漸漸冷清下來。1970年以后,許多電器店在這里開張,大須和東京的秋葉原、大阪的日本橋一同躋身日本三大電器街,成為“御宅文化”的圣地。從2003年開始,“世界Cosplay峰會”每年夏天都在大須舉行,屆時商店街里會出現(xiàn)許許多多身著奇裝異服的年輕人,那是世界各國的Cosplay愛好者。大須和京都的錦市場、金澤的近江町市場、名古屋的柳橋中央市場職能不同,不是販賣生鮮食材的“城市廚房”,與東京的新宿、原宿、秋葉原也不一樣,不僅僅容納流行文化、時尚文化。古老的、現(xiàn)代的、新奇古怪的各種元素,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它不像是在某個時間點出于某種特殊的理念打造的步行街,而是在數(shù)百年的光陰中慢慢成長的一條再傳統(tǒng)不過的商業(yè)街。隨著時代的變遷,有些東西消失了,而另一些卻悄然出現(xiàn),這不過是成長中的新陳代謝而已,商店街本身的基調(diào)從未改變。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說,大須追求的是一種“大雜燴”的氛圍,世界各地的商品與美食、風格迥異的商家店鋪齊聚一堂,不同國籍、年齡、性別和喜好的人們,都能在這里找到自己想看的、想買的、想體驗的東西。當?shù)厝瞬粷M足于它只是一個商業(yè)街,更希望它成為名副其實的觀光勝地,成為一個“有名古屋味道”的地方。
不管大須是不是日本最大的商店街,它無疑都是最牛的商店街,只要你有需要,這里的1200多家店鋪都會免費給你一份內(nèi)容詳細、印刷考究的大須地圖,周末的下午13:00—16:00,還有身穿工作服、手持“大須案內(nèi)人”旗幟的志愿者,義務提供導游服務。每年10月,這里還會舉行聲勢浩大的“大須大道町人祭”,也就是大須的民間慶典,至今已歷時三十余年。大須人旗幟鮮明地喊出“為了市民、依靠市民”的口號,反對官方舉辦的 “名古屋祭”。1978年,為了重振大須戰(zhàn)前的繁華熱鬧,這里的人們自發(fā)組織起來,于當年的10月14日、15日舉行了第一次“大須大道町人祭”。盡管與“名古屋祭”同時舉行,可還是吸引了50萬人參加。這讓大須人備受鼓舞,在此后三十多年的時間里,不管時代和社會如何變化,大須人舉辦慶典的熱情從未消減,每年都能吸引大批觀眾。一個街道的慶典,不僅敢和官方的城市慶典叫板,名氣居然還越來越大,成了名古屋的一項重要文化活動,引得不少城市紛紛效仿。“大須大道町人祭”標榜“大道藝”,也就是表演者與觀眾有著同樣視線高度的近距離表演,或許就是我們常說的“接地氣”吧。
2015年10月,我恰好趕上了一年一度的“大須大道町人祭”,此前好久,大須商店街主頁就公布了可供下載的活動日程,還有很多地方可以拿到免費的活動手冊。整整兩天,各個時段都有表演,人們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時間和興趣選擇觀看。商店街內(nèi)外都有大大小小的表演場所,唱歌、跳舞、魔術、繪畫……遠遠看見有一些人圍攏起來,一定是在看表演?!懊盼菁馈钡闹仡^戲是戰(zhàn)國三英杰的隊列和現(xiàn)場戰(zhàn)斗表演,扮演豐臣秀吉、織田信長、德川家康和他們妻子的不是演員,而是從市民中遴選出來的普通人,每年這個從層層遴選到公布中選者名單的過程,都是一個備受關注又充滿趣味性的過程。在慶典當日,將軍與夫人騎馬坐轎,走過名古屋的交通要道,還真讓人有點兒穿越之感。大須的慶典上好像也有戰(zhàn)國三英杰的身影,但這里的重頭戲卻是由女人和一群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主演的——花魁道中,再現(xiàn)江戶時代青樓中地位較高的游女身著華麗繁復的衣著,在保鏢、侍從、侍女、后輩等的簇擁下去迎接重要客人的儀式。每年的花魁也要從成千上萬報名的年輕女性中遴選出來,最近幾年還增加了由外國人扮演的花魁。穿戴著重達30多公斤的衣飾,化著厚厚的妝容,足登五六寸高的木屐,還要走出“外八字”“內(nèi)八字”的步伐,估計要訓練上很久,實在是個苦差事。而且,費這么大力氣,就為了演一回青樓女子,真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事實上,花魁道中早已脫離了原來的意義,這支儀式感極強的隊列喚起的并不是人們對于花街柳巷的記憶,而是很多很多年前,那些掙扎在社會最底層、注定會用一生來寫一出悲劇的人們,竭盡所能綻放出的最輝煌、最絢麗的瞬間。
我是個不大喜歡逛街的人,但在日本卻很喜歡逛商店街。無論是名古屋站和榮那種四通八達的地下商店街,還是京都那條有著四百年歷史的美食一條街——錦市場;無論是被列入旅行計劃、舉著地圖專門趕去的,還是偶然為了等車或避雨而匆匆路過的;商店街給我的感受都是熱鬧、親切、放松的。不用在乎自己的衣著是否正式,不用在意說笑的聲音是不是太大,更不用擔心囊中羞澀。買個抹茶冰淇淋或者一份章魚小丸子、一份鯛魚燒、一串醬油團子邊吃邊逛,沒有非完成不可的購物計劃,卻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沒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卻總是和百年老店不期而遇。無論經(jīng)營的是居酒屋還是百元店,賣的是電器還是咸菜,也無論生意好壞,人們的臉上總洋溢著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豪,的確,缺了哪一樣生活都是不完整的。在名古屋的一年,大須是我和同伴購買柴米油鹽的地方,也是我們在工作之余排解壓力的地方。夏日的傍晚,當我們從業(yè)務超市出來,提著大包小包在公共汽車站等車的時候,或許還在為剛剛買到的中國調(diào)料欣喜不已,或許會和極為善談的日本老奶奶聊上一會兒。生活,日復一日、周而復始,沒有多少刻骨銘心、驚天動地,甚至沒有特別值得記錄的事情,但幸福又往往來自一些小事——完成了一天的任務,實現(xiàn)了一些小小的愿望,都讓人感覺踏實和滿足。每天做著簡單的事,成就著小小的幸福,我們,和商店街里的人們一樣,都離不開人間的煙火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