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杰
為進一步深化和拓展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建設與研究,2018年9月15—17日,由中山大學中文系、中山大學當代文學研究中心主辦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建設與研究”研討會在中山大學南校區(qū)中文堂召開。來自20多所海內外大學以及《文學評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文藝爭鳴》等知名學術期刊的專家學者50余人蒞臨出席。在為期三天的會議中,與會專家暢所欲言,既反思了當代文學史料發(fā)掘、整理與研究的現(xiàn)狀與困境,又圍繞領域拓展、方法創(chuàng)新、作家“自我歷史化”等問題進行了深入討論,氣氛熱烈。
9月16日上午,中山大學中文系張均教授主持會議開幕式,林崗教授致歡迎詞。會議主題報告由沈陽師范大學孟繁華教授主持,北京大學洪子誠教授和武漢大學於可訓教授相繼發(fā)言。洪子誠教授以其從“進攻階級的偉大兒子”、無產階級詩人的“樣板”、“死亡”與“復活”、多個馬雅可夫斯基圖像、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同貌人”等方面研究這位偉大的詩人為例,引申出在不懂外文、僅靠二手材料的情況下應如何研究外國作家作品的問題。洪教授在發(fā)言中強調史料價值并非自然呈現(xiàn),而是需要在一定的研究視野中才可發(fā)現(xiàn)焦點。於可訓教授認為近年來文學研究之所以特別重視史料問題,既因為文學史編寫方式由“統(tǒng)編”到“指編”再到“個編”的轉變,也有對文學史以“論”代“史”的反思,而對“史”與“料”的關系,也應恰當對待,二者不應分離,同時還應注意到當代文學史料的“當下性”。最后,於教授還旁涉史料搜集的兩種方式,即“窮盡式”和“意向式”,現(xiàn)今研究者大多以“意向式”搜集為主。
主題報告之后,大會舉行了四場專題報告,每場分上下兩個環(huán)節(jié)。與會學者主要從三個方面展開了深入探討。最為集中的討論是對目前當代文學史料研究所面臨的困境的揭示與反思。陳子善教授(華東師范大學)從當代文學史料論著的稀缺、當代文學研究如何看待新材料的出現(xiàn)以及從事當代文學研究需要具備的史料意識三個方面,闡述了自己對目前史料建設工作的看法。同時,他以自身從事文獻整理的經歷為例,指出作家私下講述和公開言論往往差異很大,由此產生的話語裂縫可為后來者提供很大的探討空間。謝有順教授(中山大學)針對現(xiàn)下普遍存在的學者主動提供個人年譜以供時人研究的現(xiàn)象,表述了自己對當代作家“自我歷史化”的擔憂。林崗教授(中山大學)對謝教授發(fā)言當場表示支持,他認為歷史是一個不斷埋葬與挖掘的過程,當代作家應給后來者留下空白和想象的空間。但也有學者表示異議,認為追求所謂的“自我歷史化”導致的作者講述存疑,才更擴大了史料學者的工作空間。吳俊教授(南京大學)著眼于社會變局或轉型時代學科建設中的史料研究問題,指出史料研究應從社會需求出發(fā),將其從技術層面落實到宏觀層面,以求真相、求解釋、求意義、求價值實現(xiàn)作為最終旨歸。此外,吳俊教授別具洞見地提出21世紀社會變局是種常態(tài),處于此格局中的文學史料應如何研究,新媒體時代的史料研究應如何進行,以及立足其上的文學史觀應當如何建立都是亟須解決的問題。劉艷女士(中國社會科學院)結合《文學評論》近年來的文學批評文章,談及史料、材料的支撐與批評的學理性所呈現(xiàn)的問題。她認為學理性的批評,需要史料和材料的有效支撐;史料和材料的有效支撐,助益形成批評的學理性特征。王本朝教授(西南大學)指出當代文學史料豐富駁雜,從事研究存在一定難度,如在制度性因素和政治性壓力之下,當代文學史料的真實性和可靠性不免引人質疑,于此情況之下如需采信更需慎之又慎。王教授還提到當代文學史料建設是一個漫長而持久的過程,在此過程中需要不斷增強史料研究的問題意識,提升史料研究的闡釋力。巫小黎教授(佛山科學技術學院)從文學研究史學化與作為學科的文學史出發(fā),論述了文學研究脫胎于史學研究,并提出在當代文學普遍史學化的情形之下,文學作為一門學科的特質不免令人擔憂。
當代文學史料研究前景可期但卻面臨不少困難,眾多學者勇于直視,并從各自不同的研究領域作出回應。吳秀明教授(浙江大學)將近年來受到廣泛關注的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現(xiàn)狀,看作史料研究的“初級階段”,認為它在后進而發(fā)、取得不少成績的同時,也存在不少問題。所以,在此情況下,吳秀明教授提倡研究工作在保持嚴謹態(tài)度和嚴格求真的前提下,有必要進行反思,將注意力乃至重點轉向對史料研究的整體性、批判性與創(chuàng)造性的分析上,以期對“初級階段”研究工作有所拓展。張麗軍教授(山東師范大學)提出以往文學史研究太受制于既定模式,21世紀中國文學史應該是增量的文學史,是打破既有審美霸權的文學史,去建構一種屬于大眾的、民間的、活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具體到文學史標準,則首先應考慮語言的審美性;其次則是和人的生活的關系,應該以關系、影響和改變大眾的心靈為至高的目的。付祥喜教授(廣州大學)注意到“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窄化”問題,從當代文學史料搜集整理、研究選題和研究方法三個方面透視分析了“窄化”現(xiàn)象。付教授提出要把握好窄化的“度”,做到“適度的窄化”。武新軍教授(河南大學)則認為近年十七年文學報刊研究成果在處理知識分子與人民群眾的關系,關于“派系政治”問題的論述,建設完整有效的“歷史框架”等方面都存在較大問題,為此,他提出了文學期刊史研究的六個觀測點:(1)政治、經濟、文化環(huán)境;(2)文藝傳媒結構的變革;(3)不同類別的文學期刊;(4)文學期刊的新聞屬性與文學屬性;(5)文藝管理者、文學期刊主編與編輯、作家、批評家、讀者群體等傳播因素;(6)文學刊物內部各文體。曾令存教授(嘉應學院)表述了自己對當代文學史“歷史感”的相對欠缺、對許多問題的處理仍只能停留在“批評層面”狀況的擔憂。他從當代文學史料的甄釋與文學史編寫等方面回應了這種焦慮,指出“成熟”的當代文學史編寫,恰恰是在試圖突破規(guī)范,質疑可能被“固化”的文學史敘述模式。張均教授(中山大學)以其目前所從事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本事研究為例,指出史料研究不應停留在單純的史料考訂層面,而應在史料利用中建立問題意識,運用“即事生理,以理說事”的方法,將史料考證與理論闡釋兩相結合,讓“史”不再瑣而無趣,讓“論”不再大而無當,以此提升史料性文章的研究品質。
會議還從理論層面入手,對當代文學史料的發(fā)掘、整理與研究展開了方法論思考。客觀而言,當代文學史料文獻浩如煙海,原始史料往往分散蕪雜,發(fā)掘、整理極為耗時耗力,因此科學有效的思路方法極為重要。方長安教授(武漢大學)從新詩傳播接受研究切入,闡述了自己關于史料整理的想法,他認為集成思路取決于文獻存留現(xiàn)狀和集成目的,據此提出文獻搜集、校勘、集成可以分三步依次進行:第一步拉網式搜集各類報紙雜志、書籍里的中國現(xiàn)代新詩傳播接受文獻;第二步,充分利用既有資源搜集、合并現(xiàn)有文獻,按時間順序、類型錄入并編目索引;第三步將目錄索引分類分級,進行整理勘校,并最終定稿。此外,根據中國現(xiàn)代新詩傳播接受文獻存留特點和現(xiàn)有匯編基礎,可以采用文獻甄別遴選法、文獻等級類分集成法、文獻??狈ㄈN集成方法。孟繁華教授(沈陽師范大學)于發(fā)言中首先明確了歷史和文學史一樣,其實相當于兩個口袋,當歷史學家和文學史家把材料裝滿,這個歷史就會站立起來。針對當下文學史重新書寫的現(xiàn)象,孟繁華指出其根源一是文學史觀的改變,二是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此外,他以洪子誠、程光煒、吳俊等的研究為例,將近年來研究當代文學的一種新潮流擬稱為“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乾嘉學派’”,認為既有當下的文學批評,也有對歷史材料的關注,這樣才構成了當代文學研究的完整格局。最后,他強調史料是重要的,但史料不是治學的唯一道路,所以不可將史料與批評等級化。金宏宇教授(武漢大學)談及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史料批判問題時,指出現(xiàn)當代文學史料批判是以現(xiàn)當代文學史料尤其是文獻類史料作為主要批判對象的學術話語活動,是一種批判方法、批判思維、批判意識等都不可偏廢的史料研究學術活動。它以樸學(或文獻學)方法為核心方法,同時輔以科學方法、史學方法和文學學方法。在應用中,可以根據研究對象的特性有選擇性地組合;在理論上,則是整體的跨學科的“科際整合”之法。
與理論、現(xiàn)象層面的分析相應,與會專家們還從史料學角度切入,對當代作家作品進行了豐富新穎的個案解讀?;菅惚淌冢ㄑ影泊髮W)以《三里灣》作為審視對象,從“滯后的新變”與“率真的固守”出發(fā),重新解讀趙樹理固有敘事格局的轉變,具體體現(xiàn)在“家的缺口”“情感的轉移”與“模糊的外溢者”三個方面。同時,他又指出趙樹理對這些沖擊小說秩序的裂縫與錯位進行了有限度的彌合與匡正,盡管這種主觀性較強的修復導致文本內部充滿緊張關系,但也體現(xiàn)出其對鄉(xiāng)土文化精神的固守。袁洪權教授(西南科技大學)將康濯《我對蕭也牧創(chuàng)作思想的看法》的版本修改作為探討對象,指出該作品在版本上呈現(xiàn)出明顯的文字差異,這種修改行為的背后,可以為研究界反觀蕭也牧與康濯的復雜關系,以及不同時期文藝界的復雜政治環(huán)境,提供最直接的證據。易彬教授(長沙理工大學)由個案分析切入史料問題,以穆旦晚年詩歌研究作為切入點,指出在某種程度上,目前所見穆旦晚年寫作圖景是個人寫作、時代語境和編者意愿共同融合的一種奇妙混合物。他運用文獻學的匯校視域細察這種復雜狀況,既可見在“1976年”這一時間節(jié)點上作家寫作與時代語境、個人境況之間的特殊關聯(lián),也能凸顯當代作家文獻整理過程中較易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寫作時間和異文的厘定以及作品整理者的相關意圖,均可待進一步的辨析。宋劍華教授(暨南大學)從作家原創(chuàng)文本的搜集研究切入,以巴金文本《家》為例,指出其在出版過程中幾經易改,當中涉及作家“自我經典化”問題,以此類推當代文學是否存在同樣狀況。他并以經典作品《林海雪原》《紅巖》《白鹿原》等為例,提出當代文學研究應如何看待原創(chuàng)本與發(fā)行本之間的區(qū)別,這種差異是否會改變當代文學史的面貌以及當代文學經典化背后所潛藏的異質因素是否值得深思等疑問。
史料學視域下的作家作品分析,還擴展到報紙雜志、日記電影、文學會議等研究對象。劉衛(wèi)國教授(中山大學)從朱自清日記的學科史價值方面展開論述,指出朱自清日記中仍存在一些記載值得發(fā)掘和評述,如提供了徐志摩遇難的細節(jié),對于《大公報》文藝獎獲獎篇目提供了最接近歷史真實的說法,對俞平伯為人與為文的評價頗具洞見。這些記載不僅可以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提供新材料,而且還能引發(fā)人們對于文學批評的理論與方法思考。侯桂新副教授(華南師范大學)通過研究作家日記對“大躍進”和大饑荒時期的記錄,試圖從此角度一窺作家對時代的真實觀感和認識。他認為這一重要的現(xiàn)實在作家日記中缺席,一方面是由于大部分作家無從了解在部分農村發(fā)生的現(xiàn)實;另一方面也由于作家面臨記錄和表達的壓力,哪怕是在最為私人化的日記寫作中。中國當代的作家群體能否即時、真實、全面地記錄自身所處的時代,由此成為一個巨大的疑問。趙斌博士(衡陽師范學院)以近代文人日記作為切入點,指出中國近代文人日記文體的衍變與中國近代化同步,處于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過渡階段,其繁盛景象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的,是日記文體的政治化、著述化、藝術化等多種因素融合、重構的結果。王秀濤副研究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從研究背景和資料搜集兩個方面,介紹了第一次全國文代會與文聯(lián)成立的研究,其中所涉及的資料整理與史實鉤沉等既有理論升華也有史料支撐。斯炎偉教授(杭州師范大學)介紹了他對全國第一次文代會的頂層設計及其領導機制的研究。他指出一直以來對第一次文代會習慣性的知識性敘述與歷史化概括,基本擱置了會議具體的展開方式,也極大遮蔽了那些可以彰顯“經驗”的豐富細節(jié),而細究其始末,則不僅可以讓業(yè)已概念化的第一次文代會變得具體生動起來,更有助于我們打破“常識”的拘囿,對第一次文代會抱以一種“學術”眼光的審視。張霖副教授(北京外國語大學)以《說說唱唱》創(chuàng)刊者和改版之前的主編和重要作者趙樹理的活動為中心,厘清《說說唱唱》發(fā)展的榮衰沉浮過程,部分地展現(xiàn)社會主義文化建設中城市通俗文藝改造的面貌,考察新中國成立之初各派文化勢力在爭取文化領導權時的互動、合作與競爭。胡傳吉教授(中山大學)則分享了自己對中國當代人文期刊文獻整理與研究的一點體會,她指出當代人文期刊文獻整理及數(shù)據庫建設十分迫切,也非常重要,它為當代文史研究提供第一手的原始材料,比透過個人論著及個人全集來研究文史,更能接近時代原貌,且有利于從整體及總體上把握歷史與思潮。謝麗(《河南大學學報》編輯部)從學術期刊選題策劃與期刊評價標準,引申到關于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幾點思考,包括研究者對于歷史的認識與態(tài)度、增強問題意識,處理好史論關系、文學史研究應與社會發(fā)展歷史進程同頻同振等。王卓異副教授(美國漢密爾頓大學)則將徐克電影《智取威虎山》與其本人的出身經歷、社會語境等周邊史料聯(lián)系起來進行考察,探求電影文本背后所蘊含的動力與訴求等因素。
本次“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建設與研究”學術研討會既總結了已有的研究成果,更對后續(xù)研究的調整提出了建議與期望。吳秀明教授做了會議總結。他指出,當代文學史料研究可視為一種歷史性的補課,史料建設應從“思”“史”“詩”三重緯度同步推進,不可偏于一端,所謂“思”即史料研究需具備問題意識、理論深度,“史”即史料本體層面的歸納與演繹,“詩”即文學研究不可或缺的審美特質。吳教授指出,從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應警惕被研究對象“對象化”,瑣碎過度極易導致缺乏整體性,但面對史料研究過程中浮現(xiàn)的問題也不必過分悲觀,應保持一種開放性心態(tài)。